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琳内特夜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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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林德大步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大街上,不顾周围的目光。酒馆里的顾客们停止了交谈,个个目瞪口呆,一位侏儒乐手甚至弹错了音符。路过的白皮肤精灵纷纷把手靠近剑柄,用警惕的眼光斜视着他。惊慌的低语盘旋在卡林德周围——“卓尔”这个词之后是充满敌意的低声评论。

空气炎热,阳光刺眼。两边的方形建筑都很高大,白墙红窗,和沙玛斯城带凹槽的石笋和石柱完全是两种风格。成年橡树的枝桠高高耸立着,地表精灵精心搭建的树屋点缀其中,茂密的枝叶洒下大片树荫。然而这一丝清凉与终年黑暗寒冷的幽暗地域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卡林德的目光徘徊于树根下的侏儒洞穴和通往矮人地下大厅的沉重石拱上,这些种族对卓尔的恐惧并不会比银月城的其他居民少。

卡林德本可以轻易传送到精确的目的地,但他想要先参观一下弗林德斯贝尔德定居的这座城市。银月城主要的居民是地表精灵、人类和矮人,偶尔也能看到地表侏儒或半身人。所有人似乎都对他怀有敌意,尽管城门守卫有在他手背上用魔法画了一颗银星:可以在城里自由活动的通行证。

他经过一座白色大理石塔,塔上有星星形状的“玻璃”窗,由打磨得很薄的天蓝色翡翠制成。身穿蓝色长袍、头戴无边帽的神职人员——大多是地表精灵或人类,每个人都拿着魔杖、权杖和一大堆魔法饰品——从宽阔的前门进进出出。

这里是密斯特拉神殿,葵露信仰的两位女神其中之一。卡林德有些好奇至高女祭司是否曾来过这里。他朝路过的密斯特拉神职人员点了点头,注意到他们扬起的眉毛,感觉到无数侦测魔法在身上涌动时传来的刺痛。他微微抬手,露出手背上的银星。

银月城里至少有十几所魔法学院:相当于地表世界的沙玛斯城。这些致力于传授咒法、巫术、吟游诗人魔法和奥术的学校吸引了来自费伦各地的学徒。如果不是因为刺目的阳光和居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卡林德可能会选择在此安家。

他摇了摇头,对自己的走神感到惊讶。

地表曾是我们的家。基拉宝石传来低语。一个低沉的男音:伊莉丝翠意志,我们终将返回地表。

沙玛斯城才是我的家。卡林德坚定地告诉他们。祖先们没有再回复。

一座由月光凝固而成的桥横跨河面。卡林德走在桥上,看着桥下穿梭的船只。银月城往来的居民们自信地走在几乎看不见的桥上,就像当年契德纳萨的卓尔穿过城市的钙化蛛网一样。

卡林德来到了喧嚣的市场区: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唤声,还有商贩的叫卖声。各种气味涌进鼻腔:煮肉、磨碎的香料、成熟的水果、熏香、鞣革和染料。奇怪的是,没有粪便的臭味,鹅卵石地面也很干净。虽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跑来跑去,但看上去似乎不是奴隶;没人用鞭子或棍棒驱使他们,看不到明显的残疾,也没有披着镣铐——与契德纳萨形成了鲜明对比。

经过打听,他确认了自己得到的情报:弗林德斯贝尔德的确成了一名银月城的宝石商人。卡林德入城时宣称自己是前来采购切德林宝石。这种罕见的黑色宝石能够吸收法术。银月城的巫师们完善了它的用法:先在宝石里储存一个法术, 然后只要敲碎石头就能将其释放。弗林德斯贝尔德一定有销售这种宝石。

卡林德没有事先告诉地底侏儒他会过来。他想看看当弗林德斯贝尔德看到以前的主人时会是什么表情。这决定着卡林德该如何说出他的请求。

一个头巾状的砖门标志着他已经来到了目的地:通往地底侏儒商队宿营山洞的楼梯。进城以来卡林德没有见过一名地底侏儒。他们似乎一直呆在地下。

他大步走下楼梯,走进阴冷潮湿的黑暗中。下到楼梯底部后,他的黑暗视力恢复了。

当他走进岩洞时,引发的惊愕和寂静比大街上还要强烈。那些正从蜥蜴背上卸货的地底侏儒纷纷用毫不掩饰的敌意目光瞪着卡林德。卡林德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自布灵登石城,那座惨遭魔索布莱城征服和掠夺的城市。卡林德小心翼翼地走着,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弓弦声和吟唱声。

