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Rainagel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箴言之年(谷地历1409年)

秘银厅之王布鲁诺·战锤的一生波澜壮阔、奇遇迭起,与他相称的名衔难以计数:战士,外交家,冒险家,矮人、人类乃至精灵的领袖。布鲁诺为了将银月联盟重新打造成费伦最为和平富庶的地区,始终不遗余力。以此论之,即使给他加一个“空想家”的头衔也不为过——除了他,还有哪个矮人会与兽人众箭王国的国王奥伯德缔结盟约?更何况,这道盟约在奥伯德死后也一直被他的后继者阿尔根·奥伯德二世所遵守。

这诚然是杰出的功绩,而布鲁诺正是因此在矮人传奇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尽管秘银厅的矮人们还总是叫嚷着要通过战争以外的手段对付兽人。事实上,年深日久,布鲁诺本人也时而反思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不过,最后的结果却很简明:布鲁诺不但为自己的宗族收复了秘银厅,也用自己的睿智彻底改变了北地的面貌。

在布鲁诺实至名归的所有头衔当中,他最喜闻乐见的就是能够反映自己“父亲”与“朋友”身份的称号。说到后者,虽然布鲁诺位高权重,不过所有以他为友的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为了友情,矮人王会一马当先、欣然面对铺天的箭雨或是冲锋的土巨怪。至于头衔中的前者……

布鲁诺从未婚娶,亦无子嗣,可他收养过两名人类做为义子义女。

二人都先他逝去。

“我尽了全力。”矮人对崔斯特·杜垩登——相对秘银厅顾问的身份有些脱离常规的卓尔——说道,现在崔斯特待在秘银厅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像父亲一样教导了他们。”

“没人会说你作为父亲失职。”崔斯特好言相劝。

在布鲁诺起居室的侧屋,卓尔靠在紧邻壁炉的椅子里,凝望自己的老友。布鲁诺的一把红胡子早已不复鲜亮,甚至连橘红都称不上,间或可见灰白的胡茬;他毛发稀疏的头顶,发际线似乎又略微退后了一些。但是,大多数的时候,他灰色眼珠中的光彩还如同几十年前,如同在冰风谷凯恩巨锥的陡崖上时那么明亮有神。

但岁月一去不返,这点尽人皆知。

纵然眼中饱含忧郁,矮人却没有将这情感释放出来。他的动作果断利落,撑着椅子上面跳下,抓住一根劈柴细心摞在炉膛中。木柴噼啪响了几声,却没有燃着。

“受潮的破柴禾。”矮人抱怨着脚踏着风箱,给壁炉里的煤炭与闷烧的木头送入足量空气。他卖力地伺弄了好一会炉火,又把木条的摆法拢了一遍,将风箱踩了个够。崔斯特觉得布鲁诺做起来得心应手,因为这是他行事的方式:不论是维持与众箭王国的暂时和平,还是调配族人、合理分工、提高效率,一切都井然有序,连小小的火炉也是。最后,布鲁诺回到椅子里,端起一大杯蜜酒。

矮人王摇了摇头,悔疚爬上他的眉稍,“早该杀了那个臭兽人。”

自从布鲁诺签订了盖鲁姆峡谷条约,崔斯特就没少听到他为此长吁短叹。

“不。”卓尔的声音少了一丝确信。

布鲁诺有点尖刻地对其嗤之以鼻.“你自己也发誓要杀掉他来着,精灵,结果还不是让他安详天年?”

“话别说绝,布鲁诺。”

“嗬,可他毕竟把你的精灵朋友拦腰斩成两段,不是吗?他的标枪手还把你的精灵小妞连人带马一起轰了下来。”

崔斯特的眼中闪耀着痛苦与愤怒,这是警告布鲁诺他说过火了的信号。

“但你还是放了他一条生路!”布鲁诺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

“对,而你也签了条约。”崔斯特嗓音平静,他明白这句话内含的压迫力已无需用音量助长声势。

布鲁诺长叹一声,双掌掩面。

崔斯特放任布鲁诺自怨自艾,终于还是于心不忍。“因为奥伯德得以善终而愤愤不平的人,不止你一个。”他继续说,“更没人比我更加想杀了他!”

