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营生

作者:詹姆斯·洛德
译者:Raina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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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骑手朝这儿过来了。”说话的影隼被冻得直咂嘴,呼出的热气在酷寒的午夜形成了一道白雾。“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刮下来的油水我们平分, 没错吧?”

“是的。”男孩顺从地说道。他瞥了一眼放在脚边、从背包里鼓出一块的有点变质的面包,然后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睁大棕色的双眼,恳求后者别让自己参与手边这项可怕的任务。而影隼的回复则是皱紧眉头,把他的儿子推到隔开大路与父子两人的灌木篱墙边。

阿特斯·辛博从长满倒刺的枝桠间钻了过去,从今冬的最初几个大风天起, 他穿的就十分单薄。他一边站直拍掉旧上衣和马裤的灰土,一边沿着泥尘满路的大道望入黑暗。在一个方向上,大路笔直地没入幽寂,看不到尽头,说不定一直延伸到静谧的伊尔斯村;而另一头,在连接北方的道谈镇之前,道路绕着一座树木点缀的小丘转过一个不大的弧度。不管哪都没有骑手存在的征兆。

父亲怎么知道有人要来?阿特斯想不通。我扔快石头出去连落点都看不到。

男孩摆头四顾,仅仅能看清隐藏在彤云后的月亮。大路一旁,被风势压弯的树木仿佛睡在山丘上的巨人;另一旁休耕的田野不知开拓到了几里之外。遥远的山脊上,一间农舍从窗户漏出熹微灯光,闪烁飘忽如同针芒。如果现在是夏天,阿特斯说不定会把它当成萤火虫。

“这么暗什么都看不见。”他嘟哝着拉下面具。调整好覆盖眼廓的布条后,阿特斯再次觑眼眺望黑暗之中。

他尝试解开父亲侦察到骑手的奥秘,这份好奇心压倒了恐惧。阿特斯翘起下巴,倾听风中传来的、冻实土地上的马蹄声。猫头鹰的叫声在山丘的高枝上忽隐忽现;农庄里的狗不知被什么招惹,吠声大作,忽而怒吼忽而哀鸣。不过那就是这无限绵延的道路附近惟一可闻的骚动——男孩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孩子气地想到,如果听得够仔细,不知道心跳会不会也被别人听见。

阿特斯按住胸口,希望让搏动的心脏静止;这当然不会奏效。他嘴唇翕 动,咒骂着自己的怯懦,却难以成言。要是因为制造太多噪音而搞砸了手头的工作,他肯定会被父亲揍一顿。在影隼眼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想到失败的后果,阿特斯一下子呆若木鸡。

司考瑞尔·辛博是是科米尔境内最臭名昭著的劫道人,诨号影隼。如果司考瑞尔所言不虚,他的名头已经远播心土地区的诸多国家与城邦。不过话说回来,在阿特斯只有七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判断出自己的父亲是在吹牛。虽说影隼没少给事实添油加醋,不过在科米尔,许多人仍然将其奉为劫道行当的领军人物。都城苏萨尔的盗贼公会前前后后有上百人登门求司考瑞尔收他们为徒; 可后者一概拒绝。如果影隼的手艺要流传下去,那么继承人只能是他两个儿子的其中之一。

在这个寒冷的十一月的夜晚,轮到阿特斯开张。他的兄长奥瑞克已经证明了自己更加具有拦路抢劫的天分;他既灵活又强壮,体格不输给那些年纪是他两倍的汉子。同时奥瑞克也蠢得不可救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不是忘记解除受害者的武装,就是在干活的时候说走嘴喊出父亲的名字。奥瑞克绝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些失误令影隼无法忍受。于是劫道的重担就落在了阿特斯身上。虽然他十分讨厌这门手艺,但他依然尽力让父亲高兴。

今晚,他一如既往地失败了。

“你和奥瑞克一样糟!”在说这话的同时,影隼的拳头也落到阿特斯的背上。男孩被打趴在地,耳鸣不止;他的心脏狂跳,犹如玩命啃树的啄木鸟。影隼嗤声道,“路上没骑手算你走运。”

“没有?”

“当然没。”劫道人把一个小包扔给小伙。“这是个测试,而你失败了。我跟你是怎么说的,踩点的时候站在路中间太久会如何?”

“会很危险。”阿特斯答道。他站起身,把布包挎在双肩,眼神却一直盯着旧鞋尖。

阿特斯在兜里翻找了一会,摊开手掌,现出一块蓝色的宝石,它发出柔和的魔法光芒。“还有,攥着这个别撒手。”

“这块宝石能保护你不被坐骑踩踏。把我在苏萨尔教你的好好记着,那个被马车碾过的可怜虫是什么下场?”阿特斯的表情变得酸楚,被宝石的亮光照得一览无遗——这已经足够说明惨剧的结果了。扒手尸体的惨状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你现在这样子就跟被战马踩了一个德行。”

影隼皱眉拭去男孩脸颊的泪痕。“哦,你没伤着。”他低声说。“对吧?”

