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理查德·巴克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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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时之后,冒险小队重新回到了米瑙斯堡的神殿,站在维瑞雯的青铜面具下方。他们依然伤痕累累,却大费周章地擦亮了污秽发臭的盔甲,修好了断裂受损的接环,洗净了披挂在外的战衣。那些弄丢了背包、行李或是其他装备的队员也从杰勒家族的商人手中买来了替代品。自从离开格莱克斯塔格,赫莉丝卓第一次有了洁净放松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为下一段旅程做好了适当的准备。她无比想念她还是莫兰家族长女时穿戴的铠甲,也同样想念她的母亲在一个世纪前送给她的雷鸣钉头锤,但话说回来,她的竖琴还陪在她身边,赛伊尔·奥兹科文的铠甲和长剑也不算一无是处。

特别是那把长剑,看起来极为精良。长剑上附有某种强大的神圣力量,令黑暗精灵感到颇为不适,但被长剑砍中的堕落生物必然会更加痛苦。考虑到她即将进入深渊,而且很可能遭到堕落生物的攻击,赫莉丝卓愿意暂时忍受这把长剑上令人深恶痛绝的魔法。

特兹瑞克穿了一套金银掐丝的黑色秘银全身甲,上面纹有奇形怪状的恶魔装饰。他的腰侧挂着一把狰狞的钉头锤,头上戴了顶恶魔头骨状的蒙面巨盔。他活力十足、自信满满,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个能为神祇效力的绝佳良机。

“如你们所知,”牧师说道,“离开物质位面进入下界的方式不止一种。我早就详细研究过这个问题,决定化作灵体进入深渊。现在,如果——”

“而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灵魂将进入深渊,把陷入昏迷的身体留在这里。”昆舍尔打断了他,“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背叛。”杰格拉德低声说道,“他想让他的同伴趁我们灵魂离体的时候割开我们的咽喉。”

魔裔卓尔上前一步,对维瑞雯的牧师露出利齿。

“班瑞女士,有两个原因促使我采用星界旅行的方式。”特兹瑞克无视了杰格拉德,“首先,这样会稍微安全一点儿——万一有谁在前往深坑魔网的中途惨遭不测,他也不会遭遇真正的死亡。他会在这里醒过来,毫发无伤。毕竟灵体很难被摧毁。其次,据我所知,我们其实别无选择。我试过直接传送到深坑魔网,法术却失败了。正如蒙面之主所说,罗丝的居所被屏障或结界包围,任何实体都无法直接传送过去。”

“但你却认为你能穿过封印,把我们的灵体带进去?”赫莉丝卓问道。

“我只知道两种把你们带去深坑魔网的方法,如果其中一种确不可行,那我们就只能指望另一种了。”特兹瑞克耸了耸肩膀,“蒙面之主亲口命令我带你们过去,所以必然存在某种可行的方法。顺便一说,如果你们恰好知道什么通向深渊的传送门——或是通向深坑魔网本身——我觉得你们早就已经用它过去了。”

“你说实体传送没用——证明给我看。”昆舍尔说。

“离近点儿。”特兹瑞克隔着面具说,声音中带了一丝冷淡的笑意,“拉住我的手。”

卓尔们凑上前来,手拉手围成一圈。牧师站在昆舍尔和达妮菲中间,左手搭在她们拉在一起的手上,空出右手施展法术。他集中精神,诵出一段抑扬顿挫的祷文。邪恶的咒语浮在半空,黑暗的能量犹如实质。

赫莉丝卓紧盯着他,想确认牧师的法术是否正确。距她所知,他的法术并无错误。一时之间,她以为法术成功了——杰勒神殿变得模糊黯淡,她站在原地的身体似乎开始远离这个世界——但接着,她感到了某种超乎自然的阻碍,他们不仅无法在其他地点重新凝聚成形,还差点就被直接抛回到了米瑙斯堡。赫莉丝卓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醉酒一般。

“这就是我上次尝试时的遭遇。”特兹瑞克说道。

怒意在昆舍尔的眉间聚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松开达妮菲的手,扶着杰格拉德稳住重心。

“费瑞恩,”高级女祭司说道,“你怎么看?”

