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蒂·高登
译者:Pksunking
茹茵·奥芮安缔丝中尉骑在她的白马上,守卫着迷雾谷镇的大门。今晚,这扇门像往常一样友善地敞开着。环绕着小镇二三十间房屋的石墙在坚定的入侵者面前根本算不上是障碍,不过,谁又会为了这沉睡的小镇费这番力气呢。镇上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漫不经心地从小镇中穿过。
已经是落叶之月的中旬,掠过茹茵靛蓝色头发的秋风带着隆冬将至的凛冽,把月精灵苍白的脸颊冻得通红,但她裹在黑色的革甲和斗篷之下却并不觉得寒冷。她感到 胯下的战马打着寒战,“月少女”并没有她这样的防护,而且由于她今晚的职责是站岗,这匹年迈的母马甚至没有机会通过活动来取暖。茹茵愧疚地喃喃低语,向这 位伴随了她十五年的老朋友说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安慰话,一边用带着手套的手拍着它雪白的脖子。月少女轻声嘶叫着,扬起脖子望着背上的骑士。她那双眼睛在月 光下闪耀着,茹茵觉得其中仿佛带着点幽怨。
“别这样看着我,”精灵叱道,声音里却带着笑意。“我也不想这样待在外面啊。”
月少女喷了一下鼻息,仿佛在捉狭地偷笑。茹茵笑起来,但母马却因为这么个动作累得几乎把头垂到了卵石路面上,茹茵不由得心头一沉。为什么马儿不能像精灵一样长寿呢?
茹茵加入迷雾谷受人尊重的骑兵队已经几十年了。这些经验老道的士兵和他们白色的坐骑亲密无间;每一匹战马都是骑士们从小养大,在它们的一生中,除非情况紧 急,没有别人可以骑乘它们。当一匹战马老得不能再服役的时候,它的主人便会带着苦乐参半的心情送上最后一份礼物。明天或者下周——无论怎样对茹茵来说都太 快了些——就将是她亲手结束这匹母马生命的时候了,这么做是出于善意,免得这牲畜遭受晚年的苦痛。然后将有一匹新的乳白色的马驹被训练被关爱最终却免不了 被杀死。作为骑士,茹茵曾与许多匹战马搭档,然而这从来也没使得最后的仪式变得轻松。
突然,月少女变得暴躁起来,它扯着缰绳,扬起了前蹄。“遏,好姑娘,别紧张,”茹茵安慰道,她那温柔的双手使得母马平静了些。月少女仍然颤抖着,茹茵扫视着四周,想知道是什么惊到了它。
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望着她。“对不起,茹茵,”一个甜美、柔和的声音说。“我并不是有意吓唬月少女的。”
“别在意,詹德。她有点老了,容易受惊,而你又总是鬼鬼祟祟的。”这最后一句带着谴责的口吻,但茹茵望着詹德·日星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透露出她对老朋友的真情。
以精灵的标准来看,这个金精灵算得上身材高大,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齐肩的金色短发相得益彰。他随意地把一张斗篷系在脖子上,任它在冷风中飘扬着,仿佛毫不 在意夜晚的寒冷。他那清癯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茹茵仍能分辨出他那融化冰雪的微笑。今夜,他似乎比平常见到她时更高兴。
“我本以为你一定不会错过今晚的游吟诗人大赛。”詹德说。
茹茵耸耸肩,弄得身上的革甲吱吱作响。“我是想去,”她承认。“但这家伙,”她拍拍月少女说道,“前几天跌了一跤,现在除了站岗什么也做不了。再说,塞隆上尉过去五年里一直自愿替我执勤,好让我能去欣赏音乐。也该还他个人情了。”
詹德看看四周,做了个鬼脸。“哦,是啊,”他捉狭般地附和,一边打量着迷雾谷内平静的村舍与农场。“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总得有人挺身而出保护无辜啊。”
然而茹茵却没有笑。“在平常,这些巡逻站岗不过是摆摆样子,不过今年……”她的声音严肃起来,不由自主地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你是个受过训练的武士,詹德,我想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今天下午我们发现了尸体——两个农夫和他们的孩子,还几乎是婴儿。他们的喉咙被撕开了。”
詹德的表情在月光下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他很快转开了脸。“用刀?”
“不,看起来比那更粗野。”
“也许是狼?”
茹茵皱了皱眉,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是个精灵。不该这么无知。一般来说,狼是谨慎的动物,除了捕猎和保护幼崽以外很少伤人。它们甚至不会攻击家畜,除非赶上十分严酷的寒冬。而现在还没到冬天,况且那个女孩的尸体也没有被吃掉。”
詹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我很抱歉。”
茹茵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平息酒后的争吵,寻找丢失的孩子,送回迷途的羔羊,詹德,但这是谋杀。我只是还不习惯这些,真的。”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詹德清了清嗓子。“我们换个话题吧,我很高兴在这里撞见你,过了今晚,我……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我打算离开迷雾谷。”
茹茵美丽的面孔沉了下来。“哦,詹德,为什么?”她的眼睛突然被一阵希望照亮。“你要回永聚岛了吗?”
