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萨瓦尔多
翻译:段宗忱
齐尔坎·鲁佛把顽固地黏在靴子跟臀上的泥巴抹掉,喃喃自语地发了几句牢骚,一如以往。他是名被放逐者,证明是一枚丑陋的红蓝烙印,画着一支未点燃的蜡烛位于一只闭起的眼睛上,就在他额头正中央。
「班内泰勒玛拉。」德鲁泽尔低语。它是一只有蝙蝠双翼,脸如犬类,长有鳞片,身高不足两尺的魔婴,但包藏在这具小身躯中的恶意,比最可怕的人类暴君都还多。
「你说什么?」鲁佛厉声说。他低头怒视着这名来自他界的同伴。整个冬天后半他们都在一起,彼此都不太喜欢对方。他们对彼此的憎恨始自雪片山脉西边的希尔米斯塔森林,那时德鲁泽尔威胁逼迫鲁佛为他邪恶的主子,亦即三一城堡的领导者服务——那时,德鲁泽尔促成了齐尔坎·鲁佛在迪尼尔教派的失败与堕落。
德鲁泽尔好奇地看着这名男子,因鲁佛手中所握火把的闪烁光芒而眯起眼。鲁佛身高超过六尺,但骨瘦如柴。他总是歪歪地站着,倾向一边,而那使得他,或者该说他身后的世界,看起来怪异地不连贯。德鲁泽尔过去几个月来都在雪片山脉中跋涉,它觉得鲁佛很像一棵长在陡峭山壁上的树。这名魔婴窃笑着,引来老是阴沉着脸的鲁佛又一阵怒视。
魔婴继续盯着他,努力想用一种新角度来看这名男子。鲁佛一头缠结成绳状的黑发蓬乱地贴在头上,再加上两只逼人的眼睛——苍白脸上的两个黑点——和不寻常的站姿,是有可能看起来相当慑人。如今他把头发中分而非像以往一般地旁分,因为害怕死于痛苦的鲁佛无法把可怕的烙印遮起来,这个记号逼他成为一名遁世者,这个记号使每个人看见他从路上过来就会避开他。
「你看什么?」鲁佛质问。
「班内泰勒玛拉。」德鲁泽尔再次以下界语嘶哑地说道。那是对鲁佛智慧的无比侮辱。对生长在浑沌和邪恶之中的德鲁泽尔来说,人类都是笨手笨脚的东西,易被情感所蒙蔽以致于什么事都做不成。眼前的鲁佛又比大多数人还要笨拙。然而,如今德鲁泽尔的魔法师主人艾伯利司特已经死了,被他的儿子凯德立所杀,而那名年轻教士也正是给鲁佛烙印的人。此外,艾伯利司特的副手朵瑞珍也被捉了,不然就是已投靠到凯德立阵营中。这使德鲁泽尔只得在物质界中独自流浪。以它的天生能力,再加上没有魔法师束缚着它要它服侍,这名魔婴大可以找路回到下界,但这不是德鲁泽尔想要的——时候还没到。因为在这个界域中,就在这一栋建筑物的地牢中,有湍多·其罗·米安凯,也就是浑沌诅咒,那是有史以来最强大而邪恶的药剂。而德鲁泽尔要拿回它,要藉由它的手下鲁佛拿到手。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鲁佛谎称,然后他模仿着把「班内泰勒玛拉」也对德鲁泽尔说。
德鲁泽尔对他嗤之以鼻,表明这名魔婴根本不在乎鲁佛知不知道意思。
鲁佛回头看着泥泞的隧道,他们靠它来到萌智图书馆的地下楼层。
「欸,」他不耐烦地说,「我们已经走这么远了。继续带路,让我们能快点达到目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德鲁泽尔狐疑地看着他。魔婴过去几周来跟鲁佛讲了那么多,他还是搞不清楚。离开这里?德鲁泽尔心想。鲁佛根本没弄清重点。他们很快就会把浑沌诅咒拿到手,到时怎么会想离开?