法师挑起一根眉毛,没想到昆舍尔竟然会咨询他的意见。“听上去的确可行。如果把灵体投射到星界,我们其实并没有直接从主物质位面进入深渊。我们的灵魂会跨越星海,前往罗丝的居所。也许我们刚才看到的神秘屏障并不会阻止我们以这种方式靠近。”法师抚平长袍,若有所思,“而这也就解释了我们之前召唤的恶魔为什么过不去。它们不能通过星界投射在位面之间穿梭,因为它们没有灵魂。”

昆舍尔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她双臂抱胸,转向特兹瑞克。

“好吧,”她说,“你说服了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特兹瑞克走到神殿的一堵墙边,按下一枚暗钉,一间密室从维瑞雯的青铜面具后方露了出来。密室不大,却摆了八张优雅古旧的长沙发——从装饰风格上看,很可能是科曼索的地表精灵依然占据这座城堡时的产物。它们围成一圈,头朝内,脚朝外。

“没几个人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牧师说,“而且我吩咐了他们不准进来——除非形势所迫。你们不用担心任何伤害。”

在杰格拉德身后,瑞厄德转过身去,悄悄向费瑞恩和赫莉丝卓比出手语。如此说来,如果我们的灵魂在星界被杀,我们就会回到身体里。如果有人一剑刺中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又会发生什么呢?

死亡。法师回答。在前往另一个位面之前,足够谨慎的人会把身体留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由可以信任的同伴严加看守。

瑞厄德拧起眉毛,却并未回答。

小队成员跟随特兹瑞克进入密室。赫莉丝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旧沙发;她知道这么做很奇怪,却无法移开目光。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些沙发就像棺材;昆舍尔对此也深有同感。

她抬头望向特兹瑞克。“我们必须留个守卫在这儿。和你一样,我们也要留个我们相信的人,让他看守我们的身体,直到我们从星界回来。”

“哈,”特兹瑞克说,“不愧是黑暗精灵。悉听尊便。”

“他很可能会招来整座城堡的卓尔对付那个被我们留下的人。”杰格拉德怒吼道,“留两个,或是三个。”

“守卫的唯一任务就是在他被杰勒家族围攻之前割断特兹瑞克的脖子。”费瑞恩说,“问题是,谁留下来?”

昆舍尔望向瑞厄德,接着,她的目光滑到了赫莉丝卓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赫莉丝卓担心昆舍尔想把她留在这里,让她无法达成会见罗丝的愿望。念及于此,她的心脏不禁狂跳起来。但赫莉丝卓很快意识到,让一名莫兰守在她昏迷无助的身体旁边,很可能是昆舍尔最不愿见到的景象——如果她真的还把赫莉丝卓视为威胁的话。

“你必须留下来。”昆舍尔对魔裔卓尔说。

杰格拉德气得浑身抽搐。

“我可不想在这儿守着你的活尸,而你却在女神的位面艰苦奋战!母亲让我保护你。要是你把我留下来,我还怎么完成任务?”

“你就是在保护我。”昆舍尔说,“我的灵体不会受伤。真正的危险来自这里。我无法相信别人。必须是你,杰格拉德。”

魔裔卓尔挥着四条胳膊反驳道:“所有人里就属你最清楚深坑魔网的危险,女士。你需要我的力量。”

“打住。”蜘蛛教院的教长女祭司怒喝。凶光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蛇首鞭躁动起来。“轮不到你来质疑我的决定,外甥。按照我的吩咐完成任务。”

杰格拉德闷闷不乐地闭住了嘴。他愤愤转身,一屁股坐在石质地板上,扔下背包和装备。昆舍尔转向其他人,对着沙发点头示意。

“来吧。”她说,“女神在等着我们。”

他们选好沙发,躺在上面,然后特兹瑞克才走向最后一张沙发,坐了下来。他们一同望向杰格拉德。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半恶魔,你必须明白——我的族人会和你一起负责看守。只要你不给他们惹麻烦,他们就不会跑来烦你。”

