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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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莉丝卓站在悬崖顶上眺望着森林的彼端。视野所及之处,覆盖着白雪的树冠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中间或是点缀着蓝得不可思议的湖泊,或是被笔直的小路干脆利落地隔成两半,有如秀发中间的分线。赫莉丝卓第一次体会到了“地平线”一词的含义。那是暗绿色的森林和带着丝丝白云的刺眼蓝天交界处的一条线。

在她身边,瑞厄德浑身一颤。

“我不喜欢这地方。”他说,抬起一只手来挡住双眼,“它让我觉得……暴露。”

赫莉丝卓望向他,看见汗水从瑞厄德漆黑的额角缓缓滑落。冬日的寒风迎面吹来,她不由颤抖。他们发现了一条年久失修的台阶,被凿进悬崖一侧的岩壁。尽管如此,通往崖顶的路程依然漫长而燥热。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带着瑞厄德爬了上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体会不到武技长惴惴不安的心情。尽管如此,瑞厄德依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战士。他只是个男性,却和赫莉丝卓一样高挑,背后扛着一把巨剑,跨侧挂了一柄用于近距离作战的连鞘短剑。他身上穿着一件带有护胸板的矮人制胸甲,两截重钢臂甲在肘部相连,将他劲瘦有力的双臂包裹其中。为了避免在战斗中被敌人抓住,他剃了一头紧贴头皮的精致短发:和赫莉丝卓的齐肩长发一样洁白。

“有个地表居民——一个人类法师——曾在契德·纳萨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赫莉丝卓说道。广阔无垠的天空让她不由得放轻了嗓音;她觉得诸神正躲在云层之后窥视着他们。“他说我们的城市让他觉得自己住在一间天顶低矮的小屋里——他总会注意到洞穴的穹顶就压在他头上。我嘲笑他;契德·纳萨被织得这么松,整座城市都坐落在一张钙化蛛网的细丝上,怎么可能让人觉得局促?现在我明白了他的话。”她向天空示意。“这种感觉如此……开阔。”

瑞厄德嘟囔一声,答道:“你看够了吗?在这么高的地方找不到通往幽暗地域的入口。我们下去吧,躲开这些寒风。”

赫莉丝卓点了点头。寒风钻进她身上的铠甲,甚至还穿透了垫着厚厚内衬的链甲衫。这件衣服从她的脖子一直垂到膝盖,袖子长及肘弯,胸前的银甲上纹了一枚浮雕:剑尖朝上的长剑刺穿满月,满月周围环绕一圈着用银线打造的光晕。这是地表卓尔的女神伊莉丝翠的圣徽。链甲衫的内衬上依然散发出鲜血的腥膻——来自于一名惨死在赫莉丝卓手下的女祭司。血在好几天前就已经干涸,那股气味却像徘徊不去的鬼魂一样始终依附在铠甲上。

赫莉丝卓不仅在失去了自己的铠甲之后将这件本应属于赛伊尔的装备据为己有,还拿走了赛伊尔的盾牌和武器——一把纤细的长剑,剑柄是中空的,上面开了一排洞,可以抬到唇边像笛子一样吹响。设计固然精美,却没给赛伊尔带来任何帮助——她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已经一命呜呼。赫莉丝卓假装对她的女神产生了兴趣,藉此迷惑了赛伊尔,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向她突然发起攻击。遭到赫莉丝卓的背叛后,赛伊尔对她说道:“我对你依然怀有希望。”她说得如此确定,仿佛即便是在奄奄一息的临终之际也依然期待着赫莉丝卓能回心转意,对她施以援手。

她是个蠢货。但赫莉丝卓再也无法把女祭司的遗言从脑海里抹去了,就像她无法将血腥味从她抢来的铠甲上洗掉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愧疚?一股挥之不去、久久难以消散的腥臭?