德鲁泽尔点点头,继续带头走,发现自己大概没办法让这个愚蠢的人类变聪明。鲁佛就是不了解湍多·其罗·米安凯的力量。他曾经被它的力量笼罩——整座图书馆都被笼罩着,而且差点就沦陷了——然而,这名愚蠢人类还是不了解。
跟人类打交道就是这样,德鲁泽尔得到这个结论。它得牵着鲁佛领着他来到力量所在之处,就像它领着鲁佛通过卡拉敦西部回到山区。德鲁泽尔用计引诱鲁佛回到图书馆。原本这名被烙印的男子不愿意来,但德鲁泽尔给他虚假的承诺,说锁在地牢中的药剂能替他除去烙印。
他们通过好几个又狭长又潮湿的房间,经过许多腐烂的桶子和木板箱,这些都已经是久远以前的物品了,那时图书馆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大部分都位于地下,把这些地区作为储藏室使用。德鲁泽尔已经有一阵子没来这里,自从三一城堡开战,希尔米斯塔森林中的战争开打后就没有。在邪恶的祭司巴金死后就没有再来过,而他是被……凯德立所杀。
「班内泰勒玛拉!」这名魔婴刺耳地叫道,想到强大的年轻教士就一阵懊丧。
「我受够你这些侮辱了!」鲁佛开始抗议。
「闭嘴!」德鲁泽尔厉声回答,心里满是关于年轻教士的念头而懒得搭理鲁佛。凯德立,年轻又幸运的凯德立,德鲁泽尔的心头大患,老是挡住它去路的家伙。
德鲁泽尔一路抱怨着,宽大有爪的脚掌在石板地上大声地蹬踏。它推开一扇门,走下一条长廊,然后又推开另一扇门。
接着德鲁泽尔停住,口中的喃喃抱怨也没了。他们来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正是巴金死去的地方。
鲁佛捏住鼻子转开身,因为房间里充满了死亡与腐烂的气味。德鲁泽尔深吸一口气,感觉宛如回到家一样。
毫无疑问,这里曾发生一场激烈战斗。鲁佛和德鲁泽尔右手边墙角有一个翻倒的火盆,木炭块及焚香残余物散落在灰烬中。此外还有一名木乃伊不死怪物被烧过的绷带。怪物的大部分身躯都已经被火焰烧光,然而它被绷带包裹的头部还在,被熏黑的骨头四周仍有破碎布片。
在火盆后方接近墙角处地上,有一片深红色污渍,这是见证着巴金死亡的唯一残迹。当凯德立意外以一枚爆炸式箭尖击中他时,他就是靠在该处,结果从胸口到后背被炸穿一个大洞。
房间其余部分显示着类似的破坏景象。巴金血渍旁边的砖墙已经被一名愤怒矮人撞垮,支撑着天花板的横梁只剩一个挂下来和地面垂直的短桩。在房间中段,好几十个烧焦痕迹下方,一支黑色武器把手平躺在那里,那是巴金的魔法硬头锤「哀嚎少女」仅剩的部分,再往后则是那名祭司渎神的祭坛残余。
在那后方……
德鲁泽尔突出的黑色眼睛睁大了,视线越过祭坛来到一个包在白布中的小柜子,白布上以纹章装饰着图书馆的兄弟神迪尼尔和欧格玛的古文与徽记。光是看见这片布,就让德鲁泽尔知道,它这场寻觅已经抵达终点。
魔婴一拍蝙蝠状双翼飞到祭坛上方,然后听见鲁佛急忙追上来的声音。不过,德鲁泽尔不敢再接近,它知道教士们已经布下强大魔法保护这个柜子。
「结界。」鲁佛表示同意,发现德鲁泽尔的迟疑。「若我们靠近它,就会被烧个精光!」
「不。」德鲁泽尔理论道,说话速度快而狂乱。湍多·其罗·米安凯已经近在咫尺,这名绝望的魔婴几乎可以闻得到它,而且它拒绝打退堂鼓。「你不会。」它继续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曾是这教派的教士。你当然能接近……」
「愚蠢的家伙!」鲁佛厉声对它说道。自这名男子沦落至此以来,魔婴第一次听见他这么激烈地回答。「我头上有迪尼尔的烙印!那块布和柜子上的保护魔法会把我生吞活剥!」
德鲁泽尔在祭坛上跳来跳去,试着想说话,但它嘶哑的声音只成了一阵气急败坏的难辨语音。接着魔婴镇定下来,使用自己天生的魔力。它能够看见并评估所有魔法能量,无论是法师或牧师的魔咒都可以。如果结界不是很强,德鲁泽尔会自己去开柜子。它受的伤都会痊愈——若它贪婪双手中握着宝贵的湍多·其罗·米安凯,会痊愈得更快。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无上致命可怖」,在这名陷入困境的魔婴耳中听起来真是太对味了。
