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理查德·巴克
翻译:LexDivina
他们在余下的行影之旅中没有再遇到其他麻烦。遭遇伏行夜影袭击后不久,小队离开了临影界,回到凡俗世界中的一道狭窄的地下山谷里。曾经停留于此的冒险者们在崖壁上留下了各种标记和信息,这里显然是贸易洞穴附近一处常用的扎营点。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好几个小时,温暖被临影界中暗伏的寒意所侵蚀的身躯。休息过后,他们离开峡谷,沿着长达数里的光滑隧道一路前进,穿过时有豁口的黑暗洞穴。
瓦拉斯为小队引路,因为他认识他们走出临影界之后遇到的峡谷,也认识他们脚下的道路。见识过地表世界燃烧般明亮的天空,和幽影位面令人沮丧的阴霾,幽暗地域中司空见惯的危险就像阔别已久的旧友。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属于这里,这种感觉即便对那些很少离开故城的卓尔而言也并无二致。
前进了约有二哩,瓦拉斯示意所有人暂时停下脚步,跪下来在布满灰尘的隧道地面上画了一张地图。
“曼托-德瑞斯就在前方不足半哩的位置上。记住,这是我们与其他种族进行贸易和合作的地方。我们不是曼托-德瑞斯的统治者——它没有任何统治者——因此,除非你希望挑起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战斗,最好不要得罪你遇到的任何人。”
“此外,我一直在思索我们从那个贸易洞穴前往杰勒家族的最好方法。现在,我们的道路必须要穿过灰矮人城市格莱克斯塔格的领土。”
“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靠近格莱克斯塔格。”昆舍尔立即说,“灰矮人摧毁了契德·纳萨。我没理由出现在他们门前,任他们宰割。”
“我们别无选择,女士。”瓦拉斯说,“我们位于灰矮人国度的东北,而迷城坐落在那座城市西南数日脚程的地方。我们无法绕城南下,因为暗湖横在途中,杜加矮人们就在湖上巡逻。绕城北上则需要至少二十天的艰苦跋涉,沿途尽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隧道。”
“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过来?”杰格拉德嘟囔着,“我们也可以掉头返回魔索布莱啊。”
“一方面,无论我们是从曼托-德瑞斯还是从魔索布莱出发,格莱克斯塔格都挡在我们和杰勒家族的中间。”费瑞恩回答。他敲了敲瓦拉斯的潦草地图上的三个点。“在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要面对灰矮人。简单的问法是,我们是否敢从格莱克斯塔格穿城而过。”
“你能不能使用行影术带我们通过那个城市?”达妮菲问道。
费瑞恩面露苦色。“我从未从这个方向上途经过曼托-德瑞斯,而行影术在前往熟知的目的地时效果才最好。不管怎样,杜加矮人很可能已经将他们的国度保护了起来,以免邻接位面的旅行者进入其中。”
“你确定灰矮人会反对我们出现在那儿吗?”瑞厄德问道,“商人们经常从魔索布莱前往格莱克斯塔格,带着货物前往魔索布莱的灰矮人商人也并不罕见。格莱克斯塔格有可能和攻打契德·纳萨的杜加佣兵毫无关联。”
“我还是没看出任何值得我们冒险进入格莱克斯塔格的理由。”昆舍尔说。她简短地一挥手,打断了众人的辩论。“在契德·纳萨陷落之后,我看最好还是不要对灰矮人们的待客之道心存侥幸。我们绕城北上,相信胡恩大师能为我们找到一条抵达目标的路。”
赫莉丝卓望向瑞厄德和瓦拉斯。斥候咬着嘴唇,对此忧心忡忡,武技大师则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目光。
“我们离这个名叫曼托-德瑞斯的城市只有一两哩了?”赫莉丝卓问道,指着草图。
“不错,我的女士。”瓦拉斯回答。
“无论我们选择哪条路,都必须经过那个地方?”
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只是再次点头。
“那么,在作出决定之前,我们或许应该先看看我们在那座贸易洞穴中能有些什么发现。”赫莉丝卓提议。她能够感觉到昆舍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但她并未望向班瑞。“那里可能会有能为我们带来启示的杜加商人。就算没有,我们还是得在那儿补充装备,然后才能进入幽暗地域的荒野。”
“合理的建议。”费瑞恩评论道,“众刃之城中设有十多个佣兵团体的据点。我们在契德·纳萨遭遇的杜加矮人难道就没有可能是某个卓尔家族雇来的佣兵,和格莱克斯塔格没有任何特殊关联吗?”
