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价还价

作者:伊莱恩·卡宁汉姆
译者:Jer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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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它任何事相比,被人跟踪最令艾芮琳·月刃恼怒。                        

“可是你怎么知道有人跟着你?”艾芮琳的同伴问道。这是一个穿戴整洁而华丽的贵族,他正走在科尔港垃圾满地的码头上,精心挑选着自己的行进路线。“如果你没看到或听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你又怎么这般肯定呢?”

艾芮琳无奈地叹气,将深色的卷发梳到尖尖的耳朵后边。这些对于她而言既是艺术又是直觉的东西,她又如何能向达尼洛·赛恩解释清楚呢?她就是知道。潜行会产生一种寂静的节奏,一种只有最棒的猎人与巡林者——以及刺客——才能了解的节奏。

“一个魔法师能够闻到魔法,”她缓缓说着,心不在焉地挥手赶走一个想要上前给她喷洒茉莉香水的商人。“而且我相信邪恶靠近的时候,一个圣武士也经常能感觉到。”

“啊。”达尼洛观察着他身边漫不经心的半精灵,他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会意的光彩。“那我估计耐心也会有它自己特别的光环咯,虽然这么说不一定很恰当。”

艾芮琳微微一笑,却不是因为他幽默的语气。“差不多。”

“已经有一阵子了?”

“自从伊姆内斯卡镇就开始了。”

“自从——”那贵族忽然顿住,继而恼怒地长吁了一声。“艾芮琳,亲爱的,有人已经跟着我们走过了两个国家,而你不觉得有必要提一下?你从没在在我们的交谈里提过,对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艾芮琳说,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反驳味道。 达尼洛细心环顾人流熙攘的集市。在渐渐暗去的光线里,码头远方的宝剑海闪烁着银色,遥远的天际被日落点缀了最后一丝淡淡的粉红。大部分商人都在忙于收拾他们吸引眼球 的丝绸帐篷,卷起用于陈列陶瓷、手艺品、以及各式异国商品的地毯。人群并未散去,不过夜间的买家感兴趣的多半是完全不同的货品。

“我们单独在一起,你说?”达尼洛沉吟道。“我经常与美女独处,不过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兴奋和嘈杂的。至少从没在开始的时候这样。”

“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半精灵只是简单地说。已经有很多天,她几乎找不到机会和达尼洛私下交谈。他们曾计划跟着一个商队旅行,从北方的贸易城市深水城出发,一路前往它在南方的竞争对手,卡林港。泰瑟尔的某些地区只欢迎北方来的商人,因此,艾芮琳与达尼洛跟随着滚滚前行的商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南方的土地。今天,他们即将开始真正的任务。

艾芮琳与达尼洛是被竖琴手同盟派来的,这个组织自诩为费伦的自由与公正的守护者, 给泰瑟尔的掌权帕夏送来一个警告。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使命,因为帕夏巴力克根本不愿与“爱管闲事的北方野蛮人”有任何瓜葛。他不断拒绝竖琴手信差与他们的信件,而在他的内部圈子里收买探子的尝试也都以失败告终。达尼洛被指派来帕夏的皇廷里发掘或创造一个后门;而艾芮琳的使命则是在此过程里保护这位年轻贵族的安全。她认识达尼洛很久了,艾芮琳感到就算没有加上那尾随其后的阴影,这也会是一个相当有艰巨的任务。

尽管有这些他或她提出的新麻烦,这半精灵对她的这位跟踪者还是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勉强的尊敬。虽说在一条从南到北的主要商路上追踪一个商队算不上什么本事,不过能躲过别人的眼睛则全然不同。这个队伍里的其他成员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就连她身边那个颇为厉害的竖琴手法师也不例外。

艾芮琳斜瞟了一眼达尼洛,他正懒懒地吹着一首过时小曲的口哨。认识这个年轻小伙的人很少能猜到他是一个竖琴手,还是一个魔法师。大家都认为达尼洛·赛恩是一个花花公 子,一个半瓶子醋的法师,他的法术经常会十分滑稽地走火,他还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业余艺术家,还经常故弄玄虚地装作吟游诗人。他洋洋自得的微笑,以及那一身极尽奢华的装扮, 无不揭示他的富有、悠闲与特权。然而,实际上,达尼洛刻意设计了这个形象。他淡紫色丝绸夹克上的绣是北地一个商人家族的显眼花冠。他多褶的长裤被塞进了毫不实用的小山羊皮靴里,他丝绸衬衫的宽大袍袖更用金色或紫罗兰色的细线绣上细小的符文。这位贵族的服饰宽松披散着,掩盖住他修长却健壮的身体,正如他佩剑的剑柄上那颗璀璨的宝石,将别人的眼睛吸引过去,却忽略了那久经风霜的剑刃。达尼洛的外表让他成为一个高效的竖琴手间谍,不过这却总会气得艾芮琳七窍生烟。

“快天黑了,”她忽然说。“我们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计划下一步行动吧。再说, 吃些东西总不会有错。”

这提议让那贵族的脸亮了起来这提议让那贵族的脸亮了起来。“我知道一个绝佳的去 处,那里很有地方特色。”他拉着艾芮琳的胳膊,带领她穿过迷宫般的小巷,来到一栋低矮的木房子前,如果说一座废弃仓库也有它独特的魅力,这里正是那些魅力的绝佳体现。

“地方特色,名副其实的。”达尼洛兴奋地说着,推开了大门。他摘下配羽毛的宽帽, 夹在腋下,又用手仔细梳理一通他的金发,对她微笑着。“这地方不是很华丽么?”

“这地方”是一个这样的酒馆:一个宽大而杂乱、跟华丽毫不沾边的酒吧。艾芮琳厌恶地想到,如果这个房间彻底打扫一遍,然后再通风透气数日,它大概才够得上资格被称作肮脏。整个吧房里挤满了桌子和包厢,并且大部分都坐满了。从那些黝黑的脸庞,以及泰瑟尔居民与众不同的蓝紫色长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本地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客人里囊括了各种年龄、这种阶层的男人。只有男人,艾芮琳发现,不过沿着酒吧北面墙壁的一溜房门暗示着女人在这栋建筑里并非完全绝迹。

达尼洛带领艾芮琳进入酒馆。最靠近门口的客人观察着新来者,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混合了好奇与敌意的表情。一张桌边坐着三个衣着华丽的当地人,他们紧盯着艾芮琳,开始争论。

“啊,赛恩大人!”一个鼻音浓重的声音喊道。艾芮琳回头,看到一个身披黑色长袍, 形态佝偻的人向着他们蹒跚走来,他短粗的手指向外展开,作出欢迎的姿势。

达尼洛叫出了店主的名字,和他寒暄起来,聊了聊他的几个老婆及孩子的现状,便要了他习惯的桌子。那人把他们带到一张角落的小桌前——那里已经有人——他用当地方言跟那几个顾客简略交谈几句,便将他们打发走。那店老板咧嘴笑着,用长袍的袖子擦干净桌子, 吹嘘会给他们提供帕夏巴力克才能喝上的美酒,便匆匆走开。

“这世界里存在一处把你当作陌生人的地方吗?”艾芮琳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刻薄。达尼洛闭嘴沉思片刻。在他说话之前,一个身穿蓝袍的人走到他们桌前。          

“我是阿契姆·内德尔的仆人,”那人告诉达尼洛,他指了指艾芮琳之前注意到的三人之一。“我的主人希望买下你的女人。”

达尼洛伸手按住艾芮琳的胳膊。

“让我来处理这个,”他说。他转身面对那仆人,问道:“你主人打算出多少?”