“但咱们谁也没动手。”

“所以我们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精灵,你当真?”布鲁诺严肃地问,“奥伯德死了,兽人还想恪守和约,不过天知道它们有没有诚心。盟约何时会被撕破?兽人何时会复归常态,和我们开战?”

崔斯特只是耸肩,他又怎能断言?

“就这么回事,精灵!”布鲁诺看透他耸肩的意思,“你根本说不上来,我也说不上。当初你非让我签那劳什子条约,我签了……结果鬼知道我们会怎么样!”

“不过我们‘知道’,布鲁诺,有许多人类和精灵——没错还有矮人——都在和平与富足中度过了一生。这都是因为你鼓起勇气签署了那劳什子条约,因为你选择了回避另一场战争。”

“我呸!”矮人双臂望天一甩,喷出一口恶气。“那以后我心头就像扎了根钉子。天杀的臭烘烘兽人!现在他们和银月城桑德巴都有生意往来,还和挨千刀的奈斯枚懦夫们搭上了膀子!克兰贾丁作证,我当初就该在战场上杀光他们。”

崔斯特颔首,他无法反驳。如果北地的战事无休无止,他的生活也会简单许多!在内心深处,崔斯特全然赞同。

不过他的头脑很清醒:在奥伯德一方维持联盟的情况下,布鲁诺单方撕毁条约会让他的宗族面对成千上万的兽人,挑起一场绝对赢不了的战争;反之,如果奥伯德的继任者想翻脸,那随之而来的战争会让银月联盟的矛头一致指向势单力孤的众箭王国。

卓尔露出一抹邪笑,不过想到四十年间与他多少结下些许友谊的众多兽人,他的表情很快转变为苦笑……居然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你做得对,布鲁诺,”他说,“因为你果断地签订了协议,一万、两万、五万人活了下来,而一旦开战,可能他们都得葬身沙场。”

“这种事我绝不做第二次。”布鲁诺摇头答道,“我受够了,精灵。我已经尽了份内的责任,绝不重蹈覆辙。”

他将酒杯浸入椅子之间的木桶,舀了一大杯酒。

“你觉得他还健在吗?”布鲁诺吹着沾满酒沫的胡子说道,“还在冰天雪地里游荡?”

“如果沃夫加还活着,”崔斯特说,“那他一定在他想停留的地方。”

“是啊。不过我打赌,这倔牛每跨出一步,他那把老骨头都要吱呀作响。”布鲁诺开起了玩笑,如今他们确实需要调剂气氛。

那边的矮人大笑不止,崔斯特也咧开了嘴角,但是布鲁诺说的一个字勾出了崔斯特心里的弦外之音:老。他算了算,作为长寿的卓尔,这些年月几乎未让他的身体出现丝毫变化;要是沃夫加还活在冰风谷的苔原上,也该迎来人生的第七十个年头了。

现实让崔斯特的内心大为触动。

“你还能爱她吗,精灵?”布鲁诺说起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崔斯特好像被刮了一巴掌似的看着矮人,宁静的脸庞再次涌起怒火。“我还爱她。”

“我是问,如果我家丫头还和我们在一起。”布鲁诺解释,“她肯定老了,和沃夫加一样老,许多人会觉得她丑陋不堪。”

“许多人也那么说你,从你年轻的时候就在说。”卓尔开着矮人的玩笑,回避了这场荒谬的对话。假如二十四年前没有丧生在奥法瘟疫之中,凯蒂布莉儿现而今也该七十岁了。对人类而言她已老迈,和沃夫加一样。但是,丑陋?崔斯特无法把这个词与她挚爱的凯蒂布莉儿联系起来。因为在他一百一十二年的人生当中,再没有看见过哪些事、哪些人,能比自己的妻子更加美丽。崔斯特淡紫色的眼眸中看不到她的任何缺陷:无论光阴荏苒、战争疮痍,无关韶华不存、青丝化雪,凯蒂布莉儿永远保持着崔斯特最初爱上她时的青春面容,永远洋溢着迈上遥远旅程,南下卡林港营救瑞吉斯时的鲜活神采。