“他们摧毁那座城市,也就达成了格莱克斯塔格期望的目标。”昆舍尔阴郁地说。她站起身来,双手扶腰,依然紧盯着地上的草图。想了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用脚将地图抹掉。“先看看我们能在曼托-德瑞斯发现些什么吧。时间因素至关重要,绕城而过要浪费二三十天时间,如果能避免我们就应该避免。不过,要是有任何消息显示出格莱克斯塔格不欢迎卓尔一族,我们就向荒野进发。”
瓦拉斯·胡恩点头说道:“好的,女士。我认为,除非杜加矮人已经向魔索布莱公开宣战,否则我们总能设法穿行。我以前也和灰矮人打过交道,只要出价合理,他们没有不卖的东西。我会在曼托-德瑞斯找一名杜加向导,看看我能打听到些什么。”
“很好。”昆舍尔说,“带我们去见杜加矮人,我们——”
“不,女士,不是‘我们’。”斥候站起身来掸掉受伤的灰尘,“大多数杜加矮人在任何情况下对卓尔都素无好感,更别提血统高贵的卓尔贵族,乃至蜘蛛神后的女祭司了。您的出现只会让事情变复杂。我最好独自处理谈判的问题。”
昆舍尔皱起眉头。
紧贴昆舍尔而站的杰格拉德低声发话:“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密切监视他,女祭司。”
对此,费瑞恩发出一声尖锐的大笑。“如果罗丝的女祭司会令灰矮人感到不安,你觉得他们对你的看法又是如何呢?”
魔裔卓尔勃然大怒,但昆舍尔摇了摇头。
“不。”她说,“他说得没错。在瓦拉斯处理细节的时候,我们找个地方等着,或是探听一下消息。”
他们继续前进,很快就抵达了曼托-德瑞斯。这个洞穴比赫莉丝卓想象之中要小得多,不过六七十尺高,宽度大约是高度的两倍,却蜿蜒了数百码之长。她看惯了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契德·纳萨大峡谷;她听说过的其他地底文明的故事里总是充斥着宽达数哩的庞大洞穴。相比之下,曼托-德里斯的大小只相当于一座卓尔城市的偏洞。
这里的人口也比她预料的少。契德·纳萨的集市一向繁忙,卓尔平民和贵族的奴隶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在黑暗精灵的城市里,集市区总是熙熙攘攘、活力四射,各行各业一应俱全——尽管它们全都十分扭曲,应和着卓尔社会的审美品位。相比之下,曼托-德瑞斯显得安静而肃穆。曲折狭长的洞穴中,商人小队或蹲或坐,散在各处;货品并未被陈列出来,而是锁在商人们身后的箱子或桶里。没有人叫卖、还价,或是发出笑声。在这儿,躲在阴影的窃窃私语似乎是进行交易的最佳方式。
许多不同种族的生物聚集在曼托-德瑞斯。不少卓尔商人占据了洞穴中的几处角落,如果赫莉丝卓没看错他们货物上的纹样,这些卓尔大多来自魔索布莱。夺心魔动作流畅地四下穿行,淡紫色的皮肤上闪烁着潮湿的光泽,触手在章鱼般的面孔下屈曲蜷缩。四五个闷闷不乐的地底侏儒挤在一处,用充满恨意的目光望向卓尔。当然,杜加矮人同样数量不少。身短肩宽、冷酷残忍的灰矮人鬼鬼祟祟地聚成了几群,用他们喉音浓重的语言轻声交谈。
赫莉丝卓紧跟在费瑞恩身后,审视着他们路过的每一个商队。他们沿着蜿蜒的洞穴进入到市集深处,赫莉丝卓发现法师正在打着手语和瓦拉斯偷偷交谈。
今天这里没有多少商人啊。法师指出。他们人呢?