“二十金币。”                        

“达尼洛,我们现在可没时间搞这些蠢——”

“我十分同意,”达尼洛打断她。他把手伸过桌子,拍了拍她握剑的手,示意她不要发作。“你至少值那价钱的好几倍,我该说。”

“放开我的手腕,把这人打发走,”她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岂不是错过了一个锻炼讨价水平的机会?”

“二十五?”那仆人建议。

达尼洛摇头,他的脸上显露出调皮的神情。

“那眼睛能让沙漠的天空也自惭形秽呢。” 他用一种哄骗的语气说。

“三十金币,不能再高了。”

“看看她,”达尼洛坚持,同时灵巧地在椅子上一转,避开了半精灵踢向胫骨的一脚。“你见过这样的皮肤吗?就像珍珠上的月光!一百金币才有得谈。”

“或许五十,”那仆人让步。“她有什么特别的才艺吗?”                      

“那个嘛,她玩自己那把剑很不错。”达尼洛沉思着说,“不过我怀疑那跟你想得不太一样。”

“够了,”艾芮琳从达尼洛的掌握里抽回了手。她站起身,低头怒视着那仆人。“到别处谈生意去。”

那人眨了眨眼,并没会意。这地方一个女子如果没有蒙面,她自然是可以出售的。

“那我该给谁钱呢?”他问,眼睛环视着房间。

艾芮琳拔出了剑。“给这个。”

寒光从古老的月刃上闪过,汇聚到雕刻在剑身边缘的精灵符文上。那人睁大了黑眼睛, 急忙向后退去,却不慎踩到自己的长袍下摆,摔倒了。她对这结局很满意,把剑插回鞘中, 重新坐下。

达尼洛摇了摇头。“你讨价还价的技术还需要多多磨练啊。”                    

“你想过他可能是认真的么?”艾芮琳伸手指着那退开的仆人,问道。“如果他同意了你的价格,那你怎么办?”

“我会要他在这笔生意里再加上几只骆驼。”                                  

“骆——”艾芮琳停住,向前低下头。“好吧,我陪你玩:为什么是骆驼?”      

“当然是给我老妈的。可怕的卡桑卓夫人请我为她的马厩购买点有趣的东西。”达尼洛语气平缓地回答。

艾芮琳试图忍住笑意,不过脑海里一个深水城人贵妇人骑着骆驼的画面实在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

“你真的应该多笑笑。你会习惯的。啊,多谢啦,”达尼洛看到店老板抬着两个大酒杯出现在他们桌前,说道。那贵族尝了一口他的酒,夸张地大声称赞。

“这些是用种在我自己庄园里的葡萄酿制的,”老板谦虚地说,“我很荣幸你对它们满意。”

“不只是满意,”达尼洛说,“我的家族也经营高档酒,你知道。如果哪天我加入你们的行会,我一定会把你的酒——还有你的名声——带到北地去。”

店老板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我十分希望那样,赛恩大人,不过我怀疑会有这种可能性。对不起。”他迅速躬身,匆匆跑开了。

“这都是些什么啊?”艾芮琳小心地问。

达尼洛从他的酒里挑出一点木塞屑。“你或许已经发现这酒馆不是我经常光顾的那种类型。不过,这是一个行会头领们会面的地方。你没看到外边的标记吗?入行的匕首(科尔港的一家酒馆,当地行会首领聚会的地方)?真是一个糟糕的双关语,不过你明白那意思。”

“是吗?那又如何?”                                                      

“行会控制了泰瑟尔里任何一方面的交易,这让它们相当有影响力。如果帕夏巴力克拒绝接见竖琴手同盟,或许他会听一听本地行会派来的代表要说什么。”达尼洛吸了另一口酒。“也就是,我。”

听到这里,艾芮琳被自己的酒呛到,她重重放下酒杯。“达尼洛,这些行会在策划推翻帕夏巴力克呢。我们是来这里提醒他的,而不是来加入另一方。”

“行会成员的身份能让我接近帕夏的皇廷,”达尼洛争辩。“此外,作为一个行会的内线,我就能找到证据,就能强迫巴力克听我的。”

这个计划并不坏,不过艾芮琳可没有宽宏大量的心情。

“你要加入哪个行会呢?那些皮条客行会?”她语气恶毒地问。

“嗯,这主意不错,”达尼洛微笑着说。“怎么啦,艾芮琳?别告诉我你为了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讨价还价生气。我要的价太低了——是这个吗?”

“进入这里的行会没那么容易,”那半精灵说,没有理会他的戏弄。“会员身份是从父亲传给儿子,或是通过学徒才能得到。你能花钱买到这身份,我猜想,不过这些人似乎更容易为一个巧妙的讨价还价动心,而不是为一大堆金银珠宝。你有计划吗?”

“还没有,”达尼洛愁容满面地坦白。“不过,我会想到办法的。”              

“还有一件事情。”艾芮琳靠近身来,低声急速地说。“如果这些行会发现你是一个竖琴手,他们会认定你来这里捣乱——”

“一个很有道理的假设。”他打断。                                        

“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了。我建议最好离他们远些。”                          

“在深水城曾经尝试过一次由行会统治,”达尼洛提醒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相当严肃。“结局是,如果说得委婉一些,一场灾难。帕夏巴力克或许有他的缺点,不过他是泰瑟尔最强有力的领袖,也是抑制这地区的政局动荡的最佳盾牌。如果我必须打通整个行会才能到达帕夏耳边的话,我会的。”

艾芮琳无奈地点头认同达尼洛的计划,一个严酷的可能性忽然闪过她的念头。这些联合在一起反对巴力克的行会——自然也包括那强大的刺客行会——或许已经发现他们的竖琴手身份。这就能解释那神秘的跟踪者,以及他潜行的水平;南方的刺客是无以匹敌的杀手,他们在被称为隐秘学院的学院里受过训练。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在入行的匕首贪杯的话,这里就会成为科尔港最危险的地方。

“我们离开这里吧,”她低声说,并快速解释了她的忧虑。那贵族沉默片刻,然后伸手越过桌子,按住她的双手。

“艾芮琳,没人知道我们属于竖琴手同盟。如果真有人在观察你,那毫无疑问是因为你那不幸的名气,你是——”

“好吧,”那半精灵冷静地打断他。尽管她已经为竖琴手同盟效力多年,她只是新近才加入他们,认识她的人不太可能怀疑这样的关系。众所周知,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雇佣剑 手,一个冒险家,以及一个刺客。考虑到这里动荡的政局,一个著名刺客的突然出现自然会受到关注。任何一个不安的统治者都会找人盯着她。

达尼洛迅速而同情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向入口点了点头。“你猜那人是谁?”