瑞吉斯。想到自己的挚友、逝世于混沌岁月的半身人,崔斯特的面庞又添了一丝愁苦。在那一年,幽灵王袭击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之一——高飞之灵,而那也是将托瑞尔生灵涂炭的先兆。

有人劝过卓尔将漫长的生命划分成更短的阶段,在每个阶段都与人类混居度日,并一如既往寻找生命的意义、欲望与爱。这忠告切实可行,他从心底这么认为;然而在度过二十四年没有凯蒂布莉儿陪伴的日子后,他才明白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布鲁诺稍后改了口,干尽蜜酒,将杯子甩进炉膛,由它摔成碎片,“那个混蛋贾拉索一副卓尔肚肠,不着边地四处晃荡,好像几十年的时间就是儿戏。”

崔斯特本能地想开口安慰他的老友,却又硬是收口,转而凝视翻卷的火苗。他和布鲁诺出了钱,并且乞求人脉最广的黑暗精灵贾拉索寻找凯蒂布莉儿和瑞吉斯的灵魂——至少在注定离别的那个清晨,他们俩看见逝去的伙伴跨坐独角兽的幽影飞出秘银厅的石墙。梅丽凯女神带走了他们,崔斯特如此深信;但他又难以想象女神会如此残酷,竟将他们分离。也说不定,梅丽凯无法忤逆死神克兰沃,夺走后者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崔斯特回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黎明,一切宛如昨日。与从神智迷失的深渊中返回的妻子缠绵一夜后,他被布鲁诺的喊声惊醒。

那时候,那个痛彻心扉的黎明,她躺在他身边,全身都已冰冷。

“毁约……”崔斯特低声嗫嚅,想到众箭王国的新任君王并不像他的父亲那般远见卓识。

尽管弯刀并未带在身上,崔斯特的手依然反射般地摸向腰间。他想再次品味致命的双刀握于掌中的触感。战斗,死亡的污浊味道,甚至于自己的死,都未能使他动摇。他不能承受那天的黎明,不敢回想凯蒂布莉儿和瑞吉斯漂浮在他身边,嘲弄他的无能。

“我不喜欢到这里来。”兽人女性递出药材包的时候说道。对兽人而言,她并不算魁梧,却依然远比同伴高大。

“我可不想和你拌嘴,杰萨。”侏儒南弗多应了一句,翻开袋子,掏出一节根须举到自己的长鼻头前,狠命嗅了一下味道。“嗬,香甜的曼陀罗。”他说,“正好够给你止痛。”

“也能给脑袋瓜祛瘀活血,”兽人说,“把你直接变白痴……一个想喝干整池蜜酒以防溺水的呆矮人一般的白痴。”

“就五个?”南弗多在大口袋里四处摸索。

“别植物的都开花了。”杰萨答道,“还说什么五个!本来我一个都没指望找到,后来又觉着有一保不齐就有二,还向格乌什祝祷,感激他让我搜出第三个。”

南弗多从袋口扬起头,却未望向兽人,而是迷离远眺,思绪万千。“五个?”他在沉思中瞥了一眼自己的几个大口杯和分馏器,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捻了捻小山羊胡。挤眉弄眼一会之后,他下了判断:“五个够用了。”

“够用?”杰萨重复,“这样的材料你也敢用?”

南弗多看她的表情就好像她发了失心疯一般。“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安抚她。

杰萨暗自坏笑,弯起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左右耳边各自垂下的一绺卷发衬托出了她的圆脸与塌鼻子,她的棕色眼睛闪着促狭的神采。

“这事至于让你高兴成这样?”侏儒诘问。

杰萨不为所动,侧身到一旁大笑。“因为刺激我才高兴。”年轻的女祭司解释,“毕竟生活太单调嘛。”她收声指着南弗多手里的药材包,“显然你也很没劲儿。”

侏儒望着难以判明有毒与否的根须。“我别无选择。”

“害怕了?”

“有那个必要?”