瓦拉斯回头观望,确认昆舍尔没有看见。魔索布莱的混乱意味着买家减少。买家减少意味着卖家减少。看来无政府状态对贸易有害无利。
斥候将目光转向附近的一群杜加矮人,转头其他同伴说道:“继续向前走。你们会在不远处找到一间酒馆。我稍后去那儿和你们碰面。”
他悄声走向灰矮人,双手在身前交叠,做了个奇怪的问候姿势,开始与杜加商人们低声交谈。小队的其他成员则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在靠近曼托-提瑞斯南端的一圈潮湿洞穴处找到了斥候所谓的“酒馆”。一名面色阴沉的灰矮人女性正指挥着几只地精奴隶,残忍地驱使它们不断忙碌各种工作。这地方随意散落了几丛闷然的炊火,厨师们手忙脚乱地照看着火上装在铁钵里的浓汤。其他奴隶跑来跑去,从酒桶里倒出蘑菇酒或是偷来的地表酒,端给顾客;顾客们围着火堆,一言不发地环坐在布置成椅子的扁石上。僵化的蘑菇纤维或生锈的铁板被制成一扇扇门扉,封住了周围墙壁上的缝隙。那些门板的后方很可能就是灰矮人酒馆的客房。坚实的大门似乎保障了房内的安全,但赫莉丝卓觉得这种房间不可能有多舒适。
“真……简陋。”赫莉丝卓说道。
一时之间,她产生了可怕的联想,想到自己或许也会蜷缩在某个类似的洞穴里,度过无家可归的余生。
“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它可比现在还迷人呢。”费瑞恩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那边的矮人名叫狄恩卡。你会发现她这间傍路而建的无名酒馆是曼托-德瑞斯里最好的落脚之处。有食物,有火,还有可供栖身的房间——这三样东西在幽暗地域的荒野里可是难得一见——你只需支付一小笔费用就能尽情享用了。”
“总比在怪物盘踞的地表废墟里休息来得好,我想。”昆舍尔说道。
她带领众人走向一堆炊火,三只熊地精占据了火边的位置。从他们身上相当精致的铠甲看来,这几名毛发丛生的酒客显然是一群技艺不凡的佣兵。他们啜饮着装在皮制大袋里的蘑菇酒,啃咬着洛斯兽腰肉。当五名卓尔和杰格拉德靠近时,这群魁梧笨拙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地抬起了头。昆舍尔双手抱胸,轻蔑地看着他们。
“怎么?”她说。
熊地精咆哮一声,将蘑菇酒和洛斯兽肉放了下来,巨大的拳头摸向别在腰带内侧的斧柄。赫莉丝卓没有错过这一举动。无论在幽暗地域何处,但凡略有常识的熊地精都会立即让出座位。他们或许并不是卓尔的奴隶——既然身处曼托-德瑞斯,他们显然不是奴隶——但她也曾多次去过契德·纳萨周围类似的地方,她知道,像熊地精一类的生物都受过不少教训,很快就学会了给地下国度中真正危险的住民让路,例如卓尔贵族。
“什么怎么?”三人中个头最大的那个怒吼道,“要让我们放弃自己的位子,卓尔的一声冷笑可不够。”
“你以为能把我们呼来喝去?”第二只熊地精添道,“你知道,你们这群精灵根本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吓人。也许你该展示一下我们为什么要照着你说的做。”
昆舍尔静候片刻,然后只说出了一个词:“杰格拉德。”
魔裔卓尔跳上前来,抓住了第一只熊地精。他用两只较小的手臂紧紧压住熊地精的双手,阻止他拔出任何佩在身侧的武器;杰格拉德的一只外臂绕过对方的头颅,将他牢牢固定,另一只强劲有力的战斗利爪则抓向熊地精的面颊。佣兵操着野蛮粗俗的母语高声尖叫,在魔裔卓尔的手下奋力挣扎。杰格拉德露齿而笑,利爪深深刺进熊地精的头颅,猛力向后一扯,扯开了他的颅骨前盖。鲜血和脑质溅向熊地精的同伴,他们匆忙起身,拔出长剑和战斧。
杰格拉德将抽搐的尸体略微放低,从上方望向另外两个对手。
“下一位?”他轻声哼道。
剩下的两只熊地精踉跄后退,恐惧之下拔腿就跑。杰格拉德摇了摇他长有白色皮毛的脑袋,把尸体扔到一旁,在火堆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把一块被熊地精丢下的烤肉送进嘴里,同时抓起了一袋蘑菇酒。
“熊地精……”他嘟囔着。
“嘿,你们!”
面色阴沉的杜加矮人店主——狄恩卡——匆匆跑了过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那三个还没付账呢。”她抱怨道,“尖啸魔狱在下,现在我要怎么从他们手里拿到我的金子?”
瑞厄德弯腰摘下熊地精的腰包。他将腰包掷向狄恩卡。
“用这个付账吧。”武技大师说道,“剩下的钱用来支付我们的账单。给我们好酒和更多的食物。”
女矮人抓住钱袋,却并未移动。
“我可不愿看到那些会给我付钱的顾客被你们吓跑,卓尔。或是被你们杀掉。下次你们要杀人就回家去杀,那儿才是你们捅刀子的地方。”
她一边向碍事的地精奴隶们大喊大叫,一边转身走开了。
赫莉丝卓看着她离去,然后转头望向其他人,比划道:这太奇怪了。你们听见熊地精说了什么吗?