艾芮琳感谢他转变话题,她瞟了一眼前门,恰好看到旅馆老板深深地躬下腰。这礼仪的接受者只有孤身一人,他深紫色的长袍由于夜晚突然到来的寒气而紧紧裹在身上。在他伸出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闪现出一丝光芒。

“我自然不知道,有关系吗?”她问。

“或许有关系。看他坐在哪里。”

那半精灵看着新来者被引到酒吧最高档的包厢里。在店老板放下那些华而不实的窗帘之前,艾芮琳瞥了一眼新人的脸。他是一个脸上无毛小伙子,或许不超过十四或十五岁,发现艾芮琳打量的目光,他定睛看着她,那专注的眼神对于这年纪的孩子来说十分少见。

“我们的麻烦又来了,”达尼洛镇定地说。艾芮琳跟随着他的视线,立刻忘记了那青年。一个胡须夸张的人走到他们桌前,他的黑胡须因为挑战性的冷笑而扭曲着。

“你打算用你的剑来讨价还价,对吧?”那人讥讽道。他抽出一把弯刀,宽阔而弯曲的刀身内侧是一排锯齿,他低头恶毒地看着艾芮琳。“那我们就来谈判吧,精灵女人。”

“你知道这里的规矩,法瑞格!”旅馆老板斥责道,迅速冲到桌前。他用手拍打那壮汉,就像在驱赶小鸡一般。

“出去,出去。” 艾芮琳从桌边站了起来,一面对达尼洛低声说:“你是那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人。你打算跟这人去谈判吗?”

达尼洛大笑起来。“从一方面来说,是的。不过,还是由你负责剑尖这方面的交易吧。”贵族从他的手指上取下一个黄金与紫水晶制成的大戒指,高举起来。“我用这个赌那精灵女人赢,”他大声说。四面响起了一阵笑声,片刻之后达尼洛的桌边已经聚集了一小圈人,谈论着自己的预测,并纷纷下注。

那半精灵忍住微笑,跟着酒馆的壮汉走了出来,来到街心。她知道达尼洛用他的戒指和她的技艺想要打赌的东西:行会的正式会员身份。

入行的匕首空了下来,顾客们纷纷跟随比武者走出房间。艾芮琳注意到那个目光如电的奇怪男孩也在人群里。在她看来,他显得十分困惑,而且很古怪地,显得很失望。

不过,另外有些事情更需要她集中精神,于是艾芮琳转身面向她的对手。她抽出剑,举在面前,作出一个防守的姿势。只要有可能,那人的骄傲是她唯一打算伤害的东西。

那大汉抖掉外面的长袍,露出粗壮的手臂和倒三角形的宽阔身躯。“你的剑打算出多少价钱?”他洋洋自得地问。“要不要我先让它砍一下?”他的嘲弄让旁观者哄笑起来。

“给那剑配个剑鞘,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法瑞格!”一个人喊道,“何必用打架来折腾一个精灵女人呢?”

作为回应,人群里传来一阵淫荡的笑声,不过,随着比武者的武器交击,笑声忽然停息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艾芮琳只是不断挡开那些攻击,给达尼洛足够的时间去抬高他的赌注。这策略见效了;没过多久,那汉子的深色皮肤上已开始闪烁出汗水的亮光,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当他那自信的冷笑不再那么自信、并最终消失的时候,人群里逐渐开始了窃窃私语。

法瑞格早已忘记这是比赛,他弯刀的每一击,他都用尽了全力。他盯着艾芮琳的嗜血目光看到的已不再是将要赢取的奖励,而是一个必须杀掉的敌人。这南方人狂吼一声,反手一记重击,弯刀没有开刃的一侧打中艾芮琳的前臂。撞击的力道令她痛彻骨髓,她的剑脱出了被震麻的手指。法瑞格再次狂呼,这一次是胜利的吼叫,他举起弯刀,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那敏捷的半精灵低头前滚,躲开了劈落的刀刃。她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迅速站了起来。她的匕首从他对手的肋下狠狠插入,找到了他的心脏。艾芮琳没有听到,却感觉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她的武器碰到了另一把刀。她迷惑地皱眉,拔出匕首。那壮汉脸朝下倒在街中。 通过眼角的余光,艾芮琳注意到达尼洛已经成为那些争执着、指手画脚的人群的中心。酒馆的顾客丝毫没有留意到艾芮琳在法瑞格的尸体旁弯下腰去。正如她猜想的,一把匕首从他第三第四根肋骨间戳了出来。她拔出匕首,眼睛不由睁大了。那匕首柄上刻着弯曲的卡林杉人符文。艾芮琳曾见过这些符号。它是一种荣誉的标志,是那些在隐秘学院]受训的刺客给自己的武器刻上的符号。她转过匕首,看到刀柄上刻着很多细小的标记,每一个都代表着匕首的主人杀掉的人。

艾芮琳将匕首藏进靴子里,她的眼睛扫过黑暗的街道。没有那“营救”她的神秘人的任何痕迹,但她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艾芮琳决意要捉住他,她匆忙走到达尼洛[1126]身边,抓住他的手臂。            

“我们离开这里。” 

“等一会儿,”他自鸣得意地说。“我正为行会的会员身份讨价还价呢。没准我还能让他们再加上卡桑卓要的那些骆驼。”

“就现在,”她坚持道,用力拉了他一下。

他摇着头把她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臂上掰开,脸上懒懒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吻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将它们放在自己心口。这庄重的动作有其深 意;透过这花花公子上衣的丝绸,艾芮琳感觉到他藏在里边的竖琴手胸针的轮廓。“记住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他轻声说。

当达尼洛宣誓加入泰瑟尔酒商行会、并且为他的商业同伙买了好几轮酒的时候,泄气的艾芮琳早已放弃了追捕那个跟踪且试图救她的神秘人的想法。直到入行的匕首得最后一位顾客摇摇晃晃地走进黑夜里,她终于找到机会把这故事告诉他。达尼洛同意他们应该尽量慎重地捉捕她的跟踪者,以避免破坏他们更重要的任务。而进行这事的最佳方案,就是把他从科尔港的人群里引出来。