在遇到詹德以前,茹茵就听说过永聚岛,那片布满美丽森林的陆地是魔法的国度,也是所有精灵真正的、天堂般的家园。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位于遥远的西方,那里 只欢迎真正的子民。被称为卓尔的邪恶的黑暗精灵和混血的精灵都没有资格踏上它那神圣的海岸。当茹茵得知她的朋友是在那里出生的时候,不由得对他心生敬畏。 詹德曾经宣称由于某些原因他无法再回到那座岛屿。而现在她希望,那些不知怎么强加在他身上的桎梏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过显然事情并不是这样。詹德悲伤地摇了摇头。“不,不是去那里。我本想与你喝一杯离别酒,茹茵?奥芮安缔丝中尉。现在我不得不满足于在这里和你道别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谢谢你给我的友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愿甘泉和欢笑与你同在。”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大步走向了黑野猪酒馆,他的斗篷在身后飘荡着。茹茵张了张嘴想要喊住他,但终归没有说出口。离别显然令詹德十分忧伤,而她无意用拖 沓的告别令他更加窘迫。她自己听到他离开的消息也伤心不已。她会想念这个金精灵的,想念他精彩的故事、风雅的幽默和动人的微笑。茹茵叹了口气,在马鞍上正 了正身子,继续站她的岗。
时间就这样单调地流逝。许多谷民通过了大门,大声向她打着招呼。茹茵截住那些她不认识的人,搜他们的身,然后礼貌地扣留所有的武器。没有人反抗;因为他们都知道当离开这个小村庄时这些武器会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在詹德拜访之后大约过了一小时,茹茵看到一个裹在黑色革甲里的熟悉身影向她走来。月少女再一次不安起来,紧张地踱着步,再一次,茹茵温柔地安抚着母马。“好了,好了,姑娘,”她轻轻地说,盯着那个走近的男人。
“茹茵中尉,我来接你的班了。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在游吟诗人大赛中尽情享受。”塞隆上尉用一双大手插着腰向她咧嘴一笑,在昏暗的月光下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但是,塞隆……为什么?还有,你的马呢?”他的笑容褪去了。“也许月少女的瘸腿会传染,再不然就是他们该好好修修那些卵石路了。雪夫人也扭伤了脚。”茹 茵正要开口关心几句,塞隆却接着说,“她明天一早就会好了。我想既然是站岗,我就不必骑马了。好了,现在去黑野猪酒馆吧。”
茹茵精致的蓝色眉毛疑惑地拧在了一起。“塞隆,我想我们三天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别告诉我你不想去。”“我当然想去,但是这对你不公平,而且——”“这是命令,中尉。”塞隆那洪亮欢快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茹茵挥手敬了个礼。“是,上尉,”她镇静简洁地回答道。塞隆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服从了。在服从命令面前,公平根本算不上什么。
詹德坐在吧台前,碰也没碰面前的啤酒。他回想着茹茵那可怕的发现。他竟然暗示那是狼。精灵对自己嗤之以鼻。愿所有的神灵保佑他能变成狼那样清白纯洁的生物。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拥挤的房间里,用那双忧郁的银色眼睛打量着面前欢闹的场面。
黑野猪酒馆里昏暗的灯光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但却并没有阴暗到令人不安。冒着烟的煤油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在吧台的尽头火焰欢快地跳跃着。那里被当成了临时的舞台。此时,一个苗条的野精灵正在一张洋琴上演奏着。他运指如飞,用木制的小锤击打着金属琴弦,奏出悠扬的曲调。
一只黑猫趴在壁炉上面的铁架上,注视着表演者。由于那身黑得发蓝的毛发,人们称他为靛青;他是这家酒馆的吉祥物。像往常一样,当金精灵走进来时,靛青对着詹德愤怒地嘶吼着;而詹德则用心灵感应安抚着他。
在吧台前和十张桌子旁坐满了欢快的顾客,他们聚精会神的欣赏着游吟诗人的表演,在他结束演出并鞠躬谢幕时由衷的鼓掌。现在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在竞赛重新开始之前,野精灵和其他的表演者可以润一润他们的喉咙。詹德继续审视着喧闹的人群。
酒馆里的客人大多是些无害的良民。也许其中有一两个打手,不过他们除了餐刀之外手无寸铁。这些顾客大多是当地的农民和音乐家。詹德注意到坐在他右边的一位老人。他十分瘦弱不可能是位武士,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充满了自信。精灵确信,他一定是位巫师。
“鲍格叔叔!”一个男孩冲进了酒馆,操着尖细的童音喊道。不少顾客转过了头,好奇的看着这个闯入者。
“特莱维斯!”大块头的酒店老板喊道,困惑地皱起了浓密的褐色眉毛。“真见鬼,你——过来,小子!”
这个有着一头乱蓬蓬长发的男孩赶忙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叔叔身旁。
“叔叔,我们发现了一匹骑士的战马,爸爸说我最好过来告诉你。他觉得我们最好把她送还给她的主人,并且——”
“好吧,好吧。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做这些事。你爸爸难道不记得今天晚上要举行游吟诗人大赛吗?”鲍格重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不,肖马尔从来记不住这种事。”
“但是那位骑手——”
“明天早上,特莱维斯。现在外面全黑了,而我非常非常的忙。”
坐在詹德旁边的老人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这时他插了进来。“你叔叔是对的,特莱维斯。我有个小玩意儿可以让你忘掉这些烦恼。”他右手修长灵巧的手指摆动了一下,三个光球便出现在男孩的头顶上。特莱维斯惊奇地倒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那些闪闪发光的球体。
“轻轻地把它们抛起来,它们会像雪花一样飘落,”法师微笑着说。这个奇妙的法术立刻让特莱维斯着了魔,他跟着那些蹦蹦跳跳的魔法球顺从地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啊哈,年轻人就是容易满足啊,”詹德叹了口气。法师转过身面对着他,而金精灵则凝视着老人淡蓝色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好巫师?”