从柜子散发出来的能量氛围几乎是压倒性的,而起初,德鲁泽尔的心绝望地一沉。但当它继续扫描能量时,渐渐发现实情,于是一阵邪恶笑声从它的尖牙之间迸出。
鲁佛好奇地看着它。
「去柜子那里。」德鲁泽尔指示。
鲁佛继续瞪着它,动都不动。
「去。」德鲁泽尔又说了一次。「那些蠢教士设下的破烂保护魔法已经被浑沌诅咒压倒了!他们的魔法已经被破解!」
这只是部分事实。湍多·其罗·米安凯不只是一种单纯的魔法药剂,它是一种对毁灭趋之若鹜的魔法。湍多·其罗·米安凯想要被发现,想要从教士们在周围设下的牢笼中逃出来。为了这个目的,它的魔力攻击着结界,为时好几个月,因此已经减弱了结界的完整性。
鲁佛并不信任德鲁泽尔(而且正该如此),但他无法忽视自己心中的拉扯。在这个地方,他敏锐地感觉到头上烙印有所反应,而且光是靠近一个献给迪尼尔的物体,就使他的头剧痛不已。他发现自己想要相信德鲁泽尔的话,他还是往柜子移动了,伸手去揭柜子上的布。
一道刺眼电击闪光出现,接着是第二道,然后是一阵巨大火焰爆发。对鲁佛来说幸运的是,第一道爆炸就已经把他击飞到房间对面,横扫过祭坛,撞进门口附近一座翻倒的书架。
德鲁泽尔看见火焰吞噬柜子时尖声高叫,柜子木头发亮地燃烧着——显然它已浸过油或被施下某种易燃魔法。德鲁泽尔并不担心湍多·其罗·米安凯,因为这个药剂能够永存,但若装着它的瓶子融化,液体就会不见!
火对于德鲁泽尔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它生长的下界本就充满火焰。它拍着蝙蝠双翼冲进大火中,双手急切地把柜子中的东西抓出来。一阵突来的痛楚使德鲁泽尔尖叫出声,差点把手中的碗扔到房间对面去。不过它及时忍住,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到祭坛上,然后退开来交互揉着起疱的双掌。
装着浑沌诅咒的瓶子被放在一个碗内,浸泡在最清澈的水中,一名已逝德鲁伊的临终恳求,以及自然和万物秩序之神西凡努斯的符号使水变得神圣。整个国度中,大概没有哪个神比自然之神还令这名扭曲的魔婴感到愤怒。
德鲁泽尔研究着碗,考量自己面临的两难。一会儿之后,它的呼吸变得较轻快,因为它发现神圣之水已经失去了该有的纯净,湍多·其罗·米安凯的影响力甚至连这之中都有作用。
德鲁泽尔靠近碗,轻声念咒,用一根爪子刺破左手中指。魔咒完成后,它将自己一滴血滴入水中。一阵嘶嘶声出现,碗上方笼罩着一片蒸气云。接着它就消失了,而碗中的清澈圣水也是,取而代之的是泛着沼泽恶臭的发黑腐烂液体。
德鲁泽尔跳回祭坛上,双手探进去。一会儿之后,它狂喜地低鸣着,像抱着自己的婴儿般捧着上面饰有古文字的宝贵瓶子,它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具有魔法的物品。它回头看鲁佛,并不真正关心这名男子是死是活,然后再度笑了。
鲁佛以手肘撑起身体,黑色头发乱七八糟地根根竖起,眼珠子正抽搐着自行转动。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不稳地站起身,朝魔婴蹎踬地一步步前进,心里想着要把这名魔婴给勒死,一了百了。
德鲁泽尔甩着尾巴,叉状尖端滴着毒液,这使得鲁佛恢复了一点理智,但没有让他冷静多少。
「你刚才说……」他开始怒吼。
「班内泰勒玛拉!」德鲁泽尔厉声回答,语气之强烈不只压过了鲁佛的怒气,更震得这名男子安静下来。「你晓不晓得我们现在有了什么?」德鲁泽尔把瓶子交给鲁佛,邪恶地微笑,而这名男子如钮扣般的眼睛看着它时睁大了,感觉到它的内在力量在他体内颤动。