两位竖琴手迅速原路返回他们的商队在城郊设置的营地。他们找借口告别商队首领,然后牵了自己的马匹,便向南出发,进入泰瑟尔森林。

夜晚很黑,惨淡的银色月光几乎无法驱散林间小径上深沉的阴影。尽管道路宽阔,足够让商人的货车通过,古老的树木仍然在头顶聚拢成浓密的蓬顶,小径的两旁杂乱生长着藤蔓与灌木。商队通常只敢在白天通过泰瑟尔森林,以避开入夜后在林间游弋的盗匪及野兽。他们了解这些,两人安静地策马前行,时刻保持警惕,留意着任何一丝危险的讯号。

当那半精灵终于看到她的尾随者时,已接近天明。那刺客自认为在树叶的屏障里十分安全,因而他冒险接近了他们,艾芮琳甚至已能看到他的相貌。

更准确地说,那半精灵的夜间视力捕捉到那跟踪者的体热。通过那马匹和它的骑者散发出的各色光线的复杂图案,艾芮琳能辨别出那刺客纤细苗条,举止骄傲。他的坐骑——奥姆来的,通过它的外形判断——似乎也分享了骑者的傲慢姿态,它用布包裹的马蹄在森林的阴影里移动着。夜间视力还发现了其他细节——比如那男人衣服的厚度,以及他头发的长度。甚至那刺客攥在手中的匕首也因获得的热量而发出光芒,在它尖锐的顶端逐渐冷却为淡蓝 色。

那匕首让艾芮琳十分迷惑。为什么这人在酒馆试图救她,现在却要攻击她?她下决心捉住这难以猜透的陌生人,以获得一些答案。她把手伸进马鞍的的小包里,取出一把投掷用的小匕首,匕首末端与一卷坚韧的蛛丝相连。在细绳的另一头是一个小环;她把它套进马鞍的环扣里。迅速一拉,她便系紧了细绳。

准备好这套绳匕首,艾芮琳又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盘。调整好绑在左手的小盾,她掂量了一下小飞刀,让肌肉适应它的重量和平衡性。她的动作是如此细微而隐蔽,甚至连达尼洛也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准备。

透过眼角的余光,艾芮琳[1124]看到她的跟踪者滑下马背。他弓着腰,穿过夜色笼罩的茂密灌木,安静地向她爬过来。直到他与小径之间只剩下细细的一道树叶分隔,他站直身体,手持匕首,已准备好攻击。同样地,艾芮琳的神经绷紧,也已准备就绪。

那刺客的匕首飞向一旁,正对达尼洛坐骑的腹部旋转着疾驰而去。艾芮琳迅速探出左 手,那匕首擦过她手心的小盾,无害地滑向一旁。与此同时,她飞出自己的匕首。它呼啸着飞向目标,细丝尾随其后。半精灵敏锐的耳朵听到散开的细丝发出丝绸般的轻响,沙沙作响的树叶被飞弹劈开,接着便再无声息。

“我说!怎么会——”

达尼洛吃惊的呼喊被他同伴狂暴的表情打断。艾芮琳示意那贵族待在原地,然后她跳下马来。

半精灵确信她的匕首击中了目标,然而她的牺牲品并没有发出喊叫。鉴于她所使用的武器,这确实很古怪。那匕首设计精巧,它的尖端在撞击时会散开成为四个倒钩。它所造成的伤口虽然不深,却会无比剧痛,血肉模糊。那匕首几乎不可能被拔出来,因此那是在近距离阻止并捕捉一个人的有效手段。

艾芮琳安静地拨开藤蔓屏障,看了一眼她的袭击者。他站在一片小空地里,背对着她。他的头转向一侧,正试图拔出插进臀部的武器。从那伤口的位置,艾芮琳能猜到为什么他的飞刀偏开了;他一定是在投掷时转身过度。他如果真想击中什么东西的话,一定得学会不这么做。

在艾芮琳观察的时候,那刺客放弃了拔出那分叉匕首的尝试。他取出一把捕猎用的小匕首,开始发狂地切割蛛丝绳。她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吃惊地认出了他。他的猎物正是那个酒馆里见到的孩子。

那男孩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突出的鹰勾鼻,以及附近的卡林杉当地人那种常见的黝黑皮肤。离开入行的匕首之后,他已脱下长袍。现在他穿着宽松的丝绸衣服,颜色暗淡模糊, 那服装让艾芮琳想到是某种制服。如果这个年轻的刺客是隐秘学院的学生,他的潜行技能、以及他对疼痛的高度忍耐力,也该算是对他导师的赞许了。不过,他的准头还需要多多磨练。

艾芮琳安静地滑入小空地里。她从男孩身后向着他笔直走上去,轻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立刻转向她,却因吃惊而将匕首滑落在地。艾芮琳长靴的脚一闪,将匕首踢进灌木。惊恐只在男孩的脸上一闪而过,接着那年轻的面容换作严酷而坚毅的表情。

“你有名字吗?”艾芮琳话音镇定地问。

她的问题让那男孩措手不及。“哈谢斯,”在他能斟酌那问题之前,他便开口回答。他狠狠瞪着她,眼神里混合着年轻的狂妄与炽烈的骄傲。艾芮琳讥讽地想到,似乎我刚捉到一只小鹰。

“得把那匕首取出来,”她说。就算在暗淡的月光里,她也能看出哈谢斯脸色苍白。一个同情的微笑出现在她弯曲的嘴角。“它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在手柄上有个隐藏的机关能放开倒钩,拔出匕首的时候它们就会顺过去。那不会再加剧浅伤口的疼痛了。”她停顿片 刻,挑起了眼眉。“在隐秘学院,他们确实教过你如何忍受疼痛?”

“当然了,”他恼怒地回答。

看来她猜中了这孩子的事情,艾芮琳沉思着。他是一个刺客学生。她站直身,向前迈出一步。“你得转过身去,”她建议。男孩退开了。

“男人不会背对着敌人,”哈谢斯宣称。                                      

“真的。”艾芮琳抱着双臂。“这样的话,你最好准备走回隐秘学院去。你没法插一把匕首在屁股上,还能骑——”

“够了!”那孩子用一个蛮横的手势打断她。骄傲与疼痛在他黝黑的脸上争斗着。终于,他转过身,撇开目光。“快点,”他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我可没一整夜的时间来浪费。”

“还有一堆刺杀行动排队等着呢,是吧?”达尼洛兴高采烈地问着,走进了空地。

“我没告诉你等着吗?”艾芮琳问。                                          

“对不起,”达尼洛回答,没有丝毫愧意,“好奇心会把我憋死的。我们来看看你这位自诩的刺客吧,好吗?”

