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比秘银厅更北边的世界之脊早已进入冬季,凛风刮起千层雪,不像是从天而降,反倒更接近从面前扑吹过来。崔斯特与茵诺雯蒂尔将兜帽拉紧,仍觉得霜雪刺疼脸颊。雪地折射剧烈、光线异常炫目,对崔斯特那双敏锐眼睛来说更是刺激,即便并非日正当中也没办法完全睁开。可以的话,黑暗精灵会选择太阳下山后才行动,可惜入夜后气温骤降,两人必须与飞马紧紧依偎在营火旁才能熬过去。明明矮人王国还是残秋,这里却已入冬,高山上季节转换之快令崔斯特措手不及。
他们因而脚步迟缓,一天能走上几里路便算很多,若想要在冰天雪地中登高更是举步维艰。有几回两人乘着飞马越过险阻的地形,却也发觉朔风雄劲,尽管日落双翼结实也无法勉强飞行,遑论一升空便有被格蒂以及其部下发现的危险。
“过几天了?”午后天色昏茫,用餐时崔斯特问了起来。
“十六天?”女精灵虽是答了,但口吻也带有犹豫,显然同样无法肯定追踪格蒂的行动已经持续了多久。
“感觉像过了好几年。”黑暗精灵叹道。
“北方的高山上没有夏天,这里的春秋两季对山下而言与冬天没有两样。”茵诺雯蒂尔说话时,崔斯特回头望向来时路,意识到自己究竟爬了多高。山麓往南边开展延伸、广阔无垠,看得他冒出了个荒谬念头:假如地上都没有其他东西阻碍,是不是踢下一颗石头,便能够不断滚动,直接滚回秘银厅?
“巨人领先很多,”他又叹道,“该上路了。”
“反正他们一定是要回闪白石窟,”茵诺雯蒂尔回答,“我们一定可以找得到,不必担心。之前骑着日落巡逻时,我看过他们的巢穴很多次。”她指向西北方更高的山峦。
“能不能走得到还是个问题。”崔斯特说着举头望向铁灰色天际,乌云密布,看来即将降大雪。
“总会逮到他们的。”听见茵诺雯蒂尔语气坚决,崔斯特便放心许多,兜帽底下她的神情与自己同样果断刚强,”不过他们对待日出还不错。”
“霜巨人欣赏美丽的事物。”我也一样。崔斯特说完后心中浮现这句话,但没有说出口。力与美,还有心,三者的结合。
他在茵诺雯蒂尔身上看见这样的完美,同时想起自己曾有过一位女性伙伴同样出色。她们两人之间有许多神似之处,但即便不望向女精灵的尖耳与细眉也能找到许多不同之处。
茵诺雯蒂尔从已经微弱的火焰旁起身,开始收拾行囊。
“抢在下大雪之前多赶一段路吧,”她将长剑与匕首系好,”依风向推断,或许可以不用被困在暴风雪里头。”
崔斯特简单点点头,茵诺雯蒂尔手边忙着,并没注意到黑暗精灵看着她一举一动,欣赏着女精灵轻盈的动作。一阵风吹过,她的金发飘舞起来。
黑暗精灵回想浅水镇战役甫结束时,自己躲在小坑洞中,死守着挚友所遗留、仅剩一边尖角的头盔。他记得当时内心的空洞,也因此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那时候崔斯特屈服于愤怒和痛苦,沉溺于绝望。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
茵诺雯蒂尔与塔拉舍出现了,还发挥耐心,以柔和的言语、纯粹的友谊指引他回头。他们容忍着黑暗精灵的防卫本能,不在乎每次示好都遭到冷淡拒绝。同时,针对艾里芬的死,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崔斯特的说词。
崔斯特知道自己没办法找人取代布鲁诺、凯蒂布莉儿、瑞吉斯以及沃夫加,有这四位朋友才有现在的他,没有任何人能够填补那些位置,但也许谁都不用取代谁,也许他可以在那空洞的外围满足情绪上的需求,而不至于跌进洞里。
