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助者

作者:大卫·库克
译者:Jer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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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哈大师,您忘了吗?今夜是皮尼亚戈公爵的晚宴。您还得去,对吧?”

我的笔尖刮擦纸面的细碎声音停了下来,助手的影子落在我一直在书写的纸卷上。高塔里的这个祭司们分配给我的阴暗小隔间中,光线十分珍贵;可是就在此刻,这位同样由那些似乎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德尼尔牧师们分配的助手,却把自己宽阔的身体放在了房间唯一的窗口面前。

我抬头眨了眨眼,他肥胖的腰身沐浴在阳光里。他的出现让我觉得很烦, 因为他打断了我的独自一人的静思,可是我不能忽略他的问题。此外,我的助手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祭司,因此我按耐住脾气,把眼前的纸卷推到一旁,思量了片刻。

“我还没决定,第一子福克希。”我无法掌握他姓氏的发音,尽管在这城市里他的名字很普通,对于我而言却很陌生,因此我用他的出生排位称呼他。“我听你说过他那豪华的宴会,无数精美的菜肴——那是全普罗坎泊最棒的。可是我这平民的肠胃如果无法消受它们怎么办?此外,我对你们西方的宫廷礼仪一无所知,我或许会冒犯他。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喇嘛。”

福克希却毫不宽容,开始收拾堆满桌面的大小卷轴,同时嘴里还喋喋不 休,他洪钟般的声音和他的体型却很相称。

“普通的喇嘛,没错,”他嘟哝着打量饱经风霜的我,他又一次认为我年岁太大,听力一定不好。“你是一个出名的历史学家。你是科米尔国王的贵客,而且还为他撰写了颓根战争的历史。”从塞满书籍的架子上,他取下一捆吸水纸,并剪断了捆扎的丝带。

“那算不上历史,第一子福克希,只是关于颓根习俗的零星笔记——同大善人瑞弗森关于那场战争的完整记录相比,我的作品根本不值一提。”我回忆起吟游诗人瑞弗森为我那些笔记提供的耐心翻译和指导,按照他在其中花费的时间来算,我的作品可以算是我们两人共同完成的。

“那公爵很有钱,而且他喜欢艺术,”福克希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提醒我。他把手稿塞进候在一旁的抄写员手中,那男孩点了点头,慢慢走下楼梯, 显然他不想错过我们的谈话。我挥手示意他走开。看来今天我没法写更多了。

“公爵的举止完全像一个外国人,”对于像我这样出生在东方的人而言,这话是一个莫大的侮辱,可是福克希却完全无动于衷。“他并不高兴,”我解释,“我只是一个走背运的使节,福克希。我的话可能会触怒他。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能筹到钱,支付抄写人和装订人,或者会有翻印书籍的便宜办法。或许某个法师可以用魔法变出副本来。”我几乎没有正眼看我的秘书,或许这样他会自动消失,正如提倡认知论的乌林道兄宣称的那样,任何事情都该如此—— 我们没有观察到的东西都不存在。

“哈!绝大多数魔法师都看不上那样的工作。太像交易了。”福克希驳斥道;他看穿了我的意图。“你知道并不需要这样。你写作期间可以留在我们的寺院里。我会确保上等抄写员翻印好你的颓根历史,并把它们送到全心土地区每一所德尼尔的寺院去。”

我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他知道我的感受,但福克希和我都太过顽固,彼此不愿妥协。我的一部分问题是自尊心,因为自从离开阿纣恩国王位于苏萨尔的皇廷以来,我在这符文之王的寺院里作客已经有很长时间。更主要的则是那我没有告诉福克希的原因,在所有这些寺院里,祭司们只会把我的颓根历史束之高阁,从此再无人问津。对于这样的无用功,我没有那么慷慨。

我厌倦了争论,从高塔的小窗口向外眺望,暗示福克希他该离开了。这个居高临下的小房间为我提供了俯瞰普罗坎泊的不错视角,越过高墙环绕的各个城区,还能看到城市远方的海洋。色彩斑斓的屋顶上懒懒地升起了炊烟,整个海员的城区都铺成了蓝色,酒馆与其他娱乐场所全是黄色,而商人们的房顶则是海绿色。屋顶上零星点缀着深冬的片片积雪,那是昏暗的白色与灰色。我喜欢的正是普罗坎泊居民通过他们的屋顶流露出来的这种怪癖,与我到西方的头些年里居住的苏萨尔相比,这更加让我感到惬意。

在征伐颓根的胜利者、阿纣恩国王的首都,我总会觉得自己是这场战争的一件战利品——一个来自被征服的国家亚曼可汗的奇怪学者——无论我得到如何的礼遇,无论那城市如何壮观。当德尼尔的祭司们邀请我来访问此地,我立刻接受了。此刻俯瞰整个城市,我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高墙环绕的城区将普罗坎泊精确地划分成商人区、贵族区、祭司区,这让我想起卡扎瑞城市的样子——我的家乡。这里有苏萨尔所缺乏的那种秩序与定位恰当的感觉。或许,我忽然意识到,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是我想回家了。

福克希的深沉嗓音从环形石阶下传了上来,他肯定是在呵斥依然藏在台阶口的男孩。“今晚把大师的橙色武僧袍烫平。做完以后,去抄写今天的几页。让他们在明天早晨之前把那些转录好。”

“这么多页,”声音纤细的孩子抱怨道,“科哈大师描写的阿纣恩远征不够英勇,里边没有巨龙和其他东西。”

“或者你该走了,”福克希的粗暴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做你的抄写去。”

孩子没有意识到福克希的责备。我庆幸福克希看不到我的笑容。“你知道,如果这会像紫龙骑士的诞生——那个吟游诗人——呃,塔拉米克——在狮鹫之爪里唱的那样,那才是个精彩的远征故事,里边全是骑士和魔法。我特别喜欢天神出现在阿纣恩国王面前、并祝福远征的那一段。科哈大师应该写那个。”

“快走!”福克希用一个祭司能够做到的最狂暴的声音吼道。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学徒顺从了。

台阶沉寂下来,我打算继续写作,稍稍挪了一下桌子,以便更有效地利用阳光。桌角刮过坚硬的石地板,但声音迅速被沿墙堆积的书卷吞没了。我又一次拿起了笔。

在夏季里,颓根人一项盛行的娱乐是在山里狩猎雪兽——

由于一时分心,我的纸卷上多了一滴墨迹,我只得放下鹅毛笔,细心清理这个污点。值得庆幸的是,这粗糙的羊皮纸不太吸水,我用一张碎纸片把墨迹擦拭干净——这是一张福克希带来让我检查的样纸,一张廉价的传单,上面印着大片的文字:

铸造师墨渍及其神奇印刷机服务开张!