“没有,父亲。”阿特斯吸着鼻子回答道

“让你出来走这么几趟活都是为了你好。想打劫总要面对很多危险,我见过不少呆子因为毛手毛脚丢了小命。”他弯腰把男孩的上衣在腰带里塞好。 “可你有他们不具备的东西,不是吗?你的脑筋很好。所以你比那些给人打工的家伙优秀,那种人顶多能有一份帮苏萨尔大官洗手绢帽子的生计。”

男孩点头,仰脸看着他的父亲。影隼黑色披风的兜帽掩住了严厉的面容。松而软的连帽披风是劫道人的标准装束,因为它能遮盖面部与体态。在宝石照耀下,阿特斯仍然清晰地瞄到父亲的鹰钩鼻,还有那对闪烁着掠食者光彩的绿色眼眸。

从前蹲点的时候,他就多次见这种眼神,但第一次是在两年以前;他的父亲在苏萨尔城外的大路上把一个小贼打得昏死过去。打斗中,影隼的兜帽被翻到脖子后面。他踩着那个人,无声地宣告着胜利,展示他压倒性的实力。而如今,这种眼神显示了他的信心;他的儿子没有壮志、没有梦想——除了自己向他灌输的理念。

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阿特斯身上,因而影隼没有听到身后大路传来的奇怪闷响,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丝毫马蹄声,或轻或重都没有。魔法蹄铁最大限度地吸收了噪音,飞奔的骏马上只有缰绳与鞍鞯发出的轧轧声勉强可闻——那就是让劫道人警惕身后威胁的惟一征兆。他正好在马匹朝他踏下的时候抬起头。马背上的骑手直至此时也没留神脚下,还专注地目视前方。

“提尔之眼啊!”影隼骂了一声,合身扑向阿特斯。同一刻,男孩手里的宝石亮度骤增。球形光芒从宝石涌出,围住了堵路的倒霉父子。

叫声与宝石法术的爆发声惊扰了骑手,但实在来不及躲避。他紧扯缰绳, 却让战马人半跳半摔地砸向劫道人和他的儿子。马蹄磕碰奥术护盾,发出震耳的轰鸣。魔法结界被撞得沿路滚出数码,活像一颗包了两个人的弹珠。

危机过后,宝石的立场护盾立即解消,父子两人着手估计损伤情况。影隼在地上滚了几圈,脸上留下了几处淤青,外加脑仁抽痛;阿特斯毫发未伤。劫道人摇摇头,只顾教训儿子,没成想自己反倒遭了难,这也算活该倒霉。若不是骑手已经在路边四肢摊开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今天就是影隼现世报的日子。

“我去看看。”阿特斯整理了一下肩头几乎全空的布包。假使这一趟不走空,这个袋子里应该会装满钱币,或者其他能在苏萨尔换钱的贵重玩意。

“那好吧。”影隼掸了掸手臂的衬边。“如果他不老实就照脑袋来一下。”

阿特斯有点发抖;持刀抢劫是一回事,敲脑袋是另一回事。他知道父亲从不杀人——公会的盗贼管这叫“劫财不害命”——话说回来,如果碰上负隅顽抗的对象或是扬言要把影隼绳之以法的税务人员,阿特斯的父亲也会毫不吝啬地使用暴力。

月亮勉力从云彩背后爬了出来,将苍冷的银光播散在地面。幸运的是,骑手并没有挣扎起身的迹象。他脸朝下趴着,手臂在身体两侧展开,呼吸稍显艰难。他明显是从马背上被摔下来的,而战马着地的时候摔断了颈骨,脖子夸张地反扭,血水从鼻孔和嘴巴里汨汨流出。马腿上分布着很深的穿刺伤——不可能是跌倒所致——而从前腿撅起的断骨则明显是与地面撞击时造成。男孩看见骏马已然断气,稍感欣慰,不然骑手就得亲手结束它的生命。

阿特斯知道父亲正看着自己,于是他鼓起勇气,迈步走向昏迷的男子。一边走,他一边把宝石塞回衣兜,拔出匕首,他确信这会取悦影隼。除此之外, 匕首的触感抹消了他脑海中死马未瞑的眼睛,以及父亲那如芒在背的视线。

骑手是个有钱人,这一点毫无疑问。阿特斯把他翻过来的时候,月晖在他价值不菲的链甲衫上舞动。男子的斗篷是新的,领子加了毛边以抵御凛冬的寒风。他的靴子、手套和腰带用的都是最好的皮革。和盗贼们不一样,年轻的骑士刚洗过澡,头发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

男孩一把薅下男子腰带上的剑鞘扔到一边,然后把手伸进因跌落而褶褶巴巴的大衣里。昂贵的翔龙精绸面料上,纹着紫龙标志。雷格德二世和欧拜斯齐尔家族的纹章、紫龙徽记只有科米尔的士兵才有资格穿戴,但受雇于雷格德的士兵穿白色的外衣,而这个男人的衣服是灰色的;还有,他的斗篷不是军队统一定制的款式。阿特斯在苏萨尔见过不少士兵,所以他清楚。

“磨蹭什么呢,阿特?”影隼叫道。“他是个臭当兵的吧?”劫道人瞄上了男子暖和的冬衣。“听话,把那对手套拿来,我的手要冻僵了。”

男孩剥下骑士的手套,扔给影隼。“父亲,我……”

“别蘑菇了!他醒了有你后悔的。到时候我让你一个人对付他。”劫道人把原先被老鼠咬坏的手套扔进路障,戴上那副新的。“把宝石拿上,如果有的话;钱包里的东西也都翻出来。再去马背上的褡裢里找找有啥吃的。”

阿特斯利索地把男子左手的金戒指撸了下来;这是一枚在内环细致地镌刻了名字的婚戒。借着月光,男孩读出“法瑞尔”几个字,应该是骑士妻子的名字。他毫不犹豫地将戒指揣进衣兜;磨掉镌字拿到城里,这枚戒指能卖不少钱。

然后他从男子腰带上割下钱包;入手很沉,阿特斯忍不住偷瞄一眼钱包里面。一堆银币的上方搁着一枚金质镶宝石的指环,上面也有欧拜斯齐尔家族的龙形徽记。

阿特斯一下子僵住了,一股寒意从戒指传到他麻木的手指,升至手臂,贯彻心肺。只有一个年轻男人会携带这枚玺戒。男孩端详着骑士的面庞。年龄符合,比影隼稍微年长。盗贼公会里有人说过,那个人时常骑马离开苏萨尔皇室的城堡,伪装成“国王近卫”组织的一名履行公义、勇敢无畏的佣兵兼骑士。