一个带着皮帽,皮肤灰白的秃头地底侏儒挡住了他。他的护腕上插着两把匕首, 剑柄上镶着淡黄色宝石。“这里不欢迎你,卓尔。”他咆哮道。

卡林德注意到这个地底侏儒身上散发出一层微弱的光芒:幻术灵光。他的真身可能就在附近,手里拿着匕首,处于难以辨认的状态。其他几人也开始变得模糊己。那些仍然可见的地底侏儒纷纷拔出剑或匕首,将卡林德包围起来。有一两个人把手伸进了口袋,他暗中希望他们拿的别是死魔法宝石。他听到了愤怒的耳语。他们用“吻蛛者”,甚至更坏的名词来称呼他。

“我是来找人的。”卡林德告诉面前的地底侏儒幻影。他故意说得很大声,确保所以人都能听见。“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弗林德斯贝尔德。他是一个宝石商人,来自布灵登石城。”

幻象的眼睛眯了起来。“卓尔不是我们的朋友。特别是在布灵登石城陨落后。”

“你眼前的卓尔是。”卡林德坚定地说。“布灵登石城陨落后,弗林德斯贝尔德成了奴隶。我买下了他,然后把他放了。”

一个女性地底侏儒放下了手中的包裹,走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卡林德朝只到他腰部的女性微微鞠躬。“卡林德·莫兰,来自曾经的契德纳萨。”

“我想我认出你了!四年前就是你带着弗林德斯贝尔德传送过来的。弗林德斯贝尔德经常提起你。”

低语如池塘里的涟漪一样蔓延开来。卡林德等待着,直到它们消失,然后看着洞穴里蜂窝状的壁橱柜——每一个都是商人的摊位。“弗林德斯贝尔德有摊位吗?我想和他谈谈。”

女性咯咯笑着,把头朝天花板猛地一摇。“他的在上面。” 卡林德扬起一边眉毛。

“在上面。”她重复。“在市场区。他的客户大多是地表居民。他们在这里不太自在。”

“我明白了。”卡林德说。“你能给我指路吗?”

女性点点头。“跟着我。”

她领着他爬上楼梯,一边在迷宫般的摊位间穿梭,一边用手挡住炫目的阳光。弗林德斯贝尔德的商店位于市场区外围。精心雕刻的大门上有一个巨大的石英水晶门环。旁边还开了一扇可以供侏儒进出的小门,也装有把手和门环。旁边的澈石橱窗上刻着一个防护符文。透过橱窗可以看到一个展台。各种颜色的宝石在黑色天鹅绒垫子上闪闪发光。

“看来弗林德斯贝尔德混得不错。”卡林德评论道。

地底侏儒点了点头。她似乎等着什么。在打发她走之前,卡林德意识到了她的目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递给她。她把它举到嘴边打算咬一咬,然后又停了下来,似乎在重新考虑。

卡林德忍住笑。金币上下毒这种把戏早已过时,现在很少有卓尔会用这招。

她把金币塞进腰带上的钱袋,匆匆离开了。更确切地说,她假装离开了。透过眼角余光,卡林德看到她的身影变得模糊,然后躲在附近的摊位。

他举起大门上的门环敲下。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在窥视。不是来往的路人: 他们的目光是夹杂着警惕的好奇和负面的判断。窥视感更近,更强烈了。是瑟德泽在检查卡林德的进展吗?预言系大师给了卡林德一枚可以回避侦测的胸针,但卡林德怀疑它包含一个“后门”,能让瑟德泽用侦测魔法窥视他,就像卡林德的母戒可以让他窥视戴着子戒的学徒一样。当然也可能没有这么复杂。也许只是弗林德斯贝尔德透过某些魔法装置,查看谁在敲门。

卡林德伸出一只手抚平头发。然后弹掉魔斗篷上的灰尘。耐心等待着。

门开了。一名穿着污迹斑斑的皮革围裙的男性地底侏儒走到阳光下,盯着卡林德。他的右眼上戴着切割宝石用的放大镜,手上沾着的宝石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拿着一根木棒,木棒的杯状顶部上用红蜡粘着一块正在抛光的宝石。

月长石,卡林德认出了那枚宝石。伊莉丝翠的神圣之石。他把这看作是一个好兆头。“你的导师在铺子里吗?”

