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身材瘦小的男人一路滑下被施展了油腻术的倾斜长廊。他步履短促，两脚飞快地踏过地面，勉强保持前行而不致滑到——这绝非易事。缕缕青烟从他已经破破烂烂的旅行斗篷上袅袅升起，一道长长的伤口撕裂了他的左腿，殷红的鲜血在长裤下缓缓洇开。
阿提密斯·恩崔立撞上右侧墙壁，贴着墙不断翻转身体。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刹停令人眩晕的冲刺——一旦停止奔跑，巫妖就很容易捕捉到他的位置。
而这正是杀手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他从接连不断的滚翻中转过身，双手用力推向面前的墙壁，让自己滑进斜对面一条狭窄的走廊里。烈焰的轰鸣在他身后熊熊响起，紧接着传来了他的卓尔同伴贾拉索紧张的笑声。恩崔立知道，自信的黑暗精灵正试图用大笑来引起对手的不安；但即使是在恩崔立的耳中，这笑声听上去也饱含惶恐。
在他们共事的几个月中，恩崔立很少在这个总是胸有成竹的卓尔身上发现担忧的迹象，但刚才他绝没听错，而这只能徒增他自己心中的恐惧。
此时，他早已跑出了走廊上最后一支火把的照明范围，但身后一道突如其来的炽烈电芒再次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他看见前方的通道在十尺开外猛然中断，向右急转。杀手绝未错过那条垂直插入的岔路——那是他逃生的唯一机会——在那一闪而过的火光中，他将巫妖作为杀手锏的险恶陷阱尽收眼底：走廊尽头的墙上生着一簇簇锋利的长钉。
恩崔立撞上左侧墙壁，再次贴墙滚翻。趁着某次转身，他将他那把标志性的宝石匕首收入鞘内，紧接着在下一次转身时，他又设法把他的长剑查戎之爪也插进左臀后方的剑鞘里。空出双手之后，他得以更好地控制自己沿墙的滑行。尽管地面滑得堪比宏大冰川无风凹穴中的结冰缓坡，光滑的墙面依然保留了原本的岩石质感。随着身体的每一次翻转，他的双手都在努力动作着，两脚配合着双肩的转动扭转着掠过地面，以免摔倒在地。他接近了急转向右的弯道，以及那个突兀而致命的尽头。
又一声轰鸣在身后炸响，隆隆滚过长廊。杀手大吼一声，在转身的同时全力推向面前的墙壁——他算准了时机，以求这一推能取得最大的效果。他一边转动身体，一边将上身挺向前方加速移动，终于横切过通道滑进拐角处的走廊。一离开主通道，他立即变得踉踉跄跄，因为油腻术的效果突然消失了。恩崔立一把抓住拐弯处的墙角，竭力将自己拉回墙边，脸贴墙壁。他向后投去一瞥，昏暗的光芒中，致命长钉的锋利尖端就在毫厘之外闪闪发光。
他望过转角边缘，看向他过来的方向；一个手忙脚乱的身影突如其来地从身边冲过，恩崔立差点惊叫出声。他尝试抓住贾拉索，却没能成功。那一刻，恩崔立以为他的同伴就要这样死在尖钉上了。
但贾拉索并未撞上长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卓尔竟猛然停止了前冲，横飞向左，重重撞上恩崔立所在的通道对面的墙壁。杀手正要伸手把他拉过来，一束蓝白色的闪电突然袭来，恩崔立叫了一声缩回墙角后面。闪电从他后面擦身而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一路爆出阵阵灼人的火花，期间甚至还将数枚长钉从墙上撕了下来。
恩崔立听见巫妖咯咯的笑声。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像是一副只挂上了少许干瘪皮肤的骨架。他竭力抑制住转头逃向长廊深处的冲动，不甘示弱地咆哮起来。
“我就知道我会因你而死！”他怒斥贾拉索。
在怒火中颤抖着，恩崔立跳回到油腻的主走廊中央。
“放马过来吧！征异的走狗！”杀手怒吼道。
巫妖出现在视野之内，褴褛的黑袍在身后飘扬。那张用枯黄和骨白绘成的无唇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恩崔立正想抽出长剑，但看到巫妖张开白骨嶙峋的手指，杀手立即伸出了带有手套的手。恩崔立再次大叫出声——出于反抗，出于不甘，出于愤怒——又一束闪电迎面袭来。