杰格拉德冷笑一声作为回答。穿着全身甲的特兹瑞克笨拙地躺在沙发上,钉头锤被他放在身侧。

赫莉丝卓躺在瑞厄德和达妮菲中间。她看了一眼武技长,发现他十分紧张。和她一样,他从没去过星界。

既然是灵体旅行,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带上武器?他用手语对她问道。

它们属于你。她回答。你的意识把你的行李都看做是你的一部分。所以,当你灵魂离体的时候,你的大脑就会通过想象把你周围那些东西也复制成灵体。

“拉住彼此的手。”特兹瑞克说,“要小心抓紧。我不想把任何人留下。”

牧师用悦耳的声音开始施法。赫莉丝卓紧盯着天花板,她的右手抓住达妮菲,左手则伸向瑞厄德。

也许我该给自己造杯好酒出来。瑞厄德比划道。

没等她回答,他就用他强有力的手掌握住了赫莉丝卓。

在她身后,圆环对面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特兹瑞克正在继续施法。他念出一串串刺耳的魔法词汇,轻松而自信。魔法开始成形,一道电流窜过赫莉丝卓的全身,在她的双臂之间来回穿梭,把她、瑞厄德和达妮菲连成一个奇怪的整体。随即,某种抽离感席卷而过,她仿佛突然失去了重量。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她,她开始漂浮,飘到身躯之外,却不知自己在飘往哪个方向。石质的天花板摇曳变暗,从她面前飞速远去。

她上路了。

崔尔·班瑞在一列列伤痕累累的士兵中间优雅穿行,脸上只有铁一般冷硬的决心,除此之外别无表情。疲惫的大军尽可能集结在狭窄的隧道里,等候她的检阅。她让诺佐尔把她传送到黑蛛军的溃败之地,想要亲眼见证魔索布莱的损失有多惨重。她发现她并不喜欢她眼前的景象。一点儿也不喜欢。

隧道全长将近十里,作为主要通路之一连接着哀恸之柱和魔索布莱外层治域——崎岖蜿蜒的隧道、荒废无人的洞穴。看起来每两三名士兵中就有一人明显带伤:身上缠着绷带,手臂吊在胸前,把折断的矛杆当做拐杖靠在墙上。他们的伤情并未令崔尔感到困扰;令她困扰的是他们虚弱的状态和阴郁的心情。当然了,她早已料到他们会十分疲惫——安祖尔驱使大军前进了一整天,甚至没停下来补救哀恸之柱的灾难——但她未曾料到他们竟如此……垂头丧气。他们一败涂地;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安祖尔恭恭敬敬跟在主母身后,隔开一步距离。除非崔尔率先开口,他并不打算主动说话。

“损失有多惨重?”她终于问道,却并未望向武技长。

“整支军队损失了越有三分之一的力量,主母。具体到各个家族,有的好点儿,有的更差,取决于他们的运气如何。”

“班瑞分队呢?”

“九十人死亡,四十四人重伤。”安祖尔回答,“大概是全部兵力的四分之一。”

“我们能活下来这么多人已经很幸运了,主母。”扎瑟拉添道,“有的小家族被杀得只剩下一名男性——”

“我没问你。”崔尔说。

她双臂抱胸,强忍住心中令人作呕的惶恐。

如果执政议会没公然向我发难,那可真是发生奇迹了。主母暗忖。感谢女神,梅兹巴瑞斯不知所踪,菲-布兰契的损失又太过严重。在家族军队半数被毁之后,碧泰恩·菲一定会谨慎行事。如此一来,只要罗丝保佑,在不得不面对梅兹巴瑞斯的质问之前,我还有时间考虑对策。

话说回来——她又想——执政议会的其他成员要怎么办?统治第三家族——费恩·特拉巴家族——的是一名阅历尚浅的女孩,雅丝瑞娜·狄尔很可能根本不会出席下次会议。她和她的整个家族都会龟缩在他们的城堡里,做好迎接围城战的准备,等待着杜加盟友的到来。