那贵族从挂在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小块火石,咕哝了一个咒语。他的法术产生一线光亮,接着一小堆营火出现在空地中心。    

“我猜那一定很疼。”达尼洛看着男孩血肉模糊的伤口说。

哈谢斯的黑色眼睛扫过贵族的丝绸服装,以及他那一点点沮丧的表情。那孩子嗤鼻,然后转向一边,不再理会达尼洛,就好像他根本不值得注意或加以评价。

“那匕首呢?”哈谢斯提醒艾芮琳。

半精灵从腰间的小工具包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小钩子。她把它插进匕首精致手柄上的一个隐蔽缺口里。当她灵敏的耳朵听见轻微的咔嗒声,她拔出了匕首。那男孩的反应只是一下急速的吸气。

达尼洛把他的同情夸张地显露出来,接着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一个药瓶,递给男孩。“一个治疗药水,”贵族看到哈谢斯怀疑的目光,解释说。

“我不要你那些野蛮人的巫术,”那自诩的刺客轻蔑地说。

“一般情况下我会认同你这一点。”艾芮琳告诉男孩。她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命令他喝下药水。年轻的刺客最后怀疑地看了一眼达尼洛,服从了。流血渐缓,他的脸庞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艾芮琳双手交叉在胸前。“你从伊姆内斯卡镇开始就在跟踪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平静地回答。

她从靴子里拔出那刺客的匕首,递了过去。“或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酒馆那里杀掉那个大汉。”

“你在胡说八道,”哈谢斯面带讥讽地说,“那是我刚才向你扔的匕首。”        

“不,那不是,”达尼洛说着,从他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把相同的匕首。“我走过来之前拾起了你的飞刀。顺便说一句,你知道你差点戳到我的坐骑了吗?”

艾芮琳从法师手里接过匕首,仔细查看。两把刀都刻着隐秘学院的标志,不过他们在重量和平性方面有细微差别。她翻过两把匕首。那把杀死酒馆那斗士的刀柄上刻着细微的条 纹,但哈谢斯的则光华无痕。如果这没有标记的刀显示的是真相的话,这个年轻的刺客从未杀过人。

半精灵抬头看着达尼洛。“有两个刺客,”她低声说。                          

“哦,不可思议,”那贵族挖苦地回答。“我在和泰瑟尔最有名的女人一起旅行。”

她没有理他,转向哈谢斯。“你的伙伴在哪里?”                              

“我没有,”他说,“如果今晚你见过另一个刺客,那又怎样?酒馆附近刺客是很常见的。”

“不过像这样的匕首可不是,”艾芮琳坚持。“在酒馆那里,隐秘学院来的某人想要我活着。为什么?”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不过我欠他一笔债,”哈谢斯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死在那喝醉的呆子手里,我拿我的沙色绶带就算作弊了。”

艾芮琳与达尼洛交换了迷惑的眼神。“你在胡说八道,”那半精灵面带嘲弄地回答,希望以此从男孩那钓出更多信息。

哈谢斯的眼睛闪烁着光彩,他上钩了。“无知的野蛮人!我不知道北方的刺客是如何衡量功绩的,不过在这里每一级的水平用一根不同颜色的绶带来表示。为了晋升,一个人必须跟踪并杀死一个更高等级的刺客。他的等级就变成你的。自然了,你就是我的任务。”

只有达尼洛看到艾芮琳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被击中要害的神情。那半精灵很久以前便得到刺客的称号,一个被证明既冤枉又危险的称号。艾芮琳为了摆脱她阴暗的过去而努力了很久、很辛苦,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过去纠缠着。

“无意冒犯,哈谢斯,”达尼洛缓缓地说,“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这里大概跳过了好几级?”

“真可笑,”哈谢斯高傲地说,“学校的大师根本不敢用这事情欺骗我。”        

“他们根本不敢,嗯?”一个沉思的表情从艾芮琳脸上滑过。                  

 “我家在扎泽斯珀城,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可是你看上去像卡林杉人,”她注意道。“或许你母亲是从卡林港来的?”      

“这是一次政府宴会吗,我们在这里这么文雅地谈话?”哈谢斯话语尖锐。“我是你的囚犯。要杀要剐就动手吧,但别用你们女人的闲聊来烦我。”

“可爱的孩子,”达尼洛喃喃地说。“他这个诱人的提议真棒。要不我们就这么办?”

艾芮琳摇了摇头。“哈谢斯会跟我们一起去扎泽斯珀城。”很难忽略那男孩的黑眼睛里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对不起,哈谢斯,但是你不得不找其他办法来得到你的绶带了。”

“一个明智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认输。”那男孩同意。

达尼洛小心地打量他们的俘虏,注意到他的嘴唇狡黠地弯曲着,以及那圆滑而毫无诚意的声调。他的目光又转回艾芮琳。从她娇美的面庞上,他完全无法读出她的心思,不过她一定在策划着什么。既然达尼洛猜不到她的计划,他别无选择,只能随机应变了。不过,那并不意味这他满意这样的安排。

“真精彩,”他嘀咕道,声音大到让艾芮琳的精灵耳朵刚好可以听到。“我们养了一只蝰蛇宠物。”

“如果你一定要去扎泽斯珀城,”哈谢斯对艾芮琳说,“明智的做法是尽快出发。穿过泰瑟尔森林之后就是星顶山脉。这条路会穿过那山里的一条隘口,那里是一片像任何沙漠一样炎热贫瘠的荒地。在白天的高温里,你们北方人的皮肤会像蜕皮的蛇一样脱落,”他饶有兴致地说。

“可爱的孩子。”达尼洛重复道。                                            

“不过,他说的对。”艾芮琳回答,“一小时之内太阳就要出来了。如果我们赶一些,我们就能在正午之前穿过隘口。”

花花公子沉重地叹气。“难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多停一会儿,吃了早点再走?我做饭。而且我们已经有了营火。”

艾芮琳勉强同意。三人围坐在达尼洛的营火边。那贵族开始翻自己的包裹,取出一个小煮罐,一盘紧紧裹着的咸鱼,一包晒干的蘑菇,一包药草,一个装了水的大银壶,以及另一个装了烹调干酒的壶。哈谢斯张口结舌地看着每一件东西从小包里取出来。

“那是魔法,”达尼洛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将各种原料混合起来。“这小包容纳的东西比从外表能推测的要多很多。”

那年轻的刺客迅速掩藏住自己的惊奇。“没有瓷器?没有亚麻布,没有烛台?我发现你对严酷的旅程适应得不错嘛。”他尖刻地挖苦。

“我会尽量保持得文明一点,”达尼洛谦虚地说。“不过有时候,那并不容易。”

艾芮琳听出了她同伴的话语里暗藏的警告。“你还有那些咖啡吗,丹?”她急忙问。

听到南方那家喻户晓的饮品,哈谢斯的脸亮了起来。“我愿意准备那个。没有北方人能煮出一杯像样的咖啡。”