茵诺雯蒂尔就在他身边。
他很高兴。
“脚步快一点。”珂尔丽可操着不挺流利的矮人语吼道。她在地表这些年,多少熟悉了几个不同的语言。矮人语有许多子音,与卓尔语本来就稍微类似,更是与地底灰矮人的语言非常相近,而灰矮人语对女祭司来说简单得很。
反正就算范德听不懂,珂尔丽可朝他背上一脚过去,让他往前摔好几步也能清楚表达意思。
眼睛,杂乱的眉毛皱成一团,神情相当狰狞。
珂尔丽可抽出钉头锤,以握柄对准他脸上一敲。
范德猛地一倒、咳出血还吐了颗牙。他想朝卓尔女祭司大吼,然而喉咙被巧妙地划破但又不致死,再怎样用力也气若游丝,像风吹过羊皮纸那样,嘶嘶沙沙根本听不清楚。
“别太粗鲁,”托斯安对着女伴道,“你把他弄伤了,我们赶路就更慢。”他才说完就望着西边,一副深怕火焰马车猝然杀来的模样。“其实把这家伙留在普罗菲特那里不就得了,巨魔一定会吃了他,根本用不着担心。”
“假如艾拉斯卓消灭巨魔的时候顺手救了他怎么办,这小子不会供出两个卓尔在附近游荡的事情吗?”
“把他宰了不是比较简单?”
珂尔丽可闻言一顿,直盯着托斯安打量,刻意露出失望不已的神情。事实上这几年下来,她以为巴瑞森·德安苟家族的战士应该更精明些。
“可是奥伯德从他这又能问出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托斯安说得有些迟疑,也知道自己只是转移焦点。“何况我们有什么必要与兽人王交涉?有回去就已经对得起他了,战况不利并不意外吧。”
“普罗菲特输了,奈斯枚被抢回去,他听了会震怒。”
“他没笨到迁怒在我们身上。”
“是这样没错,”珂尔丽可回答,“但你这么说等于假设奥伯德还活着,而且兽人军没有分崩离析。难道你都没想象过,回去北边以后搞不好天下太平、又是布鲁诺一人独大?”
托斯安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他朝珂尔丽可背后一瞧,又伸脚将正要爬起来的范德踩着。
“下次见到唐妮娅,绝对要甩她一巴掌,竟然害我们落到这步田地。”
“那也要你还见得到唐妮娅与阿德农再说。就算能会合,我看也得另觅生计了。”珂尔丽可还是强调一切已经难以预测,“反过来说,假使奥伯德还带着大军继续进逼,那状况可比我们当初设想的都要好上太多,只有巨魔沼泽附近被拿回去比较惨。如果奥伯德可以攻下秘银厅,艾拉斯卓还有能耐将他打跑吗?”
“他活着真的比较好吗?”
乍听之下这问题很荒唐,但珂尔丽可开口前想到最后一次与兽人王会面的经过。奥伯德自大且霸道,要她与托斯安去找普罗菲特时根本是命令下属的口吻。
“拭目以待吧。”女祭司只能这样回答。
一回头她将蹲着的范德扯起,重重再往前推一把。东北方第四峰峰顶闪着雪白光辉,距离不到一天路程。
答案就在那里。
因为铠甲上还沾着兽人的尸块与肉屑,要严肃地对待第伯多夫还真不容易。但在这充满遗憾与迷惘的低潮时刻,布鲁诺·战锤也没有更适合的朋友了。
“假如把从这里以南的河岸都守好,费尔巴的小伙子们还有其他盟军,就不必冒着被巨人打扁的危险过河。”他对国王解释。
两人站在河边,看着东面许多工程如火如荼进行。费尔巴矮人已经开始架设桥墩。
“有办法将防线拉得这么远吗?”布鲁诺问。
“呸!有什么困难,”开膛手小队长回答得相当乐观,“南边没发现什么兽人的踪迹,他们也不可能翻过西边的高山过来。现在只剩下北边比较需要注意。”