老人眨了眨眼,想要避开詹德灼人的目光。“帕卡,”最终他咕哝道,屈服在精灵无言的命令之下。
詹德默默地评价着老人的实力。这是个强大的巫师,他对自己说,但是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对抗我。于是精灵大声说道,“我是詹德?日星,也许有朝一日我会需要你的技艺,博学的帕卡,我希望到时能得到你的帮助。”
帕卡困惑地望着詹德道:“当然。”
金精灵笑了笑。“艾露茜,再为我的朋友来一杯,”当女招待走到吧台来收拾杯子的时候詹德喊道。这女孩算不上美丽,但却曲线婀娜,还有一双顽皮的笑眼。而那小巧的翘鼻子更给她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俏皮。当詹德把硬币放在吧台上时,她亲切地向他眨了眨眼,把他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舞台上。
目前的表演者确实值得他注意。他的声音甜美而纯净,怀里抱着的那张刻满繁复花纹的竖琴标志着他是一名资深的游吟诗人。这一位,詹德想,显然是远道而来。那 映着淡金色头发的亮黄色外套和玫瑰色马裤清楚地显示出这小伙子是个外乡人。迷雾谷的居民通常穿的更朴素,特别是在每年的这个时间。
詹德眯起了眼睛。这歌手在脖子上用皮带挂着什么东西。虽然它藏在外套的里面,但是上衣顶端的扣子并没有系上。当这位游吟诗人为了弹奏竖琴上的一个低音微微 俯身去拨弄琴弦时,那系在皮带末端的饰物滑了出来,在詹德的眼前闪过,然后又消失在歌手的衣服里,不过这一瞥已经足够了。
那是一个木制的圆盘,被涂成微带粉红的玫瑰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来破坏它那朴素的美。詹德深知这象征着什么。这也解释了歌手的服饰,那黄色和玫瑰色的调子——
讽刺的是,涌上詹德心头的却是一种带着苦涩的喜悦。这诗人是晨曦之主洛山达(Lathander Morninglord)的牧师,詹德也曾经追随过这位神祗。他真的希望这位年轻的牧师选择了别的地方——任何其它地方——来度过这个夜晚。他出现在这家 酒馆里无疑会带来一些麻烦。
“我终于也有机会鬼鬼祟祟地溜到你身旁了,”耳畔传来了茹茵捉狭的声音。詹德仿佛挨了一鞭子般猛得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滑进他左边的空位子里。她仍然身披黑色的革甲,腰悬长剑,当看到精灵难以掩饰的惊讶时,她轻快地笑了起来,让她那身装束显得有点古怪。
“茹茵!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今晚要守卫大门啊!”
“你就这么和朋友打招呼吗?”她叱道,一副深受伤害的样子。“我本以为你会——”
“你不能待在这儿。”
如茵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该死的,我非得被一个平民呼来喝去吗?这是个酒吧,只有鲍格有权利赶我出去。而且,你还欠我一杯呢,记得吗?”
“你的酒记在他账上吗,中尉?” 艾露茜问道,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关键。
“是的,艾露茜,给我来一杯葡萄酒,”骑士答道,然后又调皮地加上一句,“流连于美酒是多么惬意啊,你说呢?”
“哦,当然。您要点儿什么呢,詹德大师?”
“不必了,谢谢,”詹德答道。艾露茜点点头,抱起那些装满酒的杯子,把它们送到各自的目的地。
茹茵皱起了眉,而詹德的心沉了下去。她开始怀疑了吗?
“好啊。你从来没真的和我喝过酒,不是吗?出什么事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一边用靛青色的眼睛打量着詹德的脸。“当我执勤的时候你很难过地和我告别,而现在,当塞隆接了我的班而我出现在这里时,你却根本不想看见我。发生什么了,詹德?别把我当傻瓜。”
他必须让她离开这儿,而且,要快点。“茹茵,求求你,相信我,赶快离开这儿。”
“最后再喝一杯,然后我就上路,”茹茵答应道。她顽皮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你的钱包就见底儿了。”
“对不起,”从她的胳臂肘下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茹茵朝下看去,发现特莱维斯正仰望着她,那三个悬在空中的光球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鲍格叔叔说你是个骑兵。”茹茵点点头。“我们发现了一匹白马。爸爸说那是一匹战马。你能把她带给她的主人吗?”
“你一定是搞错了,”茹茵答道。“如果我们中有人走失了战马,所有的骑兵都会知道的。”
男孩看起来很沮丧。“求求你,小姐。是匹纯白色的马,背上是黑色的革鞍,而且——”
“黑色的革鞍?带我去看看她,”茹茵立刻站了起来。
当她经过詹德身旁时,金精灵在她耳旁低声道:“求你了,带着这男孩快走!”
茹茵猛得转过身,一句愤怒的反驳几乎脱口而出,然而詹德已经不在那里了。这让茹茵完全糊涂了,她紧紧抓住特莱维斯的小手穿过拥挤的人群。
当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时,她几乎已经走到了门口。靛青身上的毛发立了起来,他怒吼着,纵身跳进了阴影中。作为一种本能的反应,茹茵把特莱维斯推到背后,伸手去拔挂在腰间的长剑。无需催促,特莱维斯马上像只小野兔一般逃到了吧台后的鲍格叔叔身边。
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如铁箍一般抓住了茹茵的胳膊。“静静地别动,祈祷他们没注意到你。”她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抓住他的正是詹德。他把她拽到酒吧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一个年青男子走了进来。他是个俊美的青年,有一头浓密的金发和苍白、开阔的额头,性感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刻薄的微笑。他的衣着剪裁高雅得体,显示出他是个富家子弟,看得出这身行头也曾风光一时,不过如今那衬衫和马裤的款式却早已过时了。
跟在他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人类女子,一个金发碧眼,一个肤色黝黑。她们的美丽不逊于他的英俊,然而和那个青年一样,她们带着一股邪气,仿佛是洒了有毒的香 水。她们并没有像青年那么华丽的入场,而是有意走到了房间的后面。这个陌生人凝视着人群,使得人们安静下来,开始有点紧张,然后他一耸肩脱掉了斗篷,漫不 经心地把它扔向墙上的一个木钩。它挂在上面,晃了几下,仿佛一具被绞死的尸体。
在他那件做工精细的亚麻布衬衫上有一些铁锈色的污迹,还有几处猩红色像是不久前留下的血迹。骑兵再一次下意识的伸手去拔长剑,而金精灵再一次用力制止了她。
屋子里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詹德听到长椅被急匆匆地踢开,摩擦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以及一些人追悔莫及地嚎叫,他们想起自己的武器已经在进入迷雾谷时亲手交给了卫兵。詹德把目光扫向游吟诗人和法师。
那位洛山达牧师的脸上混合着恐惧与决心,他放下竖琴,慢慢站了起来。而帕卡已经把斗篷扔到一边,站起来保护自己不受其中一个野性美女的伤害。
詹德眯起眼睛,集中精神用意念向法师发出命令。如果他能控制住法师,不让他贸然出手,也许就能救了他的命。冷静点,帕卡,詹德默念到,现在你应该——
茹茵再一次试图挣脱詹德的掌控,这打断了他的注意力。虽然只是片刻的失神,却足以致命。帕卡没有理睬金精灵那条未完成的命令,他伸出双手,拇指相对,一道 火焰从他的指间射出,烧向他的敌人,一时间酒馆里充满了烤焦的肉味。金发的入侵者痛苦地嚎叫,但却丝毫没有减慢攻击的动作。她用纤细手指上兽爪般锋利的指 甲在帕卡的脸上和喉咙上撕开了几道血口子。法师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把身后的两张椅子压得粉碎。