“真是慷慨的提议,”达尼洛冷冷地说。他又翻了一遍小包,取出一个外形独特的有盖小壶,还有一包磨碎的咖啡豆,将它们扔给男孩。哈谢斯接过水壶,迅速忙碌起来。

当咖啡准备就绪,哈谢斯盛满艾芮琳的杯子,并庄重地弓腰递给了她。然后,似乎思索再三,他倒了一杯给达尼洛。在北方并没有很多人知道咖啡,不过在南方无数次的旅行里, 艾芮琳渐渐爱上了这种饮料。哈谢斯煮出的咖啡浓稠、乌黑、形似糖浆,就跟她在那些奥姆的集市里尝到的一模一样。她深吸一口气味,她灵敏的精灵嗅觉在浓香的蒸汽里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味。她悄悄示意达尼洛,将目光移到他的杯子上,微微摇头。那法师挑起眉毛,面容上露出一个“我早告诉过你”的微笑。

“如果我不先喝的话,会不会冒犯你?”她问哈谢斯。                          

“当然不会。只有谨慎的人才会长寿,”那孩子优雅地回答。他向她的杯子伸出手,说道,“我应该亲自为您品尝一下。”

半精灵早已猜到这个回答,哈谢斯眼中的一丝微弱的光芒更确认了她的怀疑。毫无疑问,无论他在咖啡里放了什么毒药,他都能够免疫。这是一种有经验的刺客不太常用、且更加隐秘狡猾的保留剧目。

“我可不想用这种事情损坏你的名誉。”艾芮琳庄严而正式地说。“其实,我想的是用咖啡喂你的马。”

哈谢斯自鸣得意的表情融化成挫败后的沮丧神情,他的拳头砸在地面。“为什么?”他脱口而出,“为什么神明要派你来折磨我!”

半精灵等待男孩发泄完的怒火。“为什么你的导师想要你死,哈谢斯?”

“当然,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之外。”达尼洛补充道。

哈谢斯满腔怒火地看着他的逮捕者。“你聋了吗?我的导师决定你必须死,精灵女人。然后我就能晋升到下一级绶带。”

“让我们先回到现实里一下,好吧?”达尼洛缓缓地说。“我们的家在这里以北很多天的路程以外。你没有想过一个名气传了这么远的刺客,对于你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大了一些? 此外,那位女士根本没有绶带。”那花花公子的目光扫过艾芮琳平平无奇的旅行装:长裤、衬衫、以及一条深色的长披风。“就此而言,她也没有其它装饰。”他又满怀委屈地补充。

在那青年回答之前,艾芮琳插嘴。“你认为我有多少岁?”

哈谢斯眨了眨眼,她的问题明显令他困惑。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精致的相貌,卷曲的黑发,以及纤细的身形。“二十三个雨季,”他猜。

艾芮琳摇头。“试试四十三岁。”                                        

“那不可能,”哈谢斯抗议,他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你很年轻,而且很美。”

她将厚厚的长发梳到一边,显出她的尖耳朵,尖端染了一点淡淡的蓝色。“我是一个半精灵,记得吗?我大概会比你的孙子活得还长。在我开始练剑的时候,你母亲只不过是个婴儿。他嫁给你父亲的时候有多大?”

“十四岁。”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在你和你母亲加起来的年月里,我都是一个雇用武士。我参加了联盟与蜕根野蛮人作战。我在竖琴手同盟里获得了一个光荣的位置。知道这些以后,你还认为你被派来进行公平的战斗么?”

艾芮琳用一个微笑缓和了她严厉的话语。“几年以后,这也许会改变。你有那样的天赋,哈谢斯,总会有一天,我们能在一个公平的场合见面。不过那一天还没有来。”她顿了一顿,她的表情严厉了。“没人能利用我、或我的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我不想成为杀死你的工具,尽管你的导师做了这么精密的安排。”

“你撒谎,”哈谢斯说,一丝不确信的神情背叛了他。                          

“有人想要你死,”艾芮琳轻轻地重复。“这很容易证明。因为我不愿意做这事,会有另一个人来做。”

很长一段时间里,哈谢斯看着她。“我会考虑一下你的话。”

三个旅行者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向达尼洛的粥。哈谢斯对递给他的勺子嗤之以鼻,相反地,他直接用扁平的旅行用硬面包铲起鱼和蘑菇碎片。他看似饥肠辘辘地吃着早餐,不过动作却灵巧而优雅,给达尼洛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他决定他们两人有机会私下交谈,他就告诉她这件事。

就餐之后,在达尼洛的坚持下,艾芮琳把一根长绳子系在哈谢斯的脚踝上,另一头在她的马鞍上系紧。那男孩镇静地对待这种屈辱,在他们离开森林之前,他没有再和她说话。

“我听说过竖琴手同盟,”哈谢斯轻松地开口,不过他的语气暗示着他听到的不是好事。他将马转向一边,在绳子允许的尺度里,他尽量拉远了和他的捕获者之间的距离。

达尼洛牵引坐骑靠近半精灵的马。“作为他的下一个动作,这位大人毫无疑问会伸出舌头。”

艾芮琳笑了。“放过他吧,达尼洛。他只是个孩子。”                          

“他是吗?”达尼洛针锋相对地问。“他看上去比你那些二年级的刺客好很多。”

“哦,何以见得?”      

“泰瑟尔的贵族很少用叉子或勺子。那被认为很笨拙。我相信,那是帕夏对北方的野蛮行径的另一个宣传。然后还有那马的事情,”达尼洛指出。“我是看马的行家,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有相当富有的人才买得起这种坐骑。还有,你注意到那男孩的戒指吗?”

“我正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提到那戒指,”艾芮琳喃喃地说。“那么哈谢斯很有钱。”

“还有另一件事。他显然高贵而且有钱,不过他和这类人又不一样。他明显很讨厌从我身上看到的——”

“为这个他需要理由?”

达尼洛伸手过去,用指尖碰着艾芮琳的脸颊,将她转了过来,面对着他。“这个让你开心过度了。”他冷冷地说。

“最好适应哈谢斯,达尼洛。”她一边说,一边将马牵开。“他是我们在帕夏巴力克的皇廷里的联络人。”

达尼洛眯眼看了看太阳,它刚爬出星顶山脉的顶端。然而,它已在用愤怒的红眼睛瞪视着他们。“我亲爱的,我觉得这沙漠的热度让你头晕了。”

“为什么?你自己说哈谢斯是个贵族。他说扎泽斯珀城是他的家乡,不过他看上去是卡林杉人。帕夏巴力克的宫殿在扎泽斯珀城。这帕夏是土生土长的泰瑟尔人,但他据说有不少南方女人的妻妾。哈谢斯承认是一个妻妾生的。他对北方人的厌恶有没有让你想起某人?”