鲁佛几乎没听见德鲁泽尔如何叫嚣着他们将能以浑沌诅咒完成多大的事业。这名瘦削男子只瞪着瓶子中的红色漩涡状液体,着迷了,但吸引他的并不是德鲁泽尔所喧嚷的权力,而是可能从自己身上烙印解脱的自由。鲁佛会有这个烙印是自作自受,但在他扭曲的心里,这已并非重点。鲁佛能理解和可以接受的,只有凯德立烙印了他,逼他成为一名被放逐者的事实。
现在,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敌人。
德鲁泽尔继续激动地大放厥词,说他们该重新再控制这些教士,攻击整片大地,要先拔开瓶塞,然后……
在魔婴吐出的一大堆主意中,鲁佛只听见最后这一个。他听见了,并全心全意地相信应该这么做。仿佛湍多·其罗·米安凯正在呼唤他,而这个由邪恶、恶魔般心智所创造出的浑沌诅咒,也的确正在这么做。这是鲁佛的救赎,远比迪尼尔神来得有效。这是他从可恶的凯德立手中获得解脱的方式。
这个药剂是为他而生的,而且只为了他一个人。
德鲁泽尔一注意到鲁佛拔开瓶塞,一闻到从药剂中飘出的红色烟雾,就立即停止说话。
魔婴正开始要问这名男子到底在干什么,但德鲁泽尔的话已卡在喉咙中,因为鲁佛突然把瓶子举到薄薄的嘴唇边,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深深吞下肚。
德鲁泽尔不断地结巴,试着说出抗议的话。鲁佛转身向它,脸奇异地扭曲着。
「你干了什么好事?」德鲁泽尔问。
鲁佛想开口回答,但却被噎住,双手抓住喉咙。
「你干了什么好事?」德鲁泽尔大声地重复。「班内泰勒玛拉!愚蠢的东西!」
鲁佛依然噎着,抓住他的喉咙跟捂着胃部,然后开始激烈地呕吐。他踉跄走开,一面咳嗽,一面喘息,想在涌上喉头的胆汁之间吸进一点空气。
「你干了什么好事?」德鲁泽尔在他后面叫着,沿地板急步追上他。魔婴的尾巴正不祥地甩着,如果鲁佛忍过这阵痛苦,德鲁泽尔会刺死他,然后把他撕成碎片,惩罚他偷走这珍贵而无法替代的药剂。
鲁佛摇摇晃晃,出房间时重重撞上门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长廊,撞到一面墙后弹回来,然后又是另一面。他再次呕吐,接着又一次,他的胃痛苦地灼烧,恶心的感觉翻搅着。他不知怎么地穿过了房间和长廊,半匍匐地爬出泥泞的隧道,回到阳光下,但是阳光像刀一样切割着他的眼睛跟皮肤。
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但却又感到冷,死亡般的冷。
德鲁泽尔跟着他,在他们回到会暴露行踪的阳光下时明智地隐身起来。鲁佛停住,朝一块因下得较晚而残余的雪堆再度呕吐,上面留下的血迹比胆汁还多。然后这名瘦削男子踉跄地绕过建筑物转角,在泥巴和雪水中滑倒许多次。他想走到门口,想找那些拥有治愈魔法的教士们。
两名年轻教士身穿代表欧格玛教派的黑色与金色相间背心,正站在门口附近享受冬日午后的温暖,身着的褐色斗篷随风大大朝太阳敞开着。他们起初没注意到鲁佛,直到这名男子重重地摔在几尺外的泥泞中。
两名教士冲过去扶他翻过身,接着又惊喘一声退开,因为他们看到了鲁佛的烙印。他们刚进图书馆还不够久,不认识鲁佛,但他们听说过这名被烙印的教士。他们彼此对望,耸耸肩,接着一个人冲进图书馆通报,而另一名则开始救助这名负伤男子。
德鲁泽尔从建筑物角落偷看着,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班内泰勒玛拉」,哀叹浑沌诅咒和齐尔坎·鲁佛开了它一个邪恶的玩笑。
白松鼠波西佛高高地栖坐在那扇门附近一根树枝上,相当专心地看着这一幕。波西佛本周才刚从冬眠中醒来。它很惊讶地发现凯德立没有在附近,它最爱吃的卡卡沙豆主要来源都是他,此外,更惊讶竟会看见齐尔坎·鲁佛这名它一点都不喜欢的人类。
这只松鼠看得出鲁佛正遭受极大痛苦,甚至从这么远的地方都闻得到鲁佛生病的臭味。
波西佛朝它位于枝枒高处的树枝窝更接近了些,继续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