那女子嚎叫着,身体泛起了微光,变得几乎透明,然后变成了一头胸肌健硕的灰狼,她跳到法师还在抽搐的身体上,用锋利的牙齿结束了他的惨叫。一汪深红色的液体从法师的尸体下涌出,那个狼型的怪物如饥似渴地舔舐着,一边慢慢地前后摇着尾巴。
詹德正要提醒黑发的女子注意那个牧师,却发现他已经坐回到椅子上。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胸口,确保洛山达的圣徽已经藏好。胆小鬼,詹德想道,然后他注意到游吟诗人蓝色眼睛中的决绝,于是改变了看法。不是胆怯——是明智。牧师正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詹德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本不该看轻一个晨曦之主洛山达的牧师。
就在她的同伴杀死法师的时候,另一个女子已经撕碎了黑野猪酒馆中最强壮的两个男人。当她吸吮着其中一个的断头上喷出的鲜血时,詹德注意到房间里变得一片死寂。一时间,震惊和恐惧让人们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
一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向门口奔去。那个衬衫上粘着血污的青年,带着一种超自然的洒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毫不费力地扭断了他的脖子,砰的一声把尸体扔到地板上。
“嘿,你们不会现在就想离开吧。”这个新来的家伙微笑着。“晚会才刚刚开始呢。”
就在这时,塞隆出现在门口。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喊声,詹德感到茹茵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次挣扎起来。金精灵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呼喊自己的同 伴。大块头的骑兵队长箭步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后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大屠杀,塞隆深鞠一躬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卡西亚尔大人?”
“你能闻得到吗?”青年回答道。塞隆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热切地点着头。“多么甜美的气息啊。”卡西亚尔接着说。他伸出手托起塞隆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这举动亲密的有点古怪,然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给我笑一个。”
骑兵队长裂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的门齿看上去比原来长了差不多三倍。人们吓得向后一缩,许多人低声哭了起来。詹德感到一阵同情。这些人不过是些农民和艺术家,而不是什么流浪法师或佣兵。他、卡西亚尔、艾瑞斯和玛丽斯就像是闯进羊圈的狼群。
“你一定饿坏了。”卡西亚尔接着说。塞隆又点了点头。“好吧,既然这是你加入我们后的第一餐,你可以随便挑。”他用纤细苍白的手向周围一摆,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嘲弄。欲火在塞隆那双不死生物的眼睛里燃烧着,他盯住了茹茵。
恐惧摄住了詹德那早已停跳的心脏。“不,卡西亚尔。她是我的。”
吸血鬼领主沉下了脸。“但是塞隆想要她,他之前帮了大忙。”
“难道我没有吗?你和我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了。我为你探查每一座村庄,找到最理想的时间和地点猎食,在屠杀结束之后为你毁尸灭迹。”他顿了一下,与卡西亚尔的目光针锋相对。“我可曾要求过一个特别的猎物?”
那道任性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没有,”卡西亚尔不得不承认。
“那么把这一个留给我。”
卡西亚尔眯起褐色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
“因为她是个精灵,是我的同类。”詹德答道,暗自希望这个回答听起来令人信服。他用下巴蹭着她的黑发。茹茵畏缩地颤抖了一下,吸血鬼可以嗅出她内心翻腾的恐惧。“我觉得她很有吸引力。”
卡西亚尔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草草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好好享用她。接下来,”卡西亚尔提高了声音,“我听说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游吟诗人大赛。不管怎样,继续吧,别让我们把晚会搅了。”
然而大家早就吓得动弹不得。那些之前还欢聚一堂的人们如今一个个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此时死者的鲜血慢慢地渗到黑野猪酒馆的地板下面。卡西亚尔皱起了眉,对于没人服从他的命令很是恼火,他向塞隆做了个手势。
骑兵用带着手套的手揪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的长发——这不幸的女孩是鲍格的一个女招待——猛地把她的头拽了过来。詹德感到茹茵在他的怀里挣扎,不过他抱 紧了她。塞隆低吼着,笨拙地咬在女孩雪白的胸脯上,他的牙齿撕开而不是刺穿了她的皮肤。血喷在他的脸上,染红了那女子的胸膛和内衣。塞隆贪婪地吸吮着,而 艾瑞斯,那个仍保持着人形的女吸血鬼则在一旁大声叫好。
詹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可以闻到热血的香气,仿佛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胃,提醒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如果我不能马上听到点儿音乐,”卡西亚尔警告说,“她就是你们的榜样。”他大步走到房间的前面。顾客们纷纷恐惧地向后退去,为他让出了一块地方,他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你,”卡西亚尔对一个把长笛当木棍一样拿在手里的半精灵说:“我想听你演奏。”
那女子颤抖着站了起来走向舞台。牧师给她让了路。詹德想要开口警告卡西亚尔,告诉他那个年轻人的职业,但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一个大胆到足以令他屏住呼吸的计划——如果他还需要呼吸的话——正在金精灵的脑海里形成。
那笛手纤细的手指抖得厉害,她短促的呼吸几乎无法完成演奏。长笛里飘出的甜美音符变得断断续续、犹豫不决,詹德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卡西亚尔皱起了眉。“呸!快停下!这算什么东西!”他一跃而起抓住那个无助的女子,一口咬开了她的手腕,吸吮着溅出的鲜血。他大笑着把猩红色的嘴唇凑到艾 瑞斯面前:“这是上等货,细腻却又醇厚。”卡西亚尔放开了那个女子,满足于只是尝尝滋味,而不是把她吸干。她呜咽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逃开了。
茹茵又一次扭动起来,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詹德凑到她耳边,用精灵语低声说:“忍着点儿,别吐出来,他会注意到你然后叫我把你的喉咙撕开。我不想这么做,可是我不得不服从他。如果你能保持安静,我就把手放开。我能信任你吗?”