“好吧,有可能他是帕夏的儿子,”达尼洛让步。“只是可能。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可以问他。”                                                        

“我喜欢这主意,”达尼洛沉思着说,“简单,直接。那年轻人喜欢说话,所以这或许真能行得通。”他把手聚拢到嘴边,喊道:“告诉我,哈谢斯,帕夏巴力克对于家里有个刺客是如何看法?”

“跟我爸比起来,你爸会更早和你断绝关系。”那男孩简略地回答,“一个刺客总比傻瓜好。”

艾芮琳笑了。“那回答了你的问题?”                                      

“算是吧。”达尼洛无奈地回答。“你赢了。不过是什么让你觉得哈谢斯会跟我们合作?”

“只要我们能让他相信他有性命之忧,他就会跟我们合作。”

邪恶的笑容在那贵族的脸上洋溢开来。“我能想到好几个办法来达成这个功绩。”

“不用操心。第二个刺客很快就会出手。如果他们计划把哈谢斯的死全推到一个北方人身上,他就不得不出手。”

“啊。”达尼洛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明白了。哈谢斯的导师送他来对付你,确信你定然会杀了他。这是一个除掉他、却又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妙计。而且大家都知道帕夏巴力克对‘北方野蛮人’的态度,他们大概期望哈谢斯的死会把那老男孩推下悬崖吧。”

“那是我的猜测。”艾芮琳赞同。“他儿子的死可能会导致巴力克限制与北方的贸易——让泰瑟尔的人民反对他。然后那些行会联盟开始行动的道路就畅通无阻了。”

“很狡猾,”贵族嘟哝道。“而且另外那个刺客——那个从伊姆内斯卡镇开始就跟着我们人——大概会确保你和哈谢斯碰面,我猜想。”

“可能。如果你不杀哈谢斯,他会。不过,你可以打赌他们最终还是会嫁祸给我。” 达尼洛安静了很长时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确保哈谢斯活着,”艾芮琳的话音严肃。

当三个旅行者进入隘口深处,白天已变得沉重而炎热,沿途的景色也更加贫瘠而难以通行。热气从沙地及零星的石块堆里缓缓升起,形成不停波动的条纹。这里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岩壁上晒太阳的成群蜥蜴。这些生物似乎片遍地都是,这些享受酷热的活物令达尼洛大为惊奇。

“留意那一块大岩石。”半精灵悄悄地说。道路在前方变窄了,小径左方是一片平坦的岩层,一堆参差的巨石则挡住右侧的去路。

“我们的刺客正躺着等在那里?”那贵族问。                        

“你能选一个更好的地方?”艾芮琳问。“我一行动,你就盯着哈谢斯。”

他们向前骑行,直到几乎与那巨石持平。艾芮琳突然跳下马来,猛地拉扯捆住他们俘虏的绳索。哈谢斯毫无防备,重重摔在岩石地面上。

一瞬间艾芮琳便已站起来,月刃在手里,向着达尼洛还未看到的目标冲去。一个黑色胡须的高大人影从岩石后面跳了出来,一对弯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达尼洛注意到袭击者深色的贴身服装,与哈谢斯身穿的完全相同。

帕夏的儿子此时正面带痛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观察着眼前逐渐展开的战斗,心里充满喜悦。那个受诅咒的女人会死,并且死在一个刺客弟兄手中!这个想法令哈谢斯眯上眼睛,他弯腰拾起一片楔形石块,边缘锋利。或许这是一个神明赐予的机会,让他去完成指派给他的任务……

“我可不推荐那个,”钢铁一般锋利的声音说。一把同样锋利的匕首贴上哈谢斯的脖颈根部。“慢慢转过来。”

哈谢斯服从了,暗暗咒骂自己居然被那个野蛮人孔雀给制服了。他忘了达尼洛的存在, 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忽视这个白痴。

“爬到那石块上面看,”那北方人命令道,缓缓滑落刀刃,直至与那年轻人的心脏持平。“在那里你的视角会有很大改观。”

哈谢斯迷惑了,他探头看——又从眼前的景象迅速缩了回来。所有喜爱阳光的蜥蜴都因受惊而四散逃开,只有一只除外。那孤独留下的生物正在翻卷扭曲,被一把纤细、熟悉的匕首刺穿。随着蜥蜴不断的扭动,那匕首闪烁出耀眼的阳光。年轻人瞠目结舌,那生物也在最后一次痉挛的颤抖之后静止下来。就在片刻之前,如果把那死去的爬行动物与他的“刺客弟兄”之前的藏身处连成直线,哈谢斯正好位于直线的轨迹中间。

“艾芮琳把那东西砍开了一点点,你说是吧?”达尼洛用他那惹人生气的平缓声音说道。

“那精灵女人说的是真话。”哈谢斯轻声说。他转身,正对着达尼洛·赛恩的眼睛。“把匕首还我,”他命令,“她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要去帮她。”

那贵族笑着放低了剑。“如果你还想留着自己的命,你就别去。”他指了指岩石顶端。“找个座位。这不会耽搁太久。”

“可是——”                      

“如果她有麻烦,我会帮忙。同意吧?”

被眼前的战斗完全吸引过去,哈谢斯只得点头。他爬上岩石,没有太过在意身边的死蜥蜴,更没有留意那北方人一丝不苟地搬走那生物时,脸上那具有喜剧效果的苦相。

艾芮琳·月刃的战斗跟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她用双手握住那把古老的剑,她的每一击却像沙漠的毒蛇一样迅捷。她轻松应付了那卡林杉人闪烁的双刀。没过多久,那人向后倒下,双手抓住他被割开的咽喉。

半精灵弯腰在沙子里擦去剑上的血迹。仿佛一个睡着的人,哈谢斯滑下岩石,向前蹒跚而去,他一直紧盯着那死去的人,眼睛里充满恐惧却又着迷的神情。

达尼洛走到艾芮琳身边。“关于你对哈谢斯的判断,如果我有任何怀疑的话,只要看一眼他的脸,就能全部打消了。我敢用我全部的宝石收藏打赌,那男孩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目睹死亡——应该说,直到此刻为止。”

“他一直生活在翅膀下面,”艾芮琳轻声回答,“很少有人死在后宫里。”

“那些死在那里的,也死得很开心。”那年轻的法师喃喃地说。

哈谢斯丝毫没有留意竖琴手的交谈,他在尸体旁双膝跪下。他向那人的外衣伸手过去, 犹豫片刻,终于拨开黑色的衣襟。一条填充软物的淡银色丝绸绶带绑在死者的内侧胸甲上。哈谢斯抬头看着艾芮琳。

“这人披着阴影绶带,”他轻声说,“而你轻易地杀了他。”

半精灵将贴在湿润的额前的一屡黑色卷发推开,耸了耸肩。“他更擅长潜行,而不是格斗。”

“就算这样,这灰绶带标志着佩戴者享有最高的级别和技艺,”孩子平静地说,目光从未离开尸体。

“糟糕,”达尼洛喃喃低语,他忽然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哈谢斯吸气,镇定下来,他迅速解开绶带,把它从死者身上扯下来。他站起身,庄严而正式地献给艾芮琳。“现在这条带子和它的级别都是你的了。”

艾芮琳看着递过来的绶带,重重吞咽了一口。“我该拿它做什么?”            

