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不明
崇土之年 (1377 DR)枯萎之月(九月)
赫莉丝卓趴伏在地看着罗丝。女神现在处于蜘蛛形态,光滑漆黑的躯干,赤红的复眼。她此刻正倒挂在遍布蛛网的天花板上,慢慢旋转。
赫莉丝卓低埋着头——她不敢抬头直视女神。透过眼角余光,她看到罗丝下腹砂漏状的图纹随着女神身体收缩而变小。罗丝长满尖牙的下颚发出连续的劈啪声。在一声尖利的脆响后,脸部皮肤彻底裂开。
女神开始抖动。她继续收缩,让整个头部从硬质外壳中脱离。接着裂缝延伸至腹部,整个身躯脱壳而出。罗丝翻滚着落到寒铁地板,外壳则依然挂在天花板的蛛丝上来回晃荡。
当落地的时候,她已经转变为人蛛混合形态,长出了一颗卓尔头颅。她的蜘蛛躯干非常巨大。尽管赫莉丝卓有两个卓尔那么高,却仍能站直身体从女神的肢体下方轻松穿过。罗丝新生的皮肤蜷缩而柔软,沾满黏液。随着下腹有节奏的脉搏,黑色的皮肤逐渐变得平滑坚硬。
女神来回扭动脑袋活动关节,顺便甩开挡住眼睛的潮湿头发。她的脸非常美丽:天鹅绒般光滑的肌肤,精致的尖耳,白色的柳叶眉以及微微翘起的性感嘴唇。
达妮菲的脸。自从吞掉了她的选民,女神就一直以这张脸示人。
罗丝苍灰色的眼睛散发出恶毒的光芒。“战俘。我饿了。伺候我。”
赫莉丝卓蠕动着向前,极力掩饰她的厌恶之情,拜伏在女神脚下。罗丝走上前去,长剑般的肢体踩在寒铁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脸颊膨胀直到两根触须从里面伸出。触须摸索着赫莉丝卓赤裸的后背,分开背上蓬乱的头发。罗丝开始呕吐。
消化液流到后背让赫莉丝卓抽了口凉气。片刻温暖过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深入骨髓的灼痛。她可以感觉到溶解的肌肉从肋骨和脊柱上滴落,可以闻到酸苦的臭味,可以听到罗丝张开大嘴吸食肉汁的吮吸声。
赫莉丝卓轰然倒地,身体突然下压的重量折断了从胸膛伸出的两条蜘蛛细腿。然而断肢的疼痛根本无法与后背遭受的酷刑相比。她趴在地上,任凭罗丝大快朵颐,气若悬丝,突出脸颊的颚部无力的不断咬合。
赫莉丝卓曾经是卓尔,契德纳萨的莫兰家族的继承人。现在她是忏悔之女。将永世被她从前的奴仆所折磨。达妮菲曾经是赫莉丝卓的战俘,但她现在成了罗丝的选民。不再是一个卓尔,她变成了蛛后的一部分。
吮吸声终于停止。罗丝用达妮菲的声音发出一声高昂的大笑。赫莉丝卓感觉自己手臂——卓尔手臂——抱着身体蜷成一团,缩在一个女人的胸口。罗丝变成了卓尔形态。尽管比赫莉丝卓娇小得多,女神却像对待婴儿一样抱着赫莉丝卓来回摇晃,一只手爱抚着赫莉丝卓正在慢慢愈合的半融化的后背。然后她吻上赫莉丝卓双唇,一次激烈的长吻。就像主母强吻家族男孩。
赫莉丝卓挣扎着抽回嘴巴,开始呕吐。
罗丝将她摔到地上。“虚弱,”她唾道。
赫莉丝卓垂下头。即便已经过了五年,这个词仍然让她刺痛。
罗丝沿着房间转了一圈,展开双臂。蛛丝黏上她的肌肤,一层层包裹住达妮菲动人的躯体。手指一弹,召来大群细小的红色蜘蛛。蜘蛛来回奔走,将她身上的蛛丝编织成一件白色长袍。等长袍完成,红色蜘蛛纷纷悬在长袍下沿和袖口,成为有生命的流苏。
赫莉丝卓蜷缩在地板,用眼角偷偷瞄着女神,不敢说出心里所想。在被打落无底深渊之前,罗丝曾是命运编织者(Weaver of Destiny)。现在女神需要蜘蛛的帮助才能织出一件简单的衣服。罗丝触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混乱纠结的一团。赫莉丝卓发现女神织的网全都倾斜而不对称。就像蛛后混乱纠结的内心一般扭曲。
赫莉丝卓感到后背复原时传来的刺痛,新生皮肤延伸包裹住刚刚长出的肌肉。当力量恢复,她站起来等待女神发话。
“知道我为何唤你来此么,赫莉丝卓?”