她点点头,詹德放开了手,心里拼命地希望她会遵守诺言。茹茵颤抖着,大口地喘着气。精灵吸血鬼很想抱住她,抚慰她,但他知道如今这么做只会引起她的反感。
等茹茵恢复了镇定,她低声说:“你背叛了自己的种族,詹德,我恨你!”
在这句侮辱面前,詹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会比我恨自己更强烈。”他柔声道,依旧使用自己的母语。
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在她那精致可爱的面庞上他看到爱恨交锋。这时牧师开始演唱起来。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沉稳,尽管死神就坐在几码之外盯着他的脸,但他抚弄琴弦的手指却充满了自信。卡西亚尔很高兴,从始至终没有打断他的演出。
“这游吟诗人是个牧师,”詹德悄声对茹茵说。
“那他为什么不——”
“他可不是傻瓜。他在等待时机。”
“你打算杀死他?”
这一次詹德看起来真的生气了。“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公正者茹茵。等所有的事实都呈现在你面前再评判我!”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高了起来,于是又转为轻柔的耳语:“我本不希望你在这里,不过也许这样最好。我有个计划,也许至少能救出一部分村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真的,为什么?他放开了她。“拿起你的武器吧,或者相信我。”
他几乎以为她要拔剑了。茹茵的手伸向剑柄,但在最后一刻握成了拳头,然后慢慢地放到了身旁。詹德允许自己微笑了一下。
游吟诗人唱完了他的歌,卡西亚尔鼓起掌来。除此之外整个房间一片死寂,他扭过头看着鸦雀无声的人群,毫无怜悯的褐色眼睛里映出如下的情景:鲍格和特莱维斯 蜷缩在吧台后面;四具尸体摊在地板上;半精灵握着她被咬伤的手腕,片刻之间显得苍白了许多;两个心满意足、自鸣得意的女吸血鬼;被掀翻的桌子;以及剩下的 七张桌子旁目瞪口呆、一脸惊恐的男男女女。
“来啊,”卡西亚尔叱道:“难道还不够精彩吗?你们不该给他来点儿掌声吗?”听到胆战心惊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吸血鬼转过头大笑起来。诗人礼貌地鞠了一躬,回到了座位上。
詹德看着这一切,知道这场死亡之舞会迈向何方。卡西亚尔站起身打量着整个人群,直到他发现了一个和他心意的女子。当詹德发现那是艾露茜的时候,他的心沉了下来。
“宝贝,你真是个可人儿。”卡西亚尔说道。他弯下腰把她拉了起来。“我喜欢你的眼睛”,他评论道,向着楼梯走去。艾露茜开始抽泣起来,然后突然尖叫起来试 图挣脱。吸血鬼领主在楼梯的半中央停下来,转过身盯着她。艾露茜也凝视着他。然后她的哭泣变成了呜咽,最后停了下来。卡西亚尔环视四周,找到了塞隆。他用 一根手指指着那骑兵。
“你刚进过食,暂时不会觉得饿,可以去守着大门。”他对着骑兵沾满血污的胡子做了个鬼脸。“你可真是个饿死鬼。好吧,戴上头盔,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你是个民兵,记着这一点,要是有人经过你可以减少他们的怀疑。”他盯住这个新晋吸血鬼的眼睛:“谁也不能进来,谁也别想离开。”
“谁也不能进来,谁也别想离开。”塞隆忠心耿耿地重复道。
卡西亚尔转向艾瑞斯和玛丽斯。“看着点詹德,亲爱的们。他的心太软,享受不了我们的游戏。”
“当然,大人,”艾瑞斯应道,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而变身为狼的玛丽斯则继续在一旁大快朵颐。卡西亚尔接着向楼上走去。詹德盯着他,仇恨使他的面孔扭曲起来。
茹茵的声音把他从阴暗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们逃不掉的,只要有一个骑兵发现没有人在站岗——”
“塞隆会把他们支开,派他们去做些徒劳无功地搜索,”詹德粗暴地打断了她。“等明天你的骑兵们发现你在这里时,你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詹德声音里的残酷让她畏缩了,但他并没有把语气放缓。如果他想要实现今晚的计划的话,她就必须认识到整个事件的恐怖然后加入他。
“他会占有艾露茜——以任何可能的方式——然后把她丢在一边。这用不了多久。接着他会下楼,有条不紊地杀死每一个人,再把这个地方付之一炬。这之后我们会 逃得无影无踪,就和所有像我们一样被众神诅咒的暗夜恶魔一样。我们会等待着直到谣言平息,然后来到另一座村庄,把一切重复一遍,如此周而复始。”
“停下来。”
“除非你能帮我停止这一切。”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试探地说。詹德瞥了一眼说话者,当他发现是那个年轻的牧师时,不禁吃了一惊。他比他预期的更勇敢——或者更愚蠢,詹德暗自想道。
“能不能让我们处理一下伤员?”牧师问道
詹德的脸上充满了同情:“当然,尽一切可能照看他们吧。”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艾瑞斯听到了这一句,她咧开嘴咆哮起来。
“卡西亚尔说得没错,你是个软骨头,精灵。”
詹德低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瑞斯,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瞟了一眼她的同伴,希望得到支持。然而玛丽斯只是漠不关心地耸了耸她变成狼形的宽厚肩 膀。艾瑞斯皱着眉,然而没有继续反对。她瞪着詹德,酸溜溜地说:“随你的便吧。施你的小恩小惠,在这些贱人身上浪费你的时间吧。卡西亚尔很快就会下来了, 别指望到时候我不会告诉他。”
詹德没有理她。“把地板擦干净,”他对牧师说,“这气味——”。他停下来把脸扭了过去。
茹茵疑惑地问道:“难道吸血鬼不喜欢这种气味吗?”