恩崔立觉得自己仿佛被卷进了一阵刺骨的热风之中，来自巨大能量的烧灼和蛰刺窜过他的全身。他已然双膝跪地，却毫不自知。杀手被甩向身后的墙壁，尖钉的下方，他甚至没能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牢牢抵上了身后的墙壁。魔法手套依然举在身前，他的手臂疯狂抽搐，无数蓝色和白色的火花凌空飞旋，然后消失在了手套里面。
但杀手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牙关紧咬，甚至发不出比低吼的喉音更大声的叫喊。
无数精光在眼前飞舞，一波波眩晕感几乎将他吞没。
他听见巫妖嘲弄的轻笑。
恩崔立下意识地推向墙壁，退进左侧的通道。一只脚刚踏上没有油腻术的地面，他立即一跃而起，拔出长剑。尽管视野仍是一片模糊，他还是踉跄着走到通道边缘，全速向前跃出，疯狂地挥舞着查戎之爪，根本不知道巫妖是否就在他附近。
正是如此。
深红色的长剑破空劈下，剑锋周身环绕着火花——手套中攫取自闪电束的能量从和它配套的长剑上释放了出来。
杀手的距离之近和速度之快令巫妖大吃一惊，它由不得抬手格挡，却被查戎之爪从肘弯处一截两端。恩崔立这一击本能将巫妖毁于无形，但提早砍上了巫妖的手臂却导致闪电的能量从断臂消散了。
爆炸时的冲击再次将恩崔立甩向后方，杀手重重撞上墙壁。
巫妖的尖叫迫使杀手从散失的意识中回过神来。他反复拍打地面，直至再次抓住了查戎之爪的剑柄。恩崔立抬头望向走廊，恰好看见巫妖撤退的身影，它身后的斗篷正在熊熊燃烧。
“贾拉索？”杀手回头向右望去，卓尔之前就被压在那面墙上。
那里只有光秃秃的墙壁。恩崔立困惑地看向墙角，以为会看见卓尔烧焦的残躯。
但没有。贾拉索就这么……消失了。
恩崔立紧盯着面前的墙壁，慢慢挪回身后的走廊。一离开油腻术的区域，他立即站起身来；当看见一双红色的眼睛正从对面走廊的石墙中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差点从自己的靴子里跳了出来。
“干得好。”卓尔身体前倾，石墙上浮现出他的脸。
恩崔立震惊地呆站在原地。贾拉索竟设法融入到了岩石里，就好像他已经将墙壁变成了浓稠的膏状物然后挤了进去。恩崔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惊讶——难道他的同伴干过任何合乎常理的事情么？
“咔嗒”一声脆响，将恩崔立的注意力引向另一个方向上的大厅。他立即认出那声音来自斜坡顶端的门锁。他和贾拉索之前恰好在那里会合，然后就被巫妖一路追赶到了现在的地方。
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地板和墙壁随之颤抖。
“把我从这儿拉出来。”贾拉索唤道。卓尔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含糊，就好像在石浆下面说话一样——事实也恰恰如此。他伸出一只手向恩崔立够过来。
在他们周围，轰鸣声越来越响。恩崔立从转角后面探头窥看。
有什么灾难已经迫在眉睫。
杀手一把抓住贾拉索向他伸来的手，用力拉扯；但令他诧异的是，卓尔却在向相反的方向用力。
“不。”贾拉索说。
恩崔立转头望向弯曲倾斜的走廊，震惊之下，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发出轰鸣的竟是一个及腰高的大铁球——正飞快地向他滚过来。
他停下来思索躲避的方法，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铁球膨胀了整整一倍，几乎填满了整个走廊。
杀手大叫一声跌回拐角后面，踉踉跄跄地转过身来。他看见贾拉索的身影再次消失在石墙之中，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同伴是否能够脱险了。
恩崔立再次转身，终于找回了平衡，然后拔腿就跑。