“供您进食?”
女神大笑。“不止如此。再猜。”
赫莉丝卓心跳加速。依靠她不太准确的计算,自罗丝将她监禁在要塞深处的一个囚室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在这段期间,她只出过囚室十几次,每次都是供罗丝进食。这回女神又想到什么新的手段折磨她?
“您提我出来是因为……”赫莉丝卓停了下,搜索着最不可能的答案——可以让女神发笑的答案。“……因为您决定给我自由?”
罗丝旋转着拍手鼓掌。“答对了!”她大叫。“我决定让你离开深坑魔网。”
赫莉丝卓趴伏在地,掩饰内心充满期待的激动。“我要如何侍奉您,主母?”
“侍奉我?”罗丝摇了摇头。“再想想,凡人。”
赫莉丝卓犹豫着,不确定女神所指何意。在作为忏悔之女这段时间,她对罗丝已经有了很深了解。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知晓罗丝混乱的脑袋现在又在抽什么风。但无论是什么,都要比关在那个囚室里被遗忘要好。
女神说监禁赫莉丝卓是对她帮助刺杀席文塔姆的惩罚。罗丝的斗士在深坑魔网被伊莉丝翠的女祭司——一个夜歌骑士——斩杀。在夜歌骑士身处绝境之际,正是赫莉丝卓的援助导致了席文塔姆的死亡。
赫莉丝卓原本期待罗丝对自己帮助夜歌骑士的“狡猾”行为表示赞扬。蛛后早就在谋划她的斗士的死亡,她渴望这个时刻很久了。席文塔姆的死让她非常愉悦——在说到席文塔姆的牧师犹如飞蛾扑火般抛弃信仰投入自己怀抱时,罗丝难抑兴奋之情。
然后她就把赫莉丝卓关了起来。
“您想派我去哪里,主母?”赫莉丝卓问道。
罗丝大笑,嘴里吐出一群蜘蛛。然后单手一挥,寒铁居室消失不见。
赫莉丝卓发现她和罗丝站在一个狂风大作的荒芜平原,天上有一颗浅黄色的太阳。嘴巴感觉到咸咸的味道,沙砾犹如玻璃碎片般被风刮着扑面而来,打在脸上一阵刺痛,她不得不半眯着眼。头发被风刮得凌空乱舞,不时扫过面颊。罗丝的蛛丝长袍也很快被撕裂成一条条随风飘散。
其中一条碎片拂过一座盐堆,黏黏的蛛丝粘附着不少盐粒飞向远方。一次心跳后,整个盐堆忽然倒塌,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下方突然升起。巨大的蝠翼猛然展开,毛发蓬松的脑袋来回摇晃把脸上的尘土甩落。应该是耳朵的位置延伸出两只巨角。他张开嘴懒散的打着哈欠,露出一口鳞次栉比的锯状利齿。
一只巴洛魔。
恶魔猛吐口气清理巨大扁平的鼻子,每个鼻孔都喷出一股燃烧的气体,一滩粘稠的黑色污物洒落在盐粒覆盖的地面。他将双翼折叠在肩后,一边慵懒的挠着血红色的胸膛,一边看着蛛后。
狂风忽止。一阵让人窒息的紧张在无声蔓延。
“罗丝,”恶魔说道。“终于。”每个字都伴随着一股油腻的黑烟。
恶魔后背用绳子挂着一把巨剑,火焰状的剑身冒着白热的光芒。黑色的毛发盘在腰际,透出里面某种红色的球状物体。不时有断裂的毛发碰到巨剑,腾起阵阵青烟。
“在过了这么多世纪之后,你终于打算加入游戏了?”巴洛魔嘶嘶说道。
赫莉丝卓感到有手指夹着她的头发。
“不,”罗丝说道,声音透着慵懒。“不过这个人会。”她把赫莉丝卓推到前面。
意识到这一切后赫莉丝卓抽了口凉气。罗丝并没有打算让她执行新的任务。她像对待一件玩腻的玩具一样要把她抛弃。“女主人,别!”赫莉丝卓急速喘气。“我还能侍奉您。请——”
罗丝无情的大笑打断了她。“怅悔之女,”她嘲弄着。“你在乞求?你不觉得现在才乞求已经太晚了?”