更多的文字都被吸进的墨汁覆盖了。我想读一下其他部分,结果却弄得满手污渍。

“第一子福克希!”

为了回应我兴奋的喊声,楼梯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怎么了,科哈大师?”我满脸通红的书记爬上塔楼的石阶,气喘吁吁地问道。

“铸造师墨渍是谁?”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离开了桌子,走到正红脸喘息着穿过门廊的福克希面前。我指尖的纸片在他的鼻尖下兴奋地飞舞着。我从未见过如此乌黑整洁的文字。福克希接过纸片时显得十分吃惊,把他贴到自己面前,在黯淡的光线里费力地阅读着。

“他是最近新发明的印刷家之一,先生。”

“印刷家——某种书记员吗?”

福克希肥胖的脸庞皱了起来,他试着寻找一个我能听懂的解释。“就像一个代笔人,大师,只不过他用某种小戏法抄写书页。”

“就像蒂尔拉修女的魔法抄写员?”那修女曾在藏书室工作,她打算用雕塑好的粘土制造一种被称为魔像的生物,让它成为完美的抄写员。我曾目睹过一次试验,她庞大的仆人用鹅毛笔插穿了木板,把桌子砸了个稀烂。如今那东西无声地守护在主厅里,并为偶尔到来的旅人搬运行李。

“不像那个,先生,”福克希容许自己笑了,“那东西像印章那样,一页一页盖出来,同时可以做出很多副本。”

“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你能找一个地方吗?”

福克希再次仔细打量纸片。“我觉得这上边说他在抄写员之巷。那就简单了。”

“那么,福克希,请你带我见见铸造师墨渍吧。如果我们快一点的话,就不会错过你的晚餐。我们必须去了解一下这印刷生意——以及它的成本。”

我走过惊慌的福克希,快步冲下石阶。“印刷成本?为什么?”福克希跟在我身后大喊道,他的大肚子左右摇晃着。“你的作品在教会里已经有一份副本,和大善人瑞弗森编写的历史合订成册,我们很乐意抄写你的下一本书。科哈大师,为什么浪费钱制作更多呢?”

我在台阶低端停下脚步,习惯性地向他鞠了一躬。“你可以说我自大狂妄,不过让更多人了解战争的真相总是好的。你不同意吗?”

“科哈大师,反正识字的也没那么多人。” 

“或许我的拙作能激励他们去学习。”我继续走着,决意不再拖延。“此外,或许我还可以躲掉皮尼亚戈公爵的晚宴。”

福克希紧跟在我身后,因为他很了解我。“至少等我去拿大衣呀。”他无奈地说。

寻找铸造师墨渍的一路上很冷,但却不是我家乡的那种干冷,而是海港冬季寒湿的北风,那种我已经习惯的寒冷。我们所走的这条路被当地人称作大干道,四周寂静无声,这不禁让我有些紧张。夕阳在沉入内海的海水之前,那逐渐拉长的影子更增加了这里荒凉的感觉。我从未习惯过孤独的生活,尽管—— 又或许正因为——我的家乡卡扎瑞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冷漠的关系。

当我们离开主街时,我终于放松下来,福克希引领着我穿过商人区的大门,两旁绿色屋顶的作坊与公寓几乎将狭窄的街道挤在了一起。空气里弥散着城市特有的气味,无论是在卡扎瑞,或是在科米尔。普罗坎泊混杂着木柴的烟味与下水道的恶臭,又被鱼腥及黄油面饼的气味掩盖下去。这有趣的组合在我的脑海里唤出了记忆深处的一幅画面,那是在辽阔的草原上,我坐在亚曼大王的帐篷里,围坐在燃烧牛粪的火堆边,细细品尝酥油茶的情景。

“快一些,大师。这气味会让我们生病的。”福克希已经用厚围巾裹住了整个脸,我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小眼睛。“今天外边太冷了。”

我几乎笑了,因为我就走在他身边,光着头,身穿单薄的长袍,不过这会太无礼了。“第一子福克希,假如是在家乡卡扎瑞的话——今天就该是冰天雪地了。眼前通往红山的道路——我曾是那里的喇嘛——估计都无法穿行了。此刻凉风习习,感觉就像草原上的春风。”

“你想家吗?”

“什么?”

“你告诉过我你已经离家十年了,首先是和颓根在一起,又来到西方。你一点没有想家么?”

我想到卡扎瑞——高耸的山峦顶端覆盖着冰川,那里有着为寻求启示的人敞开的偏僻僧院。我目睹亚曼可汗征服了我的家园;那时我就和他并肩骑行。如今我的亚曼大王已死,他的帝国也早已烟消云散。佛陀,强力之神,恕我不敬,与卡扎瑞相比,我更想念可汗。

“虽然很丢脸,但我承认我想念那些可口的食物,第一子福克希。我大概永远也适应不了你们普罗坎泊人的美食——尽是肉食和生菜。我很乐意来上一杯马奶酒,或者米饭,再来点茶。”

“呃——马奶酒——酸马奶。你的胃口真好。”

“啊,第一子福克希,在雅尼察瓦,有一句古话叫物极必反。马奶酒能让你血液沸腾,赶走身体里的寒气。你吃的这些烤肉却会让你体内的强弱失调。”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福克希的水桶腰。

福克希毫不在意地回应了我的目光。“我调节得还不错,科哈大师。毕竟是我每天背着你的书爬上爬下。小心那里的泥。”

我们避开普罗坎泊无名街道上的水坑,那是昨天的冬雨留下的。终于走出泥泞的道路时,我们听到了机器的隆隆声。那是从下一条小巷口的一个破烂商店里传出来的。

“噢,当心那桶,你这个到处洒墨的学徒矮子!我会从你可怜的薪水里扣掉每一滴墨。怎么样,你喜欢这么办吗?”