需要她操心的就只剩下泽莉丝·奎索拉林、米兹瑞·米兹瑞姆和普丽德伊索丝·图因三位主母了。

崔尔不愿在这个令人不悦的思路上继续进行下去,于是转头望向安祖尔和扎瑟拉。武技长和扎瑟拉率军冲进了一场可怕的埋伏里,崔尔急切地想要惩罚他们。但据她所知,黑蛛军之所以逃过了灭顶之灾,很可能正是拜安祖尔的武艺和扎瑟拉的计谋所赐。魔索布莱的军队损失惨重,却并未完全覆灭。

“灰矮人现在在哪儿?”她问。

“我们南方约三里处。”安祖尔回答,“米兹瑞姆家族负责断后,但我已经派出了一百名班瑞士兵以巩固防线。”崔尔不难理解安祖尔的言下之意——他将班瑞战士安插在米兹瑞姆家族分队旁边,以确保他们不会像阿格拉契·狄尔家族那样临阵倒戈。“腐蚀军团正通过另一条东部隧道绕过我们向城市逼近,我们不敢在这里设阵抵抗,不然塔纳洛克就会趁虚而入。”

“所以说,你只派出了一百名士兵去阻拦整支灰矮人大军?”崔尔询问。

“没错。但灰矮人们拥有足够的战斗法师,补给队列里也有不少工程器械。断后行动无法拖延他们很久。”

“还是要试试。”崔尔咬牙说道,“派奴隶上阵,把足够多的指挥官留在后方,以免它们直接逃跑。我们需要时间,武技长,而争取时间就是断后部队的任务。”

安祖尔并未反驳。崔尔转身踱开,思绪飞旋。卓尔叛变、奴隶造反、杜加大军、可怕的背叛、失踪的大法师,以及塔纳洛克军团——她无法想象局面还能怎么恶化。她甚至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来处理这些问题。在女祭司们神力尽失的情况下攻打阿格拉契·狄尔家族?还是在另一个战场上迎战灰矮人,放任塔纳洛克们自由通行?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自言自语道。

“阿格拉契·狄尔和城市的敌人结成了联盟。”扎瑟拉回答,“他们设法占据了大军先锋的位置,却并未据守哀恸之柱,反而把我们带进了陷阱里。他们必须为背叛行为付出死亡的代价。”

“我没在和你说话。”崔尔咆哮道;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尽管深知扎瑟拉并不是造成溃败的原因,崔尔还是亟需发泄。她狠狠给了女孩一耳光;扎瑟拉比崔尔高出将近一尺,重上三十余磅,却被她扇得一个踉跄。

“你应该预见到他们的背叛,你这头脑简单的蠢货!”崔尔怒吼,“你为什么不在斥候部队里安插班瑞指挥官?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阿格拉契·狄尔的报告是否真实?但凡你稍微谨慎一点儿,我们的军队都不会溃不成军。”

扎瑟拉不由畏缩。“主母,大家都认可安祖尔的计划——”

“安祖尔是把武器,扎瑟拉。正如我们的家族军队也是武器。你才是挥动武器迎战敌人的那双手。我派你过去,是让你审时度势作出自己的判断,让你动用大脑仔细思考!”

崔尔猛然转身,按捺住再给扎瑟拉一掌的冲动。一旦动起手来,她就很可能停不下来了;无论崔尔心里怎么想,扎瑟拉都是她最有能力的表亲。她不可能凡事都亲力亲为;更何况,等到她不得不杀光她的亲生姊妹之后,崔尔还需要几名能够胜任的女祭司在她离开期间打理家族事务。

“主母,”女孩设法说道,因为恐惧而双眼圆睁,“我为我的失败而道歉。”

“我要的不是道歉,女孩,而且班瑞从不道歉。”主母低吼,“但我可以再给你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还有将功赎过的价值和能力。你将担任断后部队的指挥官。”

崔尔向南方挥了挥手。她很可能在派她的表亲前去送死,但她必须搞清楚扎瑟拉是否拥有领导班瑞家族的智慧和决心。如果她在这次任务中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取得了些微战果,崔尔就会允许她继续活下去。

“你要让灰矮人逼近魔索布莱的每一步都血流成河。”崔尔添道,“你的性命取决于你的成绩。如果隧道在三天之内失守,我就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

扎瑟拉鞠了一躬,匆匆离去。崔尔重新转向武技长。

“你要搞清楚,我可没有免除你的责任。”她低声说,“你才是制定了这个宏伟战术的人,我把班瑞家族的所有兵力和全部荣耀都托付在了你的战斗计划上,而它带给我们的却是秘银厅一战后从未有过的惨败。换做他日,我会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把你扔进一群饥肠辘辘的蜈蚣中间,惩罚你的失败,但是……眼下形势特殊,你在战斗谋略上的技巧或许还有机会派上用场。别再让我失望了。”

“是,主母。”安祖尔说道,深鞠一躬。

“所以,”她继续说,“我们将在何处阻止灰矮人大军及其盟友?”