硕大无朋的铁球轰然撞上墙壁，剧烈的震动再次打乱了他的步伐，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杀手回头望去，发现这次撞击虽然卸去了铁球大部分的冲力，却没能止住它滚动的势头。它缓缓动了起来，惯性一点点加大。
恩崔立手脚并用，边爬边诅咒着把他带到这种鬼地方来的贾拉索。终于设法站起来之后，他立即拔腿飞奔，拉开自己和铁球之间的距离。但他知道这局面坚持不了多久：铁球正在重新加速，而他面前沿着塔身盘旋而下的通道还有很长很长。
他全速奔跑着，试图寻找出路。他撞向沿途经过的每一扇门，却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个陷阱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他尝试寻找天花板上较高的空间，也许这样他就能爬到高处让铁球从他身下通过。
但他一无所获。
他回头观望，想看看铁球是否偏向了一侧的墙壁，这样他就能从边上挤过去；但令他既惊讶又感慨的是，铁球竟然再次膨胀了，两侧贴着墙壁不住摩擦。
他只能继续飞奔。
剧烈的摇撼令他牙关隐隐作痛。融身于岩石之内，铁球撞击墙壁引起的每一次震颤都传遍了他的全身——贾拉索痛彻骨髓。
一时之间，他眼前只有一团黑暗；接着铁球滚开了，滚向临近的长廊。
贾拉索深吸了几口气。他躲过了这一劫，但他恐怕将不得不寻找一个新的同伴了。
他正要挤出石墙，一阵熟悉的嗤笑声令他停下了动作。
他退回去，隔着一层薄薄的石壁望向墙外。巫妖就站在他面前。卓尔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巫妖并未望向他，而是盯着走廊的尽头发出胜利般的嗤笑。令贾拉索如释重负的是，强大的不死生物似乎准备离开了；它开始滑行，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样。
贾拉索考虑一路后退直至退出塔外，然后用浮空术飘到地面离开这个地方。但他看见了被恩崔立反转的闪电束和查戎之爪的狠辣一击在巫妖身上留下的刺眼伤口。于是，另一个可能性在他脑中成形了。
他为了宝藏来到此地，空手而归可真是奇耻大辱。
等巫妖转过拐角，卓尔挤出了墙壁。
“这显然是个幻象，”阿提密斯·恩崔立不断告诫自己。毕竟铁球不会长大。——那刚才又究竟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如此真实，无论是声响，形状，还是感觉……哪儿有这么栩栩如生的幻象？
恩崔立知道，击败幻象的窍门是用意志加以反抗，以全身心的力量去否认它。他再次回头望去，发现他根本做不到这点。
他试图无视身后愈发响亮的轰鸣，一边低头飞奔一边努力回想着面前长廊中的每一处细节。他已经不再尝试撞门了：它们全都拒绝向他敞开，那些徒劳无功的努力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边跑边从身后拿过一个小袋，从袋里取出一条带有爪勾的丝绳，然后将小袋扔在地上，自欺欺人地希望它能多少阻止铁球[1]的惯性。
无济于事。铁球把小袋压扁了。
恩崔立竭力不去想象身后步步紧逼的致命危险，而是疯狂地扯开手中的丝绳，查看它的长度。他在脑海中描绘出前方走廊的布局，估计着自己所需使用的丝绳长短。
脚下的地面又开始晃动。每迈出一步，他都以为自己的生命就将终结于此，铁球将从他身上隆隆碾过。
贾拉索曾经告诉过他，只要相信幻象的存在，就算是幻象也能杀人[2]。
恩崔立此时深信不疑。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扑向墙边贴近地面，寄望于巨球的弧状边缘在墙角处留下的空间能让他死里逃生。但他根本下不了决心这么做。恩崔立迅速抛开这个念头，将全部精力集中在他面前的最佳机会上。
恩崔立抓紧绳索，全力冲刺。他从下一个转角处跳了出去，铁球紧紧跟在他身后。齐腰高的扶手取代了右侧的墙壁，扶手外就是高塔开放式的中心区域，长长的走廊沿着塔壁盘旋而下。
爪勾飞进半空，精准地缠上了高塔穹顶上悬挂着的巨大枝型吊灯。