“卓尔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的那些话?”瑞厄德说完转成了手语。契德·纳萨毁灭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这里?那才是数日之前的事儿,曼托-德瑞斯离烁网之城可有好几天的路程呢。
也许是侦测魔法或交流法术传递了消息。赫莉丝卓说。或者……他也可能另有所指。也许这里的人知道我们共同面临的某些困境。
而这,赫莉丝卓暗忖,实在是令人惶恐不安。灰矮人和夺心魔们是强大的对手,通晓奥术的秘密,他们能察觉到卓尔的弱点也并非全然出乎意料。然而,如果连寻常的熊地精佣兵都对契德·纳萨或魔索布莱的遭遇了然于心,这消息明显已经广为人知了。
地精奴隶转回到他们的火堆旁边,端着比熊地精吃的更好的食物,和几大壶产自地表葡萄园的库勒葡萄酒。小个子奴隶们收拾起熊地精的尸体,拖进黑暗之中。黑暗精灵对他们视而不见;地精奴隶根本不配引起卓尔的注意,在后者眼中和不存在没有两样。小队一言不发地喝酒吃肉,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片刻之后,瓦拉斯带着另一名灰矮人找到了他们。这是个长有铁灰色胡须的男性,眉毛以上毫发不生。他身着链甲衫,两边腰侧佩有一把邪恶的手斧。三道深深的巨大伤疤破坏了他的面容,一只耳朵因此而消失不见,整张右脸都显得扭曲可怕,旧日所遭受的痛楚依然历历在目。他可能是一名商人、一个佣兵或一位矿工——从他沉闷的外表上很难看出他的职业。
“这位是贾维·寇修尔。”斥候说道,“他有一艘船,停在附近的暗湖上。他明天会带我们去格莱克斯塔格。”
“你们得先给我付钱。”灰矮人警告道,“我告诉你们,我的公会和我签了个补偿协议。要是你们以为能抹了我的脖子把我沉进湖里,公会的人会追杀你们的。”
“真是疑神疑鬼。”费瑞恩微微一笑,“我们没兴趣抢劫你,寇修尔大师。”
“我还是得小心啊。”杜加矮人望向瓦拉斯,问道,“你知道船在哪儿。现在就付钱,明天一早去那儿找我。”
“我们要怎么知道你不会抢劫我们,矮人?”杰格拉德低声说。
“抢劫卓尔一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营生,除非你确信自己能脱身。”矮人回答,“当然了,情况也可能会变,但变得没那么快,我今天还没打算换个想法。”
瓦拉斯在灰矮人面前摇晃着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将它扔进对方手里。矮人立即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他粗糙宽大的手掌之中,审视着掌心的宝石,然后将它们重新装了回去。
“你们一定很着急,不然你们这位同伴也许能杀出个更好的价来。哈哈,不管怎样,你们卓尔根本不懂得欣赏好宝石的魅力。”
他转过身,迈着重重的步伐走进黑暗。
“这就是你们见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杰格拉德说道,“你应该晚点儿再付钱。”
“他坚持先付。”瓦拉斯说,“他说他要确定我们不会杀了他把钱拿回来。”斥候望着灰矮人的背影,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不会骗我们。他要是那种灰矮人的话,在曼托-德瑞斯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这里的人对欺诈绝不姑息。”
“他能保证我们安全通过格莱克斯塔格?”瑞厄德问道。
瓦拉斯摊开双手。“我们必须拥有某些文件或书信,寇修尔可以帮我们安排。我猜那是某种通商许可。”
“我们没带货物。”费瑞恩干巴巴地指出,“这种借口难道不会显得太假了吗?”