地的底侏儒支吾了半天。“卡林德?”他最后说道。

卡林德不由自主地扬起眉毛。”弗林德斯贝尔德?你看起来……有些不同。”

的确。和四年前相比,弗林德斯贝尔德胖了不少。眼角和嘴角的细纹已经抚平。他看上去很放松,很结实,和曾经那个总是紧张地准备躲避耳光或脚踢的奴隶完全不同。

卡林德并非那种肆意施暴的主人,也不允许让任何人惩罚他的“财产”。然而在契德纳萨,一个奴隶从来不知道鞭子什么时候会落下。

如果是以前,卡林德会交叉双臂,傲慢地用鼻尖盯着地底侏儒。但今时已不同往日。更重要的是,事情必须要有一个好的开始。他蹲下来,让眼睛与弗林德斯贝尔德的持平,然后露出了笑容。他伸出双臂,做出一个地表精灵喜欢用的拥抱姿势,但学得却不到位。毕竟他出身贵族。最后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弗林德斯贝尔德。”

弗林德斯贝尔德眨了眨眼。“你在这儿干什么,主——”他控制住舌头,肩膀绷得更直了。他瞥了一眼卡林德空空如也的手。卡林德早就提前把连接他和学徒的主戒塞进了口袋,他不想让弗林德斯贝尔德回想起曾经的奴隶生涯。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什么风把你吹到银月城来了,卡林德?”

“我想买一枚切德林宝石。你有货吗?”

弗林德斯贝尔德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在注意到正在聚集的人群后,他的表情变成了理解。“当然。”他后退一步,打开那扇大门。“我有库存。进来。”

弗林德斯贝尔德关上了门,放下手中的棍子,双臂交叉在胸前。“现在布琳特没法偷听了,告诉我你来此的目的。”

布琳特。一定是那名女性地底侏儒的名字。他朝弗林德斯贝尔德摇了摇手指。“你简直聪明得过了头,作为一个奴——”

“奴什么?”弗林德斯贝尔德打断道,鼻孔长得大大的。“奴隶?”

“努力工作的店主。”卡林德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哦。”

“不过,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家伙。”卡林德朝展柜里众多昂贵的宝石点了点头。“看看你在这么短时间达成的成就。生意一定很不错。”

弗林德斯贝尔德看了看窗外聚集的人群。“你想要什么,卡林德?”

“如果我告诉你我来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不会相信你的。四年了,你要来早来了。”

又出现了:那一闪而逝的失望。

卡林德指了指窗外那些皱眉的脸。“我的造访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其实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所以我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谢谢你欢迎我到你的店里来,尽管这肯定会影响你的生意。”

弗林德斯贝尔德耸耸肩。“因为我很好奇,想知道你的目的。”他的目光定格在卡林德脖子上的剑型白银挂饰上。“你戴着伊莉丝翠的圣徽。”

卡林德忍住笑容。“是的。”他念起预先排练好的台词,开始了表演。“我来银月城是因为神殿业务。我和其他一些巫师一起,试图找到一所地表精灵建造于伊莉丝翠被驱逐出阿凡多之前的神殿——这个任务是伊莉丝翠的至高女祭司托付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的预言魔法都失败了;你可能听说过增强后的地脉辐射给卓尔造成的麻烦。”

弗林德斯贝尔德点点头。

“我们——我——需要你的帮助。”

弗林德斯贝尔德转向柜台。“你想要什么?侦测宝石?”

“我们已经试过了,但没有用。事实证明,我们购买的戈尔贡蒂酒也不起作用。我希望能找到更古老年份的。”

弗林德斯贝尔德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找我?我只会切割宝石,不会酿酒。”

卡林德摊开双手。“你是我唯一了解的地底侏儒。更重要的是,你也是唯一了解我的地底侏儒。多年前你提到过记忆之泉。我需要利用它们找到那座神殿。”

弗林德斯贝尔德警惕地看了卡林德一眼。“你凭什么确定我知道它们在哪儿?”

“我不确定。但你肯定认识知道的人——告诉你记忆之泉这种东西的人。或者某个戈尔贡蒂酒贩,或者他的供应商。你在银月城的生意会让你接触到大量地底侏儒。肯定有人知道记忆之泉在哪里。”

“他们不会带你去的。”

“是的。但是你会。”

弗林德斯贝尔德叠起双臂。“否则呢?”他摇了摇头。“你准备威胁我吗?”