“女主人,”赫莉丝卓呜咽着,“给我机会让我证明自己。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当然愿意,”罗丝说道,声音犹如丝绸般光润。“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恶魔靠了过来,尖利的爪子踩在盐地上咯吱作响。他朝赫莉丝卓伸出手指,然后向下一指。赫莉丝卓被强迫着跪下。她发现恶魔并不比自己高多少,如果他们站在一起,眼睛基本可以互相平视。但是他散发出的狂暴力量庞大得几乎可以和罗丝媲美。
泪水不知何时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流进嘴唇,传来一股咸味。
罗丝看着被吓出眼泪的赫莉丝卓哈哈大笑。响指一弹,一股蛛丝从天空飘下。她一手抓住蛛丝,递给恶魔。
“很快我就会召唤你,温德奈(Wendonai),”女神对恶魔说道。“在那之前,相信你能找到有趣的东西打发时间。”她朝赫莉丝卓点了点头。然后她迅速攀上蛛丝消失不见。
恶魔逼近赫莉丝卓。在如此近的距离,她能闻到毛发的焦臭味和恶魔鼻孔中喷出的油腻气息。他埋下头直到鼻子几乎碰到赫莉丝卓的头顶,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他猛抽回身。“你不是——”他忽然停了下来,好像在考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他强迫她跪伏在地,然后高仰着头。“罗丝!”
空旷的天空没有任何回应。
“罗丝!”
实在忍不住好奇,赫莉丝卓偷偷抬眼看向恶魔。他在烦乱着什么。她的气味?难道他闻出来她曾经是伊莉丝翠的牧师?她是被迫侍奉罗丝的?不管什么原因,赫莉丝卓让恶魔烦躁。仿佛因为他变得暴躁的脾气,狂风又刮了起来。
风中的沙砾涌进了她的鼻孔。夹杂着盐粒的灰尘漫天飞扬,让周围的景象再次变得模糊。恶魔仍朝天空大呼罗丝之名,一缕缕细尘从他脚下升腾。赫莉丝卓慢慢撑起手掌和膝盖,恶魔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见此状况,她开始爬行着离开。不管现在处于无底深渊哪一层,她都能试着找到一个传送门回到主物质位面。一旦到了那里,她就能向罗丝证明自己不再虚弱,她的价值还——
一只足爪压上她的脑袋,把她踩到地上。
“卓尔!”他咆哮。“别指望逃跑。我是你的主人!”
赫莉丝卓尝到一股血腥味,她的嘴角被踩裂了。“遵命,主人,”她喘着气说道。
风停了。
“明白就好,”恶魔说道,松开踩着脑袋的脚。他在她旁边蹲下。“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你想要自由,我想要个玩伴。某个……更符合我口味的玩伴。”他伸出钩子一般的手指托起赫莉丝卓的下巴,爪尖深深刺入她的血肉。“仔细想想。有没有人为了救你卑贱的狗命而愿意和你交换位置?”
突如其来的放松让赫莉丝卓头晕目眩。“有个人……欠了我很大一个人情。”
“名字?”
“夜歌。”
“夜歌。”恶魔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它的甜美。“她是你什么人?爱人?血亲?”
赫莉丝卓放下心来。她在赌这个恶魔不知道夜歌——毕竟他被埋在盐堆里“这么多世纪”。看来她赌赢了。夜歌——专职猎杀恶魔的夜歌骑士,一个屠神者。这只巴洛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新月之刃一挥,罗丝的恶魔宠物就得玩完儿。
到时候蛛后一定会后悔今日把自己抛弃给恶魔。
赫莉丝卓摇了摇头,但这个动作让刺入下巴的指尖扎得更深,她畏缩了一下。“夜歌既不是我的爱人也不是我的血亲。她是伊莉丝翠的女祭司。我曾经救过她一命。我确信她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恶魔笑了,露出满嘴尖牙。“很好。”
他松开她的下巴,站直身体,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爪尖猛拽。伴随着一股焦油状的黑色血箭,爪尖被扯了下来。抓起赫莉丝卓左手,他用爪尖压住她的掌心。随着爪尖刺入皮肉,赫莉丝卓感到一股融化的蜡油般的刺痛。当爪尖完全埋入血肉,掌心只留下一块粗糙的黑痂。
“当你找到夜歌,用这只手掌摸着她同时呼唤我的名字。”恶魔命令着。“明白了么?”