“我是怕了。”杰萨的语调与其说是坦承倒不如说是试探。她对侏儒微微颔首。“矮人王万岁。”说着,她行了个屈膝礼,随即谨慎地择路返回,向众箭王国使团的驻所而去,尽可能地避免吸引到的注目超出“在秘银厅走廊内通行的兽人”这一水平。

南弗多拈起根须,投入瓶罐和分馏器,并把器材在实验室侧壁的长几上放好。他注意到自己在长几后方挂镜中映出的身影,还摆了个姿势,想着自己看起来真不像个中年侏儒——这就说明自己早就度过了中年!他的头发几乎脱落净尽,只在一对硕大耳朵的上方略有残留,不过他依然没有放松对发型的修整,也不忘将头顶刮得溜光,护理的精细程度不亚于他的山羊胡和八字须。

南弗多又取过一副眼镜架上鼻梁才从镜子前抽身。他向后収肩,以便更精准地透过原型放大镜调整灯芯高度。

热度正合适,他暗想,原因在于他萃取了适量的透明毒素。

他必须谨小慎微,不过看到长几尽头的沙漏,他意识到同时还不能拖泥带水。

布鲁诺王的杯子还在等着呢。

第伯多夫·潘特卸下了他油腻的尖刺铠甲——对任何人而言,这都鲜有先例。但是,他不着铠甲的目的正在于此:他不想被别人认出来,确切地说是不想被人听到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他流连在一条坑洼不平的通道里,藏身在一排木桶后的阴影中,已经看得到南弗多的房门。

看到杰萨·德利博·奥伯德一边前瞻后顾检察是否有人盯梢,一边溜过走廊摸进炼金师的房间,狂战士咬牙咽下涌到嘴边的一连串咒骂。

“秘银厅里的兽人。”潘特悄声说完,摇了摇毛发蓬乱、污秽难言的脑袋。乍一听众箭王国使臣获准进入矮人的地下城邦,潘特都不知跳着脚闹成了什么样子!哦,当然能进来的人员有限,每次进入秘银厅的兽人不能超过四个,而且行动范围也要受到限制。一队矮人卫兵——通常是潘特手下的狂战士——始终寸步不离这些“宾客”。

可眼下这狡猾的女祭司似乎对这条规矩视若无睹,潘特早料到会这样。

他琢磨着直接去踹开屋门,把兽人骗子人赃并获,借此一劳永逸地将她轰出秘银厅。可在起身时,他一反常态地觉得应当审慎行事。尽管盛怒之下几难自持,第伯多夫·潘特还是默不作声。不多久,杰萨出到走廊,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接着快步沿原路跑开。

“你在搞什么鬼,侏儒?”潘特自语——这一切太异常了。

南弗多当然不会与秘银厅为敌,也在约莫四十年前最早来访时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坚定的盟友。战锤族的矮人依旧对南弗多的“伊尔明斯特范儿”津津乐道——当初侏儒使用独创的管道系统引导瓦斯注入矿洞,把一座山头连同上面的巨人一起炸成了尘土。

那秘银厅的这位友人又为何与兽人女祭司背着人搅在一起?南弗多可以让杰萨正大光明地从开放的通道下来,也可以让潘特麻利地把她护送过来。

潘特守在原地思前想后,过了许久,连南弗多都出现在门口并一路小跑离开房间。到这时候,发呆的狂战士才意识到,该去参加庆典了。

“摩拉丁的硬屁股在下。”潘特嘟囔一声,从木桶后站起身。

他本想直接前往布鲁诺所在的大厅,却中途停在南弗多门前,如杰萨一般四下张望后,推门而入。

似乎没什么不对劲。工作台上,分馏器里有些白色液体还因为火盆残存的热量起泡,不过一切都井井有条,南弗多就像发条机器一样精确地维持房间布局一成不变。

“唔……”潘特哼唧一声,在屋里绕了一圈,试图找到线索——比如一处能让南弗多和杰萨热汗淋漓滚在一起的……

不。潘特赶紧在脑袋里把这条线索掐断。

“呸,你笨得像你兄弟,第伯多夫·潘特,假如你有兄弟!”他数落自己。

他动身离开,惊觉如此探查南弗多的自己是个多么恶劣的朋友,不过他确实留意了侏儒桌子上的东西:一席铺盖。潘特的思绪折回到之前肮脏的念头上,构想出侏儒与兽人的幽会,却又在发现被褥还紧紧扎着、空置许久后,将这个想法甩开。铺盖之后有个挂满装备塞满物资的背包,从绷带到登山镐一应俱全。