武技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不阻止,主母。考虑到我们已经遭受的损失,我建议全军撤退回城,为攻城战做好准备。”

“我不喜欢这种选择。”崔尔怒道,“太过丧气了。再说,杜加大军在我们门口驻守越久,就越有可能等来其他敌人的增援——例如眼魔,或是夺心魔。”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安祖尔说,小心不流露出任何感情,“但灰矮人们将会发现,对魔索布莱进行围攻绝非易事。魔索布莱和格莱克斯塔格相距百里,灰矮人只能坚持几个月而已。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拥有速战速决的能力。我们最好的措施就是放任灰矮人进行围城,看清我们所面临的威胁。与此同时,我们还得到了一举击溃阿格拉契·狄尔家族的机会。”

“你害怕与灰矮人在战场上正面交手?”崔尔嘶声问道。

“不,主母,但我不建议在还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让整座城市去打一场无准备之战。我们还没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略一停顿,继而添道,“一旦找到机会,我们就能在几天之内召集起全城的力量,率军突围。”

崔尔思索着武技长的建议。

“我会回城在执政议会面前处理这件事。”她终于发话,“除非另有命令,你们继续撤退。我将让城里的将领们做好进行围城战的准备。”

赫莉丝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银色海面上。轻柔的灰云在天际缓缓流淌,一道道诡异的黑线在空中剧烈抽搐,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黑线的中段飞速旋转,仿佛在小童指间不断翻舞的花绳。她垂下目光,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的身体,却只看见了更多苍白得诡异的天空。天空浮在她脚下,天空环绕在她四周。

她猛然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某种比空气更甜蜜——或许也更坚实——的东西填满了她的两肺,但她并未哽咽,也不觉得窒息。她似乎完美地适应了它。强烈的欣喜如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赫莉丝卓意识到,单是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她情迷意醉。

赫莉丝卓抬头摸向面颊,下意识地想要遮住双眼,却发现她的视野清晰得不可思议。链甲护手上每一个完美对称的小环都轮廓分明地呈现在她面前,手套的皮革覆盖着一层层斑斑点点的油膏和污渍,熠熠生辉。

语言不足以形容这幅景象。

“你从没到过这里吗,莫兰女士?”特兹瑞克从她身后的某个地方说道。

赫莉丝卓勾起脖子向后望去,想要看清他的位置。但相反,整个世界似乎都旋转了起来,以流畅的动作在她面前迅速翻转。同伴们漂浮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维瑞雯的牧师站在——不,不对,应该是飘在——距她十多码的地方,他的铠甲如刀锋般尖锐,斗篷在赫莉丝卓感觉不到的微风中轻柔飘舞。但他的声音却极为清晰,就好像他和赫莉丝卓去不盈尺。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地位崇高的女祭司对星界并不陌生呢。”模式添道

“我对星界旅行也有些许了解,但我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前往其他位面。”她回答,“我对这地方只有……理论知识。”

她发现她的同伴也和特兹瑞克一样,变得棱角尖锐却不失真实。从某些她无法轻易察觉的部位——腰背正中,或是脖颈后侧——一条条闪闪发亮的银色细线探了出来。

赫莉丝卓伸手去摸,在自己脑后也摸到了一条线。跳动的温热脉搏上有能量在不住震颤。手指抚过时,强有力的冲击席卷了全身,仿佛她刚刚触及了自己的灵魂之弦。她急忙缩回手,决定再也不去碰它。