赫莉丝卓磨擦着手掌,开始后悔之前的许诺。掌心的伤疤像火烧般疼痛。“明白了。”
恶魔提起赫莉丝卓,像提蛛丝一般轻松,他看着她的眼睛。“去,找到夜歌。”然后他把她举过头顶扔向半空。
天空分开一条燃烧的裂缝,呼啸的狂风卷着赫丽丝远去,最后消失无踪。
夜歌在树林里飞奔,毫不在意分叉的树枝擦上自己赤裸的身躯。左边传来长剑敲打盾牌的撞击声绵延整个树林。大部分女祭司都在声源前方,长剑在手,准备将任何被低阶信徒创造出的声响惊吓出的怪物插成肉串,但夜歌则选择了单独行动。
为了这次伟大狩猎(High Hunt),夜歌脱去了包括靴子在内的所有衣物,浑身上下只戴着圣徽。这把未开锋的银质仪式匕首随着她的奔跑在胸前有节奏的晃动。大多数魔法物品也都没有带在身上,坚信女神的祝福足以保护自己。她只带着长剑和用皮绳挂在肩膀的魔法猎号。
随着夜歌的奔跑长剑有节奏的鸣响,白银剑身在温暖的月光下如竹笛般震颤发音。右手紧握剑柄,夜歌能感到长剑的兴奋。手中利剑是和葵露女士佩剑完全一样的二十四把歌剑中的其中之一——根据神圣的赞歌,这些歌剑是由伊莉丝翠用凝固的月光亲手铸成。剑柄的圆球处镶嵌着一颗半透明的白色月长石,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蓝光。然而,有一半月长石已经变成黑色——黑的正如今晚秋分隐藏在阴影之下的那半边月亮。
黑的就像夜之影的内心。
夜歌不愿意去想这些。独自奔跑在月光下的树林,很容易就能装作那个改变——那个起始于精灵复兴之年冬季的改变——从来没有发生过。装作伊莉丝翠的信徒还是和以前一样。装作女神自己也没有改变——哪怕一年半前接纳了维瑞雯傲慢的信徒之后。
夜歌像一头灵敏的马鹿越过一颗倒下的巨木。她很高,身材犹如剑刃般狭长,她的肌肉在无尽的舞蹈和战斗中得到磨练。她的皮肤犹如没有月亮的夜晚般黝黑,与之相对的是那头乳白色的长发。在平时,她会把头发扎成辫子或者梳成圆髻,以免战斗时头发拂过面颊让她分心。但今夜她任由长发披散。
今晚她放任自己漫无方向的奔跑,等待席尔明斯特森林(Shilmista Forest)为她送来猎物。她祈祷伊莉丝翠赐给她的猎物值得挑战,配得上歌剑的价值,配得上夜歌骑士的身份。
她听到高昂的猎号声。其他女祭司发现了猎物。一个歌声在夜空中响起,呼唤同伴加入狩猎。杂乱的剑盾敲击声停歇了下来,低阶信徒们的工作结束了。
夜歌不顾集体参与猎杀的告诫。她一直奔跑直到叫喊声和猎号声渐渐变得遥远。她跳下一个斜坡,发现一条浅溪在月光下反射着水光。在冲动的引导下,她用赤裸的脚踏上一块块石头开始起舞。刚开始,小溪穿过葱郁的树林,但随着夜歌不断延溪而下,两侧岸边的植被逐渐变得稀落。她踏上一颗横跨水面的死树——树干已经被啃掉一半。溪岸两旁的其他树木也有明显被啃噬的痕迹。破破烂烂的树皮悬挂在树干,一些树枝上的树皮已被完全剥落,失去树皮的黑色树干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有什么东西以树木为食。大家伙。
夜歌放慢速度,心中响起了警报。长时间的奔跑让她气喘吁吁,但是握住歌剑的手依然稳固。掌中利剑此时也安静了下来,仿佛在凝神倾听。四周只剩脚下及踝溪水的潺潺声。
左边溪岸飞起一点水花,片刻之后一颗小脑袋从水面钻出:一只尖嘴园耳的小动物,身后粉红色的尾巴来回拍打着溪水。一只老鼠。
迅捷得有如猎鹰,夜歌疾刺将老鼠钉在水下,老鼠发出一阵犹如哭喊般的吱吱声。等夜歌举起长剑,老鼠已经死去。她轻弹剑身,尸体飞入溪岸的落叶堆。
右边又有东西在动——第二只老鼠。它爬上岸后迅速往坡上躲进树木的阴影。夜歌看着沿途树枝和腐叶被老鼠拱得翻起,但没有再出手。她已经后悔刚才让歌剑沾上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的血污。
她把剑尖插入水中,让溪流冲掉污血,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猎物,伊莉丝翠?一只老鼠?”