恩崔立继续全力飞奔——他别无选择——停下就只有一死。他紧紧抓住丝绳，当绳索被扯尽之后，他任由来自手上的拉力将自己拉向右侧。就在丝绳将他拽出栏杆的那一瞬间，巨球擦身而过，甚至在他凌空而起时撞上了他的肩膀。这一击令他飞速旋转起来——与此同时，绳索拉扯着他在空中甩出一个巨大的圆弧。
他看着巨球沿塔身滚下长廊。但很快，他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不祥的脆响。
恩崔立慌忙挣出双手，放下绳索，然后手扶丝绳全速下滑。突然之间他感到丝绳一紧——再一紧——装潢华美的水晶吊灯就这样被他从天花板上扯了下来。
他开始坠落。
门微掩着。既然已经设下了那种陷阱，“旅店主人”哪会相信有什么顾客竟然还能登门造访。尽管如此，卓尔还是抽出一根魔杖，驱动了其中的魔法能量。门板和门框都释放出持续而纯正的蓝光：没有陷阱，无论是机械陷阱还是魔法陷阱。
贾拉索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坐落在高塔顶端，屋中几乎空无一物。半圆形的灰色墙壁毫无装饰，墙壁前面摆着一张高大的宽背抛光木椅。在座椅的正前方，一本翻开的书正横陈在一个基座上。
缓缓靠近之后，贾拉索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基座。一本古籍悬在两条粗壮的触须之间，触须垂向地面，插进下方的岩石。
卓尔露出微笑：他终于找到了建筑的核心，找到了高塔本身的建造者。他走上前去，保持一段距离绕着那本古籍转了一圈，然后从座椅旁边靠近书本。他远远扫视了一眼书页上的文字，认出了几个魔法符文。贾拉索迅速诵念了一段简单的咒语，让符文变得更加清晰。
被古籍中弥散出的力量所吸引，贾拉索近一步凑上前去。此时此刻，他才发现符文的影像正飘浮在书页上空，旋转着沉到纸张里。简单扫视了几行后，他壮起胆来将书翻回到最前面。
“创造之书。”他喃喃自语。在古老的文字里认出了一些创造魔法中的常见用词。
他抓住古籍，试图把它拿起来，但古籍纹丝不动。
他只得重新开始阅读——或者说是浏览——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发现高塔及其主人的秘密。
“你在那本书里找不到我的名字。”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传来，空洞飘渺的高音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恸哭，似乎随时都可能突然失控，变成一声颤抖的尖嚎。
贾拉索暗暗斥责自己竟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古籍上。他望向站在敞开的门口的巫妖。
“你的名字？”他问道，竭力抑制住内心想要尖叫的冲动，“为什么我会想要知道你的名字，腐烂的家伙？”
“腐烂意味着死亡。”巫妖说道，“但事实相去甚远。”
贾拉索缓缓退回到座椅后面，想尽量远离这个可怕的生物，让更多的障碍物隔在二人之间。
“你不是征异。”卓尔说道，“但这本书却属于他。”
“他的书之一——没错。”
贾拉索摸了摸帽檐以示敬意。
“你将征异当成一个生物。”巫妖解释着，无唇的齿间仿佛一直带着微笑，“你以为他是单一的个体——大错特错。”
“我对征异一无所知。”
“显而易见，否则你怎么会犯蠢闯进这里！”巫妖骤然提高音量，张开了白骨嶙嶙的手指。
闪烁着绿色光芒的能量飞弹从巫妖十根骨指的指尖射出，飞过半空，旋舞着绕开座椅、触手环抱的基座和基座的古籍，向卓尔袭来。
巫妖的攻击落空了：靠近贾拉索之后，能量飞弹纷纷旋转着消失在了卓尔斗篷里——在他颈下一侧，锁骨之上，一枚系住斗篷的胸针将全部十枚飞弹吞噬殆尽，不留任何痕迹。
“不错的把戏。”巫妖对他表示祝贺，“你还能承受多少呢？”
话音刚落，这不死生物就再次抛出了一簇飞弹。
贾拉索已经动了起来。他转身绕开座椅，一路后退，魔法飞弹如蜂群般尾随而至。但一如之前的情形，它们一旦趋近，就突然转到他身前，消失在了胸针里面。