卡林德轻声说道。“不。”

“那你打算怎么办?提醒我是你让我重获自由?在你这么做之前,我已经当了你多年的奴隶。”

“我有想过打这张感情牌。后来我觉得这行不通。你对我怀恨在心,我现在看得出。而用钱只会侮辱你。因此,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更激进的措施。”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两枚黑色戒指。

弗林德斯贝尔德紧张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武器。

卡林德递出一枚戒指。在看清那枚戒指后,弗林德斯贝尔德眼睛睁得大大的。

“如果你能描述记忆之泉,我就能把我们传送过去。”卡林德解释道。“你可以用这枚母戒控制我的行动,确保我会带上你一起。一旦从泉水里看到神殿, 我们就能利用泉水过去。然后你就可以用储存在里面的一个法术,抹去我关于记忆之泉的记忆。”他指了指前额,让学识宝石显形。

弗林德斯贝尔德眼睛圆睁。“赛伦基拉宝石!而且从色泽上看,蕴含着很强大的力量。你是如何——”

“说来话长。”卡林德说。“但它内部的意识确实可以做到我描述的那样——一旦你戴上戒指,就可以自己验证。你不仅可以接触到我的思想,还能接触到他们的。”

弗林德斯贝尔德盯着戒指。“为什么?”

“因为我信任你。”

弗林德斯贝尔德陷入了沉默。卡林德耐心等着,尽量不让紧张流露出来。地底侏儒天性多疑。弗林德斯贝尔德很可能会拒绝这个提议,不管有没有戒指。

弗林德斯贝尔德伸出一只手。“把戒指给我。还有你的真视术水晶。”

卡林德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把水晶和戒指一起递了过去。他带着困惑的微笑看着弗林德斯贝尔德通过水晶仔细检查戒指。直到确信这枚戒指确实是母戒,而不是用幻术掩盖的子戒。那段奴隶生涯教会了他永远不要太轻信别人。他把水晶还给卡林德,戴上母戒。“到你了。”

卡林德不太情愿地把子戒套进手指。他闭上眼睛绷紧下巴,弗林德斯贝尔德刺入他的大脑,窥视他的思维和秘密。弗林德斯贝尔德更加深入了。卡林德听到地底侏儒在和基拉宝石里的意识交谈。但他听不清具体说的什么。

他的一只胳膊猛地举起来;弗林德斯贝尔德接管了他的身体。卡林德发现自己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走到对面墙壁时,他忽然转过身,差点摔倒,他感到自己猛地伸出双臂稳住身体。他又向前走,蹲下来,然后跳起。地底侏儒兴致盎然地控制着他再次穿过房间,他试图看向弗林德斯贝尔德,身体却不合作。弗林德斯贝尔德笑了,让卡林德又转了一圈。

卡林德开始担心了。他对弗林德斯贝尔德的判断出错了?如果是这样,他后半辈子将注定沦为奴隶。一个地底侏儒的奴隶。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这种侮辱性的想法就溜进了脑海。弗林德斯贝尔德肯定听到了。卡林德在心里对地底侏儒喊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把地底侏儒当成劣等种族。但他知道这是谎言。

感谢奴役之戒,现在弗林德斯贝尔德也知道这是谎言了。

卡林德举起手,指尖对着自己额头。他感到弗林德斯贝尔德从他的脑海中抽出一个咒语。卡林德努力想要开口说话,汗水顺着太阳穴滚滚而下来,但弗林德斯贝尔德强迫他僵硬地呆在原地。他竭尽全力,也只发出“不 ”的声音。

“闭嘴!”弗林德斯贝尔德模仿卓尔主人模仿得很不错,卡林德曾对他用过很多次。一道魔法能量从指尖射出,穿透了他的前额,又热又痛。卡林德的眼睛湿润了。他开始呻吟。

突然,身体又属于他自己了。

“现在我们扯平了。”弗林德斯贝尔德说道。他摘下母戒递给卡林德。“我也不想要你的戒指。控制别人的身体……很有趣,但我不喜欢它。”他停顿了一下,寻找着恰当的字眼。“这样做,不对。”

卡林德飞快取下手指上的子戒。“那么,你不肯帮我了。” 弗林德斯贝尔德扬起一边眉毛。“我可没那么说。”

卡林德蹲下来,不太相信他听到的。“你会带我去记忆之泉?”他急切地问道。“不仅如此。我会让你保留那些记忆。”

卡林德眉毛上扬。

弗林德斯贝尔德笑了。“你的祖先向我保证过,如果你试图告诉任何人记忆之泉的位置,他们就会抹去你的那段记忆。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们,但我愿意赌一把:一旦你在神殿废墟的法术施展完成,你就会守口如瓶。”

“我的祖先告诉了你……我的计划?”