“亚桑王子。”阿特斯嗫嚅。

钱包从他的指间滑落,弹在他的腿上。银币落地,发出欢快的脆响。“王子。”阿特斯说着转向他的父亲,“我们得——”

但是另有他物吸引了影隼的注意力。他四肢着地,仔细地听着什么。“有东西过来了。”劫道人说。阿特斯认为他在父亲的声音中辨识出了恐惧。“不是在路上,而是……路的下面。”

阿特斯脚下的公路在震动,他竭力维持站立,然而夯实的土地一颤,颠得他趴在神志不清的王子身上。他慌忙在兜里翻找宝石。

握住宝石的同时,某种东西在战马的尸身旁的地下窜了出来。男孩只瞥见一眼——蓬乱的头发和胡须纠缠着污秽和泥土。那一堆毛发似乎就是整个头部和上身,直到它弯曲胳膊,挥动黑色的利爪发出嗡嗡的破空之声。

接着那生物又跳进地里,同时另一只在战马的另一边蹦了出来;两只生物围住不幸的坐骑,一道土陇绕着尸体圈成一个圆环。阿特斯还来不及惊呼,一个大洞就把整只战马吞了下去。

“快跑!”他听到父亲的高喊,不过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阿特斯手里的宝石被激活。力场护壁成形,推开了他的手指——一如往常——并将男孩和亚桑王子包在里面。土壤被抽走,阿特斯感到力场球在向下沉陷,脚底仿佛多出一个大洞。他盯着一动不动的亚桑,越过他看着半透明的护壁。脚下的土地随时可能塌陷,然后他们就会被吞没,和那匹死马一个下场。

然后阿特斯下方的隆隆声停了。结界在浅陷坑张开的瞬间,一切声响同时消失。就在不远处,战马沉入地下的地方,大块的尘土从裂缝溅射出来,啪嗒啪嗒地散落到地面上。大路的另一头,影隼钻在灌木篱墙里,也没逃走也没帮忙;他似乎和阿特斯一样,吓呆了。

“不论如何,孩子。”一个吃力的、低沉的说话声传来。“别放开那块宝石。”

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话,阿特斯差点惊得抓不牢宝石,但亚桑伸手过来轻轻捏紧了男孩颤抖的手掌。

“那——那是啥?”阿特斯磕磕绊绊地问道。

小心地擦拭完额头的伤口,亚桑王子说道:“散塔林会的刺客,一种叫做掘地人的贪吃鬼,我猜是被魔法变形的矮人。你是怎么——噢真疼。”他从创口处移开手指。“怎么维持那道力场护壁的?它好像屏蔽了掘地人的感官寻踪。”

“它自己就能维持,不过必须在我们处于危险,而且我也接触宝石的时候。我是说,我自己控制不了。”

“肯定有一个掘地人在我们下方。”王子推测。“如果能激活护壁,一定离我们很近。”他朝长剑摸去,发现自己的腰带是空的。“我的兵刃呢?”

男孩朝武器一指,那把剑正躺在他们够不着的地上。然后他端肩缩头,好像他等着亚桑因为他的错误施加责罚。

“算了,”亚桑和蔼地说,“把你的匕首给我。”

王子接过小而钝的匕首,半蹲半站,这个举动引起支撑结界的土壤搅动。随着掘地人盲目地挖土,两人越陷越深。魔法能量球体暴露在地面的部分仅仅能让阿特斯看见父亲在灌木篱墙附近瑟缩的模样。

男孩稍后就后悔了,莫不如当初什么都看不见。

从吞掉马匹的裂口中,粗鄙的大笑在洞壁激荡出回音;砍劈死马的声音, 夹杂着余温未消的尸骨被肢解时令人作呕的声音,一同从洞口传出。腿,肋 骨,战马的器官被凌乱地抛到洞外。血腥的碎块掉到枯草地上,又在力场护壁表面反弹;甚至影隼也被殃及。骨头上的肉被刺客们吃干舔尽,连鞍鞯都被咬得无法辨认。

眼前这一幕让劫道人惊恐不能自持,他简略地扫了儿子一眼,随即冲向灌木篱墙。影隼的眼睛注视着山丘上的树木,叶片落尽的高枝在十一月的风中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如果他能到达那里的话……

劫道人刚迈步,三道土陇就穿过大路向他移动——两个来自战马的葬身之地,另一个来自阿特斯与亚桑的下方。掘地人紧随影隼之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挖掘地道,如同鲨鱼在沾染血腥味的水中猎食一般。它们在影隼到达路边多刺的灌木丛之前会合,爪形的大手擒住了他的脚踝,剑刃般锋利的尖端刺透劫道人的靴子,划开了其中的皮肉。

消失在裂缝中之前,影隼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当掘地人转而追踪影隼时,力场球也随之消散。亚桑王子摔在坑底,疼得低吼,紧接着去揪拔腿就跑的男孩。阿特斯躲过王子的阻挡,跳到坑外,狂奔着去解救他的父亲。

“它们不会杀死他。”亚桑喊道。“它们是冲着我来的!”

阿特斯根本不听。来到刚刚影隼的消失之处,他把宝石揣进口袋,掏出一个更加顺手的武器——一块拳头大小的楔形尖石块。跪在洞口,他轻声呼唤: “父亲?”

