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作者:理查德·李·拜尔斯
翻译:轩月、琳内特夜港、Raina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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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地历-25,090年

瑞斯本縠什擎起赤银手杖,振臂呼出饱含魔力的咒语。魔法将风和光凝聚,向潜伏在林间绿翳下的敌人抛出耀目的闪电束。

这还不算完,敌对的法师们几乎在他巩固防御的同时就瓦解了他的防护法术。箭雨破空袭来,瑞斯本的军队被射得人仰马翻。

如果他之前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这一切很可能变得不同,但是这场伏击完全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率领主公的士兵进入了这片森林,起因是原住民——身为精灵的他自己的同胞——发出了请求他帮忙击退入侵巨魔的信息。他完全没有理由怀疑这次联络会是叛党诱引禁卫军的陷阱。

他四下里瞟了一眼,以确认人类士兵的伤亡情况,估算还有多少人可以作战。看起来下属似乎已经死伤过半。

败局已定。这一刻,瑞斯本想传送到安全地带,但为了手下的将士,他却理应留下来尝试求和,防止战斗造成更多伤亡。他喃喃念出一个扩音咒,以便更好地谈判。正在这时,空中一抹巨大的阴影掠过了深陷绝境的部队。

士兵们仰头欢呼,瑞斯本也同样感觉到精神为之一振。奥科崔恩王本来正与龙族侪属在东南攻城拔寨,然而不知何故,其中一头巨龙——贝克赞卓王子——感知到后院失火的先兆,遂传送至此施以援手。

敌方士兵惊叫,逃跑,或是被金龙振翼的威势震慑而伏地战栗;另有敌人射出箭矢,释放闪电和冰锥法术。贝克赞卓在午后阳光下振翅盘旋,对连番攻势不屑一顾。他吼出咒语,凭空唤出无数光球,倾泻在林地之上,而后光球纷纷爆裂为火团。王子扭过长颈末端倒三角形的头部,催发了灼热的吐息,将叛军士兵杀得溃不成军。

瑞斯本的士兵突然涌现报仇雪恨的决意,举起刀剑奔向烈火。这波反扑毫无组织和战术可言,但那又何妨?有贝克赞卓压阵,他的将士已立于不败之地。

瑞斯本经魔法增幅的声音传入叛军阵中:“立刻投降,不然你们会被巨龙完全歼灭!”

即使伟岸如贝克赞卓,在瑞斯本的主公面前也相形见绌。虽说瑞斯本已经在巨龙之王麾下效命达百年之久,不过每次觐见,龙王总能让他由衷地感到敬畏。他心跳加速,径直穿过宏伟宽阔的龙王朝堂,跪在精雕细琢的柱状陛阶之下,并将法杖放在了奥科崔恩的脚边。

金龙身上散发出藏红花的味道,他黄色的眼睛闪耀如灯。“爱卿平身,”他的声音隆隆作响,“告诉我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遵命,陛下。”瑞斯本缓缓站起,“大部分的森林住民都忠心不二,只有三家贵族——瓦利瑞斯、星陨以及达思珂梅尔——涉嫌谋反。”

不知是谁对此嗤之以鼻。瑞斯本扭头一看,不出所料正是茂德尔布瑞斯东。后者的国字脸精心修饰过,为了营造睿智贤明的形象,还将一头长发染成了白色。这名人类法师正狞视着瑞斯本。

“你对此有何评价?”奥科崔恩蜷曲的肉须在颚下飘动。

茂德尔神色一凛,矫作无奈:“我并不是怀疑瑞斯本大人的能力,陛下,显然也无意质疑他的忠诚。但假如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发觉同胞密谋叛国的任何迹象,您确定现在就可以听信他的报告?”

瑞斯本强压怒火,“您可有确凿的证据怀疑他们,大人?”

茂德尔耸了耸肩,“也许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仰起脸,将目光再次投向奥科崔恩,以便直视巨龙的眼睛,“陛下,建议您处决所有涉及此事的宵小鼠辈,并罚没其土地财产。如果其他精灵仍有叛国的念头,也许叛军的下场将会让他们知难而退;要是他们一意孤行,那么好,就应该对逆贼用重典,正好您也需要金钱来支撑您的征战。”

瑞斯本皱起了眉头,“陛下,请容我陈述更为宽容的办法。”

“嗯,您肯定要这么说了,”茂德尔挖苦道,“毕竟贼首是您的同胞,而且为叛乱付出代价的大多是人类。”

“陛下的利益高于一切,”瑞斯本反驳,“而且我沉痛哀悼那些逝去的勇士。我建议适度量刑,是因为酷刑可能会让君民离心,更何况目前边境战事正急,我们无法承担内乱的后果。”

“也许你说得对,”奥科崔恩赞同道,“不过,我必须采取行动,防止匪首一错再错。我将把他们的孩子纳为人质,而你,瑞斯本,负责押运收监。”

“尊贵的陛下,”茂德尔说,“瑞斯本大人大概会觉得关押同胞是一种煎熬,并产生职责之外的同情,而我——”

“我需要有同情心的人典刑,”国王打断他,“我希望人质感到宾至如归,并且享受王廷所提供的乐趣和消遣。这才是赢得他们忠心的正途。有朝一日他们返乡袭爵,就会将反抗的疯狂倾向一劳永逸地抹消。”

“陛下圣明,”瑞斯本说,“但愿我能随您一同南征。自然,如果别人——”

奥科崔恩运鼻鼓气,将体内火焰的热浪排出,“我的臣子们今天倒是都很能言善辩。按我说的去做。” 瑞斯本垂首从命。

瑞斯本在乌鸦、隼和猫头鹰中有不少知己,这些小生灵让他对皇城周遭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样一来,就可以很容易在人质登上山路前接引他们。

他没料到,刚刚到达的马车在车厢窗户上挂了布帘,倒是很适合长途跋涉。他从未见过精灵乘坐这种交通工具,毕竟车厢阻挡了轻拂脸颊的微风,隔绝了千变万化的美妙景色,摒弃了对于精灵来讲就像食物和饮水一样至关重要的绿茵清香。事实上,仅仅是想到要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中旅行这么多天,他就不寒而栗。瑞斯本甚至怀疑达思珂梅尔公爵是不是送来了一个疫病患者,藉以搅乱奥科崔恩的宫廷。

他催动灰色坐骑,六名贴身侍卫在后随行。六人队是迎宾礼的最低规格,他希望表现得像一位热情的东道主一般来欢迎人质,而非一个心怀恶意的政敌。

达思珂梅尔家的侍从表情阴郁,却也表现了相应的礼节。

“车里是公爵之女,”领队说道,“冬花小姐。”

既然形式上已经正式引见,瑞斯本扭过头去,想看看会不会走出车厢,或者至少拉开窗帘。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她是生病了,”他开口问道,“还是在沉冥之中?”

“我觉得都不是。”侍从回答道。

那或许是听力问题,瑞斯本想。他翻身下马,前行至马车边,轻轻地扣了扣门。

“冬花小姐,”他说道,“我是瑞斯本縠什,宫廷顾问兼法师,特来护送您前往光明之城定居。”

“那就有劳了。”她嘴上应酬,却仍未露面,清丽的嗓音甜美而冰冷,就像流过喉间的寒泉之水。

“今日风和日丽,山中景色十分别致。个人建议您不妨骑行,或者至少也把窗帘拉开。”

“沦为阶下囚之后,欣赏牢狱风光的时间无疑用都用不完。”

瑞斯本气得暗暗咬牙。他一点也不想惹恼她,但是同样没有理由忍受她拒绝露面的幼稚无礼。如果他现在纵容冬花,那么将来就会积重难返。

“冬花小姐,”他说,“要是没能让您目睹费伦大陆最为壮丽的景观,我将愧疚一生。”他手持灵符凌空画出符文,在呢喃中施展法术。冬花的侍卫一惊,高声示警。但咒语只包含数个音节,在侍卫们应对之前就已经完成。

他将灵符按在车厢上,让上半部的车身消失不见。受惊的车夫顿时身处虚空之中,而冬花本人则坐在特制的敞篷马车上。瑞斯本转身看着她,双目圆睁。

一般来说,精灵们皮肤白皙,体态优雅,都很秀丽俊俏,但即使以精灵女子的评判标准来看,冬花也是个中翘楚。她那一头卷发乌黑亮泽,一对蓝眸缀有金纹。她的五官精致无暇, 但丝毫不显俗气妖冶不说,还映出了她的聪慧与勇气。

冬花瞪着他说:“要是我获准带着法术书和挂坠过来,反制这点小伎俩再治您个冒犯之罪根本不在话下。”

他将冬花的可爱之处置之脑后,“那我该庆幸陛下禁止您使用法术,并且不久之后您也会有同感。我们继续旅程吧。”他吹了个口哨,经由魔法训练过的坐骑便立即踏着青草来到他面前。

他骑行在冬花的身边,沿着蜿蜒的蛇盘路上山,经过了几道关口数座瞭望塔。他介绍沿路风景,冬花则以坚固如路边磐石巉岩的沉默作为回应;偶尔,她也会毫无反应。

直到曙炎城映入眼帘,气氛才有所改善。精灵们出了名的易被纯粹的美所感动,即使是矜持的冬花也屏住呼吸,任由表情变得柔和。

奥科崔恩的王都既是一座城市,也是一座堡垒。整座城市从山巅的岩石中雕刻而成,后期再经过精心打磨。没有一寸表面突兀、哑光或是走形。每一处塔尖都附有玲珑的顶饰,每一扇窗子都饰以雕花的框架,每一段墙壁都蚀刻着华丽的壁画,看得人目不暇接。

“改天,我们可以早上骑马出来,在日出时分观赏,”瑞斯本说,“石雕会像镜子一般映出红霞与朝阳。”

就像之前瑞斯本试图避免她的美丽俘获那般,冬花皱了皱眉头,试图收敛心神,“我不愿意去想,”她开口了,“仅仅为了一头龙的虚荣,要动用多少人力打造这座牌坊。”

“这是一座城池。许多非龙裔市民落户其中,安居乐业。夜幕降临时,你也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可怜的奴隶在施工期间累死。”

“奥科崔恩并不蓄奴,他有身为国君的原则。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对此嗤之以鼻,马车则在敞篷状态下继续前进。

一队御前侍卫组成的巡逻队认出了瑞斯本,并为他及其随从让出了道路。这些身被甲胄的侍卫金发棕眸,身材苗条颀长。他们的皮肤也如同镀上了一层黄金,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层金鳞。从旁经过时,冬花一直在细细打量。

“这些人,”瑞斯本介绍道,“是半龙裔。”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她截断话头,“奥科崔恩的生下的杂种,或者是他孩子的杂种。反正是奸淫了精灵和人类女性。”

瑞斯本摇头,“奸淫?小姐,不敢想象您怎么会产生这种耸人听闻的印象。”

“你是说女性还有选择权?”

“诚然如此,而且说实话我不记得任何人曾经拒绝。她们的回报十分丰厚。”

“什么回报足以补偿一名和巨蜴睡过的女性?她们仅仅是因为不敢拒绝才接受了这种恐惧和耻辱。”

“金龙能改变他们的外形,在拜访侍妾时,会变为同族的男性,”他咧嘴轻笑,“否则,这么说吧,被压扁也是一个问题。但是我们都出身名门,并且刚刚认识,实在不该涉及这种粗俗话题。您的新居就在前面。”

队列进入外墉的拱洞,整段城墙爬满了鲜花,蜂鸟和黄蜂在花丛中流连忘返。拱洞的出口正对一片橡树与覆影树构成的树林,也是城市的心脏地带。高枝上,房屋错落林立,部分是封闭的,另外的只是平台。白色、蓝色和褐色的挂灯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空气中阵阵烹饪的香味撩拨着人们的味蕾。

“这里是精灵木榭,”瑞斯本解说道,“可以见得为了营造家的氛围,需要付出多少辛劳,施展多么强大的魔法,才能把这些树木移栽到山顶上。”

“换句话讲,”冬花反驳,“奥科崔恩为了这处违背自然规律的居住地损害了真正的森林。我一点不吃惊。他的手下每天都肆无忌惮地在残害树木,开垦田地。”

“军队也得吃饭,小姐,整个王国都要吃饭。不幸的是,森林出产的粮食比不上麦田。我向您保证,陛下本意是尽可能保留林地。”

“故乡的每一粒壤土,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都是神圣的,大人。如果您依然没有迷失精灵的灵魂,您就应该明白,但我恐怕您的本性早就消灭了。”

瑞斯本的脑袋隐隐作痛,“我们可以等有时间了再来讨论这些问题,现在请允许我帮助您在新居所安顿下来,之后我将不再打扰您休息。”

每到傍晚,冬花都会在属于她的覆影树露台上唱歌。她的歌声哀婉凄凉,如泣如诉,正如她平日的言谈。但是她的嗓音如此的迷人,以致于她的邻居已经形成了驻足倾听的习惯。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她的歌喉的盛赞越传越广,甚至许多非精灵市民也开始步入黄昏的精灵木榭,以便欣赏这免费的演出。

正因如此,龙王本人要求她献声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瑞斯本对此还是有些吃惊。

他从自己同精灵人质一起用餐的桌子前转过身,望向朝堂尽头的宝座。奥科崔恩正伏卧在车轮大小的盘子前享用牛肉和大缶盛的葡萄酒。“陛下,您说什么?”