弗林德斯贝尔德笑得更愉快了。“你必须相信我,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卡林德点了点头。弗林德斯贝尔德比他想象的更擅长讨价还价。难怪他的生意那么兴隆。“成交。”

“换做其他人,我可能不会答应的。但作为一个卓尔,你还没那么坏。不管你当时的动机是什么,确实是你放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卡林德笑了,真诚友谊的微笑,而不是之前在镜子前练习的假笑。他紧握弗林德斯贝尔德的双臂,说了一个他以为除了开玩笑时,他永远不会说的词。“朋友?”

弗林德斯贝尔德也挽着他的手臂,用低等卓尔语说道。“盟友。”

卡林德皱起眉毛。

弗林德斯贝尔德爆发出一阵大笑。“朋友。”

特菈在掌间来回滚动着一枚蜘蛛型暗器,品味着尖针扎进皮肉时的刺痛。金属飞球里没有装填暗器,针上也没有涂毒。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感官刺激。每一次针扎,每一次流血都是对她让目标溜走的惩罚。她知道他去了地表世界,但不知道具体去向,也不知道他的目的。

不过,再过一会儿,这个小问题就会得到解决。

她和新任高阶女祭司站在一个黑色铁环旁边,铁环被天花板垂下的链条悬在半空。铁环里,一只蜘蛛正沿着一根蛛丝下降。高阶女祭司用一片生肉把它哄到她想要的方向,另一只手慢慢地引导着铁环。铁环转动时与链条发生轻轻的摩擦声。

她抓住蜘蛛,灵巧地把它移到一边,让蛛丝粘在铁环上。最后一根蛛丝放好后, 她把蜘蛛放在肩膀上,检查着它的手工。铁环里有一颗蛛网编织而成的五芒星。

“我们可以开始了。”

特菈点点头。她把蜘蛛暗器塞进腰袋,在大腿上擦了擦鲜血淋淋的手掌。“召唤他。”

高阶女祭司轻弹铁环,让它旋转起来。然后拿起一支蜡烛捧到眼前,诵念罗丝的名讳。闪烁的烛光照亮了她精心梳理的头发,黑曜石制成的血滴状耳环和银色王冠。不久之前,这顶王冠还带在丝德拉瓦纱瑞丝·扎维尔的头上,但沙玛斯城的罗丝神殿现在有了新的高阶女祭司。丝特琳·瓦尔莎莱斯·佐隆德要比扎维尔强得多——她准备用自己的双手攫取权力,而不是跪舔评议会施舍的面包屑。

丝特琳用蜡烛碰了碰铁环内的蛛网。蛛丝点燃了。在魔法的支持下,它们持续燃烧。“无底深渊诸领主,听我号令。”她吟诵着。“以罗丝之名,将恶魔格里兹送过来。”

旋转着的铁环中心喷出一股黄色烟雾,整个房间充满了刺鼻的恶臭。烟雾飘向雕刻着蜘蛛装饰的天花板。一个身影出现在铁环内,被燃烧的蛛网困住:一头小小的恶魔,只有特菈两只手臂那么长,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它看起来像一头夸塞魔,但皮肤不是油绿色,而是又黑又干。头皮上长出了一簇簇又硬又白的头发,而不是其他夸塞魔那样的角。恶魔血红的眼睛对它的脸来说太大了, 脸上的表情是特菈在她猎物脸上看到的那种:恐惧。在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人在尖叫。

丝特琳哈哈大笑。“多么有趣的讽刺!这头夸塞魔发生了什么,让事情翻转了?”

特菈斜眼瞥了一眼高阶女祭司。

丝特琳指着恶魔咯咯直笑。“就在不久前,卡林德·莫兰的一个学徒还‘穿戴’ 着这个恶魔。”

“现在是夸塞魔‘穿戴’着他?”

“看来是这样。”她咯咯笑着。“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格里兹的消息。还以为是“皮瑞”的身份被他导师发现,所以溜走了。”

恶魔挣扎着,但没能把翅膀从燃烧的蛛网中解救出来。它先是变成蜈蚣,然后又变成蟾蜍,但还是无法逃脱。最后它发出微弱的吱吱声。“为什么召唤我?”

“卡林德·莫兰在哪里?”丝特琳问道。

“我不知道!”夸塞魔尖叫。恐惧像难闻的气味一样从里面渗了出来。“自从领主把我召回无底深渊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所以你还是放了我,送我回去吧, 因为我帮不了你——”

恶魔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话语从那张小嘴里脱口而出。“我……可以……找到……”

夸塞魔猛地合上下巴,咬着自己舌头。

丝特琳端详着被束缚的恶魔,她的头歪向一边。“皮瑞? 刚才是你吗?”