他膝盖点地,和黑暗中一对凶神恶煞的红色眼睛对上了目光。阿特斯想都不想掘地人要干什么,就用石头凶狠地砸了下去。影隼训练过男孩匕首格斗的技巧,不过他在苏萨尔黑街度过的年月也磨练出了一套下九流的手法。在他手里,一颗石头抵得上一把年轻永定矮人战士手中的的战锤。

这一击命中了刺客的猪状鼻,发出了响亮的碎骨声。掘地人吼着捂住脸; 阿特斯再度出手,这一次砸在脑门正中,头骨碎裂的响声在洞穴中回荡开去。

一时之间,阿特斯倍感放松。掘地人随即从裂口跳了出来,因为疼痛和恼怒而发狂。看见对方牙齿的寒光时,男孩才意识到他刚才犯的错误有多么可 怕。

死定了,阿特斯用胳膊护住头脸。他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移开视线;因为惊骇已经制住了他的手脚。他脑海里惟一闪动的念头就是,把宝石放在口袋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如同一只俯冲的猎鹰,黑夜中一柄银剑闪烁着光辉,刺穿了掘地人的后背,伤口正好在两肩正中。刺客肮脏的爪子软趴趴地垂在阿特斯的手臂上,这生物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再也不动了。

阿特斯又惊又怕地瞪眼看着掘地人。它又矮又壮,外形近似偶尔路过苏萨尔的矮人商人、佣兵、矿工或是金属工匠。它的外表被散塔林会的秽暗法术扭曲;原先是耳朵的地方被纷乱的鬃毛覆盖,双眼退化成两条细缝。阿特斯重创了它的鼻子;从鼻梁骨的凹陷来判断,它甚或已被砸断。即使已然死亡,猪状鼻末端的硬毛还时而抽搐一下。这怪物散发着腐肉和泔水的味道,烂树叶大臭蛆象鼻虫在它多毛的侧肋和头发里乱爬。

“去树林!”亚桑王子喊道。

浑浑噩噩的阿特斯被这一嗓子喊醒,抬头看见王子正用龙革靴的鞋底蹬住尸体,想把剑拔出来。长剑穿透了刺客,将其钉在地上;不管王子怎么用力都不能动其分毫。

诡异的嘶鸣从裂缝中传来,那是掘地人野兽般的嗥叫;从紧随其后的怒吼判断,阿特斯确信剩下的两名刺客发觉了攫住影隼是个错误。

随着怒吼愈发高亢,王子也愈加用力——用全身的力气——拔剑,可仍然没用;他这一剑刺得实在是太用力了。

“蛮力解决的问题和引发的一样多。”他自嘲着复述出他的导师凡格达斯特的座右铭。这位法师的谶言中所包含的真意显然被领会的有点晚。

王子发觉阿特斯还不依不饶地站在裂缝边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尸体。于是他丢下被卡住的长剑,拽住男孩的手臂,拔足奔向朝灌木篱墙和远处的小丘。他们在最近的一棵合意的树旁边停下,它在低处有可供踏脚高攀的结实树枝。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亚桑把阿特斯托到一根粗壮的枝干上。“然后把宝石取出来握牢。”

男孩试探着从低处落脚。他并不畏高,只不过以前他从没试过爬树。毕竟在苏萨尔没有多少机会做这种事,因为只有贵族的庭院和有专人巡逻维护的公园才有绿色植物。而影隼总是对藏身树木的点子大皱眉头,原因在于劫匪从树上跳到受害者身上时,有相等的几率伤到自己。

“盗匪在树上出现的惟一可能的情况,就是被人吊死在那儿”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几句俗语之一。

为了抵御不断涌现的恐惧,阿特斯竭力想象自己正在爬上废弃旅馆二层, 那个他用来保存自己的秘密藏书的地方。爬上一段不牢靠的梯级,钻过天花板上的洞,他就能进入自己的藏书室。里头的大多数书是他从抄书人的小摊上偷来的,不过也有一小部分是从城墙外的垃圾堆里捡的。爬树和爬阁楼没啥区 别,他告诉自己,然后感觉容易多了。

当他终于找到个安全的位置,阿特斯向下一望,亚桑还跟在他后面吃力地攀爬。王子每动一下,斗篷都要被树枝刮上,而他的链甲衫也沉沉地压在肩头。亚桑挑了一根挺粗的树枝,这才开始解斗篷的绳扣。

“你的行为很勇敢。”王子说道。解下斗篷,他放心地吁出一口长气。“披上这个,不然平静下来以后你很快会觉得冷。”

阿特斯接过斗篷,嘟哝着说了句谢谢。“我的父—呃,影隼怎么样了?” 王子稍微过了一会才说:“影隼,嗯?至少拦我路的是个中高手。”他挤出苦笑,接着说道,“别担心,掘地人是专业的刺客,它们不会伤害你的父亲——我是说影隼。他戴着我的手套,我猜这就是他被追踪的原因——那些生物能闻到从手套散发出的我身上的气味。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它们不会伤害他的。它们的任务是杀掉我;若是杀了别人就是违反公会纪律。你听明白了?”

男孩点点头,棕色眼珠中的担忧消退了。如果这些生物如此刻板地遵守刺客公会的规章,或许他的父亲可以靠嘴皮子脱身。“要是它们发现找错人了, 会放他走吗?”