铸造师墨渍在家。

那商店只不过是靠着货运马厩修建的一间平房。一片残破不堪的纸板贴在门边,上边满是水渍。黑色的墨汁从文字上流淌下来,渗入松木的门板。这情景让人望而却步,不过门板的空隙里传出了金属碾压的轰鸣,并以厚重的敲击声作为终结。这就像一屋子衣衫褴褛的骑士在房间里跺脚。福克希困惑的表情告诉我这对他也十分神秘。

房间里的喧嚣声保持着它雷鸣般的节奏。声音的来源是伏在地上的一大团金属,以及塞满破屋子中央的木条,四周堆满一捆一捆五颜六色的破纸。眼前是一个站在木箱上、正在教训食人魔学徒的矮人工匠。噪音为我们的到来提供了掩护,学徒粗壮多毛的背脊对着我们,他动作准确地弯腰用力,强壮的手臂同时拖动一根长杆,将咯吱作响的齿轮拉动起来。钢铁的巨臂上下起伏,金属的爪子从一摞纸片顶端将其一张一张扒了下来,送进机器的大嘴里。

“推她别太用力,你这个蠢蛋!这里,慢下来,给她上点油。我要——” 铸造师墨渍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我们,他的态度立刻变了。“先生们,您的到来让我的小店蓬荜增辉,”矮人高喊着爬下他的高台。“我是铸造师墨渍,印刷大师。阿古尔,把她关掉,这些先生们才听得见。”

我担心自己呆呆的样子很无礼,因为我并没有和西方的矮人这种生物打过多少交道。印刷大师和那勇猛的、统领阿纣恩国王军中矮人的铁王截然不同。那名字十分贴切,因为墨渍看上去就像一大团墨汁,他前身上下四英尺都是。围着丝绸衬衫的皮围裙全是乌渍,我想他的胡须大概是白的,不过此刻成了一团灰色,小心地缠在腰带上。只有他光头的顶端大胆地显露出来。

“我从地底把她弄来的,”矮人自豪地说,机器的咯吱声终于平息下来。阿古尔勉强挤过狭小的空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房门,向马厩走去。

“地底?”

“地底——矮人地底,就是我族人的家乡。现在,我能为两位先生效劳吗?”

福克希把肥胖的身躯插到我们之间,代替我回答了他。“铸造师墨渍,我的主人是卡扎瑞的科哈,来自红山的喇嘛,颓根的特使,大草原过去的帝王亚曼可汗的御任历史学家。他来这里商谈印刷的事宜。”

我不喜欢这些头衔,但福克希向我解释过需要给矮人留下好印象的重要性。我觉得这没用,而我被证明是正确的。铸造师墨渍完全无动于衷。“要印什么?”

我让福克希继续谈判。“我主人刚完成了《颓根历史学家观察,纪录亚曼可汗生平及其在西方之地的兴起与灭亡,摘自献给科米尔阿纣恩国王的记录》。”

“这名字挺长的。”

“我们可以把它称作《颓根的历史》。”我觉得福克希过快地妥协了。

铸造师墨渍咬着指甲等待片刻,最后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几乎被埋住的书桌,清理出一个角落。“那好,多少份?什么样的纸张?有彩绘吗?插图?普通封面,或者要点特别的,例如龙鳞或者飞龙皮?你是神职人员——里边没有魔法符文吧?”铸造师墨渍的最后一个问题说得很慢,明显疑心重重。

“开头会有一段佛经——祈求佛陀的祝福。”我说。

“魔法的?”矮人一脸不满。

“不。只是雅尼察瓦的一段颂文。”

“哦,那就好,”矮人说,再次笑了。“你知道,不能把魔法印在纸上。根本做不到。”

接下来的细节我已无能为力,因此我坐在角落里,让福克希进行谈判。每一点似乎都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既然无所事事,我便在一旁打坐,但是却无法清空思绪。回忆涌了上来——大草原上正在融化的积雪,亚曼帐篷里浓烈的马奶酒味,卡扎瑞狂风扫过的花岗岩尖顶。这失败的静坐甚至让我想起红山的导师们。最近我越来越多地想起曾经到过的地方,仿佛眼前只是一个空壳,需要用东西填充似的。

福克希的谈判终于告一段落。他一脸愠怒,我能看出这进展得并不顺利。铸造师墨渍走上前来,严肃的神情取代了笑容。“那么,尊敬的先生,你的仆人谈好了价格,不超过一万金狮子——等等——如果全用普罗坎泊钱币的话, 只要八千——这是印一本书所需的盘片和材料的成本。余下来的每本五百金狮子。你接受这些条款吗,尊敬的先生?”

我并没有一万金币,甚至把我手中剩下的亚曼送我的礼物加上也不够。福克希无助的表情告诉我这价格不可能更低了。我看着墙上一排排挂着的沾满污点的纸张,这些纸粗糙残缺,上边的图案十分拙劣。我见到的这些纸张无法和寺院里精心准备的手绘作品相提并论,更比不上我从翔龙收集到的朱红卷轴。对于这么差的品质而言,这价格高得离谱。

“铸造师墨渍,”我鞠躬回答,希望能挣回写脸面,“我会考虑以下你的条款。走吧,第一子福克希,我们该走了。”

在矮人能反对之前,我便匆匆走出了房门。这次探险让我很丢脸,因为铸造师墨渍知道我付不起,更因为我居然会考虑这种方式。福克希紧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我告诉过你这完全没有必要,”我的秘书斥责道,“这矮人的设备就是个玩具,只能用来印点传单什么的。此外,墨渍连一个铜板也不让。请明白我为您可是尽力了,科哈大师。”

“你已经尽力了,我确定,”我安抚福克希道,“我这愚蠢的主意浪费了你的时间。我没有其他选择……”

“今晚您会去皮尼亚戈公爵的晚宴?所有事情都会准备妥当的,别担心, 大师。”