“我听说精灵木榭有一只百灵鸟,”金龙答道,“还请赏脸为我们一展歌喉,以庆祝我挫败了三家联盟的反叛。”

瑞斯本在心里打了个寒噤,逆臣的后代们正在适应软禁生活,只有冬花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轻蔑和不屈。他担心她会因为抗拒奥科崔恩的命令而受罚。他从来不认为残忍是金龙的天性,但他的主公仍怀有帝王的骄傲,龙的骄傲,不会容忍欺君行为。

瑞斯本还在思索应该如何替冬花推诿,后者已经从桌前站了起来,“谨遵陛下旨意,”冬花说着款款行至陛阶前,调整了一下呼吸,轻启朱唇。

她的歌声甜美而哀怨,萦绕在大殿内所有人的脑海中。瑞斯本和众人一样被歌声俘获, 直到他意识到歌词可能会被过度解读。

他只能希望没人会曲解这些词句。多数出席者甚至不会说精灵语,其他人显然也沉湎于动人的旋律,而没有刻意咬文嚼字。或许,他心想,不会有事。

就在这时,一只闪烁着蓝色磷光的拳头凭空出现,砸到了冬花脸上,将她打翻在地。 瑞斯本撞翻椅子,一跃而起。他召唤自己的手杖,闪烁着银白光芒的金属法杖则立刻响应,出现在他手中。

茂德尔也冷笑着站立起来。他并没有召唤自己的法杖——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掌握这门技巧——但他戴在手上的宝石戒指已然涌动着光芒。

“您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人类法师道,“这首歌讲述了一名疯狂虚荣的国王施行暴政酿成惨剧的故事。”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谣,”瑞斯本反驳,“甚至可以追溯到精灵来到这个世界以前!”  

“不管怎么样,”茂德尔说,“她肯定是想暗讽陛下的统治。”他低头怒视冬花,“难道不是吗,冬花小姐?”

瑞斯本盯着冬花,用自己的目光无声地恳求她:就这一次,管住你那张刻薄的嘴,说实话会让你送命。

冬花回望着他,旋即垂下眼帘,用他听过的迄今为止最为驯服的语调说道:“如瑞斯本大人所说,我演唱的仅是一首古老歌谣,旋律哀婉。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冒犯了陛下,我愿道歉。”

瑞斯本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对茂德尔怒目相向,“大人,现在你总该道歉了吧。”     

“一派胡言!”人类法师破口大骂,“明明她是有意犯上,只不过做了却没胆量承认。另外,我不论如何都不会向叛党道歉!”

瑞斯本向奥科崔恩转过身去,“陛下,既然您将冬花女士托付给我,我将义不容辞地捍卫她的名誉。”

他实际上心里有数,金龙会掐掉任何决斗的苗头,毕竟对于奥科崔恩来讲,他和茂德尔都是难得的仆从,失去其中任何一个都会大为不便。但金龙的反应令他惊讶不已。

“你们俩龃龉多年,”奥科崔恩道,“我厌倦了,所以我允许你们离席去解决纠纷。我将举行一场竞技表演,以此庆祝我的胜利。”

此时众多仆人已经清掉奥科崔恩附近的桌椅,腾出一块空地,足够让两名法师你来我往一较短长,又不伤及无辜。待瑞斯本和茂德尔相对站定,龙王喝道:“开始!”

瑞斯本喝出一个秘字,用法杖舞出一个波动的光圈,将自己置于这道防护法术中。与此同时,茂德尔把一枚红宝石戒指绕着手指扭了半圈,瞬间用猩红光晕笼罩全身。人类也激活了某种防护法术。瑞斯本不禁思索对手究竟启用了哪种结界,要如何破除。

茂德尔急速吟诵咒文,而瑞斯本没能识别出这道法术,因为每个法师都有混淆视听的独门技巧。但他可以辨认出来,人类法师召唤了雷暴的力量。这个猜测有可能是正确的,瑞斯本从以往的经验中知道他的对手很喜欢施放闪电束,便布下一道特别适用于电击的防护结界。

他从众多材料袋中掏出两颗獠牙,挥舞手臂,念出咒文。他和茂德尔在同一时刻完成了法术。

茂德尔猛地探出双手,一道耀眼的电光从他的指尖绽出。正如瑞斯本所料,蹿动的电流在他胸口前数寸处骤然止息,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但紧随其后的隆隆雷声如巨人的棒槌一般在他耳边炸裂。瑞斯本仰面摔倒,而持续的闷雷震得他神思涣散。

刺耳的噪声终于消退,他顶住晕眩感挣扎起身,观察情势:目前他几乎已经被逼到绝境。瑞斯本唤出十几副尖利的獠牙,让这些巨颚干扰茂德尔。但每当獠牙发动攻击时,就会被人类法师的猩红结界彻底抹消。胸有成竹的茂德尔干脆无视这些乱撞一气的獠牙,直接开始念诵另一个攻击法术。

这也就是说,他占了上风。如果瑞斯本试图完成咒语,茂德尔几乎可以确定会先他一步,并很可能让瑞斯本遭受惨烈的失败。如果瑞斯本释放法杖的另一个法术,可能会更合适,因为这个过程只需要短短一瞬。

他念出启动秘字,却不见任何反应。他这才意识到赤银杖不在手里,肯定是雷鸣时弄掉了。他四下张望,看到了法杖,伸手去拿。就在此时,茂德尔完成了法术。

一道涌动的黑色能量束从人类法师举起的手上蹿出。瑞斯本猛地向前鱼跃滚翻,以期躲避爆发的黑暗。黑色的能量擦到了他,瞬间让他感到了沁入骨髓的寒意,并且一抹非自然的恐惧在他的脑海席卷而过。

瑞斯本竭力抵制内心的恐惧,而茂德尔此时又开始吟唱另一个法术。瑞斯本几乎被冻僵, 颤抖着扒回法杖,从牙缝里硬挤出启动指令,并将法杖的首端向着地面全力一敲。

一片平整的大理石地板顿时被震垮碎裂。由于瑞斯本一直跪在地上,因此剧烈的颠簸毫无作用;茂德尔却被狠狠掼倒在地,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因而中断了施法。

茂德尔立即起身。门外汉可能已经得出结论:瑞斯本的应对并没有取得多大成效。但事实上,他已经改变了决斗双方的力量均衡,打乱了人类法师的节奏,让后者再不敢无所顾忌地一味猛攻。

两名法师低声嗫嚅密语。茂德尔的戒指火星迸射。他隔空向瑞斯本挥拳,以一股无形的力场击中对方胸膛,并将其击退一步。不过瑞斯本硬是继续施法,在念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催动魔法能量,像冬花的车蓬一般隐去身形。

寄希望于茂德尔没有增强五感的魔法,瑞斯本飞身迈进,并在撞上对手前兜到其侧面。假如他不改变跑位,那么即使人类朝他的行进路线盲射一道法术也能命中。他脚上所穿的精灵靴子拥有消音的重大优势,就算他在开裂的地板上行动不会发出声音。

瑞斯本的消失令茂德尔猝不及防。后者不敢怠慢,仅犹豫了片刻,就把双手合十,又骤然甩开。他双手大拇指上的一对石英戒指光芒乍现。

瑞斯本本能地意识到,隐形并不能保护他免受这道魔法影响,于是他立刻扑倒在地。

闪着金光的利刃从茂德尔的身体中迸发,平行于地面辐散射向四面八方。如果瑞斯本没有及时卧倒,就会被其中一条刺穿。

一等光刃消失,瑞斯本便跳起身来,不等站稳便踉跄向前。迈出三步后他终于跨入打击距离,便照着茂德尔的脸挥出手杖。

人类既然看不见,也就谈不上躲或挡。如瑞斯本所料,猩红色的结界并不能抵挡纯粹的物理攻击。随着咚的一声闷响,茂德尔被打得头破血流,仰面瘫倒。

隐身法术的限制是会在攻击时显形,所以瑞斯本重新出现,并且继续持杖追击。茂德尔蜷成一团,在试图保护重要部位的同时继续吟唱法术。突然间,他挺起上身跪在地面,亮出了两只手掌中一对长满利齿的怪嘴,往瑞斯本身上抓来。

瑞斯本望后便跳,但上衣和衬衫却还是被茂德尔左手怪嘴的獠牙撕破,所幸并未伤及皮肉。他又挥出一杖,茂德尔应手倒地,抽搐了几下。瑞斯本高举法杖,像持矛般将末端对准了人类法师的喉咙。

“停!”奥科崔恩的突然发声宛如茂德尔的雷鸣法术。

不!天地间所有神力存在都可以作证,瑞斯本有终结对手的正当权利,让他停手不公平! 即便颇为不忿,瑞斯本依然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下武器,转身面向王座。

“陛下有何吩咐?”他喘着粗气道。

“你已经为你照管的女士洗刷了耻辱,”巨龙说道,“而且在此过程中,你和茂德尔奉献了精彩演出。”他扫视整个大厅,“是也不是?”授意之下,众人都鼓起了掌。

“取悦您是我的荣幸,”瑞斯本试图压制声音里的怨愤,“但我以为您让我和茂德尔大人离席是为了给我们的争执画上句号。”

“已经画上了,”奥科崔恩说道,“你在决斗中展现了实力,并且发泄了怒火。从今往后,你们必须停止争斗,和睦相处。”

瑞斯本垂下了他的头:“如您所愿,陛下。”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瑞斯本已经用各式各样不同种族的工匠所制造的家具和艺术品塞满了他的住所,每一件摆设都体现了相应文化的审美情感。其中一些来自于国王的赏赐,一些来源于那些急于和朝中权贵攀上关系的请愿者,还有一些则来源于他自己的购买收藏,以满足自身不断高涨的收集欲和日渐挑剔的品位。

相比之下,冬花的宅邸则是纯粹的精灵风格:陈设素朴且设计出奇地简明,然而无不包含了匠人们精巧绝伦的构思和完美无瑕的手艺。她显然已经摒弃了其他所有工匠的作品,而且当她邀请瑞斯本前往居所露台时,一阵对于林中故土的深深怀恋出其不意地攫住了后者。

她请他在长凳上落座,从那里可以清楚地透过头顶的树杈看到满天繁星。冬花为他斟了一杯干纯的白葡萄酒,和他并肩静静坐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杯中佳酿,遥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

最后她问:“为什么您和茂德尔大人互相仇视?”

“在宫廷中树敌很平常。大家都在献媚争宠,谋取肥差。茂德尔和我能力相近,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对方是竞争对手。除此之外,我们俩也是各自种族的代表。他时常恳请奥科崔恩实行有利于人族的政策,而我所提倡的政策则有利于我的同胞。”他抿嘴一笑,“所以说,尽管您对我印象不佳,但我也不能忘本负义。”

“精灵就不应该看着一头龙的脸色过活。”

“您的行为已经充分印证了您的主张,那首歌就是在影射奥科崔恩吧?”

“当然,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犹豫了一下,“那为什么还要替我出头?”

“我当时不是解释过了嘛,事关名誉。”

“我信,但应该没这么单纯吧。”

他咧嘴一笑,“果然瞒不过您。如果对于茂德尔的指控不作任何反应,我就是一个放任看护对象冲撞主公的蠢材。此外,我被撤职后可能就是茂德尔负责看管您了,我不能容忍宫廷众臣中产生这种意见。”

“万一奥科崔恩意识到了我是真的是想嘲弄他怎么办?那不就意味着您为了保护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吗?舍弃我,任我自生自灭,就算我会因此受辱,也不失为更谨慎的做法吧?”

他抿了一口酒,仰视星空,“呣,好想法。我也这么考虑过。或许挑动我火气的理由有些不合情理,我喜欢您,冬花小姐,就算您总是朝我撅嘴我也喜欢。”

通过余光,瑞斯本看到她垂下了视线。虽然在黑暗中无法确定,但他想冬花的脸肯定也红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向你倒苦水。只是不知何故,有时我觉得如果不将它们发泄出来,我就会被撕成碎片。我讨厌这种感觉!”少歇,瑞斯本续道,“以精灵为最高统治者的王国也不是没有。我想,要是您和您的族人觉得难以忍受奥科崔恩的统治,你大可以另觅他所。”

“那就意味着放弃我们所珍视的森林,眼睁睁地看它们被樵夫的斧子砍伐。假如我们在别处建立起新家园,那么在一头巨龙统治者出现或另一名巨龙野心家起兵侵吞之前,又能保持独立多久?”

瑞斯本叹了口气。“估计久不了。运气好的话,没准能维持一个世纪?费伦时刻都在改变, 尽管其他种族以全力遏制,但巨龙掌控整个大陆是大势所趋。如果巨龙之间不频繁发生争斗的话,我敢肯定,这个进程会更快。这无法避免。”他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精灵只剩下惟一选择:要么接受龙族的统治而成为座上宾,要么就违抗他们而成为阶下囚。不过据我推测, 小姐,你并非真的期待后者,否则为何不坦言意在侮辱陛下。”

“我应该说实话,换了我的兄弟姐妹都会那样做。但在茂德尔用法术打倒我并厉声控诉之后,看着那头金龙盯住我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还不想死。恐怕我太懦弱了。”

“不是怯懦,”瑞斯本说,“而是明智。为什么要把生命浪费在无谓的举动上?”