“不会立刻放人,至少要等抓到我才行。现在,那些掘地人——”

一阵嚓啦啦的刮碰声让亚桑的注意力回到大路上。那边的刺客尸体缓缓滑入了裂口。当胸穿过的长剑好像一副犁,在掘地人将死亡的同伴拖入地下时划出一道痕迹。不多时就再看不见尸体和长剑了。

亚桑叹了口气。“现在掘地人正在修建工事,一个地下营垒。它们一定发觉我们走投无路,所以不到地面活动。它们会尽其所能等着我们的武器、食物和希望耗竭,等着我们主动下去。”他紧紧皱眉,说道。“尤其是食物,这些生物几乎可以拿任何东西裹腹。我上次能在道谈镇逃脱,多亏把口粮撒在地上,当然也是因为正巧有一匹脚掌附魔的快马。”

“我这有面包!”阿特斯欢快地说着,指了指布包。“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能用上它对付掘地人的方法……”

“嗯,至少我们饿不死了。”王子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欠了人情,然而可悲地失败了。“但是我们没有马匹或是其他逃生的途径,所以把它丢给刺客只能是肉包子打狗。”

阴云再次笼罩了月亮,更加晦暗阴影铺满了小丘。一阵凉风吹得树杈沙沙摇摆。男孩庆幸自己有王子的斗篷,自己的破衣烂衫实在扛不住这寒气。“我叫阿特斯。”他平静地开口。

亚桑说出的话无异于梦呓,“嗯?哦,阿特斯。你可以叫我拜林。”

男孩少顷无言,接着从衣兜里翻出宝石,蓝色的光亮在亚桑的脸孔投下诡谲的光影。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那不是你的本名。”阿特斯最后说道。

“当然是。”亚桑开口,可他看见阿特斯噙住嘴角,从眼神流露出不信 任。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发现一直戴着的戒指不见了;钱包也不在身上。“是婚戒上王妃的名字透露了我的身份,还是钱包里的玺戒?”

“两者皆有。”阿特斯从怀里掏出金戒指,还给了王子。“还有纹章战袍。不是所有士兵都能穿戴纹有国王徽记的衣物。”

亚桑低头瞅了瞅被撕破的紫龙。“我的导师总说这么做实在是欲盖弥彰。不过也确实骗过了不少比你年长的人。”

“人们不总注意摆在面前的事实。你想我称呼你圣座吗?”          

“不。”亚桑对男孩的坦诚报以微笑。“我们现在并肩战斗,就是共患难的兄弟,兄弟之间还讲什么繁文缛节。另外,牧师才用圣座这个称谓。”

“抱歉,我以前从没遇到过王子。”

“那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斗篷的毛领子扎得男孩左右乱蹭。“呃,我读过雷格德国王和你的皇室生平,苏萨尔到处都贴着呢。而且我在你的婚礼上看见你了,当时你的马车从仪仗队中间穿过。嗯,我离得太远看不清你的样子,可马车我是看到了的。还有,盗贼公会也有人谈论你的事迹——你是如何微服出行,如何表现得像个骑士。人们都说——”

“好吧。”亚桑抬起手止住话头。现在轮到他打量自己急人之难的同伴了——这个世故的孩子;同时他也是劫匪。在科米尔,小孩成长得很快,尤其是城里穷人家的孩子。但是这个男孩已经不光是世故;显然他非常聪明。还有, 他认识字,一般只有贵族、牧师和少部分富商家里的孩子才能接受教育。“你的父亲教你认字的,是吗?”

阿特斯对此苦笑不已。“他不喜欢我学认字。一名欧格玛牧师偷偷教我的,父亲发现以后被迫中止。不过没关系,那时候我早就能读书了。”他紧紧攥起宝石,笼住了大部分的亮光。亚桑依然能看得出他眼中的不甘愿,然后男孩说道:“我不想像他一样当个土匪。”

王子向男孩伸出手。“如果你不想当劫道的,那就把面具给我如何,现在我需要那东西。”

刚开始阿特斯以为王子要用它遮挡脸上的泥土,可在后者将其系在脑门上时,他才注意到,亚桑额头渗出的鲜血已经漫进了棕色的头发,连同几绺灰发一起被染成深色,搅成一团粘在皮肤上。“那你的愿望是什么——牧师?或者吟游诗人?你记故事的本事挺厉害的。”

微笑爬上阿特斯的嘴角。“我非常喜欢故事。我——”他朝下看了一眼宝 石,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一些你的事。公会里的人告诉过我国王近卫的传 闻。他们说你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国王,你知道的,因为你总是到处乱跑,不是拯救百姓就是和巨龙作战。”

“没错。”亚桑冷漠地说。“或许他们是对的。就让我们走着瞧吧,也只能这样了吧?”

阿特斯没有回答这意义不明的问题,因为他冰冷的语调吓到自己了。他的父亲只要一提到走空的经历,或是公会里怀疑自己能力的对头,就会用这种语气讲话。“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隔了会才问。

“大概只能等。”王子的回答有些凄凉。“日出之后我们就不会遭到攻击了。阳光会刺痛它们的眼睛;而且,天亮了就会有旅行者,到时候我们可以召集足够多的人对付这帮小怪物——假如它们到那时还没偃旗息鼓回黑暗堡去。”

不安的寂静降临,阿特斯和亚桑无话可说,两人都清楚应该有某种抗争的手段,不过还想不出一个值得一试的计划。亚桑拿着男孩的匕首削树皮解闷, 而阿特斯沉郁地倚在树干上。

掘地人间或从最近的裂坑探出头来,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徒劳地眯眼勘察着黑夜中的景物,然后朝暗处喊上几声。“你跑不了,亚桑。”它们的声音很骇人,又高又尖,和钉鞋刮钢板的动静差不多。

过了段时间,连这骚扰都止歇了。阿特斯乐观地猜测,刺客们说不定已经放弃任务,他的父亲过不多久就能从地里爬出来,重获自由。然而突然间,一颗距离他们藏身处很近的大树栽倒,阿特斯的希望被敲得粉碎。

“它们不打算等我们下去。”亚桑的陈述略带苦涩。

恐怖袭来,他们看着另一棵树歪倒在陷坑里。夜晚充满了诡异的低吼与橡树木撞上枫树的劈裂声。在被弄倒的树木周围,掘地人挖出的沟陇清晰可辨。每隔几尺,一名刺客就会探出来嗅嗅味道。