卓尔奔向一侧，中途又转而逼近他的敌人。他飞快甩动双手，随着他每一次抽回手臂，他的魔法护腕都会将新的匕首送到他手中，而匕首又立即旋转着飞向巫妖。这一连串的动作如疾风骤雨般迅猛，当第四把匕首已经呼啸着飞进半空时，第一把匕首还没有抵达目标。
或者说是意欲抵达目标——巫妖早已有所防备。它的防御魔法将挡住了匕首，它们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巫妖放声大笑。
卓尔将一团绝对的黑暗笼罩在巫妖身上。
一道绿色的能量从黑暗中射了出来。贾拉索为他刚才当机立断的反应庆幸不已——他看着那道绿光穿墙而过，行经的岩石全都化作齑粉。
恩崔立紧紧蜷起双腿侧向一方，以便落地时能够顺势滚动起来。他低头紧收双肩，贴着地面不断翻滚，卸开从十五尺高空坠落所带来的冲击。
他继续翻滚，尽量远离枝型吊灯落地的地方。碎裂的玻璃和水晶四散飞射。
恩崔立终于踉跄着站起身来，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尖锐的疼痛从一只脚踝直窜上来。尽管设法避免了严重的伤害，他还是没能毫发无伤地脱险。
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实际上甚至根本没能“脱险”。
他位于高塔空旷的圆形大厅之中。大厅高处，铁球带着巨大的轰鸣滚下贴墙而建的螺旋楼梯。他面前散落着水晶吊灯的碎片，碎片对面，螺旋楼梯的底端，有一条封闭的门廊，他和贾拉索就是从这扇门里闯进了这座魔法高塔。门廊边上伫立着一尊巨大的铁像——他们刚一进来就立即注意到了它，贾拉索立即认出这是一具魔像。
那时候，贾拉索叮嘱他千万不要触动机关，激活这名危险的铁质哨兵。
但现在，恩崔立发现自己刚刚就这么做了。
金属吱嘎作响，魔像动了起来，空洞的眼窝中燃起猩红色的火焰。它大步逼近，水晶碎屑在它脚下发出尖利的摩擦声，扭曲损坏的金属吊灯残枝被它碾成薄片。魔像手无寸铁，但恩崔立知道它根本不需要任何武器：那东西比他高出一倍有余，而且重达千磅。
“我怎么伤得了它？”杀手喃喃自语着，拔出双刃。
魔像大步逼近，并呼出了一股毒雾。
恩崔立立即转身躲向一侧，这点儿伎俩在他极度轻盈的身手面前根本不值一哂。与此同时，他从笨拙的怪物身上发现了一个破绽，他完全可以快速冲上前去，针对这个弱点发起猛攻。
但他跑开了，全力冲向紧闭的门廊。
魔像转身追赶，铁质的双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恩崔立用肩膀撞向门板，虽然他明知自己绝不可能撞得开那扇门。他甚至加大了撞击的力度，看上去万分惊恐，好像急切地想要夺门而出一样。
魔像继续迫近，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杀手身上。直到最后一秒，恩崔立才贴着墙斜冲向左，魔像狠狠撼上了纹丝不动的门板。它急忙转身追赶，铁质的双臂向杀手伸来。
恩崔立并未躲闪；他的双刃挥刺起一片剑光，令魔像困惑地停在了原地……
……停下了足够长的时间。
杀手冲向左侧，跃向大厅中央。
铁球轰鸣着滚下最后一段阶梯，狠狠撞上笨拙的魔像背后，撞得它仆倒在地，从它身上碾了过去，在它的金属血肉上留下扭凹痕。铁球继续滚向前方，那座不幸的魔像几乎耗尽了它的所有动能。
恩崔立站在大厅的中央，注视着魔像痉挛古怪的动作。它企图站起来，但双腿已经被压成了一堆废铁；它用一只手臂支起上身，除此之外根本动弹不得。
恩崔立正要收起双刃，却因为头顶装来的声响而停下了动作。
他抬头望去，看见装饰在天花板上的石像鬼雕像展开了双翼。
他不禁深深长叹。
黑暗结界消失了，贾拉索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恐怖的不死生物。他的目光从巫妖移向古籍，然后再次投回巫妖身上。
“短短几十天前你还是个活人。”黑暗精灵推测道。
“我现在依然活着。”
“你的存在也许扩大了这个词的含义。”
“你马上就能了解到它的含义所包括——以及排除——的内容了！”巫妖说着伸出了白骨嶙嶙的双手，再次开始施展法术。
“你可曾怀念微风拂过身体的触感？”卓尔问道，努力使自己听来像是真心因为好奇而发问，免得让对方觉得他是在讥讽巫妖所谓的“存活”其实远比不上真实的生命，“你可曾怀念女人柔嫩的肌肤，可曾向往鲜花醉人的芳香？”