她抬眼,美目在全城万家灯火间流盼,“或许,如果我们精灵可以放下一些傲气,就会意识到在奥科崔恩的统治下,生活依然可以丰富多彩。或许,如果有好心的友人肯在旁指点, 我能学着在这里的生活中找到乐趣。”

瑞斯本感到心跳加速。“小姐,这正是我的夙愿。”

奥科崔恩给瑞斯本展示了龙族的灿烂笑脸,但是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讲,那仿佛是用一口利剑般的尖牙威吓目标。

“我们赢了!”龙王高声宣布。

“我知道,陛下,”瑞斯本不再像他过去那样四处打听主公的战局,但他是御前重臣,仍需要保持关切,“有人告诉我,绿龙的党羽彻底陷入了混乱。”

“正是,”奥科崔恩说,“在那之后,对方王爵别无选择,只能放弃他们在河东的全部领地。”

“真是妙极。”瑞斯本心中却想,为了抢占这片争议地区,金龙不知令多少将士丧命。但他决定暂且避过不谈,让主公好好回味他的大胜,日后再找时间来评估军队的状况。

“我明年或者后年会再发兵,以确保将绿龙完全驱逐,”奥科崔恩续道,“彩色龙像对待牲畜一般对待他们自己的臣民!出于仁慈之心,我必要给饱受蹂躏的人民带去金属龙的治世。”

“陛下胸襟博大。”

“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你治下的情势如何。我想应当没有进一步的反动迹象吧。”

“完全没有。”

“我就知道监管人质就是解决之道。囚犯们过得好吗?”

瑞斯本微笑,“他们适应得很好。事实上,他们已经迷恋上了曙炎城的生活,恐怕到了遣返的时候,得用枪尖戳着赶他们走。”

奥科崔恩的大笑令灼热的鼻息注入空气。“连可爱的冬花小姐也是?”

是的,瑞斯本心想,至少表面上是。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冬花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城市生活和宫廷享乐之中,其兴致之高令瑞斯本惊叹不已。就好像她的情感调节只有非此即彼的两极,要么对软禁生活恨之入骨,要么爱得不顾一切。在认识到原先的抗拒态度徒劳无益以后, 她全身心地接受了现实。

或许这些变化是出于对他的感情,是出于走进他的生活的渴望。男方身为监管人,爱上自己的同胞兼阶下囚太过鲁莽;女方的家属依然怀有反心,几乎不可能会赞同。尽管如此, 就算他们扼杀彼此之间不断萌生的情愫,也注定是徒劳。在他看来,这种感情比之前在任何女性身上体验过的都要深邃。

但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理由与奥科崔恩谈论这样私密的话题,因此简单回复了一句,“连她也是。”

“我打算举办一次庆典,用以纪念我们的征服,”黄金龙道,“她必须出席,并且再次一展歌喉。”他黄色的眼睛神采奕奕,“这次的曲子可别包含太多弦外之音,省得某人再砸坏地板给我添麻烦。”

当瑞斯本和冬花走向装饰以宝石和贵金属的拱门时,她忽然面无血色,缀金纹的蓝眼翻白,接着全身委顿。

瑞斯本在她摔倒之前迅速将其拦腰抱住。他丝毫不顾来自于其他贵族好奇的目光和询问,穿过舞池,把她抱到一个饰有丝绒窗帘的凹室。这个凹室一直用来满足兴奋过度的狂欢者们渴望片刻安宁的需求,或是给情侣们提供幽会的空间。

他把她放在长沙发上,然后嗫嚅吟出一道增强活力的咒语。法术的效力不俗,冬花慢慢睁开了眼。

“您怎么了,”他焦急问道,“病了?”

“我害怕。”她极力自持。

他拉过她的手,冰凉,“怕什么?”

“这还需要问?自我侮辱他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但是我见过,我向你保证,他绝对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

“您怎么知道的?也许这只是阴险的骗局。他邀请我去跳舞,我怀着满心欢喜走进舞池, 然后他就会派人当众折磨我。”

瑞斯本摇了摇头,“我以前跟您说过,您是听多了恐怖故事。我也听说过性情喜怒无常的龙族暴君的传闻,我敢说其中有些肯定是真的,但真正残忍的只有红龙、黑龙或着绿龙,金龙则具有完全不同的高尚品性。”

“奥科崔恩将一批又一批的军队投入战场当炮灰。他想都不想,就能杀了您取乐,才不管什么正当公义。我们在他眼里是劣等种族,怎么使唤都随他高兴。”

他叹了口气,“我以为已经让你断绝这些念头了,我真希望自己成功了,也希望您的症状只是焦虑在作祟。”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吐出,“好吧,也许是。我想相信您。我知道,如果您认为他怀有恶意,就不会带我来。”

“这是当然。那就请冷静一下,我们得入场了。我们进去的越早,你就能越早发现一切真的都没有问题。”

当二人步下宽阔的大理石阶梯时,管弦乐团以深沉而活泼的合奏迎接他们,舞者们则在舞池中旋身跃动。大多数出席者穿着金丝缎子,佩戴黄金首饰,或者两者皆有,以此向主公致敬。从整体上看,在音乐中他们步调一致,就像是闪闪发光的雕像活了过来。

此情此景令人叹为观止,但是瑞斯本看得出,冬花依然因为太害怕而无心观赏。她就像是怕跌入深渊般,环住他的前臂。

在这种场合下,礼仪并不要求刚刚到达的人立即就像国王致意问好,但瑞斯本仍然认为他们需要率先去完成这件事。音乐一停,他便立刻领着冬花走到了舞池中央,奥科崔恩已经在那里舞毕一曲,并和他刚刚的舞伴,一位初入后宫的红发人类姑娘,站在那里聊天。

为了参加像舞会这样的娱乐项目,金龙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外貌。今晚他选择变形为一名金发金眼的英俊精灵。当他注意到瑞斯本和冬花走近时,便向他们转过身去。这样一来,他就用背向着人类美女,瞬间那姑娘就因为被忽略涌起满脸醋意。

“朋友们!”金龙表示欢迎。

冬花屈膝行礼。瑞斯本鞠了一躬,“晚上好,陛下。”精灵法师说道。

“这位小姐的出现着实给舞会增光添彩,“奥科崔恩说,“您愿为我们一展歌喉吗,亲爱的?”

“我有一首新曲,”冬花反常地有些结巴,“是为了赞颂您战胜绿龙所作。曲子是我写的,应该说是由古曲改编的,真的很古老。我还请御用诗人帮忙填了词。”

“妙不可言,”他仔细审视她的表情,“但您似乎并不是特别想演唱,或着是到这里来。”

“我……我听说很多歌手在登台之前都会感到眩晕。在陛下的宫廷演唱一定要有足够的水平才不致让您蒙羞,而我连吟游诗人都不算,只是一个习惯自娱自乐的小姑娘而已。”

“您太谦虚了,”奥科崔恩的脸上恢复了笑容,“我还担心您不太想来。我希望您不是害怕我,小姐。”

冬花犹豫片刻,“和平常人一样,害怕引起龙心不悦而已……”

“嗯,大可不必,”金龙道,“我将您传召到曙炎城,是为了增进双方的友谊,以便让您告诉我,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对待您的同胞才更合适。”

“我很确定瑞斯本大人能向您清楚地表达我们的意愿。”

“哦,他尽力了,但您拥有他所缺乏的品质。”让瑞斯本大感意外的是,奥科崔恩冲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您觉得无妨,可否为我演唱?”

“当然,陛下。”虽然她掩饰得很好,瑞斯本能看得出她急于借用任何借口远离金龙。冬花走上乐团所在的高台唱歌,而音乐家们则开始为她伴奏。和之前一样,歌声中蕴藏了令人为之着迷的魔力,但这次她所表达的情感完全是无可非议的,就连茂德尔也挑不出毛病。

“精彩,”奥科崔恩喃喃道,他琥珀色的眼睛隐隐闪现红光,显示出龙的特征,“她周身的叛逆气息令她更加诱人。”

瑞斯本心中一慌,“陛下,我向您发誓,冬花小姐并非叛徒。”

“无稽之谈。全体人质本质上都是乱党,至少一开始是。我软禁人质的原因正是为了牵制叛乱的众家族。这比我们通常所使用的手段更为温和,但确有必要。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训导,既明年春天之前不会开战,下一步就由我亲自施行。”

歌声止息后,奥科崔恩的掌声最为响亮。他还赏给冬花一只纯金盘龙手镯,然后带领着她来到舞池中央,又跳了好几支舞,而其他的夫人小姐只能极力压抑妒火。

金龙将人质搂得更紧,在她耳边低语。冬花惶恐地望向瑞斯本,而在大厅的彼端,茂德尔也对他得意地冷笑。

瑞斯本来到了楼梯顶端的拱廊前,犹豫了一会,然后强迫自己向前走进去。一百年了, 他心想,我忠心事主已经有一百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长廊另一端是由胸墙环绕的石质圆平台,秋空寒风在那里呼啸。傲立山巅、翱翔长空毕竟是巨龙的本性,奥科崔恩也未能免俗地在城市中保留了几处制高点,每当觉得穹顶高墙有些压抑,便会来到这些地方转换心情。

瑞斯本穿过平台,屈膝跪地,并将法杖放置在金龙脚边。尽管铅灰色的云层遮住了太阳, 但奥科崔恩的鳞片依然闪烁着金光。

金龙从鼻孔中哼出两缕烟气,“私下见面还如此拘礼!你的请求必定十分重大。”

瑞斯本站了起来,“正是,陛下。”

“那就说吧。”

他也想开口,但实在太难。尽管他想象自己并不缺乏勇气,但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他已经习惯于取悦主公,而不是败他的兴。

或许他可以从陈述现状入手,“您频繁邀请冬花小姐参加娱乐活动,又送给她诸多贵重礼物,其他人质并未像这样得到您的重视。”

奥科崔恩呵呵一笑,“其他人质远没有冬花小姐迷人,也不是达思珂梅尔家的掌上明珠。根据你的调查,达思珂梅尔公爵是叛军中的头号仇龙分子。想象一下,如果他的女儿成了我的小妾,他会恨成什么样子,要是她再生给他下一个金龙裔混血外孙就更不得了了!”

“我原以为您是想以德服人。”

“那是针对年轻一代的策略,对于年轻人的长辈,就得让他们不得不服。”    

“或许如此,陛下,但……我直说好了,我爱上了冬花,她也回应了我的感情。”

金龙把头歪向一边,“这我还真没听说。”

“我想也是。您一直远在边疆,而我们一直没让这层关系外泄。”

“原来如此,你还真走运。”

“陛下,您明白我想说什么吗?对于您来讲,看上冬花不过是一时兴起,一个季度或者一年后,一旦您厌倦了就会把她丢开,而我却渴望与她共度余生。”

“所以你希望我换个人选。”

“是的,陛下。应该说,我恳求您放过她。世上到处都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服侍您的女性。”

“这话对你也适用,御前法师。大概我们的烦恼就来源于此:垂手享用送上门的猎物哪里还有乐趣可言?冬花小姐对你展示了十足的傲气,而现在她对我的畏惧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

“也许这就是我动心的关键,但现在,我的感情更为诚挚。因此,我恳求您——”

奥科崔恩冷哼一声,“够了,我的朋友。你陈述了请求,我会考虑。”

在魔法的助力下,瑞斯本本可以如火苗上飘飞的烟尘般,不费吹灰之力地浮在空中,去往冬花的宅邸,就像从火焰中升起的轻烟一般;或者也可以在眨眼间传送过去。结果,他却选择沿着覆影术主干上的螺旋梯爬上去,因为他害怕即将到来的会面。

没等想好该怎么委婉地向她转达,他人就已经恍然站在冬花面前。看到瑞斯本一脸丧气恍惚之后,冬花的殷切也被失落代替。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今天早上,”瑞斯本满面愁云,“陛下给了我一个新任务。他似乎认为在冬天提前兴兵更有利,所以我得率军跨国东部边境征讨绿龙,展开一次洗劫。”

“而且要你抛下我。”

“是的。我对奥科崔恩摊牌说爱上了你,当时他还好言相劝,现在想来,显然言不由衷。”

“在我看来,他将你的请求视为僭越,所以要治一治你。”

瑞斯本摇了摇头,“不清楚,可能是想支开我。当君主或王储想要夺人之爱的时候,这是常用手段:他们会给苦主谋个好差事,把他从宫中支走,免得碍眼。说起来,我在认识你以前确实也屡次恳求率军出征。由于战火连年不断,边功自然是赢取声名和官运的不二选择。”

“你想说自己无法拒绝。”

“圣意不可违。”

“我不愿独自留下,面对那东西的欲望。我们私奔吧,就今晚!”

“我们可以逃,但是终究会被他找到。”

“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知不知道龙为什么征服了世界?虽然他们力大无穷,但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魔法,他们掌握着精灵与人类都未曾知晓的奥艺秘法。”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就把你的法术书分我一本。”

“你心里清楚,我不能给你。一旦你被发现——”

“你还不明白?我不能被他强占,我绝对受不了!更何况你和我……他在精灵形态下肯定会有弱点,如果我攻其不备——”

“不行!无论他是什么形态,你都不是对手,并且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我以前说过,他对霸王硬上弓一贯不屑。”

“我担心的是,即使到现在你还不肯直面他的本性。”

瑞斯本握住她的双手,“答应我,别做傻事。利用你的机智和女性独有的手段让奥科崔恩知难而退,等我回来。”

冬花端详着他的脸,“你能答应我一定会回来吗?”