“你的银线。”特兹瑞克解释道,“一条基本上无法摧毁的纽带,连接你的灵魂和灵魂的居所——你在米瑙斯堡的身躯。”牧师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小心对待它。能够斩断银线的东西寥寥无几,但万一它真的断了,它的主人就会在转瞬之间归于虚无。”

赫莉丝卓看见瑞厄德也摸了摸自己的银线。他睁大双眼,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和赫莉丝卓一样快。

“这东西能拉多长?”武技长问道。

“无限长,阿吉斯大师。”特兹瑞克说,“别担心,它在离你一两尺的距离上就会变成虚体,所以你不会被自己的银线绊到。实际上,你都不用刻意去想,它们就会自动从你面前闪开,不挡你的路。”

赫莉丝卓望向其他队友,他们正努力调整自己,适应这个崭新的环境。瑞厄德和瓦拉斯缓缓挥动四肢,仿佛在水中挣扎。昆舍尔浑身僵硬,手臂仅紧在身侧,整个人就像一把剑。达妮菲懒洋洋地浮在半空,白色的长发在身后飘舞。费瑞恩则只是静静等待着,同伴们的狼狈努力令他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阴郁的笑意。特兹瑞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点了点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并没有时间的概念。”他说,“但时间依然会流逝,所以我们还是立即动身吧。跟上我,跟紧些。你们大概觉得自己多远的东西都能看见,但在这儿,它们可能会凭空消失在雾气里。”

他一动不动,却开始滑行,双臂交叠,斗篷在身后轻轻飞扬。

我要怎么跟上?赫莉丝卓暗忖。她看着牧师渐渐远离,不禁想让他继续留在自己附近——转念之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冲了出去,动作轻盈得令她忍不住大叫出声:“停下!”

她停下了。动作迅速而完美。她的大脑告诉她,她一定会扑向前方,就像她在冲刺时突然停住脚步一样。她努力扭转身体,向后绕了一圈才彻底静止下来。幸运的是,她不是唯一一个遇到麻烦的人。

达妮菲拧起她秀美的眉毛,试着挪动身体;瑞厄德和瓦拉斯不知怎么撞到了一块儿,抓紧彼此不敢松手。

“哦,看在女神的份儿上!”昆舍尔看着他们怒吼道,“清空大脑就好,想着你们要去的地方!”

“尊敬的女士,我们应该想象自己去哪儿?”瓦拉斯边问边和瑞厄德分开。

“集中精神跟着牧师。”班瑞回答,“施展法术的人是他,所以他能找到通往深坑魔网的传送门。我们可能会花上好几个小时,但时间流逝的感觉在这儿不太一样。”

说完,昆舍尔向特兹瑞克追了过去。

赫莉丝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隔着一段合适的距离专心跟上特兹瑞克。他们迅速拉近,但这次,她强迫自己不再作出过激的反应。很快,其他小队成员也跟了上来,在习惯了星界位面的特点之后,他们已经可以轻松聚到一起了。赫莉丝卓试着调整自己的移动方式:先掌握平衡,像飞鸟一样悬在半空,再找准方向,摸索不用双腿行走的技巧。

事实证明,只要始终想象着和同伴一起前行的画面,她的身体无论怎么动都无关紧要。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星海的虚无本质。她只是一个没有重量、没有瑕疵的灵魂,到了一个灵魂也可以被触及的地方。神祇的国度就坐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星海之外,坐落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那里有无数位面——神性生物的居所。他们从那里主宰着费伦的命运——主宰着所有世界。就算把一百次轮回都用来探索连接着星界的位面,她也只能窥见其中的九牛一毛。

她觉得无比渺小,小得微不足道。她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罗丝召唤她前去深坑魔网,不是为了让她敬畏于星海的空虚。她之所以召唤赫莉丝卓及其同伴,是为了让他们自信而强大地站在她面前,倾诉心中的崇敬和景仰。若非如此,女神又为什么要收回她赐予信徒的力量,为什么要坐视契德·纳萨走向毁灭,为什么要让莫兰家族的长女经受无尽的折磨和苦难?

罗丝必然有其目的。赫莉丝卓告诉自己。只要我信仰虔诚,不让女神失望,我很快就会就会知道那个目的。 是深坑魔网的女王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她还会带着我们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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