“众神在上,骑兵,你瞎了眼吗?”他用精灵语喊道。“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就没沾过一滴人血!把自己饿上一个月,然后叫人把你锁到面包房里。也许这样你能略微 体会一下我的处境!我差不多有一个礼拜连老鼠都没吃过一只。”他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鲍格把这里打扫得太干净了。”他漫不经心地开了个玩笑。
“你不进食,”牧师用流利的精灵语说道。茹茵和詹德一起转过身盯着他。在迷雾谷很少有人类会说精灵语。“你让我们照顾伤员,看起来甚至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哀伤。你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
詹德微笑了一下,也用精灵语答道:“一个晨曦之主的信徒当然能听得懂我的话。现在由你来回答我,为什么你不攻击我们,牧师?”
那年轻人睁大了绿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显眼。我叫法杰,我做游吟诗人的时间远比我做牧师的时间长,我觉得机会不在我这一边。所以我等待着,观察你。告诉我,是什么使你没有和你的朋友们同流合污。”
“我是永聚岛的詹德?日星。我——”
一阵尖厉的嘘声打断了他。“别用我不懂的语言说话,精灵。”艾瑞斯厉声道。
“卡西亚尔限制了我的行动,但管不住我的舌头。我有说母语的权利。除非你想强迫我停下来。”
艾瑞斯知道自己不是詹德的对手,于是沉默了。詹德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法杰,他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也曾追随过你的神,牧师,只要我还能记起黎明的美好,我就不会主动投入邪恶的怀抱。如果你和茹茵能够信任我,也许今晚我们能够拯救这里的生命。”
法杰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茹茵也慢慢地点了点头。詹德松了一口气。“给我点儿时间想想。法杰,小心藏好你的圣徽,不要使用任何魔法,我的同类可以感觉到它。然后叫鲍格把血迹清洗干净,这气味越来越难以忍受。”
牧师点了点头走向掌柜。詹德看着鲍格拿来一桶水和三条毛巾。他和特莱维斯默默地擦洗着侵入地板下面的血污,而法杰和茹茵则走到伤员中间。他们招募了剩下的顾客,与其说是需要他们微不足道的帮助,不如说是转移这些担惊受怕的人们的注意力。
詹德瞪着玛丽斯和艾瑞斯,意识到她们仍在监视着他。一开始她们会盯住金精灵的每一个动作,但是她们太年轻,又缺乏经验,所以他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詹德把注意力转到法杰身上,当他发现牧师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法杰跪在鲍格和特莱维斯的身旁,表面上看是在帮助他们清洗地板。在一个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眼中,他确实是在这么做,一手扶着木桶,另一支手握着一块湿布擦洗着血染的地板。然而詹德看到这个晨曦之主的信徒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他正在圣化这桶水。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魔法?这疑问在詹德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他意识到制造圣水并不需要什么神秘的魔法,只需要神圣的祝福。非常聪明,法杰!他暗暗称赞道。
精灵扫了一眼艾瑞斯和玛丽斯。艾瑞斯正在东张西望,想找些新乐子。而仍处于狼的形态的玛丽斯则在死去的法师身旁蜷起身躺了下来,不过她仍然睁着眼睛监视着四周。很快她们两个就会发现牧师在做什么。詹德需要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机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了——詹德的身旁有一个受过训练的士兵和一个牧师,而附近的三个吸血鬼都是菜鸟。当然卡西亚尔是危险而致命的。詹德知道自己还无法和他抗衡,至少在如今这种饥肠辘辘、虚弱不堪的状态下不行。不过他必须试一试。
“到此为止,”他轻声对自己说:“到此为止,艾露茜是最后一个。”
他大步走向钉着木钩的那面墙,把上面的斗篷扔到一边。这个动作同时吸引了凡人和吸血鬼的注意。他感到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他,想知道这个奇怪的金色皮肤的吸血 鬼下一步要做什么。那些挂衣钩大约有九寸长——正好满足詹德的需要。詹德一脸冷酷地掰断了其中的几个,然后转过头略带嘲讽地看着女吸血鬼们的反应。
玛丽斯四足着地站了起来,竖起了颈部的毛发。她低声咆哮起来。艾瑞斯眯起了眼:“当心点儿,精灵。”她威胁道。
詹德悄悄地瞄了一眼法杰。牧师以难以察觉的动作点了一下头。精灵吸血鬼又瞟向茹茵,发现她的表情坚毅起来,仿佛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
詹德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木桩扔给了茹茵和法杰,自己留下了第三根。艾瑞斯同样迅速地站了起来,她膝上的断头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詹德不再是一起猎食的同伴。他越过了界,现在他是猎物了。
“动手吧,特莱维斯!”法杰喊道。