他强颜欢笑,“当然。到那时候,陛下也就应该受够了徒劳的追求,转而去找别的乐子了。届时,我将会向你的父亲提亲。”

东方的天际已然熹微成灰,但西方却仍一片黑暗。瑞斯本眯着眼,搜寻夜幕下的异物。他的矮壮灰发副官瑟戴尔则同在一旁观察。

“有发现么?”这位战士明显寄希望于精灵的一双锐眼,盼着瑞斯本发现某些人类无法觉察的征兆。

“还没。”瑞斯本回答。

他觉得这简直就是讽刺:夏天伊始,贝克赞卓王子不期而至,救了他的部队;结果眼下大难临头,瑞斯本已经向本该准备好接收讯息的上级们传讯完毕,加急汇报却如泥牛入海。

这让他不禁怀疑,奥科崔恩是否真的本就是打算把他派来送死。虽然有理由这么认为,但他并未对冬花透露过这个猜测,因为他得稳住她,而不是煽风点火。寒冬作战艰难危险, 众所周知,所以开化的种族对此总是避之不及。然而,国王只给了他一支小得可怜的突击队, 就把他推上前线,还美其名曰大军行走靡费甚巨,唯恐粮草不够,且难以隐匿行踪。

尽管天寒地冻,暴雪肆虐,兵丁稀少,瑞斯本却不负使命,卓有建树。结果,其中一头绿龙多半是对下属围捕敌方突击队的能力丧失了信心,便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巢穴,亲自出马。

巨龙的袭击出其不意,选在了午夜。瑞斯本估计一半士兵惨遭屠戮。剩下的将士则惊恐万状,四散奔逃。他好容易才重整队伍,靠黑暗术和其他障眼法率军全身而退。

不过他很确信这还没完。绿龙必然会追踪他们,而且很可能在太阳升空之前就找到他们。他伸手搔扒头发,竭力拟定计划,然后说道:“我们得先假定,陛下由于某些原因未能听到我的求助,这意味着我们得自保自救。把全军分成四队,让他们卧倒,钻进雪窝,位置是这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他边说边指。

瑟戴尔皱了皱眉头。“你真觉得这能骗过一头龙,阁下?”

“只靠这个当然不行,但这是个开头。马上行动,龙随时可能现身!”

待各小队藏匿完毕,瑞斯本即刻召唤出几道旋风,将雪地上的踪迹悉数抚平。大功告成后,地上留下的就只有他们兵分四路之前的足迹了。

他继而沿着足迹制造出十五个战士惊慌失措、夺路而逃的幻象,而幻象的动作幅度已经达到身体疲乏和积雪地形限制下的极限。因为幻象终究没法留下新的足迹,所以布景多少需要静态成分,也就是说幻象不能移位。他希望不会露出破绽。毕竟龙飞得都很快,追踪的巨龙也很可能不会发现士兵在原地踏步,并因此上钩。

这些诱饵全是为了安全地让绿龙消耗它的法术和剧毒吐息而着意布置。尽管它显然已经成年,不过体型比起古龙奥科崔恩还远不够大。这说明它掌握的法术远没有那么多,而且释放致命喷吐之间的准备时间也会更长,何况它早在最初的奇袭中就已经大肆展示过自己的吐息能力。如果瑞斯本能设计诱导它用光剩下的——

他不禁面露苦笑。要说为何,因为即使一切随心所愿,那也还是一条龙,是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生物,一头狡黠敏捷如灵猫、身覆鳞片宛如宝甲的巨兽,它的利爪尖牙一击之下就

能让其他弱小种族的个体命丧黄泉。巨龙们时而兵戎相见,但若说让精灵或者人类介入其中, 便无疑是异想天开。

尽管如此,这也胜于死得像个懦夫。

他唤出一个土元素,命它在幻象旁的土层中静观其变,接着在一棵虬曲光秃的桦树后躲好,并施法隐形。万事俱备,只剩等待。瑞斯本不禁想起冬花,不知她是否会知悉他人生的结局。

绿龙自北疾飞而来。

它眼里黄光闪烁,全身在惨淡的晨光里看上去与其说是绿色不如说是一身焦黄,而疣状的小角则从它的眉上与颚下戳出。龙的感官相当敏锐,决计不可能只因为积雪的掩蔽和瑞斯本的障眼法便对他们视而不见。直到从巨龙的飞行轨迹中看出后者的目标确是幻象为止,瑞斯本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让战士的幻象颤抖蜷缩,而当绿龙飞掠并吐出毒气时,幻象便配合地纷纷倒下,就好像胸膛内的肺叶已经烂尽。绿龙调转航向,咆哮出饱含魔力的秘字,外形丑恶的触须旋即蠕动着窜出幻象周围的地面;瑞斯本则指挥更多傀儡蹒跚倒地。

但倒下的是并不是全部。因为他必须留下只能用尖牙利爪解决的目标,这样才能骗得绿龙降落,而且计策还得尽快生效,时间一长对方就可能看穿他的把戏。

它向下俯冲,以足以将血肉之躯碾为碎末的撼山之势坠地,对着瑞斯本的数个战士幻象爪撕口咬,这才意识到了他们根本没有实体。

他将意识转向待命的土元素,于是后者破土而出。庞大的土元素几乎没有清晰轮廓,完全由岩石泥块构成。它长着一个既无双目,也无五官的脑袋;长而弯曲的手臂几如巨蛇,末端带着三根指头;下半身则是一大团不可名状、与地相连之物,但却丝毫无碍它的行动,它往所想之处平移就如波浪在海面扩散一般无二。

它冲向猝不及防的绿龙,攫住了它的蝠状双翼,依照瑞斯本的指示连撕带扯。他很清楚这位仆人尽管算得上孔武有力,但要对抗巨龙则尚且不逮。不过,如果在它被摧毁前能剥夺绿龙的飞行能力,就会让它的优势大打折扣。

绿龙搏动双翼,试图从土元素的掌控中脱离,但土元素的攫抓稳如磐石。绿龙蜷曲身体, 以前爪利牙发难,将对手的大块躯干砸飞。

瑞斯本决定对他的仆从出手相助。他吟唱咒文,并用法杖划出神秘轨迹。一团雪块自地面升起,化为一根长而晶莹的冰枪,径直刺向绿龙。

冰枪洞穿了它脖颈的底端,而这突如其来的创伤令它的攻势骤然一顿。土元素,或者说土元素剩下的部分,则挺臂拽开绿龙残破不堪的翅膀,后者顿时筋骨断裂。土元素断裂的残肢向前一探,刺入了巨龙的坚硬表皮。

绿龙抬起巨爪,一击将土元素刨成毫无生气的土坷垃。然后,愤怒嘶鸣的折翼巨龙踉跄前行,抄向树后因为发动攻击显形的瑞斯本。

他本该感到恐惧,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相反,他的连环计大获成功,绿龙因此狼狈不堪。或许这是因为先前的绝境干扰了他正常的判断。

龙抬起头,弓起背脊。它的脖子和胸膛反复起伏,如同风箱一般抽动。腐烂的恶臭顿时溢满四周,让瑞斯本的眼睛灼痛阵阵。显然这头怪物认为它还能再催动一次剧毒吐息。

瑞斯本从一个材料袋里抓出一小块花岗岩在手中挥动,同时急颂错综繁复的韵词。绿龙探头向前,下颚大开,而就在那一瞬间,瑞斯本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亦高声吟出。一块石头卡在巨龙口中,龙喷射而出的吐息并未直接射向目标,而是沿着口腔缝隙向四周喷散。

绿龙摇头晃脑,想吐出卡在嘴里的石头。“动手,”瑞斯本大喝道,“全队出击!”

就像之前土元素的登场一样,众将士从隐蔽处一涌而出。瑞斯本对设伏地点的选择和幻象的布置搭配得天衣无缝,巨龙被四面包围,困在阵中。

一时之间,长矛与箭矢齐发,但大多数不过擦过了龙的鳞片而已,只有少数穿鳞入肉。瑞斯本高举法杖,唤出一团粘稠网索,将龙头及其背上完好的那只翅膀缚在一处。这个小把戏更是让巨龙难以咳出石头,但是它立刻挥爪将网子割破。

绿龙咬紧下颚,把口中岩石喀喀嚼碎,连断掉的几颗白牙一起吐了出去。接着它扭头朝一队战士迈出一步,为喷吐蓄势。

瑞斯本制造出一道近乎无形的魔法能量束,射向绿龙。后者受创僵直,侧身鲜血淋漓, 步履蹒跚。

“这边,蠢货,”他大喊道,“你要找的是我。”

怒不可遏的绿龙转身向他猛扑过去。瑞斯本尽可能在原地站住不动。龙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每一秒,都能为战士们的攻势提供相对安全的环境。

见对手逼近到只剩几步之遥,他释放了赤银杖中储存的另一道法术。浮空法术顿时将他托向高空,就如木头被在池塘中上浮一般。

绿龙的牙齿险险擦过了他的靴底。它后腿暴跳,掠出前爪,仅以毫厘之差再次落空,继而他所的高度就再难以触及了。

至始至终,箭矢纷纷袭向巨龙。弹药耗尽后,士兵们便抽刀亮剑,战吼连连,冲向敌人,刀劈斧砍。他们当然害怕,但他们也很清楚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如果他们不能置绿龙于死地,绿龙就会将他们屠杀殆尽。

接近战伊始,伤亡便不断增加。巨龙当即咬死两个,用利爪扯开了第三个目标的肚肠, 以扫尾攻击命中第四人的躯干,还挥开翅膀拍断了第五人的脖子。士兵们的武器却也在它左支右绌间刀刀入肉。它的鲜血喷涌,染红了雪地。

浮空后的高度给瑞斯本提供了全力视为的可能,他不断掷出火球闪电,而对手仍然奋战不息。精灵法师随即从材料包中掏出一根鸡骨并将其折断,诵出下一段咒语。

绿龙因突发的骨折摇摇欲坠,失声尖啸。它的右腿吃不上力,登时跪倒。巨龙猛然发力, 似乎准备再度站起,但是显然不光站不起来,连做别的动作也力不从心,毕竟内伤带来的疼痛实在太过于煎熬难忍。

瑞斯本估计龙的虚弱只不过会持续片刻,但是这已提供了良机,并且他的队伍没有放任机会溜走。他们呐喊着将武器一次次刺入绿龙体内,瑞斯本更是用音爆法术炸开了它的侧腹。

绿龙徒劳发动反击。战士们不得不抽身退后,以免被砸扁。瑞斯本仍以为这头龙还爬的起来,但事实上,它的挣扎越来越弱,直到最后终于不再动弹,而它黄瞳之内的光芒也逐渐暗淡消散。

战士们凝视着这具鲜血淋漓的巨大尸体,仿佛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幕。之后,有人振臂一呼,余下众士兵纷纷响应,欢庆的喊声在雪山中荡开。 瑞斯本落回地面加入了庆祝仪式,赛尔达则拳抵胸口行了一礼,“猎龙者万岁。”军士说道。

气候已变得温和宜人。树木纷纷抽出新芽绿叶,山间雪水潺潺而下,汇成一股股晶莹溪流。世间如此瑰丽,但这一天,身为精灵的瑞斯本还是没有驻足品味这天地之美:他恨不得立刻见到冬花。

他的部下个个都急于与至亲相会,并享受应得的放松与奖赏,但再着急也无法全速踏上返回曙炎城的归路。在这场战役里,与战士们心心相印的战马在启程之后或丧于敌人之手, 或不堪严寒而倒毙,于是他们用偷得到的一切马匹充数。这群牲口刚开始就十分顽劣,而后来的管教和断食手段也不见成效。光凭能驯服这批坐骑上山,骑手们就该庆幸自己的好运了。

登山前,瑞斯本在山脚下的堡垒派了一名信使通报他的凯旋。他有义务尽快向奥科崔恩禀报战果,此外,如果冬花得知他离曙炎城不过数个小时的路程,说不定会亲自驭马下山迎接。

但实际来的却是银发飘逸闪亮的茂德尔,后者瑞斯本走完四分之三路程时迎面而至。“欢迎回来,大人。”人类法师问候道。

“谢谢。”瑞斯本完全摸不着头脑。

决斗之后,他与茂德尔费了些心思遵守奥科崔恩的谕令,压抑对彼此的敌意,但是两人的关系依然暗流涌动。按理说,茂德尔怎么也不可能自告奋勇来迎他回城,而龙王派遣一名亲信大臣处理这种琐事也不免蹊跷。

“据信使所言,”茂德尔说,“您的表现着实抢眼。特此传达陛下之褒誉,兼赐精致衣裳,良驹旌旗,以及入宫沿途所需彰显武功之诸般人物。”他朝身后成行侍立的仆人、骏马和骡队挥了挥手,手上的珠宝闪闪发光。

“棒极了。军士们的所作所为理应得到赞誉。”

“我确信如此,”茂德尔在马鞍上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给他身后的听差们下令,然后又转回过来,“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事相告,和国王陛下命您看管的某个精灵人质有关。”

瑞斯本觉得嘴里干得像含了沙子,“具体点呢?”

“就在过去的两月,冬花小姐已经成为陛下爱侣,”茂德尔一直故作面无表情,这时才幸灾乐祸地笑了,“陛下认为您在入城之前理应知悉此事,这样可以省去些许尴尬难堪。”

“我……”瑞斯本紧攥缰绳,“我不不太懂您的意思,大人,不过要感谢您的传达。明天,或许后天,我必将检视人质是否都安于本分。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解决当务之急。”

瑞斯本在其后返程中浑浑噩噩,头晕反胃。他告诉自己,茂德尔撒了谎,但完全说服不了自己。那名人类是满怀恶意没错,但是他自视甚高,不会在瑞斯本和冬花即将相聚时编造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结果,他给众人留下了卑微无稽的印象,在他自己眼中也是如此。

尽管心中苦楚,瑞斯本仍然试图响应人群们的欢呼,既是为了他的部下,也是因为那是他身为指挥官的职责。显然信使已经将他的功绩宣扬得满城皆知,不然人们连庆祝的理由都不会知道。潮水般的民众齐声欢呼:“猎龙者!猎龙者万岁!”