她的脆弱令她愤怒,赫莉丝卓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赛伊尔活该送命,她竟傻到相信一个异教徒——她竟傻到相信另一名卓尔。

赫莉丝卓停下脚步,让瑞厄德率先走下台阶。这时候,她意识到赛伊尔在一件事上说对了。要是能不用每时每刻都提防着来自背后的威胁就好了。

瑞厄德默默迈下台阶,赫莉丝卓的链甲衫在他耳边发出轻柔的脆响,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修长的双腿。他努力驱散这个念头——他的注意力是怎么了?作为格斗武塔的武技教官,他的自制力本不该仅止于此,但赫莉丝卓让他陷入了欲望之网,而这张网比罗丝的魔法所能打造出的任何蛛网都要更加牢固。

回到台阶脚下,远离山口的寒风之后,赫莉丝卓指向一弯刻在岩石上的新月。

“这里曾经是个圣地。”她说道。放眼望去,一根根石柱散落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之间。

瑞厄德拧起眉毛。在地表世界,植被像巨大的幔帐一般覆盖着一切,他怀念地底的洞窟,那里只有一览无余的石墙,没有湿哒哒的泥土和树叶。它们的气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令人窒息。他用长靴抹开一片雪地,露出积雪下碎裂的大理石地板。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道。

“一轮新月——科瑞隆·拉瑞斯安的圣徽。曾经居住在这片森林里的精灵大概都是他的信徒。他们的牧师很可能趁着月色爬上这些台阶施展魔法来着。”

瑞厄德眯着眼望向悬挂在半空的火球。

“至少,”他说,“月亮不像太阳那么亮。”

“月光要柔和得多。”赫莉丝卓回答,“我听说这是因为将月亮作为圣徽的神祇对信徒更仁慈的缘故——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瑞厄德又盯着废墟看了一阵。“地表精灵的神肯定不够强大。科瑞隆坐视他的神殿化作废墟,赛伊尔的女神无法从你手中救下她的性命。”

赫莉丝卓点了点头。“的确。但几千年前,罗丝试图推翻科瑞隆的统治取而代之的时候,她却失败了,被迫逃进深渊。”

“教院告诉我们女神是自愿离开阿梵多的。”瑞厄德说,然后耸了耸肩,“更多是战术需要。”

“或许吧。”赫莉丝卓陷入深思,“但我忍不住回想起我们在深坑魔网的经历——那块刻着罗丝之面的黑色石头就像一把锁,把罗丝自己的神庙变成了一座监狱。一座由另一个神祇打造的监狱。罗丝能挣脱它吗?还是说,她会被永远困在里面,再也无法为我们赐予魔法?”

“这正是昆舍尔想要知道的。”瑞厄德说。

“也是我想要知道的。”赫莉丝卓回答,“原因却和昆舍尔不同。如果罗丝已经死了,或是被永远困在冥想之中了,那我们还为什么要继续遵守昆舍尔的命令呢?”

“为什么?”瑞厄德惊叹道。他终于意识到赫莉丝卓已经走上了一个危险的思路。“就因为这个:无论有没有法术,昆舍尔·班瑞都是蜘蛛教院的教长女祭司,班瑞主母的嗣妹。违背了昆舍尔的命令,我会失去格斗武塔的教官一职。魔索布莱得知我背叛的那一刻,教院里的每个人都会拔出匕首,想要取走我的性命。”

赫莉丝卓长叹一声:“那倒是真的。也许在别的城市——”

“我可不想凑到别人桌边讨要残羹剩饭来吃。”瑞厄德坦率地说,“而且,我可以安家落户——在你的资助下——的另一座城市已经毁灭了。契德·纳萨毁灭后,你也一样无家可归。这是我们必须顺从昆舍尔的另一个理由。只有这样,等我们回到幽暗地域,你才能在魔索布莱找到个新家。”

沉默了好一会儿,赫莉丝卓说道:“如果我不呢?”

“什么?”瑞厄德说。

“如果我不想回到幽暗地域呢?”