“我告诉他昆舍尔女士的家族在艾瑞德林设有贸易据点,她想要过去视察情况。如果一切正常,她可能会有兴趣雇个杜加矮人运输队,将她的货物运过格莱克斯塔格的领土。我还暗示寇修尔,他自己或许也可以从这项安排里面分到一杯羹。”
还没等费瑞恩回答,一串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洞穴中轻柔地回响起来。黑暗精灵从火堆面前抬起头,看见一大群熊地精战士向他们逼近,打头的正是几分钟前落荒而逃的那两名佣兵。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同伙少说也有十多个,毛发丛生的手爪中握着战斧和钉头连枷锤,目光充满杀意。迪恩卡酒馆里的其他酒客悄悄离开座位,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这些魁梧的类人生物操着他们自己的语言,含混不清地相互交谈,高声怒吼。
“告诉我,”瓦拉斯说,“我和寇修尔交谈时,有谁不小心杀死、伤害或羞辱熊地精了吗?”斥候回头向其他人投去一瞥,又望向杰格拉德;后者耸了耸肩膀。他长叹一声。“我建议你们不要在这里挑起战斗的时候,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我们对座位的安排存在一些不同意见。”昆舍尔解释道。
瑞厄德站起身来,将斗篷甩过肩头,露出手臂准备投入战斗。“我们应该猜到附近可能还有更多的。”
“是时候向这群愚蠢的生物提醒一下万物的规则了。”赫莉丝卓评论。
昆舍尔起身抽出了她的五首蛇鞭,带着扭曲的微笑望向靠近过来的熊地精战士们。
“杰格拉德?”她说。
贡夫·班瑞站在魔索布莱上方的一处高台上,审视着卓尔城市中黯淡的妖火光芒。他已经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耐心几乎消磨殆尽。大多数情况下,虚掷个把小时的光阴对还有几百年生命的卓尔来说不值一哂,但眼下的局面却有所不同。大法师在恐惧中等待,等待着那个秘密将他招来此地的人,不敢直面对方的出现。贡夫很少体会到恐惧的情绪,他发现自己一点都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他采取了堪称极端的保护手段,用一系列强大的防御法术和各种精挑细选的魔法装置将自己武装起来。大法师并不十分确信,他的措施能够抵御住即将在这个冷风横扫的偏僻地点与他会面的卓尔。
“贡夫·班瑞。”一个冰冷而嘶哑的声音问候着他。大法师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刺骨的寒意仿佛穿透了他的防御,弥散着属于强大魔法的那种令人毛骨悚人的气息。“你能接受我的邀请真是太好了。好久不见,不是吗?”
年迈的术士狄尔从露台后方的阴影中现身,倚在一把巨大的法杖上向贡夫走来。他滑过地面,速度不比老年人的缓慢步伐更快;长袍随之簌簌作响,他的双脚仿佛不曾移动一般。
在野心勃勃的家族卓尔中间,年长而尊贵的老者对狄尔而言是个十分合适的形象,但贡夫的奥术视觉却揭穿了他的伪装,识破了其后掩饰的真相。狄尔早已死亡,几百年前就早已死亡。年迈的法师身上只剩下了一根根覆盖着干枯血肉的积灰白骨。他的双手是骷髅的骨架,他的长袍磨损褪色、褴褛不堪,而他的脸,则是一副面带邪恶微笑的骷髅。他强大的灵魂释放出明亮的绿色火焰,在他黑洞洞的眼窝里熊熊燃烧。
“看来我拙劣的伪装没能骗过你的双眼。”巫妖嘶声说道,“实际上,如果你这么容易就被我骗过,我反而会失望的,大法师。”
“狄尔大人。”贡夫谨慎地问候道。他侧过头,却并未将目光从卓尔巫妖身上移开。“其实我很惊讶你依然留在我们中间。传言说,你还生活在——呃,应该说——隐居在你的家族里。我时不时地感觉到有一只精明而苍老的手在干预阿格拉契·狄尔家族的事务,但两百年来,我还从没遇到任何自称见过你的人,而现在距离我们上次交谈更是已经过去四百年了。”
“我看重我的隐私,也鼓励我的后人同样看重我的隐私。我躲在幕后,对所有相关人士都最好不过。此时此刻,我们可不愿让主母们感到不安,不是吗?”
“的确。依照我的经验,她们对意外的反应可不怎么高明。”
巫妖放声大笑,骇人的声音令血液冻结。他逼近了,滑到贡夫身边俯视着城市。大法师发现,不死生物的超然存在让他感到极为不安——这又是一个他很少体会到的情绪。
在这个行走的鬼魂那空空如也的头骨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贡夫暗忖。关于这座城市,他又知道哪些早已被他人遗忘的秘密?有了不死之身为他带来的千百年的沉闷岁月,他独自一人积累下来的知识究竟有多么渊博,多么令人难以企及?
这些问题困扰着贡夫,但他决定暂时将他的思绪抛诸脑后。
“那么,狄尔大人,你要求这次会面。我们要谈论些什么呢?”
“你总是这么直接,令人欣赏,年轻的班瑞。”巫妖说道,“这在我们一族中是个令人振奋的品德。直奔主题吧,你对我们的美丽城市近来陷入的困境有什么看法?更具体的问法是,组成统治阶层的女祭司们变得孱弱无力,你认为我们对此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贡夫回答,“难说。这问题似乎应该是还能采取什么行动。乞求深坑魔网的女王恢复她对女祭司的恩宠可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罗丝会做她想做的事。”
“她一向如此。我倒不是说你能影响到她。”巫妖停顿片刻,绿色的目光之火紧盯着大法师,“现在,当你望向魔索布莱,你看见了什么,贡夫?”