他在进入奥科崔恩的朝堂前,整顿仪表,强打精神。即便如此,当见到主公选择化身为一位金肤黄眸的精灵君临王庭时,他仍踌躇不前。龙王偏爱这种外形必有因由,而当瑞斯本在人群中看到冬花时,一切便昭然若揭。她摒弃了自故乡带来的华服珠宝,也抛下了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着金光的全新衣饰。她对他嫣然一笑——毕竟他曾是善待过她的护卫——但是这笑容里没有半点欣喜,也没有半点情意。当她的目光转向身居宝座的龙王时,热情则在她脸庞上去而复返。

我真的失去她了,瑞斯本想到。悲伤与狂怒在他心中激荡,而他勉强将其压制。他还没有失去一切,再难也要挺住。他依然位高权重,他曾为今日的成就靡费心血。他不能当场恼羞成怒,让一切付之东流。他不会让他们——茂德尔、奥科崔恩以及冬花本人——称心如意。

他在陛阶前单膝跪地,将法杖放在主公脚边。

“平身,”奥科崔恩朗声道,“平身,吾友,让我看看你。天啊,你瘦得就像一根稻草!”

“能再见到陛下乃是我的荣耀。希望我的禀报已经清楚描绘了您赐予我的士兵在战斗中的令人叫绝的表现。”

“正如你所想的那般清楚。你们果真手刃了其中一头绿龙?”

“我们别无他选。我曾试过求援,但是您和全体王子都没有出面相助。”他本没打算提及此事,但是不知为何却还是脱口而出。

奥科崔恩迟疑片刻,然后开口道:“我并没有收到消息。”

“当然,陛下。我推测出于什么原因,魔法失效了。”

“幸亏如此,你才能用大败绿龙的功绩证明自身的英勇无人能及。大约一个月后,当我正式对外宣战时,将任命你为首席司令。”

瑞斯本提醒自己那是他一直渴求的头衔,并努力作出感激万分的情态,“谢陛下。我将鞠躬尽瘁,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奥科崔恩微微一笑,“还不急。这一阵你没少操劳,现在我要你好好放松休闲一些时日。”

好好放松,休闲娱乐。某种意义上这是皇恩王命,而瑞斯本亦如服从奥科崔恩其他命令一般对此竭力为之。他强咽珍馐,直至腹若坠石;他痛饮佳酿,直至脚软舌结,却愁上更愁; 为了逃离孤寂寻求哪怕只有片刻的解脱,他与千金小姐或府内婢女们流连床第。各项宫廷盛会中,他曲意逢迎,笑语不休,然而不论是在何时何地,在宴会上,在狩猎中,在舞会里,在观看戏剧时,他都得全心全力来忽视冬花的存在。

但身为人臣,他又根本找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能与国王的爱侣毫无接触。此外,与他满心所想正好相反的是,瑞斯本发现自己的双眼时常为她所吸引。他猜想,这冲动或许就如同人总想揭开伤疤,又或者用舌头触碰作痛的牙齿如出一辙。

因而在奥科崔恩陪同她自一场化妆舞会中离席时,他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她显然是说了某些轻佻情话,因为变形的巨龙大笑着将她拥入双臂。在他们紧拥时,瑞斯本能够看到冬花半掩在白天鹅羽毛面具下的面孔倚在他主人的肩膀上。有那么一刻,那就好像是第二张面具在第一张之下消融一般,她对他投向了同样哀怨的视线,与她同国王第一次共舞时的凄楚神色无二。然后她的眸子再度焕发神采,而她那风情万种的笑容也重返而来。奥科崔恩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引着她向前,毫无疑问是走向他们共度春宵的床铺。

曙炎城正中坐落着皇廷,四面蔓生的蜂居乃是众多仆役、守卫以及侍从们的居所。在那错综复杂之中兀生而起的雄伟要塞中,则是奥科崔恩以及其亲信所居住的私人宅邸。在高塔之南的昏暗花园里徘徊前行,瑞斯本在鸳鸯茉莉的芬芳中忖度着最佳的潜入方案,同时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然丧心病狂。

他那时本就已经半醉半醒,莫非只是空想了冬花的神色有那么片刻变换?就算不是如此, 就算她暗中郁郁不乐,他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他很可能因为深究此事而摊上性命。

但是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事物却督策着他去知晓真相。他舒活肩膀从而让紧张感散去,紧握住法杖,大步走向要塞的主门。

在通往双扇拱门的高阶顶处,一组长腿的半龙守卫向其致意,“阁下。”他们齐声开口。 “陛下今晚并未在此留宿。”右侧的守卫接话道。

“我知道。”瑞斯本回答。他特意选在今晚来做这桩轻率的越矩之行,恰恰因为奥科崔恩已经飞往南部,忙于与男爵商谈招募与训练军士,以替补那些在上年战争中牺牲的兵员。他自法杖中引导出两道力量的脉冲。随着魔法触及他们精神,半龙守卫晃了一晃,双目大张。“不过我亟需收回一份我遗落在其中的重要文件。所以,烦请让我通过。”

换做平常,他的职位尚不足以令他们如此合作。但是多亏了他施展的咒术,他们全然相信了他,并即刻打开了安置在右侧巨龙大小的大门正中的角门。

当他们再次关上门扉,任他自由行动后,他先是谨慎地环视以确保并无旁人窥视。确认后,他低声颂咒让自己没于无形,然后向前潜行。在穿过这沉睡塔楼静默朦胧的厅堂时,他的精灵靴将他的行踪声迹尽数掩去。

奥科崔恩总是将侍妾直接安置在自己住所的正上方,而有一段暗藏的楼梯将两间卧室彼此相连则是个公开的秘密。当他靠近冬花房间的入口,瑞斯本沮丧地发现沿途并没有多出守卫岗哨。这种缺失并没为国王强纳小妾的缥缈希望予以佐证,换言之,冬花是自愿的。

在我自取其辱或者大错特错之前,瑞斯本想着,现在回头也来得及。取而代之的是,他用法杖的顶端触碰了门。门锁咔哒一声松脱,门板亦微微荡开。

他回身带上门,蹑行穿过昏暗空闺。在敞开的落地窗下,冬花躺在长凳之上,说不清是泯于沉冥,还是在夜色中出神。无论是哪种,在瑞斯本解除隐形后,她马上坐起身子。

“大人!”她瞠目叫道,“您疯了吗,居然擅闯?”

“大概吧。就是说,我不受欢迎?”

“当然。”

“言外之意是,您先前让我看到的那副表情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如果您不打算把卫兵叫来,我就此告辞。”他觉得叫不叫卫兵都没所谓了。

“我应该叫人来。您辜负陛下的信赖,又累及我的贞洁……”她的表情突然扭曲,一把将瑞斯本的手攥住,“我在说什么?原谅我!”

他摇头,“要让我原谅,就先向我解释。”

她抓着他的手指起身,“你是毋庸置疑的法师,不像我这般软弱。我本以为你能看得出来。你出征后,奥科崔恩就一直骚扰我,不过每次都被我拒绝。甚至有一次,他暗示我的‘不识时务’会连累我的同胞。最后,他厌倦了软磨硬泡,就直接对我施了法术。”

“扭曲了你的情感?”精灵对影响思维的法术有一定抵抗力,但在巨龙的法术之下显然形同无物。

“对。大多数时间我都对他着迷,渴望他的亲密举动。只有在极少瞬间,我能记起自己的真情实感。”她苦笑道,“你明白了吧,这就是女性无法对他说不,任由他玩弄的真正原因。”

“岂有此理。”

“在奥科崔恩眼里,摆布女性就和我们训犬驯马没什么区别。不论如何,我庆幸自己能告诉你这些。我想让你以为,我抛弃了你是出于真心。现在你真得走了,不然会被发现的。祝你幸福,还有,别忘了我。”

“我不会一走了之,留下你遭受奴役。我要带你一起走。”

“你不是劝过我吗,奥科崔恩会找到我们,而且现在我们更难成功,因为我被魅惑后, 完全不能抗拒回到他身边的念头。”

“那我就把法术解除。”

“我知道你想,但你还说过没有哪个精灵的法术能和奥科崔恩匹敌。”

他因束手无策感到一阵晕眩乏力,然后灵机一闪。虽然鲁莽疯狂,但为今之计,或许只能如此。

“不,”他说,“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暂时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可能会主动透露给奥科崔恩。要是不记得我来过就更好了。”他臂旋成圆,在空中划出法阵,并伸手按在她的额头,最后搀住了行将晕倒的冬花,“都忘了吧,再忍一忍。”

和寝宫一样,奥科崔恩及其子嗣习练法术的研究所也是一座由花圃点缀的尖塔。满庭锦簇经年累月浸淫在理石墙壁流泄的能量之中,生长为奇异的形态。瑞斯本绕经的一棵松树,后者顿时轻摇数次,令松针扑簌而下,仿佛铁锥般落地有声。惨白厚实的花朵在正中长着眼睛,时刻跟随他的脚步。

高耸的铁门前矗立着一座由同种铁材打造的巨龙雕像。虽然雕像没在活动,但瑞斯本知道过于靠近的话就会激活它,而且想要让它让路,可不是魅惑法术或者即兴借口能做到的。他还怀疑隐身术也骗不过它的眼睛。

那最好干脆避开,惟一的方法就是不计后果,使用传送法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可能会出现在第二道岗哨之前,甚至可能传送到结构致密的物体里并因此受伤。

但这似乎依然是最佳选择,于是他低吟密语,用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轨迹。

法术开始运作,他眼前的世界顿时破裂为光与暗的碎片袭来,然后他便站在了鬼影幢幢的内殿中。

他警惕地四处张望,除了高墙、走廊和由巨龙在另一侧守护的入口铁门之外,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当前的安然无恙仅让他略觉放心。在保护居所与民众方面,刚愎自用的奥科崔恩及其子女采用的只有护卫与高墙等传统手段。确实,若有谁胆敢侵犯金龙寝宫,其下场几乎可以确定是难逃一死。金龙皇室设置卫兵的目的在于展示王廷的奢华与排场。不过金龙对待本族的秘密更为谨慎,瑞斯本估计,铁龙不是唯一对付入侵者的守卫或防卫法术。

他能行吗?也许马上就会见分晓。

瑞斯本施法隐形——辅助手段多多益善——又将视觉增强,藉以探察魔法能量。他希望视觉强化法术能发现魔法陷阱,帮自己锁定此行目标。这不是不可能,不过需要他明察秋毫。数个世纪以来,魔法能量已经渗入了研究所的各个角落,连墙壁地板都仿佛在奥术视觉之下发出微光。故此,寻找特定魔法图案会变得十分困难。

他缓步前进。在他接下来穿过的数间储藏室里,由金、银、玉、缟玛瑙、玛瑙和天青石绘制的复杂五芒星阵尽显魔法与构图造诣,连他自己都没见过许多圆弧切角之间的图章徽记。若能悉心钻研数年,他本可由此间获益良多,但眼下他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时间不等人,他需要通过更简捷的途径获取知识。

底层的搜索乏善可陈,不过他却到处都找不到通往上层的现成道路。他的视线在天花板上巡回,用法术视觉搜索可疑之处。终于,他发现了一团磷火形成的涡旋,而后者正是幻象存在的证据。磷火标记的天花板实际上并不存在;相反,那后面一连串逐层向上的豁口。庞大却灵巧如龙的生物也可以轻易沿着这些开口进出。

瑞斯本用浮空法术达成了同样目的。他逡巡于小高炉、大甘埚、摆满瓶瓶罐罐的储物架和炼金用的玻璃器具织构的迷宫之中,随后升上第三层。半路上,他觉得头顶有轻微的重物拖曳声。根据长年经验,他听出那是巨龙拖尾发出的响动。

刹那间,瑞斯本上方的黑影改变了形状。它的形体愈发清晰,而且正在朝他撞来。像金龙这种庞然大物不可能展翼冲过这种相对狭小的洞口,可这头生物显然又没有慢慢来的耐心。想必它十分有把握不会卡在通道里,才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也就是说,瑞斯本必须即刻躲避,然而浮空术只能垂直移动。他无处着力,便索性催动法术以最快速度冲到第三层的豁口处,扒住边沿,让自己像苍蝇一样倒贴在天花板上。

他刚刚让出通道,飞龙便擦身而过,距离之近已触手可及。黑影一闪,对方便已掠出视野。即使如此,他依然认出了那是贝克赞卓王子。

要紧的问题当然是贝克赞卓有没有发现他。虽然隐去了身形,他也有可能暴露。龙的鼻子嗅觉极为灵敏,足以闻到他的气味,而龙的耳朵更能听到他的心跳。他一动不动地屏息静待,直到听见铁门的开启和关闭声。显然王子没察觉他的存在。或许贝克赞卓当时心不在焉, 也可能是冲得实在太急。

惊魂甫定的瑞斯本继续前进,直到逼近尖塔顶部才找到了书房。

最高层由这座圆形拱厅独占。某些书籍与卷宗依然按照普通尺寸编纂,即使精灵或人类学者也可研读。瑞斯本推断,这些典籍必定是能够改变形体的龙裔学者所作。然而,大多数著作是真正的大部头,而且采用了比羊皮纸、墨水及革封保存期更长的材料。琳琅满目的收藏中,有用铜板蚀刻文字再用银链装订成册的,有把各种秘法雕在麻栗木八角板上的,还有凿在棺材盖一般的砂岩碑上的。在瑞斯本的法术视觉之下,这些珍品闪耀的光芒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迫不及待迈出一步,这才留意到法术书发出的红光混入了大概同等亮度的火焰,一道连通不同位面的大门同时开启。他看不到那道门,但感觉得到时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令人心慌反胃。随后,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