向公爵乞求让我觉得十分难堪,但继续依赖牧师们的热情好客更让我羞愧。不过,我的行为受到骄傲的驱使么?晚宴过后,我必须多多打坐,找回自我的中心。不过此刻,还有一个无法逃避的任务。自从离开修道院以后,我一直生活在亚曼的身边,目睹了无数的战争与背叛。可是如今看来我已经沦落到向手工艺人贩卖知识的田地。在前世里,我一定是从启蒙之路上偏离了很远, 才会让如今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那好,我会去。希望你的学徒按照你的吩咐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看着福克希,我的决定终于让他的下颚松弛下来。

我的步履踌躇,即将开始的宴会却在催促着我前行,终于我来到了皮尼亚戈公爵的宫殿前——不早不晚。这宅邸位于贵族区的深处,这城区的银色屋顶在永恒的魔法灯火照耀下闪闪发光。我慢步走过平坦的石子路,缓慢升起的雾气前哨阴郁地揭示了即将覆盖全城的浓雾,在寒湿的冷气到来之前,它们成了催促我前行的最后一丝鼓励。

公爵的宫殿高墙环绕,上边雕琢了各种恐怖的怪物,在黑夜的阴影里恶毒地注视着下方。这些雕塑之间则是锋利的铁刺,明显要将整个世界拒绝在外, 其中也包括我。

当我靠进庭院大门时,经过的轿夫粗暴地将我逐到一边;一张张涂满胭脂香水的脸透过轿子的小窗口,诧异地打量着我。没有任何一个要员会徒步穿过普罗坎泊的街道来赴宴,尤其是只身一人。我并不觉得走路费力——就算是这样阴湿的夜晚也不例外。城市的空气十分惬意,坐轿子会是一种很不协调的放纵,而我需要让自己更加勤奋。

庭院门口的守卫像宾客们一样打量着我。对于我选择的衣着,福克希并没有说错。这一身桔黄色的喇嘛袍,以及我的光头,我看上去根本不像公爵通常会邀请的宾客。不论如何,身上这一件褪色的棉袍是连接着我往昔的纽带。

在宫殿里,一个涂满脂粉、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引领我穿过地毯覆盖的外围房间,魔法的音乐若有若无地飘扬在厅堂中,每个房间里的曲调与旋律又各自不同。客人们早已在宴会厅里就坐,他们围绕着的桌上挤满了闪耀的蜡烛与食物堆积如山的杯盘。我的座位在公爵下方两个之外,那是我在长桌边看到的二十二个座位中还空着的唯一一个。我总有数数的习惯——那想要知道数字、理由以及目的的习惯。

“欢迎我们特别的外国贵客,”在摆满盛宴的长桌顶端,皮尼亚戈公爵欢呼道。他站了起来,高大而壮硕,浓密的黑胡须上还留有些许酒渍。他挥舞手中的酒杯,将美酒溅在身旁丰满的情妇肩上,大声宣布:“各位,这是一次罕见的机会,因为我将一位杰出的隐士引出了他的巢穴!”他用酒杯撞击桌面, 鲜红的酒液在雪白的桌布上四溅开来。佩戴着精美饰物的脑袋先转向了他,继而转向我。对于我这朴素的外表,其他这些客人并没有掩饰他们的想法。

公爵继续说着,不过我无法确定他的嗓音是天生如此粗哑,或是受到杯中美酒的影响。“各位领主,各位尊贵的绅士与夫人,让我来介绍一位真正独特的晚宴贵客,这是,唔……”

“喇嘛,大人。”  

“喇嘛科哈。我相信他有很多关于颓根——那些自以为能够征服整个西方的野蛮人——的有趣故事。你们看到的喇嘛科哈曾是野蛮人头领亚曼的书记员。”

看来我成了今晚的娱乐项目。“确实,我正是亚曼可汗的大历史家。”我文雅地试图纠正他对我职责的描述,但这是徒劳的尝试。

“坐到我们桌边,喇嘛,尽情享受吧。今晚没人敢说你吃不饱饭啦。”公爵重重地坐回他王座般的椅子里。

我刚坐到自己的位置里,晚餐便已送了上来。盛上桌面的烤肉、酱汁以及馅饼确实名不虚传,印证了公爵美食家的称号,不过我每样菜我只尝了一点, 因为我更习惯的是平淡的面包与蔬菜。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老人,他细长的胡须像牦牛的白毛一样飘舞着,他盘子里的美味食物堆成了小山。他留意到我的目光,向我点头致意,露出过分热情的笑容,并将一片半熟的牛肉放在了我的盘子里。

“不吃不喝是你们民族的习俗吗?”公爵留意到我空空的盘子,沉声说道。“或许你是那种传说只依赖空气的种族。”

“他确实很瘦,约祖尔,”坐在他身边的女伴取笑道。

“十分抱歉,大人。我向您保证我跟任何活物一样,需要相同的养分。只是自从我来到普罗坎泊之后,我一直在努力遵循佛经——也就是无量佛陀的教诲。”

“那又如何?” 

“按照佛陀的教义,应该避免暴饮与肉食——”

“一派胡言,”公爵打断我,并挥手示意仆人添酒。他黑色的双眉蹙在一起,满脸愠怒。“大家都说野蛮人吃昆虫。”

“或许在大饥荒的时候会是如此,尊敬的先生。不过,我并不知道颓根里有这样的习惯。然而,颓根人并不知道蔬菜,因此我不得不违反佛陀的教诲和红山的规范。不过,”我急忙补充,同时接过一份煮熟的菜根,“您的餐桌上菜肴丰盛,就算我遵循这些誓言,也用不着挨饿的。”我的回答似乎让公爵满意了。

“我无法想象能和这些野人生活在一起,”我身边的老人插嘴道,我猜他大概是缇摩拉教堂的一个祭司。皮尼亚戈公爵点头赞同,一面从烤鹅上撕下一只翅膀。

“我家乡的学者认为天神在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为他们选好了一生,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找出自己的一生该是怎样。我觉得大部分颓根武士也无法想象能坐在这里。”

“不过我们西方人打败了这些偷马贼,不是吗?”这句话正是出自皮尼亚戈公爵的口中,宾客们纷纷点头赞同,因为福克希曾告诉我,皮尼亚戈也稍稍参与了这场战争,通过向远征的部队提供物资以牟取暴利。我身边这些打扮时髦、娇生惯养的人与那些同颓根大军对抗的坚韧武士截然不同。我想起塞斯克的平原,阿纣恩国王在那里与我的大王亚曼交锋并杀死了他,不过我的记忆同公爵宣称的辉煌情节相去甚远。

我措词谨慎。“确实。正如伟大的学者齐尔所说,一个王国真正的胜利该是由上至贵族、下至农夫的全部人民分享的。”

“完全正确——普罗坎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自豪,”公爵愉快地赞同,并举杯庆祝。

“如果别人以为您打败的只是一群土匪,那是多可悲的事情啊,大人。相反,如果能印出颓根的历史,让其他人了解他们的真实力量,这才是明智的吧?”