这次狩猎让她大失所望。
她顺着溪流步行。数十步后,她注意到左边有东西在动。她转过头,正好看见一棵树倒下溅起大片水花。
一个生物从地下钻出:一只有小屋大小的巨甲虫,颚部有雄鹿鹿角那么大,六条肢体末端长着弯曲的利爪。大量泥土正从它微微发光的甲壳上滑落。甲虫瞪着夜歌,红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
她笑着举起长剑,准备战斗。
甲虫腾起。
夜歌举剑刺向猎物胸膛。长剑刺穿甲壳深深扎入肉里,明黄色的体液立刻从伤口涌出,歌剑发出愉悦的音鸣。甲虫口器猛的闭合,锯齿状的凸起切入夜歌侧部。甲虫身体立起,两只前肢发力想要把夜歌抓到空中。
剧痛传来,血如泉涌,夜歌喘息着吟出祷文。一圈夺目的白光出现在掌心然后射向甲虫脑袋。这一击打的甲虫接连后退无法再直立,只能任由夜歌落回地面。
夜歌勉强站稳,没有持剑的手抚上伤口吟诵治疗神术,歌剑也发出平缓的嗡鸣。伊莉丝翠的月光把夜歌黝黑的肌肤照的褶褶生辉,生命的能量涌进身体,愈合创口。
甲虫用战栗的肢体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在它成功之前,夜歌就已踏着舞步逼近,长剑猛劈。犹如斧头砍上巨木,甲虫颚部一大块血肉被生生切下。甲虫抬起一只肢体戳向夜歌,但被后者堪堪避过。利爪刺进倒在地上的树干。甲虫肢体上举,将树干带起扔到一边。树干撞到溪岸的地面,折断不少树枝。
尽管身受重伤,甲虫仍离死尚早。夜歌就算用掉整晚时间也不一定能杀死它——这只甲虫太过庞大。挂在肩膀的魔法猎号倒是能够轻松将它击倒,但它发出的声音会响彻整个树林。其他女祭司很快就会闻声而至。夜歌可没打算与别人分享猎物,她要用剑和魔法独自战斗,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伟大狩猎”。
甲虫又扑了上来,用剩下的颚部咬向夜歌。长剑警告的嗡鸣让夜歌及时避开了大部分攻击,只受到一些擦伤。作为反击,她吟诵祷文唤来一圈有如月晕一般旋转的白色魔法能量,当中夹杂着许多闪耀着银色和蓝黑色的利刃,每把利刃锋利得堪比刚打磨过的匕首。夜歌手掌一扭,这圈魔法利刃立即射向甲虫脑袋。夜歌手掌飞快运动,隔空操纵剑环不断收缩。剑环犹如致命的绞索猛然缩紧,大量黑色甲壳碎末四处飞扬。待剑环完全闭合,夜歌猛冲向前,歌剑径直刺入甲虫胸口。
甲虫发出一声濒死的震音,然后它坚硬的前翅忽然打开。震音不断加强,压过了仍然插在甲虫胸口的歌剑的低沉鸣唱。
什么东西嗡鸣着越过夜歌脑袋:一只长着鞘翅,有她前臂一半长的蠕虫状生物。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铺天盖地全是这种飞行生物。
夜歌猛力一拽拔出歌剑,然后往后跳着躲开甲虫跌落的尸体。天上数十只飞行生物来回盘旋:这些都是甲虫的幼崽,靠着外骨骼下方形成的前翅飞翔。这些幼虫犹如出巢的黄蜂发出嗡响在空中乱飞,逼得夜歌来回躲闪。她左挥右砍,将一部分幼虫切成两半,但其他虫子则飞上天空试图逃跑。
“伊莉丝翠!”她高呼。“重击!”
手掌向前一扫,她从月亮凝聚魔法投向虫群。月光闪耀,将夜歌周围的树木照得通亮。在女神的神力下,鞘翅皱缩的幼虫纷纷内爆。残余的尸块如冰雹般跌落在地。然而仍然有少数幼虫——大概五、六只——成功逃进了夜空。
那些幼虫将在森林中安家。然后进食、成长。如果其中有雌性,不久就会产生出新的后代。
夜歌轻声诅咒。今夜她没能将害虫除尽,反而让它们散播开了去,就像一只恶魔到处散播他的邪恶。
手中利剑唱着胜利的赞歌,但夜歌无法分享长剑的喜悦。她杀死了一窝甲虫——对一个独自狩猎的女祭司而言这是了不起的成绩——但是杀戮后本应出现的狂喜却没有来到。
她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没有任何猎物能够比得上一位神祇;没有任何愉悦能够与她用圣剑斩落席文塔姆首级时感受到的狂喜相比。
她眯了眯眼。不是她的圣剑。再也不是了。新月之刃现在是葵露的。