瑞厄德环视着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的森林。他早已习惯了坚实而寂静的隧道,但这里不同,乔木和灌木组成的围墙不仅稀松多孔,而且不断发出窸窣作响的声音。动物掠过枝头,树墙随之轻颤。瑞厄德不知道哪样更糟:究竟是无尽延伸的广阔天空带给他的渺小感,还是现在这种——仿佛被整座森林监视的感觉。

“你疯了。”他对赫莉丝卓说道,“你独自一人在这儿活不下去。更何况你还没有法术——”

赫莉丝卓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火花,瑞厄德不由后悔自己竟说出了这么鲁莽的话。赫莉丝卓对地表神祇的评判让他暂时忘记了她的身份。她毕竟是罗丝的女祭司,家族显赫的女性。他想要深鞠一躬,乞求她的原谅,但令他惊讶的是,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接着,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小到他只有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我们一起就能活下去。”

他凝视着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与此同时,手臂上的触感让他应接不暇。她动作轻柔,但她的手指却好像灼伤了他的皮肤,让一股暖流涌遍他的全身。

“我们也许能活下去。”他承认,但看到赫莉丝卓眼中的光芒,他希望自己没说过这句话。

他在不经意间和赫莉丝卓达成的联盟或许不比他和费瑞恩的友谊更加坚固。只要它还能服务于赫莉丝卓的目的,她就会继续维系它;只要它开始带来麻烦,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就像他和费瑞恩一同逃离塞尔赞的钟乳石要塞时那样,费瑞恩抛弃了他,留下他独自面对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是冥想能力救了他的命,带他逃出生天。后来他再次遇到了费瑞恩,法师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早就料到他能逃出敌手平安归来。不然他又怎么可能会抛弃他“最亲爱的朋友”?

赫莉丝卓向瑞厄德露出微笑,看起来既精明又甜美。“我们要做的是……”她开始陈述。

“我们”二字让瑞厄德不由畏缩,但他听了下去,面无表情。

达妮菲躲在树后,看着废墟里的赫莉丝卓和瑞厄德相互交谈。很显然,他们正在谋划些什么。达妮菲听不见他们压低的声音,只能看见他们身体前倾,凑近彼此,正如两个同谋者。她还看见瑞厄德在结束对话时飞快地吻了赫莉丝卓一下,他们显然是一对儿情人,不然也很快就会变成情人。

看着他们,达妮菲感到一阵冰冷而平静的怒火席卷全身。那不是嫉妒——她对瑞厄德或赫莉丝卓都不敢有什么肖想。那是挫败——她竟然没能抢先色诱瑞厄德。

达妮菲比她的前任女主人要漂亮得多。赫莉丝卓身材纤细,胸平胯瘦;达妮菲却曲线妖娆。赫莉丝卓的头发是纯白的;达妮菲的头发却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泽。

至于赫莉丝卓的长相,好吧,她长得的确漂亮,有着微翘的鼻尖和常见的红褐色双眼;但达妮菲更胜一筹。她柔嫩的肌肤堪比最黑的天鹅绒,弯弯的嘴唇仿佛一直嘟起,引人注目的淡灰色双眸上方是一对儿形状完美的白色眉毛。偶然撞见赫莉丝卓和瑞厄德之间这令人作呕的多情一幕之后,达妮菲意识到她早就该把自己的这份优势利用起来了。

她已经诱惑了昆舍尔,但昆舍尔更为年长也更有经验,对达妮菲的意图并非一无所知。是人都能看出来达妮菲为什么要引诱蜘蛛教院的女祭司。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

达妮菲本打算在局面更加复杂的情况下再对费瑞恩和瓦拉斯下手。巫术导师诡计多端,一旦事态有变,他更加不会轻易上当。但他对昆舍尔不加掩饰的反感还是会让达妮菲找到可趁之机。瓦拉斯是班瑞家族花钱雇来的向导,达妮菲没可能付得起那种价钱。引诱瓦拉斯得颇费些手段。还有杰格拉德……

至于瑞厄德,看他对即将被达妮菲抛弃的前主人这副情迷意乱的模样,怕是很难攻破了。

要是不能控制所有棋子,萨瓦还有什么好玩的?她暗忖。

瓦拉斯走进废墟,费瑞恩和昆舍尔紧随其后。没多久,杰格拉德也迈着大步跟了上来。赫莉丝卓向昆舍尔露出一个假笑,瑞厄德刻意对上了费瑞恩的目光——他们两个的这副模样进一步肯定了达妮菲的猜测。赫莉丝卓打算背叛她的女祭司同僚,瑞厄德打算背叛他的朋友。