巫妖的动作迟疑了。
“不死的生命值得你牺牲这一切吗？”贾拉索继续说道，“如果值得，你能指引我通向不死的道路吗？”
那张只余白骨的面孔上显然不可能流露出什么表情，但贾拉索依然从它的脸上看出了狐疑之色。他紧紧锁住巫妖的双眼，脚下却暗自调整方向，以便随时冲向古籍。
“比起我得到的力量，你说的不过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牺牲罢了！”巫妖向他怒吼。
巫妖咆哮之际，卓尔已经纵身前冲，一把匕首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大笑着翻开古籍中的一页，把那页撕了下来，确信自己已经发现了巫妖的秘密。
巫妖褴褛的斗篷上出现了一条崭新的裂缝。
贾拉索的双眼睁大了，他开始疯狂撕扯书页，并将匕首插进剩下的一半古籍里。
巫妖尖叫着、颤抖着。长袍上掉下一条条碎布，白骨上出现一道道裂痕。
但卓尔知道这还不够；看到隐藏的宝物出现在撕裂的书页下方，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是一块雕琢成骷髅形状的小宝石，释放着紫色的光芒。这就是巫妖的秘密，他醒悟到，这就是把巫妖和高塔连接在一起的纽带。这枚头骨是整座建筑的枢匙，也是巫王征异邪恶残骸的关键所在。
卓尔伸手去抓，手却被烫起水泡，弹到一边；他改用匕首猛扎，匕首竟碎裂飞脱。
巫妖大笑起来。“我们是一体的！你不可能击败征异的高塔，也不可能击败他所钦点的管理者！”
贾拉索耸耸肩膀：“也许吧。”
紧接着，他将另一个黑暗结界扔在准备施法的巫妖身上。卓尔边跑边戴上一枚储法戒指。热还是冷？他暗忖，考虑着对手奇诡的特性。然后他快速做出了决定。
正确的决定。温暖的火焰护盾从戒指中释放出来，笼罩住他的全身。与此同时，巫妖释放出了一道锥形的魔法寒冰，冷得本能将卓尔直接冻在原地。
贾拉索逃过了一劫，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现在有三种选择摆在他的面前——用法术反击、跳上前去发动近身攻击，或是走为上策——只有一种选择行之有效。
他拔下帽子上大羽毛将扔在地上，召唤出一只不会飞的大鸟。这只高达八尺的鸟类生物长有粗壮的颈项和致命有力的尖嘴。卓尔用意念命令他召唤来的走禽投入战斗，并跟着它冲进黑暗结界，然后转向一侧。
贾拉索暗自祈祷他找对了方向，祈祷巫妖尚未封锁大门。冲出黑暗结界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走廊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自由奔逃。
飞快地奔逃。
石像鬼的粘稠鲜血沿着查戎之爪殷红剑身上的血槽滴淌而下。一只有翼生物坠落地面，尽管已身受重伤，却依然顽固而徒劳地扑打着双翼。在恩崔立冲刺的途中，另一只俯冲而下直取他的头顶。他降低重心向前滚翻，飞快接近面前刚刚落地的第三只石像鬼。
他全速起身扑上前去，双刃舞在身前。
石像鬼挥出岩石般坚硬的手臂，挡开他的攻击；恩崔立沉下一侧肩膀，再次突刺，但那坚实的怪物几乎纹丝不动，反而是恩崔立因为撞击的伤害而呻吟出声。杀手将匕首深深埋进了石像鬼的腹部，怒吼着向后一跃，同时抬手上挑，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正想再次挥出查戎之爪，却不得不在最后一刻跳向一旁。
一只俯冲而下的石像鬼与他擦肩而过，一头撞上了它重伤的同伴。
恩崔立从后方挥剑砍向那个生有双翼的怪物，查戎之爪狠狠切开石像鬼的背脊。那怪物高声尖叫，它早已开肠破肚的同伴也呻吟着向后退去。恩崔立无暇追赶这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怪物——第三只石像鬼飞快地向他冲来，他只得后退。
他滚向一侧，躲到一张桌子下面，狠狠撞上竖立在墙边的一个长方形大箱子。恩崔立顶着桌子站起身来，把它抛到一边。