“混乱。危险。背弃。”
“或许,还有机遇?”
犹豫片刻,贡夫答道,“的确,当然。”
“你犹豫了。你不同意我的话吗?”
“不,并非不同意。”
大法师蹙起双眉,谨慎地挑选着自己的措辞。他不想冒犯这个强大的死灵。狄尔看上去倒是相当温文有礼,但想起不死生物的年龄,贡夫无法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他不得不假设面前的巫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狄尔大人,”他说,“想必你早已发现,蜘蛛神后的诡计无穷无尽。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罗丝是一位反复无常、严厉苛刻的神祇,一名享受于降下残酷教训的女神。如果她的沉寂不过是检验我们忠诚的圈套呢?难道就没有可能,罗丝之所以收回她对女祭司的恩宠,只是为了观察她们的反应?抑或——更糟糕的情况——是为了观察女祭司的敌人们是否会壮起胆来,爬出阴影,向她的仆役发动攻击?倘若事实的确如此,一旦她突然厌倦了这场试炼,恢复了她对女祭司们的宠爱——就像她收回恩宠是一样突然,那些胆敢挑战蜘蛛神后的蠢货又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我可不愿陷入这种圈套。决不。”
“你的逻辑的确缜密,但我认为,你谨小慎微的习惯可能阻碍了你的头脑。”狄尔说道,“我几乎完全赞成你的意见,亲爱的男孩,只有一个事实除外。在我行走于这个世界的两千余年里,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发生。哦,回想起来,有那么几次,罗丝连续数日都拒绝向女祭司们赐予法术,更多情况下,她也会随心所欲地收回对某一名女祭司或一整个家族的恩宠,将他们抛到敌人面前。然而,她从未抛弃卓尔一族长达数月之久。”巫妖深思般地抬起目光,“这可不是对待崇拜者的好方法。如果我有幸获取神格,我想我会试着不犯这么低劣的错误。”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狄尔大人?”
“我还没有什么提议,不过我的确在考虑,年轻的班瑞,失去能力的牧师们对城市的统治是否还应该长久地持续下去。你和我,我们依然握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强大力量,不是吗?魔法之道的奥秘并未抛弃我们,而它以后同样也不太可能弃你我而去。现在是时候从主母们不再有力的手中接过统治大权,守护我们的文明,保卫我们的城市了。每时每刻,魔索布莱的危机都在不断加深。毕竟,幽暗治域[1]之外还有我们的敌人,其他种族和国家还在威胁着我们。”
“这正是我无法下定决心煽动法师们反抗卓尔女祭司的原因。”贡夫说道,“发动内战是让我们变得愈发脆弱的唯一可能。为了逃过契德·纳萨的命运,在危机过去之前,我们必须撑起现有的秩序。”
“在你看来,这份愚忠能为你从女祭司和蜘蛛神后的手里赢得什么奖赏?”狄尔转向贡夫,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戳着大法师的胸膛。贡夫不由颤抖。“你有潜力,年轻的贡夫,也不无天赋。你的视野已经不再局限于班瑞家族之内——你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魔索布莱本身。发挥你的才能,认真思索你在接下来几天中将要选择的道路吧。即将发生的事件会为你提供一个机会,一个成就伟业或是身败名裂的机会。切勿做出错误的选择。”
贡夫谨慎地后退一步,跨到大裂缝的上方,浮在空中。
“恐怕我必须去纳邦德尔时柱那里了,狄尔大人。我现在就走……我会慎重考虑你的话。你对局势的估计也许比我更加准确。”