农家男孩站起身,把一整桶混着血浆的圣水直接泼到艾瑞斯脸上。那神圣的液体仿佛强酸一般腐蚀着女吸血鬼不洁的血肉。她的面孔融化了,仿佛融蜡从火焰上滴 落。艾瑞斯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号,伸手抓向她那可怕的、面目全非的、冒着烟的脸。她倒在地板上,这个曾经集恐怖与美丽于一身的尤物如今彻底变成了令人毛骨悚 然的怪物。
法杰一边呼喊着洛山达的名字一边扑向艾瑞斯。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木桩刺向这个翻滚扭动的不死生物的胸膛。她对他又抓又挠,在他的脸颊上撕出道道血痕,然而牧师毫不退缩。终于,他把这根致命的木桩深深地刺进了吸血鬼的心脏。
与此同时,玛丽斯悄无声息地扑向茹茵,如同死亡一般寂静。即便是詹德也没料到这野兽动作会如此迅速,当他发现她的攻击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及时赶到骑兵身旁保护她了。他绝望地把木质的匕首抛向玛丽斯灰色的身影。那削尖的木钩钉在了女吸血鬼的后腿上。
扑到半空的玛丽斯疼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一声,重重地跌到骑兵身上。茹茵被巨狼的重量压得倒了下去,一股灼热的呼吸直扑她的面门。正当玛丽斯准备一口咬住精 灵的喉咙时,詹德赶到了。他用金色的手指勒住玛丽斯颈部的厚毛,把她的头向后一拽。茹茵回过神来,用力地把尖锐的木钩向上扎进狼形怪物敞开的胸膛。
女吸血鬼的怒吼立刻变成了哽在喉咙里的哀嗥。血顺着木桩流了下来。茹茵没有松手,而是一寸一寸地把它刺得更深,玛丽斯的血滴到她的眼睛里,如燃烧般疼痛,然而骑兵只是皱了皱眉,把血眨掉。终于,玛丽斯停止了挣扎,全身的份量都重重地压在纤细的精灵女子身上。
詹德搬开了尸体。“你没事吧?”吸血鬼问道。
“詹德,”牧师气喘吁吁地说:“鲍格说穿过地下室在后面有一条出路,我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当然,不过要快。”詹德抬头瞄了一眼屋顶,卡西亚尔正在上面的房间进行他的游戏。“我会去除掉第三个。你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让男孩先走。小心点儿,法杰。”
法杰微微地笑了一下。“愿洛山达保佑你,詹德?日星。”他轻轻地说,然后转身帮着鲍格和年轻的特莱维斯打开了厨房地板上的暗门。
“我也必须离开,”茹茵生硬的说。她现在从头到脚都是个士兵了,她的面孔冷酷无情:“我是个骑兵,村民们需要我。”
詹德微笑着,不过他银色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哀伤:“当然,茹茵,快去吧。”
她点了一下头,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柔情,然后敏捷地跟上了法杰。
詹德大步走向门口,中途停下来捡起一根木桩,然后猛地推开了橡木大门。
塞隆立刻转过身,震怒地喊道:“谁也不能进来——”
“谁也别想离开,”詹德平静地接着说,用那根代用的木桩刺穿了厚厚的革甲。“我没打算离开。”
塞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费力地喊出一个名字:“卡西亚尔!”。
他垂死的呼喊被洪亮的钟声所淹没,詹德知道有人敲响了迷雾谷的警钟。其他的骑兵很快会戒备起来。詹德只希望在他们到来之前有足够的时间以完成他给自己制定的这个血腥的任务。精灵急忙转身,任凭塞隆的尸体跌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重响。
吧台处一个身影晃动吸引了詹德的注意。他嘶吼着跳向那里,露出了牙齿。“是我,”传来了法杰令人安心的声音,他从暗门里爬了出来,然后在身后关上了它。“茹茵会照顾村民们,我留下来,你也许需要一些帮助。”
“不!”詹德喊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你不知道他会怎样——”
“九渊地狱在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刺耳的、神经质的声音喊道。精灵和牧师抬起头,看到卡西亚尔怒不可遏地冲下了楼梯。他已经脱掉了马甲,衬衫的 前襟随着奔跑敞开了。他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如果没有溅在他裸露胸膛上的鲜血,他看起来就和一个被扰了雅兴的放荡公子没什么两样。“谁在喊我?詹德,到底 ——班恩的黑心啊!人都去哪儿了?”
“他们走了,卡西亚尔,”詹德说道,突然大笑起来。:“你没机会再折磨他们了,或者其他任何人,再也没有了。今晚是你的死期,你这个婊子养的。而这——”他举起金色的双手:“——就是杀死你的工具。”
西亚尔皱起了眉:“省省吧,詹德。你放走了他们,你会为这个错误受到惩——你对她们干了些什么?”他突然看到了女吸血鬼的尸体,喊了起来。
詹德粗野地笑着,露出了他的犬牙。在愤怒和饥饿的驱动下,原始的冲动支配了他。“她们获得了平静。”
卡西亚尔勃然大怒,他转向精灵吸血鬼喊道:“跪下!”
这是他们之间经常进行的一种仪式。每次詹德试图违背卡西亚尔的意志,劝说他施以怜悯或是直接反抗他,吸血鬼领主都会用这种方式使金精灵服从。尽管詹德为自 己的无能而泣血,却无力反抗。他会跪下来露出喉咙,让卡西亚尔吸他的血,直到他觉得对这个任性奴隶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为止。对一个吸血鬼来说,被别人吸血是十分痛苦的,这会使得詹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变得非常虚弱。
在卡西亚尔强大的意志力面前,詹德几乎退缩,不过最终他牢牢地站稳了。他咬牙切齿地咆哮道:“你活着的时候是个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贵族,现在你仍然是。我再也不会服从你了。”
卡西亚尔的脸由于愤怒而涨红了。他那优雅的眉毛在那双居高临下、无可抗拒的褐色眼睛上面拧成了一团。“跪下!”