身后的木箱吱嘎一声敞开了。
杀手转头一瞥，看见一个有血有肉的类人生物从箱子里打量着他。这家伙比他高大得多——比任何人类都要高大。
另一尊魔像，他意识到——血肉拼砌而非金属铸成。
那怪物向他袭来。杀手慌忙躲开，算准距离后转身挥出查戎之爪，砍向魔像的小臂。
魔像踏出木箱，紧逼而至。就在这时，恩崔立看见木箱的底部向一侧滑开了，下面又出现了第二只血躯魔像。
“妙极了。”杀手喃喃自语着，同时俯身躲开另一只俯冲而下的石像鬼。
他抬头望去，越来越多的石像鬼在高耸的天花板上生长成形。高塔本身已经活了过来，正在孕育着一支自卫的军队。
恩崔立冲过大厅，一个身影凌空而降，他立即停下脚步，退后几步举起双刃。然后他认出了这个新加入的对手。
贾拉索点点帽檐，止住疾速的下坠，轻轻落地。
“真高兴看到你终于设法找过来了。”杀手抱怨着。
“恐怕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贾拉索警告道。杀手转身望去。
顺着黑暗精灵的视线，恩崔立看见巫妖从一个高处的露台上跑向下降的阶梯。
巫妖停在阶梯顶端，白骨嶙嶙的手指在空中挥舞起来。
“阻止他！”恩崔立大喊。
他对面前的魔像发起猛攻，同时用查戎之爪挥出一片黑色的魔法烟雾。在烟雾的遮掩下，恩崔立从第一尊魔像的身边冲过，狠狠刺向第二尊魔像。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贾拉索唤道；恩崔立刚刚俯身躲过另一只俯冲而至的石像鬼。
“门被封上了！”恩崔立大喊。
“跟我来，动作快！”黑暗精灵回答。
恩崔立转身就跑；与此同时，他看见一串闪烁着绿色光芒的飞弹从巫妖的骨指指尖呼啸射出，旋转着向下飞来。五枚射向贾拉索——却被吸进了他的胸针里——另外五枚则精准地朝恩崔立袭来。
杀手把查戎之爪抛到半空，向前伸出带着手套的那只手，将飞弹一枚枚吸收殆尽。他抓住坠下的长剑，看见贾拉索纤细的手指正在召唤着他。在他们上方，巫妖冲下台阶。
贾拉索微微一笑，点点帽檐，屈膝跃向空中。
恩崔立也凌空腾跃，一把抓住贾拉索的腰带。卓尔的浮空术带着他飞了起来。
脚下的魔像徒劳地伸长手臂，胡乱挥舞。一只石像鬼从一侧袭来，狠狠抓向恩崔立的腿。杀手敏捷地弯曲膝盖，躲开了这一击，并顺势踢上石像鬼的脸。
这一脚并没有造成多大伤害，石像鬼很快再次扑过来——它刚开始动作，恩崔立就伸出带着手套的那只手，将储存在里面的魔法飞弹抛向那只怪物。石像鬼漆黑的皮肤上出现了条条裂纹，它疯狂地扇动着翅膀，在空中胡乱抽搐着横冲直闯。
但它又一次次扑向两个浮空的敌人；与此同时，更多石像鬼也从他们上方“生长”出来，尖叫着俯冲而至。
两个同伴已经抵达了栏杆。贾拉索一把抓住栏杆翻身越过，恩崔立紧随其后。
“跑回上面去！”卓尔喊道，“那儿有出路！”
恩崔立瞪了他一眼；然而，石像鬼正从头顶和栏杆另一侧蜂拥而至，楼梯上的巫妖也调转方向，迎上前来。贾拉索的命令似乎毋庸置疑。
他们沿着倾斜的回廊一路狂奔；身后的石像鬼紧追不舍，恩崔立几乎不得不每跑一步都停下来将它们赶到一边。
“快！”贾拉索呼唤着。
恩崔立望向卓尔，看见他拿着一把魔杖——天知道那个纤细的小东西里面蕴藏了多么惊人的能量。杀手向前猛冲。
贾拉索用魔杖对准恩崔立的身后，念起咒语。
一道石墙出现在走廊之中，填满了左墙到右墙、天顶到地面之间的所有空隙。石像鬼撞上墙壁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紧接着是这些受挫的怪物徒劳地抓挠岩石的噪音。
“继续跑。”贾拉索对他的同伴说道，“魔像迟早能推翻墙壁，至于巫妖——它根本不会被这种东西拦住。”
“令人振奋。”恩崔立说道。
他冲过贾拉索身边，并未驻足等待卓尔追上他。当石墙快要消失在弯道后方的视野尽头时，恩崔立回头望去，发现贾拉索的警告已经成真了：巫妖施施然穿过石墙，映入他的眼帘。
通向高塔顶端房间的门扉紧闭着，但是并未上锁。恩崔立破门而入，然后立即停下脚步，紧盯着面前已经被毁掉了一半的书籍。光芒从书中流泻而出。
他感到背后有人推了他一下。
“去书那儿，快！”贾拉索说道。