卓尔巫妖燃烧着绿色火焰的目光跟随着贡夫落进黑暗,落向下方的城市。的确,他将花费很长时间,苦苦思索巫妖的话。彬彬有礼、谨小慎微的态度或许可以敷衍狄尔一次,但他无法永远这样拖延下去。贡夫毫不怀疑,狄尔期待着他在下次会面时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暗湖是个奇诡恐怖的地方。赫莉丝卓从未见过的浓稠黑暗笼罩在她和她的同伴周围。这里如此广阔,如此恢弘,难以穷视的深邃折磨着他们的理智。卓尔们的庞大洞窟往往宽逾数哩,大到足以容纳一座人口上万的城市。然而,如果寇修尔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暗湖所在的洞穴两端相隔百哩,高达数千尺。大如山丘的湖心石柱撑起宽广的穹顶,在黑暗之中组成利齿般的岛群。湖水几乎填满了这片宏大的空间。他们划过湖面,穹顶和他们头顶之间的距离往往相去不足长矛一掷之远,如此算来,他们脚下是成百上千尺神秘的黑暗。这种感觉令人惶惶不安。
寇修尔的船本身也谈不上舒服。船身由用某种从幽暗地域大蘑菇的木质菌柄上锯下的厚板制成,经过涂漆加固,形成一张飘在柔软的巨型水生真菌气囊上的宽阔平台。整艘船靠着灰矮人杰出的金属工艺铆接在一起。
四只高大的骷髅——生前大概是食人魔,也可能是巨魔——蹲踞在船中央像井一样的地方。它们毫无怨言地划着船,若非寇修尔另有命令,它们从未放缓过速度。船向前驶去,悄无声息,只有水流涌过轮浆的轻柔声音,和骷髅划船时骨骼撞击摩擦的细微响动。灰矮人站在船尾,一道让他可以看清轮浆的小桥上。他双手叠在厚实的胸前,凝视着前方的黑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乘客们有的蹲伏在冰冷不适的甲板上,有的前后踱步,和没有围栏的平台边缘保持着一定距离。从曼托-德瑞斯出发后,旅途一直进展缓慢:船速本就不快,寇修尔还不得不小心寻路,绕开洞穴穹顶低到不足以让小船通过的地方。
大部分时间里,瓦拉斯都站在矮人身边的船桥上,小心翼翼地监视着寇修尔所选择的路径。费瑞恩两腿交叠,坐在船体底部,进入了深深的冥想状态。瑞厄德和杰格拉德则分别站在左右两舷警惕地望风,以保证湖中的住民不会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然靠近。女祭司们各据一角,或是冥想,或是凝视着无光的水面陷入沉思。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乎整整两天的时间,中途只短暂地停下来享用朴素的餐食,或让灰矮人船长稍事休息。寇修尔极为谨慎,不愿点起任何光亮。他让卓尔们在一个能够挡住火光的隐秘小火箱里点火做饭。
“光芒会引来太多东西。”他嘀咕道,“这点儿光都可能很危险。”
就这样吃了三顿饭,在旅途的第二天将要结束之时,赫莉丝卓回到了船头。这样她就可以望向外面的湖水,免得自己又开始情不自禁地研究起她得同伴来。在逃离赫洛格达斯的激烈战斗和穿行于幽影界的艰苦跋涉中,她没有时间适应并理解她的新环境。水波轻柔低语,小船的骷髅引擎发出昆虫般的击打和摩擦声——她无法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全神贯注地聆听这些声音。相反,她抓住这段时间,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契德·纳萨的陷落场景。
我的家族下场如何?她不由暗忖。我们的仆役和士兵里有人逃出了契德·纳萨,躲过了一劫吗?他们是否聚在一处?是谁在领导着他们?还是说,他们全都死在了火焰和废墟里?
莫兰主母的死亡让赫莉丝卓变成了家族的首领——如果她的堂妹和表妹们并未设法夺权的话。就算她们真的做到了这点,赫莉丝卓也能把主母的位置从她的女性亲戚的手中抢回来。她一向是莫兰家族最受宠爱的女儿,最年长、最强壮。她的堂表姐妹无法否认她与生俱来的权力。
然而,那份与生俱来的权力现在很可能已经化为了契德·纳萨宏大裂谷中的满地灰烬和碎石。即便有一部分家族成员得以逃脱,她又是否想要找到他们,加入他们痛苦、卑贱而又危机重重的地底流亡呢?
事情本不该如此。她想。本来,我迟早会攀上母亲的位置,行使那些曾属于她和她母亲的权力。契德·纳萨的千万条蛛丝本应在我脚下交汇。一句话、一道目光、一个简单的蹙眉,就可以令我最微不足道的愿望化为现实。相反,我变成了漂泊无根的流浪者。
为什么,罗丝?她在心中呐喊。为什么?我如何触怒了您?我暴露了什么弱点?