达妮菲微微一笑。她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无论他们计划了什么,她都能让局面变得对她有利。她走进空地,和其他人会合。

昆舍尔飞快地甩了甩蛇鞭,示意众人聚集到她身边。

“瓦拉斯找到了一个通往幽暗地域的入口。”她宣布,“等我们安全抵达地底之后,费瑞恩会开始施法。我们将重返深坑魔网。但不是所有人都去。其中一人要返回魔索布莱,向主母报信。”

昆舍尔扫视着小队成员,达妮菲意识到她还没做出决定。昆舍尔显然不知道该放过谁——或者说,该信任谁。达妮菲看准时机,跪在高阶女祭司面前。

“让我去,女士。”她说,“我会像服侍罗丝那样忠诚地服侍您。”

她边说边向赫莉丝卓投去鄙视的目光,希望昆舍尔能理解她的意思。赫莉丝卓在他们前往深坑魔网的旅程中表现出了渎神的倾向,她决不是昆舍尔可以信任的人选。

当然,达妮菲也不是。就算昆舍尔选中了她,她也不打算回到魔索布莱。辛迪尔林有一名法师或许可以帮她一劳永逸地打破赫莉丝卓的束缚魔咒,让她重获自由。

达妮菲感到昆舍尔碰了碰她的头发,她充满期待地抬起头来。

“不行,达妮菲。”昆舍尔说,碰触变成了温柔的抚摸,“你要留在我身边。”

达妮菲暗暗咬牙。她对昆舍尔的色诱成功过头了。

赫莉丝卓走上前来——令达妮菲震惊的是,她也跪下了。

“女士,”赫莉丝卓说道,“让我为您送信吧。我知道我在女神的神殿里辜负了您的期望。我乞求您让我……戴罪立功。”

“不!”达妮菲啐道,“她另有所图。她根本不会返回魔索布莱。她——”

赫莉丝卓大笑起来。

“那我去哪儿,达妮菲?”她说,“契德·纳萨已经化为废墟了。我也失去了我的家族。我需要一个新家——就在魔索布莱。克服地表世界的重重危险,把重要信息带给第一家族——还有比这更好的开始吗?”

达妮菲眯起双眼。她知道赫莉丝卓必然别有打算。

“你从地表前往魔索布莱?”她咬牙切齿地问道,“孤身一人?穿过到处都埋伏着杰勒家族士兵的森林?还没等夜幕降临,你就会被他们抓住的。”

达妮菲开心地看到昆舍尔点头附和——她一定会拒绝赫莉丝卓愚蠢的念头,转而派达妮菲送信。但接着,赫莉丝卓挑起嘴角,露出微笑。达妮菲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中了赫莉丝卓的计。

“有它帮我。”赫莉丝卓拍了拍七弦琴的琴盒,“我知道一首贝奎舍尔之歌,能让我御风而行。有了它,最多十天我就能抵达魔索布莱。”

达妮菲眯着眼说道:“我从没见你用过那种法术。”

“那种法术在幽暗地域有什么用?”赫莉丝卓耸了耸肩,“幽暗地域又没有风——就算有,也只会让我一头撞到墙上。无论如何,我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向战俘证明我的能力。我们的立场的确有所转变,达妮菲,但还没有那么大的转变。”

不到时候而已。达妮菲暗忖。她抱住昆舍尔的膝盖,乞求道:“别派她去。派我去。如果赫莉丝卓死了,我——”

“你会非常、非常遗憾,对吗?”昆舍尔露出冷笑。她十分清楚束缚魔咒的效果。“赫莉丝卓会去送信。有你留在这儿,我们就能随时追踪她了,至少也能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更何况你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游民也是最不值得我们珍惜的。”

达妮菲垂下目光接受了现实,心中却燃起了无力的怒火。孤身一人前往地表的赫莉丝卓必将难逃一死。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旦她死了,束缚魔咒会让达妮菲也赔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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