“例如你的那个历史,祭司?”

“我扩充了为阿纣恩国王准备的那些记录,并把他们编订成了小册子。不过,我还有些犹豫是否该将它公之于众。”

皮尼亚戈向前俯身。“你在我面前还害羞吗,祭司。它要花多少钱?”他兴奋地低声问道,只有我们身边的人能听见。

跟这个粗人无需多礼。“一万金狮子,大人。”  

“一万!就一本书?”公爵把一根咬剩的骨头扔给他的狗。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小了。

“这是让印刷师准备印模的必要成本——这是我的理解,大人。额外的每一本五百金狮子。”桌子这一侧的所有人似乎都安静下来,等待公爵的回应。

“额外的副本?”公爵问道。他转向我身旁的老祭司。“什么时候书记员开始廉价抄写副本了,大教主?”

“从没有过,大人。”

“我用送上来的果酒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我打算用印刷机来印书,而不是抄写员,尊敬的先生。”

主教对此嗤之以鼻。“印刷机——哈!只能用来印廉价的纸片。甚至连一本像样的祈祷书都做不出来——没法印刷魔法,你知道吧。”

“这本书没有魔法。”我反驳道。

“这无关紧要。一个书记员也能做这事,”公爵插嘴道。“再说,我要那么多本书干嘛?只要在我的图书馆里有一本就行了。”

我震惊了,无法找到合适的回答。“其他人肯定也想读我的书——”

“他们自然想读了,你这个蠢人。”公爵身边那个浮华的情人讥笑道,一边不停眨眼睛,“你以为约祖尔愿意花这么多钱给每人手里一本?他只用把唯一的一本书留在自己的图书馆里,这样任何想读的人必须获得他的批准。”

我看着公爵,希望他能驳斥她,但他却是一脸得意的笑容。她的描述十分准确。

我彻底无言了。所有这些年来,我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一直在细心校对亚曼覆灭时我竭力保存下来的文稿,也曾访问过途经普罗坎泊的奴隶船上的偶尔出现的颓根俘虏,甚至还仔细翻阅过前往东方的众多商队首领们的大大小小的地图。公爵却想把所有这些成果据为己有。这绝不可能。

我僵硬地起身离开了座位,找不到任何能表示拒绝的客套话。在摇曳的烛光与灯盏里,我对在座的两列贵族与弄臣深鞠一躬。他们全都安静下来,仿佛噩梦中的鬼魂一般紧盯着我,一张张邪恶的嘴脸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我。

“我浪费了您的晚宴。请原谅,皮尼亚戈公爵。我现在会离开,”我僵硬地说。并没有等待多余的讨论,我礼貌地向着出口退去。

公爵没有丝毫阻挠我的意思。甚至在我离开大厅时,哄笑声跟着响了起 来。至少作为娱乐项目,我没有失败。男仆引领我走出了宫殿。门口吃惊的守卫看着我离开;我猜想从没有人这么早就离开公爵的晚宴。

冬季寒冷的雾气从港口涌了出来,浸湿了我单薄的长袍,我离开贵族区, 沿着大干道向家走去。湿气模糊了路灯的灯光,并将高墙环绕的房舍与悬挂旗帜的街道洒上了一层油亮的黑色。银色的屋顶似乎也开始自己发光了,路边传来了犬吠,守卫警惕地注视着我,注视着这个身穿异国长袍、在黑夜里孤独行路的陌生人。

当我离开贵族区时,这寒湿的夜晚与整日的挫折令我对公爵的厌恶更加强烈了。思乡的痛楚又一次涌了上来,我的心比以往更加渴望卡扎瑞那雪山的气息。我青年时的记忆更强化了这渴望——糌粑糊、酥油茶、在新雪的原野上嬉戏,以及转经筒那永无休止的旋转发出的沙沙声。

我突然出现在大门前,让教会区的守卫大吃一惊,而忽然从雾中显现出来的他们也令我从沉思里清醒过来。他们如往常一样向我致意,并且打开了紧闭的大门。我并没有回应他们;此刻我没有心思闲谈。

城门内是岩石建造的庙宇,乌黑的房顶隐没在夜色里,又被遮上一层雾气的暗纱。这里寂静无声,今日拯救灵魂的事务已经结束。如果是在卡扎瑞,僧院里定然回响着喇嘛们诵读佛经与敲击木鱼的声音,他们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以保持宇宙的平衡。

在这些外族人中,难道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么?只有少数人愿意学习,但他们对内在的融洽一无所知。福克希是这些愿意了解的少数人之一。如果他不总是这么仓促判断的话,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喇嘛。然而在这公爵与矮人印刷师的城市里,最为看重的正是速度……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远离自己的中心已经太久,该是回家的一刻了。 我从侧门走进德尼尔的圣殿,由供奉在祭坛上的一千盏蜡烛的烛光引导着,我光足穿过了主厅。我的寝室就在书房附近,当我取下祭坛上的一支蜡烛、用来照亮通往那里的阶梯时,我感到了一丝罪恶感。我在房间里开始轻声收拾行囊,试图不去吵醒福克希,因为他就睡在我的寝室对面。我必须留下一点礼物给教会,以报答他们的热情款待——或许是我的手稿副本,或许是我手中的这个亚曼送给我的黄金勋章。这个可汗送给我以确保一路平安的令牌,如今他已死去,当我再次穿过那片草原时,我怀疑它将不再有什么大用。

收拾文稿的细碎声音还是吵醒了福克希。他的房门打开时咯吱作响,他缓步走进我的房间,睡衣轻扫过他的光腿。看到我时他仍是一脸睡意,他慵懒地眨了眨眼睛。“大师,你回来了!公爵怎么说?”