她把嫉妒之情强行压下,却压不下心中的郁郁。她用来攻击甲虫的月光束中浮现出丝丝阴影,魔法剑环中的银色利刃之间也夹杂着漆黑之刃。这些都提醒着夜歌,有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
夜歌不喜欢改变。晚祷赞歌里混入男性的声音非常不和谐。神圣舞蹈里夹杂的男性身影也让她愤懑。这两种神圣仪式应该结束于欢快的高呼和长剑的撞击,而不是阴影中的潜行和插入鞘中的短剑。
她摇摇头。她还没有蠢到自欺欺人什么事情都没改变。也不会像许多维瑞雯牧师和小部分伊莉丝翠女祭司一样走向另一个极端——彻底放弃信仰。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得认同这种改变。至少,某些仪式,可以独自完成。
她用剑尖推了推甲虫被斩下的颚部。这是今夜狩猎的战利品,换做从前她会将它带回圣坛。但现在她决定将它留在这里,和其他幼虫尸体一起焚毁。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溪岸,踏过许多甲壳碎片。跪在小溪前,她将长剑清洗干净,然后捧起溪水擦洗皮肤上附着的甲虫体液。清洗完毕,她站起身来回挥舞长剑,甩干剑刃上的水珠。歌剑发出低沉满足的嗡鸣,仿佛对今夜的狩猎感到愉悦。长剑倒是对胜利的大小程度毫不介意。
将长剑搭在肩头,品味着银制剑身挨着肌肤的触感,夜歌沿着原路返回。对她来说,今夜的伟大狩猎已然结束。伊莉丝翠赐给了她一个猎物,夜歌猎杀成功。至于那只巨甲虫临死前释放出了一群幼虫,这就不是她能提前预知的了,夜歌这样告诉自己。或许这是女神想要提醒她:哪怕是最微小的邪恶碎片,也能招来更多的邪恶。在邪恶传播前就必须斩草除根。那——
当她经过发现老鼠的地方,溪岸坡上一个移动的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卓尔男性。这个男性刚刚皈依不久,并受邀参加今夜的狩猎。
他一样全身赤裸,修长强健的身体因为奔跑而布满汗珠。一抹方形黑布蒙面——他的圣徽,维瑞雯的面具。
面具——伊莉丝翠杀死维瑞雯后得到的战利品。
夜歌缩了缩眼睛。糟透了,夜之影竟然也参与伟大狩猎。更倒霉的是,那家伙还挡了自己的道。夜歌怒视着他。
男性正低头看着地上什么东西,然后蹲下轻声说着什么——声音太小夜歌无法在潺潺溪水声的环境下听清内容。他点点头,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递出去。一只黑色的小老鼠——和夜歌之前杀死的类型相同——后脚直立用两只前脚接过戒指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把戒指当做臂环戴在一只前脚上。戴上戒指,老鼠转身跑掉。
看到男性站起身来,夜歌也向坡上走去。她完全清楚那个男性在做什么:与森林动物交谈。无疑是在询问哪里有值得猎杀的猎物——一个值得“证明”他是好猎手的猎物。但这样做是取巧的。伟大狩猎可不是让“猎手”偷偷摸摸潜到猎物身后捅刀子。而应该与伊莉丝翠赐予的猎物光明正大的战斗。只用手中利剑杀死猎物——而不是弩箭——比如男性左手前臂用皮绳挂着的手弩;也不应该穿戴任何魔法防护——比如男性脖子上挂的护符。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夜歌责问。
男性猛转过身,短剑举到胸前。有那么一瞬夜歌以为他要动手攻击自己。她用歌剑把短剑拍开,双剑相交发出一声金属撞击声。
男性眼中闪过怒意。“幽暗少女。”他的嗓音却出奇的平稳。“你惊吓到我了。”
从他的口音可以听出这个男性刚离开幽暗地域不久,但很显然他认出了夜歌。他本该低头向夜歌行礼并用尊敬的口吻轻念她的名字,但他没有。男性用琥珀色眼睛挑战般的径直盯着自己,这让夜歌愈发恼怒。“你应该杀死那些害兽,而不是和它们叽叽喳喳。”
他的双眼稍稍缩了一下。“那只老鼠?”
“那只老鼠。”夜歌回答。
“一只月光鼠(moon rat),”他说道。“一个在月盈时获得智力的生物。”
这句明显的嘲弄在夜歌耳边回响。她紧了紧持剑之手,歌剑发出警告的嗡响。“你想找架打?”