恶魔的脸因为变换着不同的情绪而扭曲:恐惧、愤怒、决心。它发出嘶嘶声。发音听上去似乎是“是”。

“你要怎么找到他?”特菈问道。“告诉我。”

恶魔的嘴嘎吱嘎吱地张开了。然后闭上。又张开。“探——”那个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那张嘴啪的一声又闭上了。一只手抽搐。一根手指扭动。 丝特琳指着夸塞魔手指上的铜戒。“你要怎么探测他?用这枚戒指?” 夸塞魔的头猛地一晃:点头。

丝特琳伸手去拿。 

“不!只有……我……可以……”

丝特琳轻蔑一笑。手马上就要碰到戒指。特菈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要碰。”

丝特琳对她怒目而视。

特菈指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我们可以使用这枚戒指,这个学徒就不会告诉我们这件事。”她走近一点,捏了捏恶魔的小下巴。夸塞魔想要咬她,但她将它死死抓住。“停!”她命令道。“让皮瑞说话。”

恶魔畏缩了一下。

特菈卷起嘴唇。夸塞魔是最没用的恶魔。她抽出匕首——那把有蜘蛛柄的匕首,她杀死娜菲后的战利品——把它放在恶魔可以看到的地方。“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回报,皮瑞?释放吗?” 红色的大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那就和恶魔战斗。探查你的导师。告诉我他在哪里。如果你说得是真的,我就剥了你的皮,让你脱困,把你的灵魂送到罗丝那里。”

恶魔的表情突然变了。夸塞魔用自己尖锐的声音尖叫。“哦,不!那会很痛!”

丝特琳笑了。“只是一会儿,恶魔。想想看:如果特菈正确地使用她那把漂亮的小匕首,剥掉你的皮只会暂时杀死你。只要死在这里,你就会再次出现在无底深渊。”她指了指他的身体。“我得补充一句,你能摆脱那个讨厌的巫师。”

夸塞魔和丝特琳对视了一眼,然后发出一声带着硫磺味的沉重叹息。“好吧。” 它暴躁地说。“我会让他去做。”它的眼睛斜视着特菈。“但她必须对蜘蛛神后发誓,她会把我干干净净地送回去。皮剥得一点不剩。”

特菈笑了。“我发誓,以罗丝黑网之名。”

恶魔点了点头。它把带着戒指的手握成拳,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全神贯注。

两个卓尔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很久,长得让丝特琳肩上的蜘蛛跑到地上,在房间角落织完了一张网。最后,夸塞魔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从它嘴里迸发出尖锐的窃笑。

“他看见他了,他看见他了,他看见他了!”夸塞魔尖叫。“他在和地底侏儒说话。”

特菈靠近。“他在哪里?”

夸塞魔咯咯直笑。“不知道。”

特菈发出愤怒的嘶声。

“但他听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他提到‘记忆之泉’。”

特菈瞥了一眼丝特琳。后者耸了耸肩。看来她也没听过这个地方。

夸塞魔的头扭了一下,这样它就能看到特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把巫师从我身上剥下来。把我送回无底深渊。”

“还不行。”

“但你发过誓——”

“直到卡林德·莫兰死去。在那之前,你就呆在这里。”

“不要!!!”夸塞魔嚎叫起来。

铁环几乎快停下来了。特菈伸手推了一把,让它继续旋转。“就要。”

赫莉丝卓跟着女祭司大步穿过丛林。她以扰乱忏悔仪式的罪名杀死了第一个女祭司——就是那个前来报告鸮木(night twist)唱着奇怪歌曲的卓尔。第二个女祭司就聪明多了。她先是花时间破译了鸮木的歌曲,并报告给了她的上级,而不是打断赫莉丝卓。她的上级则一直等到仪式结束才向赫莉丝卓汇报。当赫莉丝卓从王座跳下,扼住她的喉咙时,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温德奈?” 赫莉丝卓喊道。“在这里?”