“尊贵的公爵要求只印一本。”我继续整理着文稿。

“噢,不。”福克希留意到我在收拾行囊。“你不会——”他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责备,正如教师在看着令他失望的学生。

“严厉的责备不会给人带来益处,福克希,不过那博学的公爵不愿意印刷我的历史。他只想做一本书,然后把它留给自己。这部历史不是为他一人写 的,而是给所有相信你们的‘正义远征’真相的人,正如他们相信紫龙骑士的诞生之歌、以及老武士们在营火边述说的那些故事一样。亚曼可汗从未把它称作正义的远征;他从未夸大过它——一场战争。阿纣恩国王也没有。他理解战争的代价。”

我停住收拾。我已十分厌倦,今夜不想再做任何事情。我闭上双眼,吟诵一段祷文,向佛陀祈求力量。“我写下了我所知道的,却没有人愿意去读它。”

“作为德尼尔的祭司,我一定会读,大师。你知道的。”或许他认为能让我回心转意,福克希开始取出我准备好的东西。

“然后同你们教会收集到的其他书籍一起,把它放进你们的秘密储藏室里。”

“我们的图书馆对所有人开放。”福克希并没有错过为教会辩护的机会, 但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他更关心的是我,我相信,而且这正是我会想念他的原因。“除了公爵以外,总会有其他人的。”

“福克希,我已经厌倦了一个城一个城的祈求。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更多理由,我要回到家乡去。”我疲倦地摸了摸头顶新长出的发茬。

福克希握着一叠爬满文字的纸卷的手在中途停住。“你要走了?” 我点头。

福克希放下纸卷,谨慎地整理了一下睡袍。他的声音里满是伤感。“你根本没必要走,教会里的每个人都会同意这一点。连高阶书记员对你的学识与智慧都是赞不绝口。”

“不,第一子福克希,我对这里已经没有留念了。”

他看出了我的决心,终于放弃。很长时间里,他站在那里呆望着我,直到最后,他极为勉强地把取出的东西递还给我。在沉寂里我们一起收拾着,感受到学者与助手之间有时会形成的那种羁绊。我们最初见面时我认为他又粗鲁又性急,但那只是他试图帮助我的方式。通过他我学到了很多关于西方的东西——并非王侯将相,而是关于普通百姓的东西——这些远远超过我在苏萨尔学到的。作为交换,我曾试图教导他恰当的礼仪,但福克希只能成为他的宿命为他注定的那人——我的影响也只是其中注定的一个部分。我也同样应该接受我的前世所注定的命运。

我们刚把一束束发黄的卷轴整理好绑成几捆,楼梯口便传来有人敲打寺院大门的声音。我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寒意。难道我对皮尼亚戈的冒犯超过了我所知道的——以至于他或许派了恶棍来对付我?我随即抛开了这个念头;刺客从不会主动敲门的。

“快些,在他吵醒全寺院的人之前,我们去看看那是谁。”我看着福克希;尽管他呵欠连天,但他的好奇明显地流露出来。

“整个晚上就全是麻烦和吃惊。”我的同伴低头看着自己睡袍下稍稍露出的光脚指抱怨道,他匆忙走回自己的房间,换上合适的衣服。

迅速穿戴完毕,福克希双手提起长袍的下摆,跟着我走下环形的楼梯,当我们匆匆穿过主厅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祭坛上的蜡烛依然十分明亮。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最初我以为那便是敲门人,随即我认出它正是蒂尔拉姐妹那个失败的抄写机。在福克希的命令下,叮当作响的魔像拉开沉重的大 门,让敲门人进来。

一个男子默不作声地跨步进来,在福克希与我面前深鞠一躬。在烛光中能看出他身穿染成深蓝色的丝绸衣衫,不过样式却和我身上的长袍相似——卡扎瑞的样式。他的头发乌黑,并编成长辫子。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宫廷或皇室的标记,不过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他身穿的是侍从的服装。

“红山的科哈喇嘛,”仆人彬彬有礼地说。他带有我熟悉的家乡口音, “我的女主人听说了您今晚的不幸经历,她希望您会接受她的邀请,和她共进晚餐。”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快知道消息、并且这么快就付之行动呢?或许是借助了魔法,可是又有谁会把这样的魔法浪费在我身上呢?“晚餐?女主人?请解释清楚。”我谨慎地询问。

仆人笑了。“请不用害怕,科哈喇嘛。我的女主人是学者的朋友。您必须快一些,因为我们只在这个城市停留片刻。”

“我可不会去,大师,”福克希立刻接口建议道。“这可能是小偷的诡计。”

福克希或许是对的;我不该去,但我的好奇心却让我无法拒绝。此外,我绝对可以保护自己。与亚曼大军一起生活的数年里,我不只是旁观,而且红山僧院的喇嘛也传授了我对付鬼魂的办法。只要用上几个我正在收拾的符咒,我就安枕无忧了。“我的破长袍会给我们的主人丢脸,请在这里稍候,我换了衣服后就请带我去吧。”

仆人又一次笑了。他的眼中流露出猫一样狡黠的光彩,他露出的一颗尖牙齿令我吃了一惊。我回到楼上,找出需要的保护魔符,转身下楼的同时,我再次检查了一下用于对付邪恶的祈祷与符咒。

走出寺院之后,雾气立即从四面侵袭过来,我只能隐约看见我的向导。他的脚步轻快,不过总是保持在我的视线内。我们穿过教会区的大门,在迷雾中守卫根本没有阻拦我们——我从未见过这些守卫如此松懈。我迅速吟诵了清思咒,以强化自己对邪恶的抵抗力。愚勇并不明智。

到达大干道后,我下意识地转向贵族区,以为宴会的女主人会住在那里。“不是那边,好喇嘛,”仆人在雾气里喊道,他转向了海岸的方向。“我前边提过,我的女主人只是路过这个城市。”