男性毫不畏惧的与她对视。这么近的距离,她可以看到男性左脸上那道淡淡的伤疤。伤疤大部分被面具遮挡,但左眼上那条丑陋的疤痕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怪异。“不需要找,”他平淡的说道。他朝夜歌身后点点头。“已经有个家伙找上我了。”
夜歌急忙转身打量四周,但仍小心的注意着男性。几步开外,一个身影站在树林里,全身被一件黑色长袍包裹着。尽管脸被兜帽盖住,但露出双手的肤色与夜歌一样黝黑。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枚银戒,宣示着来人的身份——齐雅兰纱丽的女祭司。
“伊莉丝翠啊,”夜歌低吟。“一个死者老妪(Crone)”
男性摸了摸面具。“保护我,蒙面少女。”
一片朦胧的黑雾让他的身形变得模糊——一片夹杂着月光的黑雾。
夜歌也吟唱起魔法防护的祷文。皮肤上跃动着一束月光——一束夹杂着黑雾的月光。然后她掷出一道法术。一束冷冽的月光从手中激射而出,正中邪恶女祭司的胸口。
死者老妪不但没有后撤,反而挥动一只戴满戒指的手掌。她锁定了夜之影,却几乎没有看过夜歌一眼。“你!”她尖叫,朝他伸出一根手指。“刺客!”
夜之影畏缩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挡住双眼。另一只手臂举起对准死者老妪,弓弦声响起,一只弩箭带着破空声深深插入死者老妪的咽喉。齐雅兰纱丽的女祭司抓住黑色箭杆发出一声闷哼,却没有倒下。头上兜帽掉下,露出一张脸颊凹陷眼眶空洞的脸。骨白色的头黯淡而脏乱。她用力将弩箭从喉咙拔了出来。
“这……对我没用,卡拉斯,”她用沙哑的嗓音嘶喊,将弩箭扔到一边。“这次……对我没用了。”
夜歌闻到风中传来死亡的恶臭。她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银质匕首从头上取下,伸出手将伊莉丝翠的圣徽对准前方的不死生物。
“以伊莉丝翠的神圣月光之名,”她高呼。“滚回你的坟墓!”
夜歌长剑在手做好准备。如果这个不死生物牧师没有被彻底摧毁而仅仅转身逃跑,夜歌将用歌剑把她劈成两半。歌剑发出高昂的音鸣,充满了迫切的期待。
但是死者老妪既没有倒下也没有逃走。她大步朝夜之影逼近,喉咙的孔洞传出一阵干枯沙哑的笑声。
男性没有移动。他僵直的站立着,手臂举起的高度不足以完全挡住眼睛。
麻痹。
夜歌眨了眨眼。这是个什么家伙?哪怕巫妖这样强大的不死生物在面对她的圣徽时也会有一些忌惮。
夜歌举起长剑冲上前。不死生物转过身面对她吟出一个饱含悲恸的字节,在夜歌内心反复回响。
夜歌的母亲忽然出现在面前。长长的白发就像起舞时一般凌空飞舞。她伸出一只手迎向夜歌下劈的长剑。夜歌在最后时刻总算移开武器,保住了母亲的手臂。
歌剑发出一声尖利的警报,刺穿了笼罩在夜歌心灵的假象,唤醒了她的意识。母亲的幻影立即被现实取代:一具丑陋的干尸。惨白的骨节从干枯的指尖延伸出来,长袍松垮的搭在双肩。
一只手猛的伸出。骨指扫过夜歌肩膀,立刻出现一条犹如匕首切开的伤口。伤口不深,但疼痛异常。
“这不关……你的事,”死者老妪嘎嘎说道。声音比之前有力,夜歌能够看到弩箭造成的伤口已经完全闭合。
夜歌眨了眨眼,对死者老妪如此轻视自己感到诧异。她举起长剑挥砍——一记有力的双手下劈。歌剑带着愉悦的鸣响急速斩落。
与此同时,夜之影动了。短剑从下往上斜砍。两把武器在半空撞个正着,把夜歌和夜之影同时撞的失去平衡。死者老妪低头闪到一旁,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别碍手碍脚!”夜之影大叫。
死者老妪扑上来,用一只骨掌猛抓。夜之影急扭身体才勉强避过了这开膛破肚的一击,但臀部仍被抓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痛得他一阵急喘。
趁死者老妪此时背对自己,夜歌跳上前长剑疾砍。这一次死者老妪避无可避,长剑从脖子一直向下斩断脊柱。无头的尸体缩了一下,然后倒地。
夜之影看着地上的尸体,急速地呼吸让面具微微起伏。他一只手捂住伤口,喘息着吟出祷文。慢慢的,流血渐止。
夜歌等在一边,一直留意着死者老妪的尸体,以确保它不会再次站起来。
夜之影不但没有道谢,反而恨恨说道。“下一次,别碍手碍脚。”
夜歌浑身一硬,简直无法相信听到的内容。“坐视她杀了你?”