说到北边,他们不约而同望过去。一条石墙顺着山势蜿蜒而下,许多矮人士兵正在修建防御,连结到沃夫加与布鲁诺收复的哨塔。策略目标在于缩小兽人可以进攻的面积,避免再次吃了人海战术的亏。这片城墙完工后,便以哨塔为中心再往河岸延伸。
哨塔以东的区域目前尙无防御工事,便派驻部队巡逻镇守,而这任务交给月精灵的弓箭手负责。
“从没想到看见一帮小妖精我会这么开心。”第伯多夫压着嗓子说,布鲁诺听完翘起嘴角笑了笑,虽然有点讽刺但倒是说得很好。事后检讨,要不是尼克威利格带着月森林的部队南下协助,秘银厅矮人根本打不赢这场仗,要躲回地底都嫌勉强,很有可能无人生还。
一直到站上南岸土地,率领三个军团的勇士与兽人正面冲突时,布鲁诺才真正体认到这个冲出东门的决定包含多大的风险。明明北边有沃夫加、南边有第伯多夫,兽人却还是占了上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下的赌注实在太大。
根本是赌上了一切。
“渡船准备得如何?”矮人王不挂念已经结束的战斗,总之他们侥幸获胜了。
“费尔巴的人说得把木筏用绳子串起来,免得被河水冲散。”第伯多夫说,“南边河水很湍急,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但是再过两三天应该可以准备好。首先躲在下面的人类可以过去了,接着也要送些石头来,不然桥盖不好。”
“然后艾默瑞斯陛下也要过来。”另一个人开口,他们转身看见杰康瑞·阔腰带。这位大使一手用绷带吊着,他也在战斗中被兽人的长矛戳伤。
“艾默瑞斯要来?”布鲁诺问。
“陛下有上千子民在此牺牲,“杰康瑞的语气很沉痛,“身为国王,他自然要来这凭吊。”
“我已经请这边的祭司做过仪式、也净化了河水。”布鲁诺缓缓道,“有你和艾默瑞斯王的祈福,在这奋战过的弟兄一定能够顺利进入摩拉丁的宫殿。”
“听说您自己去走过一遭不是吗?”杰康瑞回答,“我是说摩拉丁的宫殿。真的像神话说得那样富丽堂皇?”
布鲁诺吞了口口水。
“那当然,咱们家国王可是瞪着摩拉丁的眼睛大叫:‘快点把我送回去,我要杀光那些臭兽人!’呢!”第伯多夫在一旁打趣道。
杰康瑞点点头笑了起来,布鲁诺没多说什么。他早知道那些故事传得满天飞,也亲耳听过卡迪欧或其他祭司大声嚷嚷、加油添醋,越讲越夸张。
然而就布鲁诺本人来说,过程并不那么华丽精彩。
故事要好听,要满足大家的想象、越曲折离奇越对味。
但他真的到过摩拉丁身边?矮人王并不肯定。
他记得在浅水镇发生什么事,记得听见凯蒂布莉儿惨叫,声音好远好远。后来有很温暖舒服的一段时间,可是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之后最清楚的影像就是瑞吉斯的面孔,似乎是半身人透过红宝石魔坠的力量钻进他灵魂深处,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有兽人可杀,谁愿意错过?”第伯多夫还在开玩笑,布鲁诺回过神来。
他察觉杰康瑞没在听第伯多夫讲话,而是站在一旁打量自己。
“艾默瑞斯王愿意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布鲁诺连忙拉回正题,大使这才显得放心了些。“除了过来悼祭死去的官兵以外,也该给尼克威利格好好嘉勉,但秘银厅这边会抢先一步。尼克威利格这次做得真是太漂亮了,你们说对吧?”
“布鲁诺陛下与艾默瑞斯陛下也终于在百忙中有机会见一次面,”杰康瑞附和道,“我们会尽快邀请阿达巴要塞的哈布洛姆王过来,看看兽人要怎样应付三大矮人王国的联军!”