沿着大干道我们穿过了更多的城门——商人区、红色屋顶的探险者区、以及残破的穷人区。在大干道的尽头,道路将我们引入了迷雾的深处,我们经过了标志着海岸的巨大高塔。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本该受到的盘查,我们便进入了海港。这里的房顶五颜六色,似乎在炫耀普罗坎泊的舒尔提尔对这一片不规则的海岸微不足道的影响力。

我们迅速离开主街,走进我从未探索过的小巷迷宫。我们的道路经过了不少粗俗的酒馆以及可疑的旅店,一个海员哼着我在塞斯克听过的战歌,蹒跚地走过我们身旁。紧跟着他的是两个半精灵,他们打量我的眼神里流露出过分的好奇。向导的目光却将他们吓退,他们迅速消失在黑夜里。我匆忙跟上,因为这里的街道比我期望的要活跃得多。

在不计其数的左弯右拐之后,仆人停在一扇门前,咯吱一声他推开铁门, 站到一旁,并示意我进去。“我的女主人在花园里等着您。”

我从未走遍普罗坎泊,但我知道这片海岸是一个拥挤潮湿的地方,这里根本不可能找到花园。而且,此刻在我眼前展现出来的花园,也绝对是我从未在普罗坎泊见过的。弥漫海港的浓雾在这里撕裂开来,显露出一片精心照看的美景。火炬的光焰没有丝毫的摇曳,照亮了花园的小径,蜿蜒穿过繁花盛开的灌木与青翠的草地。初春的清风温暖了我一身酸痛的老骨头。

我摸了摸符咒,几乎期望会感觉到那种提醒我邪恶出现的刺痛感。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我沿着火光照耀的小径走了下去,来到一棵青翠欲滴的垂柳边, 那里的地上铺着一块圆形的地毯。

这地毯出自颓根,我认出了这织品的做工,地毯中央整齐地摆放着许多杯盘。我闻到木盆与银碗里飘散出来的青稞粥与酥油茶的气味。而且,我知道那些皮袋子里一定是马奶酒,而那一盘盘热气升腾的菜蔬与根果是我童年时才吃过的东西。这十分神奇,却也十分古怪,因此我没有品尝。我曾听异乡人说过那种迷魂的食物——那是亡者国度的狡诈生物设置的陷阱。四下无人,于是我吟诵了一个用于净化食物的防护咒文。满意之后,我用手指在最近的碗里稍稍蘸了一下。

“睿智的喇嘛,我并没有恶意。请坐下来慢慢享用,如果你愿意赏光的话。”

闻言我不由感到一丝歉疚,急忙吮了一下手指。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静坐时打盹被捉住的学徒。那声音有如乐曲般优雅,仿佛高耸的层层山峦里,伴随着黎明的诵经里那清脆的鸣钟。垂柳沙沙地摇曳起来,一位身着卡扎瑞贵妇人长裙的女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鲜亮的丝绸长裙随着她的身形轻柔地飘扬着, 长袖处金色与红色丝线刺绣的繁花与彩云也跟着荡漾起来。银币穿成的项链一圈一圈在她的颈前铺散来开,而这一切雍容华贵与她又是如此相称。

尽管她是这般装束,她却并非矮小黑发的卡扎瑞女子,她相当高大健美。她的脸颊瘦削白皙,映衬着披散在项链上的金色长发。娇小的嘴唇,宽阔的眼眸,以及稍长的鼻稍,所有这些微小的瑕疵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最终却让她的美貌超越了外在的界限。她并没有等我就坐,自己盘腿便坐在地毯上,开始进餐。

在她品尝美食的同时,被她的到来与美艳惊呆的我终于回过神来,悄悄用百莲咒试探了她,这个咒语一定会让邪恶鬼魂痛苦难当。在我轻声吟诵咒文的时候,她并没有显露出丝毫异样。或许和我最初的猜测不同,她并不是鬼魂。女主人可能是一个强大的女术士——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前者危险。

我在她对面坐下,并不希望显得粗鲁,但也不愿坐得太近。我舀了一小碗青稞粥,一同品尝起来。这美味甚至超过了我记忆中的味道,其中溢满了初秋清晨的气息,仿佛带我回到孩童的日子,坐在炉火边,看着母亲搅动着砂罐中沸腾的清粥。我知道自己的咒语已经净化了食物,于是能心满意足地享受这美味。对于眼前以及过去那些东西的饥渴涌了上来,我开始贪婪地品尝面前的其他美食。这里有一种我离家后就再未见过的甜瓜,还有那只能生长在玛纳斯边境的高山峡谷中的卷心菜。女主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从未说话。

“尊敬的夫人,我必须知道。您是如何获得这些美味的?这些食物足够款待卡扎瑞的王子了。”

她微微鞠躬,回应我的赞赏。“我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只要你知道这些食物,获取它们并不那么困难。”

我明白这不是真的,因为我曾经试过,而且失败了。凑足这些来自东方的新鲜原料一定需要动用大量的魔法。我谨慎地提出自己的问题。“或许这不值得您回答,但我必须知道。您是谁,为何您对我如此慷慨?”

她微笑了,我看出她并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一个赞助学者的普通人。在遥远的地方,我就听说过你。”

“我该如何称呼您?”

“不必了,因为在今夜之后,你不会再遇见我。”

“您找我的原因是什么?”她轻柔的话语令我一颤,但这非出于寒冷或害怕,而是来自夹杂在敬慕中的一丝惊喜。

神秘的女主人镇定地站起了身,似乎不愿意惊吓到我。“你在一本关于东方劫掠者——颓根——的历史书上花了多年的心血,如今你终于完成了。”

我的喉咙忽然干涩了,让我难以下咽。“几乎完成了。” 

“如今你在寻找资助者来印刷这历史。今夜你拜访了皮尼亚戈公爵。”

我再一次警惕起来,轻声回答道:“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那公爵对我的作品没有兴趣。”

她笑了起来,笑声仿佛淌过岩石的溪水。“我知道他很有兴趣,而你却拒绝了他。有人说你对公爵相当粗鲁,不过依我对那俗人的了解,其中一定有些原因。”

“您的消息十分灵通,”我回答,呷了一口茶。“确实是我拒绝了公爵, 不过那是因为他想要把这作品藏起来。我的自尊心是我的弱点,尊敬的女士。只要其他人能从我的作品里获得一点点微末的知识,我就无法接受他的条件。”