不幸的是,她无法回答,赫莉丝卓已经捏碎了她的喉咙。其他信徒惊恐万分, 但一首舒缓的歌曲把她们拉回到赫莉丝卓的网中,再次渴望侍奉于她。

破译了鸮木之歌的女祭司指着前面丛林里一棵从倒塌的建筑废墟中长出来的黑色无叶树。树干里发出悲恸的哭泣和哀求声。软弱的声音。

“靠近点。”赫莉丝卓命令。

女祭司没有犹豫。尽管鸮木的歌声非常危险,她还是大步向前。只不过才走出三步,她就跪倒在地尖叫起来。片刻之后,鸮木的魔法攻击席卷了赫莉丝卓。一个幻影出现在她脑海:罗丝的混种形象,一只长着达妮菲(Danifae)脸的蜘蛛。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掌心。罗丝恶毒的声音响起。你非半神,只是凡人——你是我的。罗丝的幻影逼近赫莉丝卓,圆鼓鼓的腹部有节奏的搏动。

蛛丝从吐丝器中不停渗出。我会束缚你,弄坏你,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样。你的弱点将会出卖你——

赫莉丝卓唱出响亮清晰的音符,像砸碎玻璃一样粉碎了幻影。第二首歌平息了女祭司的尖叫。清醒过来的女祭司立刻跑到赫莉丝卓身边,身体忍不住颤抖。赫莉丝卓聆听着鸮木的歌。

女祭司说得没错。这棵树确实唱着温德奈的名字。

赫莉丝卓环顾四周。有如一百只火把般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丛林。那颗鸮木后方是一块遍地碎石的空地。一道闪光吸引了赫莉丝卓的目光——很微弱,就像月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她朝它走去。被鸮木的歌声活化的藤蔓缠上她的双腿, 但它们根本无法抵抗赫莉丝卓的强大力量。她继续向空地走去,像撕扯蛛网一样将藤蔓扯断。

这片空地看上去空荡荡的。然而那道反光似乎在召唤着她。赫莉丝卓唱出一段能破除隐形的旋律:什么也没发生。她慢慢靠近闪光处,警惕着任何恶魔的迹象。温德奈弹弹手指就能杀人。赫莉丝卓仍然清楚地记得温德奈是如何碾碎她的。那一次,罗丝复活了她。但赫莉丝卓已不再是蜘蛛神后的宠物玩具。如果温德奈第二次碾碎了她的身体,赫莉丝卓可能真的会死。她的灵魂会飞回罗丝身边,痛苦将重新开始。

不,她严厉地告诉自己。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她现在已是半神。信徒的信仰之力将她从凡人变成了神祇。就像薛弗拉斯一样,痛苦和苦难磨练了她,她的灵魂已被锻造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她已获得了重生。她已摆脱了罗丝,蜘蛛神后再也无法占有她了。

即便如此,她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

发出反光的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石头。一种微弱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腐肉的气味。当赫莉丝卓靠近时,她胸前伸出的一条蜘蛛腿碰到了什么东西。这里有个隐形生物!

她从石头上跳了回来,蜘蛛腿紧张地敲打着胸口。这时她想起女祭司正看着她。她又往前走,用手摸索着这个看不见的东西。它的体型带着一些卓尔的特点,静止不动——蜷缩成一团,覆盖着一层砂砾。一些砂砾附着到了赫莉丝卓的手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拍了拍隐形生物上方的空气,也就是发出闪光的位置,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她的手,让她发出了嘶嘶声。她摸得更仔细了。

表面冰冷而平坦:弯曲的剑刃,上面刻着铭文。剑刃靠下的位置,她摸到了一条修复后的接缝。

赫莉丝卓惊讶地张开了嘴。不!不可能的! “给我显形。”她嘶嘶道。“我命令你!”

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扭曲了。凭借意志力,她破开了欺骗视觉的魔法。空无一物的幻术消失了,那个隐形生物显现出来了。她刚才摸到的确实是新月之刃——居然在一头恶魔手里!

或者……这真的是一头恶魔?

这是个雌性,皮肤是黑色的,白发长得碰到了她蹲伏的那块石头。她的脸和赫莉丝卓一样,能勉强辨认出是卓尔。她的身体也和赫莉丝卓一样令人作呕:驼背,长满真菌大小的疖子,四肢非常细长。紧握新月之刃的手指指尖长着利爪般的指甲,眼睛则一片纯白。她一动不动,对赫莉丝卓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赫莉丝卓试图用爪子划伤她的皮肉,却什么也没发生。她没有畏缩,也没有眨眼。只是一直盯着面前石头上的某个银色东西。

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时,赫莉丝卓倒抽了一口冷气。伊莉丝翠的一半圣徽! 另一半则在两步开外的地上。赫莉丝卓当年抛弃伊莉丝翠时弄断了新月之刃,而此刻剑刃上的接缝和当时的断口位置一模一样。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凝视着这个恶魔般的女人。这是另一个抛弃信仰的女祭司吗?另一个试图重返罗丝怀抱,结果却被迫痛苦忏悔的人?