“她差点就杀了我,全都是拜你所赐。”
夜歌气的脸色通红。“你被麻痹了,完全无助。”
“我假装的。来引诱她靠近。”
他一定在撒谎。除了撒谎还能指望夜之影做些什么。夜歌已经开始后悔涉入这次争斗。但是接下来她仔细思考了一下,忽然认识到麻痹解除的时间不会那么巧,正好是死者老妪凑近想要给夜之影致命一击的那个瞬间。也许他还真没说谎。
“抱歉,”她最后说道。“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我会在完全确定你需要帮助时才出手。”她耸耸肩。“当然,也许下一次你不会再装作被麻痹。”
男性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把注意力转到地上的尸体。“必须烧掉它,在它重新复原之前。”
那颗头颅不停地来回摆动,仿佛真的想要接回身体。夜之影用短剑把它推离躯干,再没有对夜歌说一句话,他开始收集干燥的枯枝放在尸体上。
“你在做——”夜歌没有继续问出下面的话。作为一名夜歌骑士,她擅长的是猎杀恶魔,对不死生物则所知甚少。她可不愿意问些简单问题让自己显得无知。她对着死者老妪的头颅点点头。“她知道你的名字,‘卡拉斯’。”
他点头。
“她怎么会知道?”
“我曾经是她其中一个炮友。不过只维持了很短时间。”
“直到你知道她侍奉的是齐雅兰纱丽?”
“直到我宰了她。”
“哈,”夜歌忽然明白了。“她是来复仇的。”
“没错。”
这就能说通了。死者老妪总是被复仇的欲望填满。她们女神的教义就是有仇必报,不管仇恨多小都不能放过。不管怎么算,炮友从背后射来的弩箭都能排上复仇榜单最靠前位置。齐雅兰纱丽一定亲自把她从坟墓里唤了起来。
夜歌用长剑从死者老妪的脚上把长袍挑开。这双脚只剩两截残桩,趾头和前半边脚都已磨损不见。“看来她走了很长一段路。”
卡拉斯点点头。“玛瑞莫达(Maerimydra)离这里可不近。”
夜歌抬起眼。“你以前在玛瑞莫达?当它被齐雅兰纱丽的追随者攻陷的时候?”
“没错,只不过还要靠前,早在卡高斯·魔裔(Kurgoth Hellspawn)的军队洗劫那个洞穴的时候。”
夜歌第一次用带着敬意的眼神看着卡拉斯。不管他是谁,他都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活下来。卡高斯率领着由地精、熊地精和兽人组成的大军在罗丝沉寂期间把幽暗地域城市玛瑞莫达夷为了平地。据说大军过境后,玛瑞莫达的街上躺满了成千上万具尸体,让后来占据城市的死者老妪们收获颇丰。
“你见到卡高斯了么?”
“没有,感谢阴影的眷顾。”
“确实……很幸运。”夜歌说道。一个谎言——她更愿意与这个据说有着恶魔血脉的火巨人来场战斗。不过在城市沦陷之后,玛瑞莫达的大街上一定有大量别的对手在晃荡。她很好奇刚才那个死者老妪是不是唯一一个被卡拉斯杀死的齐雅兰纱丽的信徒。
她看了看四周被月光笼罩的树林。“你觉得还会有更多复仇者出现么?”
“不。”他把更多枯枝倒在尸体上。“月光鼠只提到这一个。”他转过头又问道,“你会不会生火的神术?”
“不会。”
他叹了口气,取下用皮绳挂在前臂的手弩,拆掉弓弦,然后从旁边拿过一根木棍。
夜歌回剑入鞘,然后看着卡拉斯将弓弦紧紧绕在木棍上。他在一块干燥的木头上凿出个洞,把木棍一头插在洞里,然后再加进去一点干苔藓。接着,他轻轻扶着木棍上端,来回拉动弓弦,让木棍在原地飞快旋转。没过多久,洞里冒起一股青烟。又过了一会,干苔藓上冒起火苗。卡拉斯一边吹气一边加入枯枝,直到火完全燃起。
火焰舔食着死者老妪的长袍将其点燃。失去水分的干尸很快就燃起熊熊大火,像蜡烛一般融化。卡拉斯把脑袋踢进火里。空气中飘散着类似皮革燃烧的味道。
夜歌靠近几步站在卡拉斯旁边看着脑袋被烈焰吞噬。夜之影面无表情的看着火焰在尸体上流淌。夜歌很好奇这个死者老妪活着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卡拉斯到底有没有对她动过心。接着她就告诉自己幽暗地域不相信“爱情”。当女性想要满足性欲时,她们只需简单的“占有”男性即可。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卡拉斯脸上的平静就不足为奇了。
夜歌很想知道齐雅兰纱丽的不死军团是怎么被赶出城市的,甚至比对卡高斯·魔裔的兴趣还要大。她转过身想向卡拉斯询问这座城市陷落和收复的经过。
他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