我的话令她挑起了眼眉。“你这么在意传播知识,可是你却已经放弃,而打算回到家乡去了。”

“您怎么知道的?”我谨慎地退了开去。羊毛地毯轻扯着我的长袍。“当我派手下去找你时,他听到你和仆人的交谈。”

我并不相信她,尤其是我此刻正坐在这样一个初春的花园里,这里的绿意在普罗坎泊是绝无仅有的。然而,从她知道这一切来看,更加意味着她无边的法力。我谨慎地避免和她正面冲突。

“卡扎瑞的喇嘛,有些人认为世界需要知识,但真正去探索知识的人却少之又少。如果你放弃了,世界上就会更少了一个探索者。不久将不再剩下什么真正的学者,而只留下诸如皮尼亚戈公爵这样的人了。”

一个咒文闪过我的脑海一角,这是一个能看穿假象、了解事物真相的办法。我还记得那些经文和仪式,不过我需要一点东西激活咒文。

“我来到这里,”女主人继续说道,“想给你一个提议。我愿意成为你的赞助人,让你把书印刷出来——以此换取你的服务。我同样也对知识感兴趣。”她的双唇微张,露出一丝雪白的牙齿,等待我的回答。

马奶酒,我回忆起来。我只要洒一点马奶酒就能激活它。“您需要我提供什么服务呢,伟大的女术士?”我试着转变话题,并留意着她的反应。

她再次笑了起来,仿佛溅入小溪中的冰晶。“你这称号恭维我了,喇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士。”她轻盈地穿过地毯,再次坐到我身边。“我需要一个誓言,永不违背的誓言。你愿意吗?”她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火焰。

“一个誓言?”我故作无意地端起面前盛满马奶酒的木碗,并用指尖在乳白的汁液里悄悄蘸了一下。“这誓言里没有任何恶意吧。”

“就誓言本身而言,它不会对你或任何其他人带来不利。除此之外,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我准备好了。几乎有些担心我将会看到的,我向这个女子洒去几滴马奶酒,同时诵出雨过天晴咒,这咒文能够破除任何幻影。我的女主人吃惊地退缩了一下。接着,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的金发变成了黑色,从金色的皇冠下披散开来。他的身形一阵颤动,他的面容也随之改变,女性的容颜消失了。一阵白光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炉火,却没有丝毫热度,令我暂时目盲。等我的眼睛适应过来,一个男子站在光亮的中心,健壮而挺拔,身穿着纯白色的束腰外套与披风。

“以伟大的佛陀之名!”我惊呼,并迅速转开目光。这并非女术士,也不是鬼魂,他是比任何凡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更加伟大的神力。

“卡扎瑞的科哈,你看到了我的真身。”这话语仿佛音乐般优雅,每一个词间都回响着强烈的和弦。“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迪奈,符文之王, 欧格玛的仆人,吟游诗人的主神。我是迪奈,而你在我的寺院里辛勤劳作。现在,喇嘛,你愿意向我宣誓么?”

这火焰中爆发出来的声音是如此强力,同时却又抚慰人心,以至于在神明面前,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包裹着他的耀眼光晕,我能再次目睹这位神灵了。“不朽的光焰,对于我这样一个凡俗的学者,您要求我做什么?”

掌管符文的半神力迪奈指向普罗坎泊依然淹没在黑暗中的高墙。“为这些外乡人撰写作品,鼓励他们学习。留在西方,并成为他们的诗人。做到这些,你将不再绝望。”

我被这誓言的内容震惊了。“那么我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了。” 

“除非你已准备好结束生命,喇嘛。我已经让你品尝了你渴望多年的家乡味道,如今你返乡的念头还如想象中那样甜美么?”

我看着眼前的美食铺满了地毯,沐浴在他的光晕中。亚曼已经死了,颓根再也没有欢迎我进入他们国土的理由。就算回到卡扎瑞我又能期望得到什么 呢?那是一片亚曼征服过的国土,那时我就骑在他的身旁。我悲伤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明白的事实——我的回忆已经成了幻影,那些我无法再称作家园的地方从此也只能出现在我短暂的梦幻里。

“我接受。” 

“那么决定了。”光焰一闪,片刻间我再次目盲了。我向前跌倒,知觉也跟着滑入了黑暗与冰冷之中。我的双眼有如灼烧,头痛欲裂。柔软的地毯在我脚下消失了,突然间我摔落在冰冷寒湿的石砖地面上。

那明亮的闪光终于从我的视线里暗淡下去,留下的是迷雾笼罩的黑夜。整个花园与地毯变作了树叶荡然无存的枝干与冰冷的石板。我眼前灰色的碎石路上有一个小包。我拾了起来,解开细绳,从包里倒出一小堆眩目的宝石,我猜测它们的价值肯定不少于一万金狮子。

“大师!”那是福克希的声音。我转过身,浓雾飘散开来,眼前显露出德尼尔寺院的门廊。福克希正匆忙走下石阶,一边套上外衣,正如我在一个多小时前离开他时的情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很愚蠢,身穿单薄潮湿的长 袍,坐在黑夜中的地上。“大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警告过你不要去。你没事吧?”

关于今夜我能告诉他什么?他定然相信我被鬼魂俯身或是魅惑了。如果没有手中的宝石,我自己也会怀疑这个故事,不过我必须给他一点答案。“我回到了家,又回来了。”

“什么?” 

“以后再说,第一子福克希。我太累了,请扶我进寺院。明天我们再收拾。”我四下环顾,确定我就在自己认为的地方。

“你还要离开我们吗?”他的话音里带着伤感,同时他伸出粗壮的手臂, 帮助我站起来。我稍稍摇晃了一下,突然出现在寺院门前依然令我眩晕。

“对,也不对,福克希。我觉得——”我把几颗宝石放在手里掂量了一 下,估算这些能印多少本书。“我觉得在做其他事之前,目前还有些东西需要处理。在那之后……我告诉过你我有多想访问深水城吗?”我们缓缓爬上寺院的台阶。“如果我真地打算开始这趟旅行的话,我会需要一个好秘书。你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这样的人吧,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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