“想到众箭王国走一遭么,小个子?”潘特大声叫了出来。

他挺直身板,耸了耸肩,考虑起可能性最大的解释。潘特希望南弗多别蠢到想带着几个卫兵同行。布鲁诺王老练地应对了从奥伯德至其子的权力移交,并且将事态紧张性降到了危险线以下。不过,兽人毕竟是兽人,没有谁能说清楚奥伯德之子日后究竟还能有多么可信,也说不清他是否像其父一般,具有足以压制暴虐族群的领袖魅力与个人威势。

潘特认定下次得和南弗多单独谈谈,如朋友般交心地谈。可是溜到门外走廊时他便将一切抛诸脑后——他为了一场最为重要的庆典大步疾奔,知道布鲁诺王不会轻易原谅他的耽搁。

“……二十五年。”潘特赶到聚会的边厅时,听到布鲁诺这样说。小室中仅有数人受邀出席:崔斯特、秘银厅首席牧师柯迪欧、南弗多、坐在轮椅中的班纳克·布劳南威尔及其子康纳拉德——后者已经成长为一名精壮的矮人小伙,甚至开始在潘特旗下的开膛小队中受训,即使与沙场经验丰富的战士相比也毫不逊色;另有数名矮人环伺着矮人王。

“我想念你,丫头,还有我的朋友,瑞吉斯。我知道,如果再活一百年,我就会变得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们。”矮人王说道。他举杯咽下一口酒,众人也依样行事。在放下杯子时,布鲁诺盯住了潘特。

“抱歉,吾王,”狂战士说道,“酒还没干完?”

“刚喝到第一杯。”南弗多给潘特吃了颗宽心丸,接着四处拾掇起杯子,走向大厅一侧的酒桶,“帮把手。”他对潘特说道。

南弗多添满了酒,第伯多夫·潘特将杯子传下。潘特有些在意侏儒并没第一时间往布鲁诺的专用杯子里添酒。肯定没有人会把那只酒杯和其他杯子弄混,因为布鲁诺的御用品一边画着装饰了泛沫酒杯盾牌的战锤族纹章,而酒杯的把手顶端还有个两个尖角状的拇指托,其中一只尖角与布鲁诺的头盔一样是折断了的。为了展现精诚团结与对秘银厅不变的友谊,酒杯在多年前作为签署盖鲁姆峡谷条约十周年的礼物被阿德巴堡矮人送了过来。潘特知道,除了布鲁诺本人没人敢动用这只杯子,于是他理解南弗多想单独在最后为布鲁诺舀酒的打算。说实话,他对此并未多想;见侏儒有意避过他去递杯子,潘特也只是略觉有异。

如果密切关注侏儒的话,潘特本没准儿会发现某样能让他蹙眉介怀的东西。侏儒将杯子添满后,越发将后背朝向众人——后者都在谈论与凯蒂布莉儿和瑞吉斯度过的旧日时光,对他未加留意。从腰带密藏的腰包里,侏儒取出一根小试管,不出声响地抠开瓶塞,四下瞄了一圈,将透明的内容液体倒进了布鲁诺的华丽酒杯之中。

他等药剂充分扩散,然后点了点头重回庆典。

“我能提议为桑蒂拉女士干一杯吗?”侏儒提及的是米拉巴的特使,后者在他的陪伴下于数十年前访问秘银厅,却最终命丧奥伯德之手。“旧日创伤终将痊愈。”侏儒说着举杯祝酒。

“不错,这一杯献给桑蒂拉和所有为了捍卫战锤族家园牺牲的战友。”布鲁诺赞同完毕,仰脖豪饮。

南弗多点头微笑,希望布鲁诺没品出酒里苦味的毒素。

“秘银厅之大哀,传讯通知银月联盟各地领主、君主与女王,布鲁诺王今夜突发重病!”在庆典结束数小时后,叫嚷声响彻矮人要塞。

秘银厅礼拜堂内人满为患,挤满了闻报赶来的各地人士,原因在于布鲁诺王广受爱戴,而且他雄壮的声音也引导了银月联盟的诸多变革。对众箭王国发动战争的担忧自然一时成为各处讨论的热点话题,毕竟盖鲁姆峡谷条约的两名签订者眼看都将作古。