在伐倒的树木上找不到王子,掘地人立刻放开手脚,准备弄倒更多的树。橡树松树棵棵倒下,喧闹难忍。栽歪的树木压断挡住它们的枝叶,砸碎处于其下方所有的活物。鸟、松鼠还有其他寄宿树上的动物在摇撼之下四散奔逃;而却只要比老鼠大,最终都会被掘地人的陷坑吞没。和王子之前说的一样,这些暴食成癖的刺客几乎什么都吃。

终于,一棵足够近的树在倒下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枝擦到了阿特斯与亚 桑。枝条上的桠桠衩杈像骷髅手指般划得王子脸颊生疼,勾住了阿特斯的厚斗篷;他只觉得自己往后一仰。阿特斯手里宝石的魔法结界立即成形,阻挡了抽打过来的树枝。不过却没能稳住他的重心;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摔到地 面,结界也不能吸收坠落伤害。男孩不甘心地放开了宝石,孤注一掷去抓抱树干。

他冰冷麻木的手指拢住了空气。阿特斯高声呼救,向下坠落。

他没落下很远。亚桑盘腿夹住一根树枝,抓住了掉落的男孩。幸运的是, 王子止住了他下坠的势头;不幸的是,他抓到的是披风,它在风中鼓动着,犹如麻雀的断翅。

阿特斯猛地停在半空,干咳不断,竭力寻找能抓或者能踩的借力点。任何一条够粗的树枝都不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所以他能做到的只有前后摇摆。系斗篷的线绳勒在喉咙上,树枝割破了他的脸。终于,阿特斯好不容易扯住披风,却辛苦得喘不过气,几乎顾不上低头看着脚下差点他成为葬身之地的位置。

刺客们向两旁散开之后,树木也轰然倒地。它们对着掉在附近的闪光宝石闻了半天,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毕竟掘地人在内心深处也是矮人,虽然被变成异种,它们对不寻常的魔法也怀有同样的轻蔑。

散塔林会的探子几乎没在搜索环节浪费时间,它们一确定王子不在被伐倒的橡树上,便立即在下一棵树下挖坑。不久,地下的一波波震动就传到了阿特斯与王子栖身的树上。

他脸憋得通红,发颤的胳膊抓着脖子上系住毛领子的线绳,男孩仰头望着亚桑。“放手吧。”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王子拒绝了恳求。他把斗篷当渔网,一把一把地朝上拉;阿特斯翻腾不已,努力摆脱斗篷的束缚。“我……能救我们。”他叫道。

亚桑累得咧嘴。“别傻了。”他打断男孩。“你救不了——”

掘地人剪断了一条主要树根,另一阵颤动使橡树摇摇欲坠。王子稳住身子,等待晃动平息;同时,阿特斯猛地一挣,从亚桑手里硬把斗篷扯拉出来。

男孩在半空旋转下坠,冲势使他落在一根粗树枝上。他伸手一抓,稍微起到了缓冲作用,然后继续下落,期间不停地砸断下方的枝条。最后双脚落在地面,不等刺客们做出反应就甩起大步飞奔。

阿特斯从树下跑开时,一个掘地人停止挖洞,紧随其后。它努力跟住阿特斯,不过后者跳进了倒伏的大树中,穿行在杉木层层叠叠的枝条间。由于脚步声被松软的松针吸收,他的行动几乎无法在听觉和触觉上被追踪者掌握;如果不是身上的斗篷,阿特斯完全有能力甩掉怪物。甚至在冻土中开路前进时,掘地人也闻得到王子的气味。

而这完全在阿特斯的计划之中。

低沉的呼号提醒了男孩,庇护亚桑的树要倒了。树身倾斜之时,他掉头往回跑。男孩非但不避开岌岌可危的大树,反而迎上前去。

橡树先是缓慢倾倒,阿特斯看见王子左支右绌地寻找一个无碍他跳到地面的位置。男孩本打算大声告诉他先别跳,可他知道王子听不到;就算他听到 了,他也不可能那么顺从,这一点就和影隼如出一辙……

沉重的思绪让阿特斯分了心,这多少算是好事。他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不论如何,阿特斯依旧径直想倒下的橡树疾走;刺客继续在他身后穷追。

就在掘地人挖出的土陇碰到靴子时,阿特斯甩脱肩上的厚斗篷,奋力向前鱼跃。掘地人误以为目标跌倒,遂从地下钻出来,环抱住了王子的斗篷——刚好被完全倒下的树干砸中。橡树宛如风暴巨人挥下的巨槌,将不幸的类矮人生物敲进泥土里,几乎把它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都捶成了碎片。这部分计划成功了,其他的却没有。

阿特斯翻滚着,避开了树干的冲击,正巧落在魔法宝石旁边。男孩只盼着自己能全身而退,然而一根粗壮的树枝拍在他的一条腿上。阿特斯把它架开, 不过左膝盖已经受了伤。他疼得咬紧牙关,从松针上爬到宝石附近,用颤抖的手指将其抓紧。

王子无所畏惧,从树上一跃而下。树杈抽打他的胳膊,使他落地后狼狈地翻了几个跟头;笨重的链甲衫也妨碍他调整姿势。亚桑的肩膀首先磕在小丘上,接着一直滚到左侧掘地人所挖的土陇边。虽然他落地的位置离阿特斯不过几尺之遥,但从对抗刺客的可能性上来讲,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百里格还不 止。

头晕目眩的亚桑跪在地上,四处观望。对伤口做的应急处理已经松脱,血流得满脸都是。他看了看阿特斯,然后爬到受伤的男孩身边。“先救你自己。”说完便晕了过去。

残存的掘地人小心翼翼地从阿特斯与亚桑几码外探出头来,眯着眼缝。“这回你完了,王子。”它尖声说完,又钻入了地里。

刺客再次露头,与侦察到亚桑的位置相距不远。不过它惟一的发现是力场球体的光芒——它阻挡了掘地人对王子的探测。怪物恼火地鬼叫两声,叫声中首次流露出了恐惧。在黑暗堡内部,派出刺客的散塔林会施法者们决不允许失败;即使它在与王子及其年幼护卫的对决中生还,掘地人最终也要被关入堡垒地牢,遭受无尽的刑罚与折磨——比如和下水道里的食腐虫零距离亲密接触。

可怕的后果迫使它有限的智能运转,终于让这生物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们跑不了。”刺客急中生智,说道。“我赢了!”              