一时之间,他将其错看成了龙,因为它体型实在庞大,稍小的房间可能很难容得下。不过它的外观和龙迥然相异,毫无优雅壮丽可言。这耸立身前的臃肿双足巨物长了一条灵活盘曲的尾巴,尾巴末端则是漆黑的毒刺。它的上身有十二条多关节胳膊,每条上肢末端都有一根或多根爪勾。它的脑袋几乎完全被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占满。饶是有隐形效果护身,瑞斯本还是成为了怪物的注意目标。

他从未和这般可怖的生物交过手,但学识渊博的瑞斯本知道这是一头伽格图拉魔,也即一种魔鬼。尽管道貌岸然的奥科崔恩伪装得比彩色龙要正派,但他对于炼狱生物的力量并不排斥。

识破奥科崔恩的本性后,重新燃起的义愤将瑞斯本胸中的慌张一扫而空,也让他想起成败在此一举。我杀了一头绿龙,他给自己打气道,所以也能杀掉这头怪物。

但他需要防护手段。他诵出一段咒语,当空划出咒纹,在身旁制造出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三维投影。

伽格图拉魔的尾刺绕过巨大的躯体,如同捅破肥皂泡一般搠穿了一个镜像。很好,这说明大块头魔鬼区分不出真身和替身。

当然,它随时都有可能瞄准真身发动袭击;即使它每次都选错目标,幻象也捱不了多久。臃肿的伽格图拉魔俯身一击,以利爪撕碎了第二个镜像。同时瑞斯本完成了另一道法术,让自身不断在主物质界和高维世界之间转移。在他离开主物质界时,魔鬼应该无法接触他,也不能看到他。

一如镜像法术,这一手虽然有效,但并非完美。瑞斯本只能盼望二者叠加足以御敌。他振臂高举手杖,朝伽格图拉魔释放出一团烈火。

在他看来,这次攻击没有任何效果。魔鬼抬手直刺,又消灭了一个镜像。

他召唤出冰雹猛砸对手,但似乎也没用。显然和很多超自然生命类似,它也对特定的攻击具有抵抗力。然而,瑞斯本记不清对方到底能够免疫哪些类型,只能希望重复试错会在自己受创前获得成果。

他这次泼出一道酸液,还是无效。魔鬼仍俯着身体,这次则张嘴向他咬去。瑞斯本闻到一股恶臭,几乎感到巨大的尖牙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结果他在最后一刻变为了灵体,侥幸毫发无损。瑞斯本连忙脱离伽格图拉魔的血盆大嘴,免得实体化之后成为果腹之物。

他用力能飞弹轰击怪物,总算让它因为疼痛而全身一震。瑞斯本将能够运用的同类法术全部宣泄之后,又开始释放噼啪作响的闪电束,怪物则被打得抽搐不止。

在瑞斯本的闪电法术耗尽后,魔鬼依然屹立不倒。它高举手臂,翘起尾刺,全力冲来。

瑞斯本向后退却,四面打量,发现镜像只剩下最后一个,而且随着法术能量的消耗,他跃入次元夹缝的频率也在降低。

如果众神垂怜,他说不定能在伽格图拉魔嘴咬,爪撕,尾刺之前,补上一道法术,但说不准那也并无意义。眼下他的有效进攻手段已经耗尽,可行战术只剩最后一种,而且是九死一生,背水一战。

他双手将赤银杖平行于地面举过头顶,开始吟唱法术。瑞斯本尽可能地令节奏合榫,吐字清晰,调动全身心的意志力与专注力串连蕴含魔力的词句。坚信这道法术将一击制胜是让它尽善尽美的惟一途径,他也认定,结果必然不负所望。

伽格图拉魔在他面前张开大口,耸身下扑,势同雪崩。他咏出最后一个秘字,凭空出现、不断扩大的绿色的光球罩住了魔鬼,令后者的身形瞬间消解,只留下了缓缓黯淡的磷光。

浑身战栗的瑞斯本喘着粗气,为自己的好运感到万分惊异。

杀败伽格图拉魔是一件了不得的壮举,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来说,将魔鬼遣送回炼狱具有更重大的意义:破坏召唤并差使魔鬼的法术也就等于压制了奥科崔恩本人的力量。

本来这次尝试不会成功,毕竟金龙是一名强悍的施法者,放手一搏的瑞斯本简直胆大包天。可就因为放逐法术本身的不稳定性,理论上任何法师都有压制施展此法术的可能,而不管对手的能力多强。瑞斯本认为自己刚刚验证了这个说法。

但这并不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瑞斯本警醒。既然他刚刚触发过结界,引来一头伽格图拉魔,要是这个结界也向奥科崔恩示警,令后者意识到书房遭人擅闯,该怎么办?

瑞斯本凝神倾听研究所内部的动静,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他又通过法术视觉观察周围的以太流动,同样没观测到有人经由传送来此的迹象。

显然暂时还没危险。他凝聚魔力,运杖如笔,重新描绘了异界之门激活前的灵光。添补过的图案是静态的,但如果哪头金龙用魔法视觉粗略一瞥不加细察,可能还是认为结界完好无损。 瑞斯本从口袋中掏出几个小物件放在地板摆好,展臂在其上方一挥,将这些东西变成了正常大小的笔墨书卷。接下来他召唤出风元素,令后者着手抄录巨龙所藏典籍的内容。羽毛笔当空游移,书页一一翻过,快得令人称奇。

瑞斯本将手掌抵在冬花额头,吟出咒语。顿时,昏暗的寝室中光影流转。所有法师都拥有可以破坏他人法术效果的咒语,不过他却立刻感觉到,这次使出的法术与众不同。他的手臂之上,能量蓄势待发。

伴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魔法能量涌入她的体内。她娇躯一颤,随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犹疑地问到:“感觉到什么不一样了没有?”

“应该吧……”她说。

“这道反制法术按理说解除了奥科崔恩的咒语,我确信——”

“醉人玫瑰(译注:汉娜丽·月虹的尊称)保佑,的确如此!我复原了!到这会我才感觉出来。”她扑到瑞斯本怀中,献上一吻,半晌才说道:“你怎么做到的,你杀了他?趁他睡觉动的手?”

他惊得连连眨眼,“要救你不必非杀他不可,纯粹靠魔法就办到了。我并没有全部记进脑子,不过它们就在布包里,供我们利用。也就是说现在我能阻断他的侦测魔法,我们可以远走高飞,绝不对被他找到。”

她轻轻摇头,似乎在整理思路,“太好了。那你怎么带着这些机密文本,当然还有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

瑞斯本开怀道:“这容易,我的手杖里储存了一道传送术。去拿好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就走。”

“我只想要首饰盒。”她转身去取,突然传来砰的一响。瑞斯本心知一定是大门被蛮力撞开,砸到了墙上。脚步声沿着走廊传入寝宫。

事发突然,他正拿不定主意,瞬间强光一闪,照亮大殿,令他头晕眼花。光亮暗淡后,他才透过片片光斑残影看到,茂德尔手执魔杖,率领数名半龙弩手前来。

“这些人,”人类法师说,“一直盯着你。如果你开始念咒,手脚不老实,或者从衣袋里拿东西,他们就会出手。”

“你怎么发现的?”瑞斯本并不关心答复,只想通过对话拖延时间,以便找出脱身的办法。

他告诉自己,肯定有办法。自己可是击败了伽格图拉魔,要连六个人类都对付不了岂不荒谬。话说回来,这次他还真可能阴沟翻船。法师的能力很强不假,但也要有能够施展手段的机会才行。一旦形势不利,法师们也和常人一般脆弱。

“那天,你带兵回城,”茂德尔说,“发现这位不幸的姑娘成了陛下的宠妾,伤透了心。我注意了你这么久,不管你怎么掩饰都看得出来。我满怀期待地等你萎靡堕落,但你非但没有继续消沉,反而有了重新振作的苗头。由此推断,你大概已经趁陛下离朝,开始私会冬花女士了。不过我竭尽所能也没将你人赃并获,直到今夜。”

“那是因为,”瑞斯本说,“之前我晚上根本没来过这里,而是埋头于研习新法术。数旬以前,我潜入金龙皇室的研究塔,把所有的法术书都抄了一份。”

茂德尔瞠目道:“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只是很困难。我偷录的龙族秘籍全都在那个袋子里。”他朝地上的褡裢努了努下巴。

瑞斯本笃定,茂德尔会朝褡裢看过去。白发人类说穿了到底还是个法师,就算再怎么着力掩饰,也必定对巨龙所拥有的奥术知识垂涎三尺。瑞斯本更希望这一手也能转移卫兵的视线,因为他只需要借机念出一个口令词。

他刚吟出一个单字,手弩便铮然作响。瑞斯本只觉腹中剧痛。

他双膝跪地,拼命忍痛念完了余下词句。魔法腾空飞掠,敌人纷纷倒地。半龙卫兵可能均已丧命或不省人事,但大概是多亏防御护符或防护法术,茂德尔只是受到震慑无法动弹。人类法师全身颤抖,鼻子出血,疼得龇牙咧嘴。然后他猛一摆头,手脚并用撑起身子,吃力地举起魔杖瞄准。

瑞斯本想要再放出一道法术,却失了手:腰间伤口疼似火烧,双手抖得不听使唤,牙齿也一直打战,这都妨碍了施法所需的精确性。不过,如果他能拾起手杖,或许还能赶在茂德尔完全恢复并出手阻止前,带着冬花传送脱离。

他寻找冬花,欣喜地看到后者已经机灵地抓起了手杖和褡裢。接着,她催发了手杖里的传送法术,消失了。

他惊恐交加,瞠目结舌,直到茂德尔启动魔杖,让他的意识中断。

瑞斯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拷问台上,手脚被拉成打字缚在刑台四角,一根又苦又腥的皮带勒在他干涩的嘴里。这种限制对于防范法师施法有良好效果。

就算没有这套刑具,他也不知能否使用法术。显然,一名医师处理过他身上的伤口,不然他要么不治身亡,要么就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然而,患处依然阵阵作痛,令他难以忍受。除此之外,他还手脚瘫软,全身发热如受炙烤。

他独自躺在地牢中不知多久,心里琢磨奥科崔恩是不是要让自己受尽折磨再死于干渴。终于,脚步声在梯级顶端响起。瑞斯本扭过头去,看到主公以精灵形态走来。

奥科崔恩取出瑞斯本嘴里的皮带。

“茂德尔求我委任他审问你并给你定罪,”金龙说道,“我正在考虑。”

瑞斯本想要回话,却发不出声。奥科崔恩扭开皮水囊的塞子,递到他嘴边。“听说一开始还是只喝一小口为好,不然会呛到。”

尽管惶恐不安,疼痛不止,顺喉而下的清凉液体还是让瑞斯全身舒爽,或许这辈子再难体验第二次。

“多谢陛下。”他哑着嗓子说道。

“真想谢我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样你会更好过。你先前对茂德尔说,你抄了我的法术。我本希望那只是谎言,只是虚张声势,可后来我发现,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伽格图拉魔召唤阵,于是我想肯定是真话。”

“是的。”

“冬花带着这些抄本逃走了。”

“是的。”

此外,她还抛弃了他。瑞斯本只能认为她实在太过慌乱,不敢耽误时间去抓住自己的手, 再一起逃亡。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具体目的地还没敲定。”

“真是胆大妄为!你为什么背叛我,瑞斯本?明明你要什么,我就给了你什么!”

“您惟独没有给我最想要的。我求您放过冬花,您却派我去前线送死。”

“不对,”金龙犹豫片刻,“好吧,我是考虑过这种可能。我想要她,没有哪个全力追捕猎物的猎手喜欢被人横加阻拦。你坏了我的兴致,但我从没想害死你。我的本意是让你在外戍任务里反省自己的耽于女色和僭越无礼,假如你得胜归来,我的奖赏必会弥补失去爱人的空虚,不论她有多么令你痴迷。”

“既然您不想置我于死地,为什么不回应我的求援讯息?”

“假如我或是任何一位王子跨河参战,绿龙们就会集结士兵倾巢出动,但我只想让小股部队在冬季骚扰,而不是全面战争。”

“虽然嘴上没说想让我送命,但撇开这些战略上的考虑,您根本就是在公报私仇。”

“就算这样,在你凯旋归来时,我就把你的罪状一笔勾销了。我的怨气已经散尽,而且是诚心诚意赞扬你的表现。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这一页翻过去?”

“或许我能做到,”瑞斯本说,“只要给我时间。但后来我听说冬花并不是出于自愿委身于您,您用最为卑劣的巫术控制了她的心智。”

奥科崔恩貌似惊异地盯着眼前的囚徒,然后笑道:“可怜的朋友,可怜的傻瓜。实话告诉你,连我自己也没在她身上占到便宜。她把我耍得团团转,让我以为真的赢得了她的芳心。”

“她……什么?”