詹德无法再抵抗下去。他跌倒在木地板上,痛苦地喘息着。不过他并没有失去希望。他激怒了卡西亚尔,而愤怒会使他失去警惕。
“我纵容你只不过因为你是个新鲜玩意儿,”吸血鬼领主接着说,走到跪在地上的詹德跟前,“现在我已经厌倦了。”
詹德的手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伸向一根代用的木桩。他咬紧牙齿,抵抗着那意念的命令,然而他那纤细的金色手指还是握住了一根木桩。詹德的手慢慢地移向自己的胸膛,木桩的尖端指向他的心脏。
“你的手不过是自己死亡的工具,不是我的。”卡西亚尔嘲讽地说。
“不!”一个哽咽的声音喊道。法杰猛地把圣符推向卡西亚尔的脸:“以洛山达晨曦——”
卡西亚尔是个古老而强大的吸血鬼,远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牧师靠不顾一切的举动所能解决的。他瞥了一眼牧师,嘟囔道:“哦,拜托。”他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把牧师拉向他,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就扭断了法杰的脖子。
詹德大声哭了出来。法杰甜美的声音再也不会和着音乐充满这个房间了。牧师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如今却为这个选择付出了生命。在心中,精灵仿佛再次看到了茹茵嫌恶的神情——她从前把他当做朋友;看到了镇外农场里那个小女孩被撕开的尸体,卡西亚尔杀死了她;他想起了艾露茜那少女的欢笑,如今却被淹没在她自己的血 泊之中;他看到了那些惊恐、无助的镇民和音乐家。由于他的助纣为虐,他把厄运带给了他们,以及许许多多和他们类似的人们。
卡西亚尔有片刻放松了他的意志,他的注意力从金精灵转到了法杰身上。詹德有一两秒钟恢复了自由,他没有浪费这宝贵的瞬间。
他召唤靛青,寻求它的帮助。那黑猫从阴影里跳出来,仿佛另一道无声的黑影,它柔韧矫捷的身躯满载着仇恨扑向卡西亚尔。利爪直取吸血鬼领主褐色的眼睛。
鲜血从卡西亚尔受伤的双眼里喷了出来,他惨叫了一声,发疯般地四处摸索抓住了黑猫。靛青仍然不停地又抓又挠,直到卡西亚尔的指甲刺穿了它的两肋。随着最后一声狂野的嚎叫,黑猫抽搐着死掉了。
失明的卡西亚尔无法再把他那难以抵抗的目光对准詹德,他对詹德的控制一下子减弱了。詹德扑向他的主人。两个吸血鬼撞在桌子上,玻璃杯散落了一地。尽管瞎了 眼,卡西亚尔还是很快地恢复了过来。当詹德张开嘴咬向吸血鬼领主的喉咙时,卡西亚尔猛地推开了他,一翻身,把瘦弱的精灵压在了身下。
精灵吸血鬼伸出手臂护住他的喉咙——卡西亚尔的尖牙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血肉,让他叫出声来。卡西亚尔从詹德的前臂上撕下一块肉,詹德手中的木桩掉了下来。
“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可怜虫,”吸血鬼领主咆哮着,嘴角滴着鲜血。“我只需要休息一天就可以复原。到时我会另找一个精灵——也许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小婊子。”
不是茹茵,绝不能是茹茵。詹德绝不能允许另一个同类被卡西亚尔腐蚀。他所有的愤怒化作了最后一击的力量,然而卡西亚尔制服了他。吸血鬼领主大笑着张开了嘴,把他的尖牙凑得更近了。
随着一声低吼,卡西亚尔的身子猛地向后一弹。他转过身,盲目地在肩膀上摸索着。詹德看到有人向吸血鬼领主射了一箭,不过他并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他的拯救者,他抓住一根木桩,刺进了卡西亚尔的胸膛。
凭着詹德的仇恨和吸血鬼的怪力,这木质的武器直没进吸血鬼领主的胸口,淹没在突然涌出的鲜血之中。卡西亚尔无力地抓向詹德的脸,然后瘫软在精灵的身上。詹德爬了出来,抬起头看到了他那意想不到的同盟。
当他看到一个身着漆黑革甲的美貌年轻女子倚着紧闭的前门时,并没有感到十分吃惊。茹茵手里握着弓,并没有和詹德目光相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詹德的肩头,嘴角露出厌恶地神色。精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卡西亚尔的尸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腐烂。两个精灵惊骇地看着这个过程。尸体腐败、干瘪,最后连骨头都化为尘土。
詹德抬头望着茹茵:“骑兵们呢?”
“在外面。塞隆死后,我就是指挥了。”她踌躇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叫他们在外面等着。”
詹德有些困惑,不过他并没有追问下去。他虚弱地指了指剩下的一根木桩。他做了五根木桩,每个吸血鬼一根。
“动手吧。”
茹茵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苍白的面庞。“你今晚拯救了这些生命,你为自己赢得了第二次机会。”
他苦笑起来:“什么机会?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永聚岛。”
“不要嘲弄我,茹茵,别在这个时候。”
“我没有。你摆脱了他,詹德。现在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的声音越来越热切。她走到他身旁,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抚他的面颊。“也许你会找到一个可以治愈你的人。”
他勉强笑了笑:“治愈一个吸血鬼?”
“你不去寻找,怎么会发现?不管怎样,你并不像他们那样罪有应得。”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饿坏了,需要吃点儿东西。”茹茵站起身,遥遥晃晃地走向门口,然后提着一桶葡萄酒般深红的液体走了回来。
詹德摇摇头:“我不喝人类的血。”
“这不是,这是——”她的声音哽住了:“这是我那匹母马的血。”
精灵睁大了眼睛。这时他注意到她通红的双眼,还有发红的两颊上面的泪痕。“你是个骑兵,而你——”
“当坐骑衰老的时候,杀死它是骑兵的职责。月少女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再过一两天,我就不得不……”她望着詹德银色的眼睛:“喝了它,恢复健康,游历这个世界,然后回到家乡永聚岛。公平就是公平,詹德,你救了我的命,让我还你这个情。”她举起木桶勉强地笑了笑:“这一次,让我来请客。”
精灵吸血鬼犹豫着,只有一个精灵能够理解永聚岛意味着什么。茹茵知道他那精灵外表之下的怪物本质,却依然杀死了心爱的月少女帮助他变回从前的自己。难道一个像他这样沾满血污的人真得还有机会?难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真的会有一个睿智的男人或女人知道如何治愈吸血症?
詹德慢慢地站了起来。茹茵用强壮的手臂扶稳了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捡起一只高脚杯。
“今年是哪一年?”他突然问道。看到茹茵对这个奇怪的问题皱起了眉,他微笑着解释:“我不记得了,你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
“按我们谷地的历法今年是892年。”茹茵轻轻地答道。 “892年,”詹德重复道:“我重获自由之年。”他微微点了点头。“最后一杯离别酒。”这受诅咒的精灵把高脚杯伸进水桶,向他的朋友致敬,然后抬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