恩崔立跑向古籍，绕到触须状的基座和基座上的古籍前方。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释放着紫色光芒的头骨宝石，力量随着光芒的闪烁而不住脉动。
一声巨响撼上贾拉索刚刚关紧的门扉，大门随之向内敞开。一缕缕青烟从烧焦的门板中央袅袅升起。门外的走廊上，巫妖在魔法效果中翩然而至，眼窝里燃烧着炽烈的光。它咬紧裸露的牙关，脸上挂着不死生物的那种仿佛永远在微笑的神情。
“你们无路可逃了。”巫妖宣布道，冰冷的气息横扫过整个房间。
“抓住那颗头骨。”贾拉索下令。
恩崔立伸出左手去抓，却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猛然袭来。
“带着手套！”贾拉索说道。
“什么？”
“你的手套！”卓尔大声说道；一串闪着绿光的魔法飞弹击中了他，他原地踉跄着。胸针吞噬了前两枚飞弹后就闪烁着冒出了青烟，剩下的飞弹全都命中在卓尔的身上。贾拉索疾走两步，离开巫妖的视线，滚翻到房间一侧。
只剩恩崔立一人面对着走廊中的巫妖了。他知道他已经成了这个恐怖生物的首要目标。
但他并未逃跑。他十分清楚他已经无路可逃了，所以干脆把逃跑的念头逐出脑海。他紧盯着慢慢迫近的敌人，坚毅的面容上毫无惧色。杀手抬起带着手套的那只手，抓上发光的头骨。
巫妖的动作戛然而止，就好像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
恩崔立并没有看到这一切。从屠法手套接触到头骨的那一刻起，一束束能量就涌进了杀手的身体。他右臂的肌肉紧绷虬结；牙关紧咬，甚至咬断了舌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鲜血从齿缝中渗出来。随着红蓝相间的能量束卷着火光窜过手套，他的身体僵硬地痉挛抽搐。
“抓紧它！”贾拉索恳求着。
卓尔滚翻回巫妖的视线当中。它仍站在原地，双手在空中抓挠挥舞。这个不死生物仿佛被斑驳的暗影攫住了。它们吞噬着它，挤压着它，一点点将它歼灭。
“你们不可能击败征异的力量！”巫妖大叫，但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贾拉索回头望向恩崔立，笑容顿时凝固在他脸上。杀手的身体激烈地痉挛颤抖，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随时都会被头骨上的能量横甩过整个房间，扔出高塔之外。他的双眼骇人地向外突起，几欲夺眶而出。口中流血不止，甚至连双耳都渗出了鲜血；他的手臂扭曲着，肩膀从关节处凸出，肌肉绷得好像会撕裂一般。
怒吼自杀手的牙关之间溢出。剧痛之下，他面容扭曲，却坚持调动他全部的力量和意志对抗头骨上的能量。在不断的低吼之中，他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字：“不”。
这是一场挑战，一场斗争。
恩崔立接受了它。
他坚持着。
门外回廊中的巫妖高声哀嚎，徒劳地抓挠着空气。每一刻它看上去都又消逝了一分。
高塔开始摇晃起来。条条裂纹出现在墙壁和地面上。
贾拉索跑到他的同伴身边，小心不去碰到他。
“坚持住。”卓尔恳求。
恩崔立放声怒吼，牢牢攥住手中之物。青烟从他的手套上缓缓升起。
塔身摇晃得越来越剧烈。一大块巨石从墙上落下，阳光从塔外射了进来。
门外的回廊中，巫妖尖声恸哭。
“啊，就是这样，吾友。坚持住。”贾拉索轻声说道。
头骨被拉出了书页，攥在冒出青烟的手套里。恩崔立勉强翻转手腕，望向手里的宝石。
脚下的高塔已然分崩离析。
恩崔立感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回头望去。
贾拉索轻触帽檐，对他露出微笑。
[1] 原文在此处使用的是stone ball（石球），与上文的表述矛盾，疑是作者笔误。
[2] 这句话出自《魔晶仆从》，当时恩崔立和贾拉索正在练习对战。恩崔立认为贾拉索的投掷匕首只是一种幻象，贾拉索则告诫他“永远记住这点，我的朋友，只要你相信，即便是幻象也能置你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