“我以国君和金龙的身份声明,从未对她使用过任何法术,自然也不会动用下作的精神控制手段,”奥科崔恩说,“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难梳理出个大概情况。达思珂梅尔一伙将你哄骗到埋伏圈,是一着臭棋,比起深思熟虑更像意气用事。不过,在被贝克赞卓击败之后, 他们开始动起了脑筋。正赶上我要求献出人质,他们就派了一名细作兼妖女来此,以期尽可能地造成破坏。结果,她成功地勾搭上了你。”

“不对,不可能。她一开始都不用正眼看我,赢得她的信赖和感情并不是水到渠成。”

“这也是她的计策,并且我也中计了。她必须如此,否则考虑到她的身份,我们就会怀疑她的投怀送抱。就我个人的分析,初始的倨傲反倒让我们更在乎她后续的情感反差。我还怀疑她用法术提高了自身的吸引力。”

“她连法术书都没有。”

“是我们认为她没有。”

“假如她用过法术,您或者我总该察觉出来。她接受过基本训练不假,但还称不上真正的法师。”

“这是她一面之词,她的能力足以在捡起你的法杖同时就启动它。反正这都不重要了。只要让你拜倒在石榴裙下,她就有各种后招可用:从你嘴里套出各种秘密,或者也策反你。”

“直到你把我调离,并准备占有她。”

“对。我敢说她对侍妾身份五感杂陈:取悦所恨之人必定很艰难;鉴于我的洞察力和法力可能拆穿她的把戏,她也必然一直担惊受怕;她也处在刺探情报的有利位置,甚至可以在我露出破绽时,下手弑君,虽说她从没莽撞愚蠢地作出尝试。”

“然后我就回来了。”

“对,接着她就试图操纵你行刺。当然,她不会明讲。她知道你没有胜算,不过就算我杀了你,王国也会因此衰落。或许,她还打算在随后的骚乱中伺机带着收集到的秘密材料逃走。”

“不幸的是,”奥科崔恩说道,“虽然你这次着了她的道,但却没照她的预期行动。你也着手探究我的秘密,而所去的地方是她决计不敢涉足的。眼下她卷着全部秘籍逃了,我只好派兵夺回。”

“陛下,”瑞斯本说,“如果您所言属实……”

“那是自然!凭你这副德行,值得让我撒谎?”

“那我之前错怪您了,陛下,主公。我的言行实属不敬,但我乞求您给我一次机会将抄本追回。”

“叛徒,”奥科崔恩说道,“不值得宽恕。”他将皮带重新勒在瑞斯本嘴上。

奥科崔恩离去后,瑞斯本苦苦搜寻一切能够推翻金龙推断的蛛丝马迹,但他找不到,因为金龙的陈述天衣无缝。

冬花把自己当作棋子,让自己成了叛徒,让自己失去了名誉和其他一切,又趁乱抛下自己一逃了之。被蛊惑羞辱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他不但要忍,还要化悲愤为力量。

否则的话,他就会在囚房中受尽折磨,直到龙王的手下将他就地处决,或者把他推上断头台斩首示众。

考虑到奥科崔恩已经用尽手段让瑞斯本孤立无助,这还真有可能。不过实际情况是,瑞斯本早就和他的手杖建立了超乎想象的联系,因此能够将其唤回自己手中。

他一般会通过一个秘字实现目的,而奥科崔恩及其手下则毫无疑问把口令当作必要手段,不过要说他们完全正确还为时过早。瑞斯本希望,能够通过灌注全部的精神力量,在心中默念秘字将手杖召来。

在剧痛、屈辱、狂怒和绝境的逼迫之下,他反复尝试召唤。然而,过去许久,什么也没发生。继而,圆柱形的冰凉杖身在他手中化为实体。

手杖的突然出现让他吃了一惊,一瞬间他险些失手令其滑脱,而响声会招来守卫,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再次召唤的精力,哪怕手杖只有一步之遥。他调用仅存的体力,终于成功攥住了手杖。

除了手杖里根据需要临时定制的法术,手掌本身也有几项永久功能,其中之一便是打开冬花寝宫大门的法术。他运用相同的能力,令手脚上的镣铐脱落,接着拽掉了嘴里的皮带。

他站起身,只感觉天旋地转,腹痛如刀绞,因而不得不扶着拷问台才免于摔倒。他轻声念出令自己恢复活力的咒语,才站稳脚并缓和了疼痛。然而,他依旧十分虚弱。强效的治疗法术是神祇及其牧师的专长,超出了哪怕最精干的法师的能力范围。

眼下这种情况,他完全没法作战,甚至没办法施展稍微复杂一点的法术。幸运的是,他的法杖里还剩下几道具有匿踪伪装效果的咒语,本来是为了潜入冬花的住处,以防万一备下的。

他激活了隐身效果,然后把手杖当成拐棍,一步一瘸拾级而上。之后他用杖端开启了牢门,走进了由火把照亮的阴湿走廊。

奥科崔恩作出了合乎情理的推断,即冬花逃回了亲族和其他叛乱者身边,于是调集军队, 开向后者聚居的森林,结果只发现了空无一人的树中城镇和空空如也的据点。达思克梅尔公爵带领盟友撤入了密林深处的隐秘堡垒,而意图追回秘密文稿的龙王也别无选择,只能够继续进军,搜寻敌人踪迹。

随着树丛愈发茂密,道路愈加崎岖,禁卫军只得更加频繁地休整。只要部队驻扎,扮作人类长枪手的瑞斯本就会脱队行动。他的战友们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瑞斯本的奇怪举止和孤僻性格。

当然,事实绝非他们所想。瑞斯本需要独处,才能展开侦测。要是被其他士兵撞见他在执行可疑的仪式就糟糕了。

他的手杖现在伪装成了一杆长枪。瑞斯本枪尖一点,在地上绘制了一个魔法图案,并且凝神观察图形正中的空白。那是一扇窗户,通过窗口,瑞斯本能够不断变换地点,搜索他的目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待他意识到继续搜索也是徒劳后,不禁因为失望恨恨地咬紧牙关。

带着奥科崔恩法术书的抄本逃离后,他给这些违禁典籍加上了一道结界:若有人发现并碰触这些文本,结界将会向他示警。

冬花或者她的一个叛徒同伙,在瑞斯本在牢房里昏迷的时候,解除了法术抄本上的警戒法术。可是他希望自己和那些抄本之间依然保有某种联系,而这道联系能够引导自己做到龙王没能做到的事。

但完全没用。他用脚抹掉魔法图案,仰面发现一只缩脖昂首的鹩哥睁着明亮的眼睛,端坐在头顶的高枝之上。他屏住呼吸。

作为法术失败的备用手段,他早先曾求助于禽鸟中的故交帮忙侦察。最困难的环节是让鸟儿们理解,一定要保持距离,除非有了切实发现之前,比如现在;他也不能被同行的士兵发现自己在和鹩哥之流交谈。

“什么事,索恩?”经过长年训练后,他发出鸟儿的啾鸣也不是很费劲了。

“你觉得呢?”鹩哥呛了他一句,“我找到他们了!”

瑞斯本欣喜之下几乎脱口询问具体位置,但好在及时把话咽了回去,毕竟索恩对于精灵和人类的距离单位毫无概念,就如同索恩对这片森林中的地标的一无所知。

他四下张望,再次确认没有被人盯梢,然后吟出一段咒语,挥动法器,变身成与头顶的鹩哥一般无二的鸟儿。

他振翅腾空,鸣叫道:“带路吧。”

结果,叛军的营垒就在附近,不过被隐藏得很到位。瑞斯本怀疑,没有法术和鸟儿的侦察,禁卫军还得乱撞好一段时间才能发现目标。

与精灵们抛弃的居所相比,这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先前的聚居地是美感与实用的结合, 处处能感受到建造者的匠心独运,并且在千百年间臻于完美;这里的树屋明显是精灵们匆忙营建的,隐蔽性与防护能力是他们惟一的考虑。

变回精灵的瑞斯本再次使用魔法隐形,并仔细端详眼前的据点,记住大概的布局,之后他在尘土上描出第二道侦测法阵。由于这里距离法术书的抄本极近,所以前一次还空空如也的“窗口”处显示出了图像。

瑞斯本看到,金色的阳光透过几扇狭长的窗子洒落地面,温暖着几名埋头研习抄本的法师。这道法术也向他揭示了房间处在一株覆影木上。乍一看,这棵大树与其他的覆影木一样, 并不像被人动过手脚。但若是在别具慧眼的观察者眼中,胸墙和梯级便无所遁形,而且这棵树的内部也被挖空,改造成了房间与通道。直到最后,瑞斯本看出这课大树实质上已经被建造为一座堡垒,而且是众多据点之一。

现在我全都知道了,瑞斯本心想,我可以带着奥科崔恩直接杀向抄本所在,现在就应该回去现身对他说明。

但他还没拿定主意。龙王先前明确表示,不需给瑞斯本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瑞斯本前去报信,仍将视他为叛徒。奥科崔恩可能会仰仗他自己的魔法或者空中侦察,不过那需要耗费一天以上的时间。于是,瑞斯本的以德报怨毫无疑问会让龙王除了不计前嫌之外别无他法。除此之外,他还能获得直捣这些无耻叛徒腹地的机会,而非鬼鬼祟祟地在远处盯梢。自从冬花出卖了他,瑞斯本还没对任何人发泄怨气,而他现在内心集聚的忿恨已经如鲠在喉。

他轻声念诵咒语,顿时眼中的整个世界为之改观,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光景。瑞斯本来到精灵法师所在处的门外,到目前为止都保持着隐形。尽管空气因他的行动产生了扰动,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到来。感谢众神,窗户开着,阵阵微风悄然入内。

他念出口令,手杖一挥,释放出强大魔力。这道法术本质上作用于精神,虽然对物质实体没有效果,但对于思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效果。数名法师立刻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其余诸人则在痛苦中如中风般抽搐。

不论如何,他们已经无法形成威胁,随后他冒出一个念头:趁对手们不备,将他们全部杀死。然而,或许这样做太不光彩,况且无益延长逗留时间太过鲁莽。

相反,瑞斯本显出身形,上前搜罗抄本,确定一本不缺后,将其全部缩小,塞进背囊。接下来,他开始吟唱传送回到禁卫军大营的法术。

在词句的间歇,他听到另一道法术的吟诵声。他警惕地尝试率先完成咒语,却仍然明显落后于另一名施法者的进度。

她由房间远端的桌子后方站起,双手前身,沿指尖射出一束绿光,无奈瑞斯本闪躲不及,被法术命中。他顿时感觉身体像灌了铅般沉重,而且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瑞斯本马上明白,对方施展的法术在生效期间能够让空间转移魔法失效。

他抡起手杖攻击眼前的女性法师,防止她继续碍事。但还没等瑞斯本动手,对方就仰面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身受精神冲击后,刚刚的法术需要消耗多少心力一望便知。

不过,她和同伴不同,仍然保持神智清醒,这说明她在意志力和奥术能力方面更胜一筹, 让她积蓄力量再度发难可不太妥当;这一点暂且不提,他本就因为脱身难度被迫提高而大为光火。瑞斯本依然想要在看清对手位置后下手,便慢慢接近。

然后他愣在原地,因为对方就是冬花。他之前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手里没拿着秘籍。她睁开了蓝色的眼,“法杖消失的时候,”她嗫嚅道,“我还担心你会来找我。但我希望就像你承诺过的那样,法术书上的结界能阻止任何探测。”

“正是如此,”他说,“我用了别的方法才找到你们,现在你应该在想,要是我没找到就好了。”

“我并没想抛下你,但这些书比你的或者我的命重要得多,比谁的都重要。如果我耽搁哪怕一会,茂德尔就会插手,那样我就跑不掉了。”

瑞斯本心口绞痛,却大笑着说:“就算撒谎已经于事无补了,但你还是停不下来。”

“我没撒谎。看到你为了保护我和茂德尔提出决斗,我明白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同胞,然后我开始在乎你,尽管我知道对于一个间谍而言太过疯狂,太过愚蠢。如果我们当初真的一道逃走,我不会让任何战友伤害你。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留在身边,加入我们的事业。”

“我不相信。”

“那要杀要剐随你,我没力气反抗。”

他平举法杖,不知为何,对这么做有些抵触,“别想轻易逃走,我要带你一起离开,把你交给奥科崔恩。现在别出声,不然我就只能动手了。”

他吟诵咒语,试图驱散身上的法术锚定效果,但失败了。他在奥科崔恩法术书中发现的强大法术或许能够奏效,可是失去法术书抄本后,他根本没办法准备这道魔法。

无所谓,冬花的法术过个一时片刻就会自动失效。在那之前,他只要躲避侦测就行了。要小心的是,他的前任爱人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柔弱,因而放她远离自己不是个好主意。于是瑞斯本将她拉了起来,拖着她走向门口。他念出口令,用手杖轻轻一碰,将门封住,其效果堪比最为牢固的锁具。

“现在,”他说,“等吧。”

“我罪有应得,”冬花说,“你想怎么对我泄愤都行,但别去找奥科崔恩。在他眼里,你的背叛罪无可恕,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带着抄本回去,他都会杀掉你。”

“你就是不想这些书回到他手里。你以为只要别人拿着书,甚至被我收着,有朝一日就能利用这些法术掀起武装叛乱。”

“我是想要保护你和这些文本。我保护你是因为我爱你,保护这些书是因为它们事关重大。起义军的法师首先致力于藉此防范侦测法术,这样才能在奥科崔恩眼皮底下藏起来。在此之外,我们的解读进展十分有限。你辅佐巨龙一个世纪,我本来觉得你应该别具优势,但最后我们认清了现实,想要推翻巨龙们的统治,只能自食其力。”

瑞斯本轻蔑地啧了一声,“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被你得逞,建立了自主国家,你又凭什么认为依靠谎言、盗窃和色诱的王国能比现存政权更得人心?”