若真是这样,她要做什么——这里如此接近赫莉丝卓的神殿?这意味着什么?

是罗丝把这个堕落的女祭司放到这里来的吗?还是温德奈?

赫莉丝卓咆哮。她的神殿容不下第二个怅悔之女。赫莉丝卓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她刚开始萌芽的信仰。她用蜘蛛腿缠住这个恶魔卓尔,想把她从石头上拽下来, 却纹丝不动。她的脚就好像被粘住了一样。赫莉丝卓一口咬了上去。然而,没有想象中陷入肉里的感觉,她的尖牙滑了开去。恶魔卓尔的脖子像冰一样坚硬和光滑。不管赫莉丝卓咬得有多用力,都无法刺破皮肤。她唱出一段解除魔法的旋律,又试了一次,但恶魔卓尔身上的魔法太强大了,无法破除。

她一屁股坐下,思考着。这个雌性一定被防护魔法保护着。罗丝的魔法?

赫莉丝卓身后,鸮木继续歌唱。温德奈。它哀恸的歌声传来。一阵又热又咸的风吹过树枝,将它们缠绕在一起。黑色树皮吱吱作响,歌声也随之转变。它唱的不再是巴洛魔的名字,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条让赫莉丝卓的心感到刺痛的信息。

我们……不会……死……

“是的,我们不会死的。”赫莉丝卓咆哮。她现在明白这个女祭司为什么要来这里:来杀她。她一定是个恶魔猎手,就像夜歌。也许她正是夜歌。赫莉丝卓的笑声变得癫狂。“你不能用新月之刃对付我!”她抓住雌性的手,想要掰开她的手指。新月之刃是她的——她必须要拿到它!然而手指纹丝不动,也无法折断:赫莉丝卓的指甲滑开了,没有造成伤害。她一只脚踩着堕落女祭司的手腕, 抓住圣剑护手,试图撬出新月之刃。她用尽全力,拉扯到肌肉疼痛,满头大汗。

“给我……松开……它!”

女祭司没有放手。

“愿你坠入无底深渊!”赫莉丝卓咆哮着松了手。

丛林里传来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过身,脸颊上的蜘蛛颚咬牙切齿。领她过来的那个女祭司!赫莉丝卓刚才把她忘了。这个偷偷摸摸的贱人看到了一切:她的丢脸、她的愤怒……她的恐惧。

赫莉丝卓跳到蹲着的女祭司蹲着面前,把她抓起来飞快地旋转。蛛丝从赫莉丝卓手中喷薄而出。

女祭司没有反抗。“蜘蛛神后, 我把我的灵魂托付给你。”她喃喃着。“愿我死后会像活着时一样有价值。”

“你还不明白吗?”赫莉丝卓愤怒地尖叫。“你侍奉的不是罗丝,而是怅悔之女!”

层层蛛网包裹之下,女祭司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愿我能永远歌颂罗丝。愿我能像蜘蛛一样在她的网上跳舞。愿我的灵魂能回到她——”

“闭嘴!”赫莉丝卓尖叫。“闭嘴!闭嘴!闭嘴!”她把被蛛网绑住的女祭司翻转过来,抓住她的脚。然后把她像棍子一样在半空中挥舞。肉体碰到钢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女祭司的头被新月之刃斩落。

好了。她终于闭嘴了。

赫莉丝卓把无头尸体扔进丛林。鸮木的蔓藤急切地抓住它,把它拖回树干。赫莉丝卓冷笑。慢慢享用,还会有更多。“滚回罗丝身边吧。”她嘲讽道。“如果你还能的话。”

她转向拿着新月之刃的女祭司——有些急躁,她的怒火仍未消散。女祭司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倒向一边。

赫莉丝卓跳到女祭司身上,抓住新月之刃。但不管怎么拽,新月之刃还是夺不过来。

不管了。赫莉丝卓提起看上去像恶魔的女祭司,夹在一只胳膊下。之后,赫莉丝卓可以用魔法之歌让女祭司松手。然后她会用圣剑杀死这个闯入者。

在那以后,万事皆有可能。 也许赫莉丝卓会完成多年前开始的工作。杀了罗丝, 也许还有伊莉丝翠。新月之刃重归她手,一切都将尽在掌握。

她尖笑着,急速返回她的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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