曾经,赫莉丝卓能够听见蜘蛛神后在她心底的喁喁细语,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罗丝不愿回答。她甚至不愿惩罚她索要答案的冒失举动。
如果罗丝真的抛弃了她,如果她和她的家族一样葬身于火海,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终其一生,赫莉丝卓一直确信,作为罗丝的女祭司和贝奎舍尔,等她死后,她的忠诚必将为她在蜘蛛神后的麾下赢得高位。但现在呢?她无所依凭的灵魂是否会和那些不为任何神祇所接纳的不幸魂魄一样,注定消亡湮灭在为无信者准备的灰色虚空之中,走向真正的、永恒的死亡?赫莉丝卓不寒而栗。对罗丝的信仰艰难严苛,没有弱者的立足之地。但女祭司们可以期待死后的嘉奖,作为对她们生前效忠的回报。如果这种期待不复存在……
达妮菲婀娜优雅地走向她,跪在她身边。她大着胆子看向赫莉丝卓的面庞,并未垂下双眼。
“悲痛是甜蜜的美酒,莫兰主人。浅啜一口,就会禁不住渴望更多。但无论是悲痛还是美酒,沉溺其中对现实都不会有任何助益。”
赫莉丝卓移开目光,强自镇静下来。她不愿和达妮菲分享内心的恐惧。
“悲痛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她说,“踏上这段漫无止境的征途之后,我很少思索其他事情。契德·纳萨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达妮菲。它曾是一个梦想,是蜘蛛神后黑暗而荣耀的梦。美轮美奂的城堡、凌空铺展的蛛网、充满骄傲和野心的富有家族——这一切都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化作了灰烬。这座城市本身、它的主母和女儿、它以蛛网织就的美丽宫殿,现在全都不复存在了。这是为什么?”她闭上双眼,抵御着空荡荡的胸腔中炽热的灼痛,“矮人并未毁灭我们。我们毁灭了自己。”
“我不会为契德·纳萨的逝去而悲伤。”达妮菲说。赫莉丝卓猛然抬起头来;女孩无动于衷的语气比她的话语更加伤人。“这是一座充满敌人的城市。他们大部分已经丧命,其他人沦为乞丐,逃进幽暗地域的荒野。不,我不会为契德·纳萨而悲伤。除了少数得以幸存的契德·纳萨居民,又有谁还会为它而悲伤呢?”
赫莉丝卓决定不予回答。没有人会悼念一座卓尔之城,就算其他黑暗精灵也同样不会。这就是卓尔的行事之道。正如蜘蛛身后所愿,强者生存,弱者倒毙路边。过了很久,达妮菲才再次发话。
“您想过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赫莉丝卓瞥了她一眼,说道:“我们的命运和那些魔索布莱人绑在了一起,不是吗?”
“眼下的确如此,但明天,您和他们是否还会目标一致?如果明天罗丝恢复了她的恩宠,您又会做什么呢?您会去往何处呢?”
“有什么关系吗?”赫莉丝卓说,“返回契德·纳萨,我想,尽力将幸存者聚集起来。这不是个简单的任务,很可能在我有生之年也无法做到。不过,有了蜘蛛神后的宠信,莫兰家族或许还会东山再起的。”
“您认为昆舍尔会允许您这么做吗?”
“她为什么要关心我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特别是我还决定用它在契德·纳萨闷燃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破碎而悲惨的家族?”赫莉丝卓苦涩地说。
达妮菲只是摊了摊手。赫莉丝卓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一名班瑞想要干些什么,她又真的需要任何理由吗?魔索布莱人或许的确是将她救出契德·纳萨的恩人,但只需昆舍尔的一句话,他们就会俘虏——甚至是杀害赫莉丝卓和达妮菲。女孩回头瞥向其他同伴深思或站岗的地方,改用手语交谈,小心掩饰着自己的动作不让小队剩余的成员看到。
我们或许应该考虑一下,如何才能让我们的作用对魔索布莱人而言变得不可或缺。她比划道。总有一天,我们将不愿再像现在一样寄望于昆舍尔·班瑞的仁慈。
“当心。”赫莉丝卓警告道。
她坐直身体,谨慎地克制住回头观望的冲动。达妮菲拥有一种操控他人的神秘本能,但如果昆舍尔怀疑赫莉丝卓和达妮菲计划削弱她的权威——甚至是限制她的行动自由——赫莉丝卓毫不怀疑,班瑞会立即作出强烈反应,铲除掉潜在的威胁。
你在暗示一件危险的事,达妮菲。昆舍尔对于杀死挑战者不会有任何犹豫。一旦我死了——
我也活不成。达妮菲补完了她的话。我十分清楚自己身为战俘的处境,莫兰主人。尽管如此,在危机面前无所作为,从各种方面来看都和我所提议的举动一样危险。听我说完,您可以自行决定希望我做些什么。
赫莉丝卓打量着这个女孩,审视着她完美的外表和诱人的身形。她想起她在赫洛格达斯的地下茔窟中偷听到的昆舍尔和达妮菲的交谈。当然,她只需一句话就能打消达妮菲的计划。她甚至可以通过链坠的魔法迫使她放弃——但如此一来,她就不知道达妮菲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了,不是吗?
“很好。”她说。告诉我你的想法。
[1] 魔索布莱城方圆五哩之内的区域被称为幽暗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