“或许会被你说中,不过至少这是我们精灵自己的国家,符合我们的哲学与传统。森林将永保神圣,即使我们的战士在战斗中丧生,也是为国捐躯,不是为了实现谁的霸主野心。”

瑞斯本无所适从,他逐渐软化的心肠阵阵作痛。他皱着眉头,狠下心,“我让你别出声,再开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长叹一声,低头屈从。他们一直静坐到窗外的警报连串响起。瑞斯本拉着冬花凑到最近的窗边。

窗缝很窄,墙壁的厚度不属于瑞斯本的臂长,但在法术的辅助下,这扇窗户依然提供了宽阔的视野,只是边缘处的景物有些扭曲。屋外,部分哨卫正沿着胸墙移动,其他的则朝天空举起武器。一道阴影当空掠过,硕大无朋的金色生物在树顶散发光芒。

“是奥科崔恩。”冬花发出悲鸣。

“没错,”瑞斯本说,“我早知道,如果我找得到你们,他也能,不过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箭雨飞向金龙,大部分被后者的鳞片挡下,但即使是突破了鳞甲的箭支他也不予理会。奥科崔恩昂起头,又向前猛地探出,喷出几乎无尽的火焰。这种规模的吐息,想必是被法术强化过才得以实现。

起义军当然在堡垒上设置了防火措施,只不过,席卷而来的火焰还是瞬间就将粗壮的枝条和树干烧成了飞灰或者焦炭。士兵们连忙从原地跳起,躲避喷涌的烈火,可至多也只落得个摔死的下场。裹挟血肉焦臭的黑烟冲天而起,却还不够浓厚,因而没能遮盖奥科崔恩的一身金光。

并非一切都葬于火海,最中心的覆影木大部以及周边据点局部依然完好。在再次尝试烧毁这些建筑后,奥科崔恩咆哮出一段咒语。

和先前冬花的法术一样,瑞斯本再次感到无形的重压。从冬花呻吟的声音和身体的晃动来判断,她应该也感觉到了。无疑精灵堡垒的全体成员都感觉到了。

奥科崔恩继续洪声施法,这次一道七彩虹光汇集成的巨大半圆屏障盖住了饱经火焰摧残的堡垒。金龙随即掉头退走。

“活见鬼!”瑞斯本啐道。奥科崔恩此举是让任何人都无法带着法术秘籍逃脱,无论是通过空间传送还是另一种更传统的方式。

“这就是结局了。”冬花听起来几乎接受了现实,但瑞斯本能够感觉出她平静外表下的痛彻心肺,“那么多士兵白白死了,我的委身投敌白费了,我白白骗了你,辜负了你。一切都付之东流。”

瑞斯本深深吸气,镇定下来,“我觉得……奥科崔恩是去召集部队了,这就给了我们一些时间。我去看看能不能利用这喘息之机。”

日落之前,虹光罩消失了。

奥科崔恩解消了障壁,藉以派兵逼近精灵营垒的残存部分。他庞大的身影在枯枝之间掠过。

时机已到。瑞斯本和冬花相顾无言,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生硬地朝她微笑,然后离开房间,走下长廊,去往一个开阔平台。空中还充斥着刺眼的烟尘与刺鼻的焦臭。他对自己施展了数道法术,举起手杖,飞向树冠顶端奥科崔恩的所在地。

某些巨龙,比如贝克赞卓,能够勉强保持原地滞空,而奥科崔恩则深谙制动与浮空技巧, 好似云彩一般轻松地飘在天上。瑞斯本出现时,巨龙用愤恨的眼神望着他。

“我还以为,”巨龙开口说,“你逃出牢房后,有多远就会滚多远。”

瑞斯本咧嘴一笑,似乎找到了当初与绿龙交战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本该恐惧万分,而实际上却像患了失心疯一般振奋十足:公然违抗当世强者之一令他精神焕发。

“逃走不失为谨慎之策,”他答道,“但如你所见,你错了。虽然自己可能意识不到,但你常看走眼。”

“我肯定看错了你。你是不是跟冬花接上头之后就铁了心要叛变?”

“不是,是她设计逼我背叛。在你戳破她的骗局后,我被自己的愚蠢吓了一跳。到今天早晨为止,我惟一的想法就是赢得你的原谅。”

“这下都清楚了。听你的语气,看你的态度,再考虑你现身的地点,你这是要反。为什么?”

“说来有趣,我也不知道。因为年复一年为你战死的士兵?因为你对森林的破坏?因为你让魔鬼当打手?因为我的同胞不得不对异族的统治者卑躬屈膝,受尽屈辱?因为人类士兵称我为‘猎龙者’,暗示他们对你不满?又或者只是因为讨厌你对待我的方式。不管实际如何, 你说的没错。我在这里,便是要反。”

“那就反吧。”奥科崔恩口中逸出一条火舌。瑞斯本手杖一举,分开了迎面涌来的热浪。

“别想轻易得手,”他说,“你去召集人马的时候,我一直在研究从你的书房里偷来的法术。”

不幸的是,即使是那道强大的解消法术也没破坏阻挡传送的咒语,而且也对罩住据点的魔法屏障无效,但一下午的研习已经将他法术对战能力强化到了极致。

奥科崔恩振翅冲来。幸好瑞斯本的飞行法术能让他以同样的速度移动,并且提供了可观的机动性。于是他在躲闪同时念诵咒语,并挥动一枚雪花形状的符器。

闪耀的巨大冰晶出现在奥科崔恩正前方,锋利的冰枪穿过了他的鳞片与双翼。

金龙当空盘旋,轰然念完咒语,吐出火焰。烈火化作数十条长有翅膀的蟒蛇,如箭矢般从四面八方蹿向瑞斯本,发动了全面进攻。

心知无法闪避全部攻击,瑞斯本召唤风元素,令身边狂风大作,抵御火蛇。旋风四起, 包围,撕扯并最终消灭了火焰。瑞斯本刚有些得意,不过一见趁机逼近的奥科崔恩,他立刻的心都凉了半截。

金龙升到了瑞斯本的上方,接着收紧双翼当空坠下,准备用双爪擒住他,撕碎他。

瑞斯本侧移闪躲,金龙的一只爪子勾住并扯掉了他的斗篷,勒得他脖子生疼。多鳞的翼稍擦过,险些砸到他。随后奥科崔恩在下方掉头,扑动翅膀向上攀升。

更低处的地面上,禁卫军对起义军的残破据点发动了总攻。虽然由于距离过远显得渺小, 不过那头白色长发异常扎眼:茂德尔正在指挥一列士兵推进。瑞斯本只希望能有一名精灵成功杀死他的宿敌,因为,黑衣弓手在上,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确实,他必须把注意力都放在重整旗鼓的奥科崔恩身上。瑞斯本对巨龙洒下酸雨,似乎无效。奥科崔恩报以一记法术,令瑞斯本的血液灼烧并蓄满剧毒。瑞斯本疼得撕心裂肺,却也惊奇地发现痛楚正在消褪。这道法术或许重伤了他,但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很有可能是某道防护法术阻挡了部分效果。

暮色渐深,他和奥科崔恩仍激战不息,以火、冰、电、恐惧、闪光、变形和扭曲精神的法术全力对攻;同时,两军在地面对垒。不论哪方面,战况发展全如瑞斯本所料。

他盗出的法术大幅提高了他的实力,但奥科崔恩毕竟已经掌控了这些秘籍数百年,显然要更胜一筹。另外,金龙的强健和耐力无人可敌,足以支持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虽然翅膀受伤,可奥科崔恩飞行时的灵巧敏捷丝毫未减,这就让他得以穷追猛打。瑞斯本身受冰冻火燎, 法术捉襟见肘,疼痛与疲劳也开始侵蚀他的专注力。不论如何,他都怀疑自己的能力已然难以为继。

树上的守军面临的局势同样艰险。瑞斯本零星的观察显示,起义军虽然作战英勇,但仍不足以抵挡敌兵:奥科崔恩的吐息在战斗打响以前就消灭了过多有生力量,并破坏了大量工事。

令人心痛的是,他们已经无计可施,能做的只有奋战到最后一刻。

瑞斯本唤出一柄似乎由阴影构成的墨色长剑,后者在夜空中几乎无形。随着长剑按照吩咐刺向奥科崔恩,他不由期盼即使是龙也看不到这把剑。

奥科崔恩的法术令瑞斯本大失所望:白色的火苗裹住了黑剑,将其化为虚无。然而,白色的火舌却未散去,反倒在转眼间向瑞斯本舔舐而来。

他本想躲,可火焰当空一扭,涌上他的胸口。

这一击并未留下痛楚,他甚至没有被打中的感觉。瑞斯本心想是不是有奇迹发生,导致法术失效。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跌落。火焰烧尽了他的飞行法术,更有可能也驱散了其他的防护法术。

凭借手中法杖,他至少能漂浮到地面,不至于摔死,不过也只能垂直漂浮,无法自如躲避敌人的追击。他开始召对阵伽格图拉魔时扰敌的镜像,接着就因为后背遭到重击,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身上的疼痛被麻木取代。他还觉得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直到低头看去, 才发现症结所在:奥科崔恩的一只爪子从他的前胸突出,沾满了鲜血。巨龙的爪子从背后刺入,完全穿透了他的身体。

“可怜的傻瓜。”奥科崔恩的口气隐隐流露一丝遗憾,“你当真以为自己杀死了一头绿龙,就能连我也打垮?”

“我已经打败你了。”瑞斯本呕着血,衷心期盼。

冬花在海边的棚屋中等了一个月,终于接受了严酷的现实:再没别人成功逃到会合地点。

在奥科崔恩的首轮攻势之后,起义军全体成员就知道已经大祸临头。不过他们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保住盗出的秘籍,让其他精灵能在日后加以利用。

问题是,怎么保?奥科崔恩的第一道法术隔绝了传送,而在大军围攻之前,覆盖堡垒的七彩牢笼又消除了徒步逃离的可能。

然而,在战斗打响之时,护罩就会解除。有鉴于此,起义军将法术书分给了几名传书员, 让他们利用魔法、机智和对地形的了解,溜过禁卫军的封锁线,躲进森林。

这计划或许可行,但必须先让奥科崔恩无暇顾及地面,而他的法术太过强大,他的感官太过敏锐,他又太过急于把偷取典籍的敌人杀之后快。因此,瑞斯本自告奋勇在空中拖住金龙,尽可能久地分散他的注意力,让新结交的盟友们逃脱。

为了抢救出区区一卷抄本,大家都死了,但这本书又算什么!冬花等人分书时很匆忙, 没留意谁分到了哪些文稿。在腾出工夫重新检查的时候,她才发觉手头的东西连法术书都算不上,通篇大论抽象晦涩,旨在论述龙族的本质,叙述他们与创世之力、自然元素以及行星运转的关联。

就是这样,这本书不能赋予她一次剥夺数百人传送能力的本领,不能让她将整座堡垒封入力场牢笼,不能传授给她一丝一毫的武力和技艺。她咬着牙,泪珠夺眶而出,朦朦地迷住了眼。冬花抄起秘籍,想要扔进萎蔫的篝火。

但她做不到,要她在最后接受众人白白牺牲的结果,她做不到。奥科崔恩不是将这本书锁在研究室里吗?这说明这份文稿一定有某种实际用途。 她唤出一团温和的白色光球,翻开秘本,再次从头研读。

八十九年后,暮春时节的一个怡人夜晚,奥科崔恩率众到花园观赏彗星奇观。红色的彗尾横断大半夜空,着实引人入胜,以至于金龙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不过身边的臣子们好像都想让他看往别处:这些渺小的生物跑来跑去,连求带哄,要他分散注意力。他提醒自己,这也是帝王之业的一环,而他通常乐于如此,但这时,身为帝王的自持并未让他的忍耐更加轻松。

他还在心中打趣,这些嘀嘀咕咕废话连篇的小东西就像蚊蚋一样惹人生厌。到了不得不低头打量他们的时候,他发觉彗星的色彩融入了视野,眼中就好像糊了一团鲜血似的。

不知怎么,他同时也感到十分亢奋。金龙放眼天空,然后一只手拂过他的前腿,吓到了他。

“我们去后殿吧,”动情的私语传来,他低头看着对方,过了一会才认出她是自己的现任侍妾,但却不记得她的名字,“我可以让您玩得更尽兴。”

他抬起腿,将她踏成了肉酱。

一时之间,他吓了一跳,然后一阵欣喜将莫名的惊慌一扫而空。他舔掉粘在手臂上的血肉吞入腹中,生平首度尝到了人肉的滋味。这份鲜美让他打了个激灵。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分神太久,便投入到令他喜不自胜的屠杀之中。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杀得忘了数目。

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理智,只是维持着模糊的意识,并且满不在乎地破坏自己的宫殿。杀光宫殿的随从后,他继续在城中横冲直撞。

他一头扎进停驻了大半禁卫军的营垒,根本没有考虑后果;他也不在意铁甲武士和战地法师们作困兽斗时,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

直到力竭气衰,趴在地上,他才恢复故我。

他想起身,但站不起来;想喷出火焰,也告失败。他的视野逐渐黯淡。

同时,战士们冲上来刀砍斧劈。不应该是这样的。假使他能如常作战,能运用战术和魔法,那就算摧垮数支军队也不在话下。结果,他只是像发疯的牲口一样扑腾,而这就是下场。

“红色彗星害死了我。”他喃喃说道。

可想而知,有人听到了他的遗言。在接下来的数日内,整个费伦的巨龙一齐陷入癫狂, 不仅从身边最宠信的文臣武将着手展开屠杀,还亲手摧毁了苦心修建的广厦华屋。于是,“戮王星”之名就此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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