“自豪地戴着它,”哈谢斯诚恳地回答,“在这些地区,这条绶带会让你得到很多尊敬,以及很多来自富贵及权势之人的青睐。这条阴影绶带还给了你进入刺客行会的权力,甚至能为你在隐秘学院的统治圈子里找到一个职位,如果你想要的话。”

艾芮琳的肩膀耷拉下来。在她的一生里,半精灵一直很努力地想得到别人对她在其他方面的认可,而不是作为刺客的她。讽刺的却是,她恰好又得到一个标志自己错误身份的徽章。

“两个行会了,”达尼洛轻柔地说,“在刺客行会和泰瑟尔酒商行会之间,我们肯定能找到需要的信息。”

艾芮琳懊恼地瞥了一眼面带同情的达尼洛,简略地点头,表示同意。她从哈谢斯伸出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扯过绶带,迅速系在腰间。

“我还没准备好听你的吩咐,”哈谢斯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把竖琴手同盟带到我们的土地上吗?”

“我们希望帕夏巴力克继续掌权,”达尼洛开口。

年轻人笑了。“你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也是我的期望。”

哈谢斯文雅地倾听着达尼洛的叙述,但听到法师讲到那些行会打算推翻帕夏的阴谋,男孩的脸因为吃惊和愤怒而阴沉下来。故事结束之后很长时间,他一直安静地坐着。

“有什么不妥吗,哈谢斯?”艾芮琳试探道。

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很显然,如果我想活命的话,我就必须退出隐秘学院;可是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一个失败。那行会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散播我很懦弱的虚假谣言,这就会给我和我父亲的名誉带来严重损害。这不仅仅是自尊心的问题,”哈谢斯平静地补充,“我希望帮助我父亲,但是他会听一个荣誉尽失的人进言么?”

“你或许能够声名无损地离开隐秘学院,”达尼洛沉思着说。

“我看不出会有办法。”男孩回答,面色阴郁。

贵族笑了。“你经常讨价还价吗,哈谢斯?”

“那一般是商人或者仆人的工作,不过我熟悉它的规则。一方首先出一个难以置信的高价,另一方则还一个同样荒谬的低价。最终双方会在中间某处达成共识。”

“相当精确,”达尼洛说,“你可以这么做:你和一个仆人会把这人的尸体带到刺客的行会大厅去。如果我对规则的理解正确,他的死不仅能获得级别,还有行会的会员身份以及隐秘学院的一个职位。三个全要。那就是最高的标价。”

“但我并没有杀他,”哈谢斯反对。

“讨价还价,记得吗?诚实对此能有什么帮助?”

男孩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幽默的光彩。“继续。”

“行会首领们就会还一个低价,比如只付给你杀死这人的标价。你就冷笑一下,顺便在手里玩弄着你那颗无价的圣甲虫宝石。”达尼洛建议,同时贪婪地瞟了一眼男孩的戒指。 “然后,在适当的停顿之后,你建议说你或许愿意放弃在隐秘学院的位置。”

“行会首领们肯定不乐意接受,”哈谢斯反对,“确实,他们不会愿意让一个我这年纪的人称为刺客导师,但是如果他们真在密谋推翻我父亲,他们就绝对不能让我加入行会。”

“正是如此,”达尼洛耐心地说,“行会的成员身份是问题所在,他们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会集中到那个上边。等他们解除了你在隐秘学院的职务,他们只会把你看作一个差点成为刺客导师的人,而不是一个失败的学生。”

“继续,”哈谢斯催促,一个狡诈的微笑从他的嘴角升了起来。                  

“他们会让你离开学院,并还一个价。既然他们不能让你四处刺探行会的生意,他们能提供的只有那条阴影绶带了。你可以假意前思后想,然后偶然发现一个等级这么高的刺客必须被允许进入行会,这样才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也才能从她的费用里收取合理的行会税奉。隐蔽地强调一下‘她’。”

“啊,”一个缓慢,仰慕的笑容爬上哈谢斯的脸颊。“那一定会把他们搞糊涂。”

达尼洛笑了。“对呀。你会突然转变谈判的方向,利用他们的吃惊获得优势。介绍你的‘仆人’给他们——那就是你,艾芮琳——说她正是那个获得阴影绶带的女人。为她重复一下你关于级别与会员身份的要价——并且暗示你一直说的都是艾芮琳。很可能他们会因为解决了你而松一口气,他们会赶忙去拥抱艾芮琳。只是个比喻,亲爱的。”达尼洛急忙安抚半精灵。

“可是我的任务怎么办?我根本打不过我被指派来杀掉的女人。”男孩指出。

贵族挑起了一根眼眉。“如果行会首领提到这个,提醒他们你已经离开学院了。双方价格敲定,交易完成。这里不是常说么?你已经赢了他们,而他们还可能为此而钦佩你呢。”

哈谢斯向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想法很像南方人:狡猾而细密。看上去我对你的判断是错的。”

“所有人都这样,”艾芮琳讥讽地说,“因此他才成为一个这么有效的间谍。”    

“赛恩大人也是一个竖琴手?”年轻人思索着,皱紧了眉头。“一个贵族能加入这样的组织?”

“甚至一个帕夏的儿子也行,”艾芮琳微笑着说,“在将来。”

哈谢斯沉思着点了点头。“没准我会喜欢这个。”

达尼洛交叉着双臂,笑容洋溢开来。“那么,大概是时候谈一谈你我的交易了。告诉你父亲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情。告诉他艾芮琳和我在寻找那些行会威胁他统治的证据。请他听一听我们的陈述,然后他自己做出决断。”

“那是你最高的要价?”哈谢斯嘲弄道。                              

“你过早打断我了,”贵族伤心地说,“我正打算顺带索要你的那枚戒指。”

男孩的黑眼睛闪亮起来。“这太荒唐了!这戒指是皇室的标志。这是我的提议:如你所愿,我会把你的警告传达给我父亲。你不能得到这戒指,不过我愿意成为你们在泰瑟尔的耳目。从今天起,我会把任何到达皇廷的信息都传给竖琴手同盟。”

“再扔两头骆驼进来,我们就成交。”达尼洛提议。“成交。”

那年轻人用如此庄严的方式敲定交易,两位竖琴手都没敢向他解释,那只是达尼洛的一个玩笑。

“恭喜啦,达尼洛,”艾芮琳低声说着,尽力压住话音里的笑意。“我们完成了竖琴手同盟的任务,而且你终于得到了你的两头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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