“杀光他们!”第伯多夫大吼,国王与大使被他吓了一跳,附近其他人也转头过来。但毕竟是矮人,一下就欢声雷动起来。
每个人都激动、感动,只有蔻蒂·库帕森例外,反正她从来不笑也不叫。消息已经传进秘银厅,矮人军冲出东门打了胜仗,即将开辟一条路线,难民可以穿越瑟布林河往东南方较为安全的土地迁徙,入冬之前可以赶到银月城。难民打算休息到春天再继续上路,总之终于可以离开暗无天日的地底要塞了。
黛丽抱着小蔻尔森走出难民聚居的大厅,在里头她脸上堆满笑容、又是拍肩又是鼓励,还不断对蔻蒂说快要有好日子了,说不定会再结婚生子。可是蔻蒂却露出茫然又酸楚的表情——她那双总是闪着泪光的眼睛难得望向地板以外的东西。
人前黛丽与大家一起欢呼、一起庆祝,人后她却心如刀割,一脸哀戚。其他人已经准备越过瑟布林河,之后秘银厅内只会剩下四个人类。
回到自己房间时,黛丽一脸木然,却发现沃夫加回来了,正将沾满血的上衣翻过头顶要脱下来。“你流了这么多血?”她赶到丈夫身旁。
黛丽一手紧紧捧着蔻尔森,另一手在沃夫加壮硕身躯上探查,想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是兽人的血。”沃夫加伸手将女儿从妻子手中接过来。看见女儿仰望着自己,他神情开朗起来,蔻尔森也跟着咯咯笑、扭着身子玩耍,相当高兴的样子。
此情此景,即便心情郁闷,黛丽还是忍不住泛起笑意。
“听说河岸局势稳定了。”她开口。
“对,从山区到河边,往南的区域都安全。第伯多夫现在还带着他的部队去收拾在逃窜的兽人,大概到早上就会全清理掉了。”
“接下来就要发船了吗?”
沃夫加转头过来,对妻子的语气感到好奇。黛丽也察觉了,刚才的口吻透露太多渴望。
“嗯,明天开始在船上绑绳子,但我也不知道会花多少时间。难民都很急着要走吗?”
“如果不是因为有布鲁诺这位义父,你应该也会想走?”沃夫加又露出不解的神情。他本来似乎是想点头,但后来只耸耸肩。
“你不是布鲁诺的子女。”他突然道。
“但我是沃夫加的妻子。”
沃夫加将蔻尔森放在大腿上,小女娃嗯嗯啊啊叫了起来不住扭动。他拗不过,就将女儿放到地板上,走到黛丽面前凝望着妻子,最后伸出大手搂着她纤细的肩膀。
“你想过河去吧?”他说。
“我不会离开你。”
“但我也不会离开这里。”沃夫加回答,“好不容易渐渐挣脱奥伯德的钳制,也终于可以离开秘银厅到外界,我要找到失踪的朋友。”
黛丽一直没说话。她很清楚沃夫加的想法,再听一遍也只不过是再面对一次现实。
“等到秘银厅东边的流域都安全了以后,可以请国王找找看地上有没有比较合适的工作,让你出去晒晒太阳。我想我们的体质和矮人不太一样。”
“我快要被闷得喘不过气了。”
“我懂。”沃夫加安抚着,将她拉到怀里,“我都懂。等到一切结束——希望在夏天可以告一段落——我们一起去那些你想看一看的地方。等到秘银厅真的是个家、不是囚禁你的牢房,你才会真正爱上这里。”他用强壮双臂紧紧箍着黛丽,吻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承诺将来一定会过得幸福。
黛丽很感激丈夫说的话、做的事,可是心里萦绕着其他人类的喧哗吵闹,他们笑着预备要走出属于布鲁诺的王国,弥漫着热烟的深暗地洞。她知道不能对沃夫加说出心里话,沃夫加试着了解自己,这已经很令人感动,可是他终究不能理解。
他习惯在秘银厅生活,钟爱这里的朋友,知道自己为什么留在这里。到了银月城他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然而那里却是黛丽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