“我们可以藏到结界里去。”阿特斯尽可能鼓起勇气,然而疼痛和害怕让这句话破了音。“你输了。说不定过不久,皇室法师就会赶来搜救王子。在那之前我们会一直呆在结界里。”

最后一句话是纯粹的虚张声势,但是掘地人听了这话便在结界旁边挖起沟来。尘土散落在球形护壁上,刺客撕心裂肺地嚎啕不止。突然,怪物放弃了恐吓,绕着结界兜起圈子。它瞪着魔法护壁,幽幽蓝光几乎令它难以视物。“不管是谁,他们反正会发现一具尸体。我手里有那个和你一起的人,小崽子。” 掘地人说完,用细长的黑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猪鼻。“如果你不把王子给我,我就用那个男人的骨头在结界外头搭上一道篱笆墙。”

“但是公会有规矩——”

“人都杀不了还讲个屁规矩!”

阿特斯一下泄了气。如果刺客用父亲要挟他,那就完了。说起来,亚桑对他而言算是什么呢?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男孩张口喊道。“我把亚桑王子给你,不过你得把另一个人带回来给我。”

“魔法墙呢?”掘地人嘶吼。“要是你们三个全都躲在里面,我就没法处理王子了!”

“我要是解除护壁就没命了!”

男孩与类矮人怪物见降下难堪的肃静,他们都在有限的选择中考虑最优方案。最后还是阿特斯说出了提议;在这个方案中,影隼只有极其微小的几率活过这噩梦般的一夜——或许对于王子也是如此。

“我是个贼,所以我们也算道上混的兄弟,对吧?”阿特斯套它的近乎。实际上这个掘地人让阿特斯想起了他的兄弟奥瑞克。“所以我们应该公平交易。如果说,呃,我答应你解除魔法墙,并且在你带走王子以前不激活它,这场交易就很容易进行。你对此没意见吧?我是说,只要把王子交给你,你就不会伤害我们,然后我们各取所需各走各路。”

智力低下的掘地人费了点工夫才完全弄清这套复杂的程序,最后它还是同意了。土石纷飞中,刺客潜入地下;它前脚刚走,结界就自我解消了。阿特斯拆下自己的破布包,安顿好亚桑王子,静待掘地人的返回。

影隼被捆着手脚拖到地面。他的斗篷破破烂烂搭在背上,兜帽成了碎布条围在肩膀,恐惧充满了他圆睁的双眼。泥土粘附在他的头发里,和血汗搅作一团。

阿特斯沉默地岔着脚,昏迷的亚桑王子就躺在他两脚之间,脑袋枕着布 包。他从王子身边退开,慢慢地朝自己的父亲走了过去。从影隼冷酷的绿眼睛里,他发现了一丝惊讶,不过让他更加注意的却是掘地人大喜过望下的扭曲脸孔。

刺客剖开地面,直奔亚桑。它在王子侧面驻足片刻,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或许掘地人害怕王子是人造的幻影,尽管它的嗅觉表明这就是它的目标。不论理由为何,刺客还是触碰着王子温暖的皮肤。能把亚桑活捉回黑暗堡令它喜出望外——它能得到四倍的报酬,说不定足够支付将自己变回矮人的法术费用。怪物谨慎地抱住王子的大腿,把他往洞里拽。随着亚桑的滑动,松树枝和

阿特斯的布包也连带着动了起来。掘地人似乎没注意到松枝落进洞里,不过它倒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从布包掉出来的化装用油、一小截黑色细线以及阿特斯准备在回家路上填饱肚子的面包;正是最后一件物品勾住了掘地人嗅个没完的鼻子。

“喂!”阿特斯佯装着急。“那是我的!”

刺客嗤笑着把面包插进大嘴,刚把面包咀嚼成几段便囫囵吞下。然后它觑着眯眯眼转向阿特斯,一句食后感正在黑色的舌尖上不吐不快;但是他发现男孩离得很近,就站在坑边。

“放下王子。”阿特斯语调冰冷。他的双手撑在腰间,挺着胸膛——他认为英雄应该摆出这种姿势。“如果你自己走开,我就留你一条命。”

掘地人怒喝,双腿一瞪准备跃起,但腹中的异样让它停了下来。它发出低声嘶吼,看着突然如灼烧般作痛的胃部。那个崽子使用了魔法?或者是那块发光的石头?刺客咒骂自己居然被人类的小崽子给耍了;本来在确认王子动弹不得之后,它还想先下手为强来着。

“我不是开玩笑。你最好放弃。你已经输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掘地人一扬脖,暴喝一声,然后扑向男孩。

阿特斯冷静地单手握拳,朝着冲来的怪物一挥;掘地人根本没能伤到男孩一根头发。连面包被一同咽下的宝石对男孩的拳头作出反应,激活了护壁。魔法墙自发启动、扩张,试着包裹自己的新主人。

掘地人扒抓着自己的膨胀肚皮,然后脸着地倒在尘土中。阿特斯又迈近一步,“我警告过你了。”

掘地人愤愤地吹气瞪眼,然后像一颗砸在鹅卵石路上的熟西瓜一样,炸成了碎渣。

稍后的沉默很快被十一月夜晚的惯常声息填补——喧嚷的猫头鹰、远处的狗吠、掠过树枝的冷风。阿特斯静静地站了一会,为回到正轨的事态而欣慰, 然后动手给父亲松绑。影隼什么都没有说;没有为儿子而骄傲,没有大叫着排解恐惧,也没有表示感激。他只是揉了揉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将王子拖出了陷坑,并重新给他包扎好伤口,最后又将亚桑放到篱墙的安全地带。司考瑞尔·辛博从他儿子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不过他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安顿好亚桑以后,阿特斯重新面对影隼,后者依然坐在大路上那一堆堆残土和地洞中间。

“父亲,”他声音冷漠,“有骑手朝这儿过来了。”

如果说劫道人对于他的儿子抢先听到了马蹄的踏踏声感到惊异的话,他并没有将其表现出来。

骑手所指,是一整支在乡间寻找王子的巡逻队。当士兵们勒马勘查满地的狼籍时,阿特斯扔了几块石头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篱墙处的皇室继承人那 里。虽然拖着一条伤腿,阿特斯和他的父亲依然轻松地避开了骑兵,和山丘上的重甲卫兵。毕竟影隼正遭到通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紫龙骑士手中逃脱 了。

接下来的数日,司考瑞尔·辛博凭借着自己营救亚桑王子的英勇事迹,一举稳固了自己在科米尔地下世界的地位;阿特斯对这些传言不置一词。其实,他的沉默就是对影隼的支援;后者声称他单枪匹马就料理了散塔林会的三个刺客,保护了雷格德家族的继承人。由于皇室始终没有对行刺的传闻公开表态——因为此类消息会引发民众不安——影隼在盗匪行当一时如日中天。

在苏萨尔的黑街,此类名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久,临危救孤的故事也好,鼹鼠行刺的谣言也罢,都被最新的小道消息挤出了人们的视野;其中最广受猜度的传言说,久病不愈的雷格德国王熬不过今年,之后年轻的亚桑王子将会即位成为亚桑四世。没有人乐意听到这个。

“我怎么说的。”一个头发斑白的盗贼用恰好盖住另外十个打嘴仗的人的声音说道。“雷格德就是个怂蛋,欺软怕硬。大伙都这么认为。我只想说,指望不上他干什么好事。”

“就是。”不知谁插嘴。“要依着雷格德,哪怕被逮着在兜里揣了来路不明的五个鹰大头,就得直接吊死。”

斑白头的盗贼皱了皱眉。“至少,我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是个强硬的国王,不过那也意味着贵族们大发其财——心灵手巧、心向公会、留神警卫的扒手也就有了更肥的目标可以下手。”

位于人群中央的影隼清了清嗓子。房间陡然肃静不少,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亚桑不想当国王,对吧?所以他可能会把时间都花在做些挑战巨人的白日梦上,于是我们就大有可为了。”他两脚在桌子上一摞——正好摆在阿特斯的面前——接着自鸣得意地环顾在场众人。

“那他的导师凡格达斯特呢?”另一个盗贼问。“他可相当难对付,既精明又狡猾。如果亚桑有管不来的大事小情,那个法师就会插手;公会一直是他的眼中钉。”

一个右手少了三根手指的扒手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法师不值得信任。”他摇了摇自己仅存的手指。“不过没关系。我听说自从去年亚桑的儿子死了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开始像个王子一样思考;他的狂野被磨得一干二净。这在情理之中,因为一个两岁的婴儿突然夭折了嘛。换了你也会琢磨琢磨,是不是做了啥忤逆众神的事,嗯?”

屋子另一头有人语带嘲讽地祝酒。“敬亚桑。祝他成为一个只有自己亲爹一半本事的国王——在抓贼方面的一半本事!”

整个早上首次开口的阿特斯摇摇头,“亚桑会是个明君。科米尔的刺客和盗匪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你最好别盼着这一天,阿特。”影隼有些吃惊。“毕竟,你自己也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盗匪。”

男孩棕色眼睛发出的冰冷视线捕捉到了他的父亲,而影隼在他儿子的表情中发现了恶斗当晚的痕迹——就在他杀死最后一个刺客之前。“可是,父亲。”他用能让所有人听清的嗓门说道。“你说过我不用当盗匪的。”

“啥?”影隼大为光火。“我从没——”

“在战斗之后——就在你杀死全部的三个刺客之后——”阿特斯点到为止。“你说了,我打得糟糕至极,出去抢劫肯定自身难保。我应该去当个抄书员, 或者是吟游诗人。”

众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阿特斯和影隼身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直都被羡慕、嫉妒和恨所左右——应该说全员都是。所以在灵魂深处,这帮流氓突然热切地盼望司考瑞尔·辛博的故事被他自己的儿子戳穿。整栋房子的空气仿佛结冻了,劫道人徒劳地设法逃脱他儿子精心编构的陷阱。男孩让他大讲特讲救援经过,让他独占荣耀,让他独揽公会的奖赏;现在,他来索要自己的那份报酬了。

但是当司考瑞尔凑近端详阿特斯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他熟知儿子眼中那掠食者的目光,闪亮得如同自己靴筒里的剑芒,冷峻得好似吹过公会简陋地板的严冬凛风。

“对。去当个诗人吧。”影隼嘟哝道。 他扭头避开阿特斯大获全胜的笑容,闷了一口麦酒。即使这小子不入盗匪这一行,劫道人郁郁不乐地想,他会的也已经比我要教他的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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