秘银厅的各处哨岗都肃穆非常,没有一人松懈怠慢。布鲁诺漫长的一生是充实的一生,在身边聚集了一群性格刚毅、勇猛善战的矮人。宗族还在,它会继续繁衍,继续繁盛,在伟大君王布鲁诺身后遥远的岁月屹立不倒。

不过,当柯迪欧手下的牧师宣布主君病情危急,摩拉丁对他们的祈祷不作回应时,人们不免为之垂泪嚎啕。

“我们帮不了他。”第三天夜里,柯迪欧对崔斯特等数人宣告了布鲁诺的长眠,“他病得太重了。”

他朝崔斯特歪嘴一笑,但卓尔不为所动。

“啊,吾王。”潘特嚎哭。

“这是秘银厅之灾。”班纳克·布劳南威尔说道。

“并非如此。”崔斯特开口说,“布鲁诺没有忘记他的责任。他的王位自有人填补。”

“你说得好像他死了一样,混账精灵!”潘特怒斥。

崔斯特难以还口,便只是点头向狂战士表示歉意。

他们进入房间,坐在布鲁诺床边。崔斯特握住老友的手掌,就在天明前,布鲁诺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秘银厅之主已逝,吾王万岁。”崔斯特转身对班纳克说道。

“秘银厅第十一位主君班纳克·布劳南威尔的统治于此时肇始。”柯迪欧说。

“唯恐卑不胜任,祭司。”老班纳克说着低下头,心头愈发沉重。在坐席之后,他的儿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及得上布鲁诺一半,那整个世界都会认为我政绩不凡——不,应该说是不世明君。”

第伯多夫·潘特踏步至班纳克面前,单膝跪倒。“我……我将终生为您效命,吾……吾王。”他断断续续勉强说完整句话。

“我的臣民必得佑护。”班纳克拍了拍第伯多夫发须茂密的脑袋。

执拗的狂战士抹了把眼睛,背过身趴在布鲁诺身上,把后者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回身悲鸣一声,跑出房间。

布鲁诺的墓地就建在凯蒂布莉儿与瑞吉斯旁边,而且算得上这支古老矮人氏族建造过的最宏伟的陵寝。战锤族的长者逐一上前,悠悠讲述高寿的布鲁诺王一生中的众多奇遇:是他带领族人逃离被攻占的秘银厅,前往冰风谷经营崭新家园,也是他只身探查这处古老的居所,并代表宗族将其收复。在一带而过的叙述中,也有人提到了作为外交家的布鲁诺曾为改变银月联盟的格局不遗余力。

讲述不停不息,日以继夜,整整持续三天。称颂声连绵不断,最终归于对主君之位当之无愧的继任者——伟大的班纳克·布劳南威尔——的诚挚祝酒,后者正式将战锤姓氏加入了自己的名号,成为了国王班纳克·布劳南威尔·战锤。

周围城邦的使者纷至沓来,甚至连众箭王国的兽人们也对此有所反应——女祭司杰萨·德利博·奥伯德发表了冗长了讲话,不外乎就是对新任主君歌功颂德,表达其对兽人也能像班纳克王一般睿智宽宏的愿望,陈述其对秘银厅在班纳克领导下日益昌盛的祝愿。诚然,年轻的兽人祭司口中并未包含不妥或者歪曲事实的内容,不过数千矮人当中还是有人在讲话中边抱怨边吐口水。这也令班纳克及其他领袖感到,布鲁诺遗留的兽人矮人亲善友好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

布鲁诺最喜欢的小室中,精神肉体两方面都疲累不堪的崔斯特、南弗多、柯迪欧、潘特以及康纳拉德一一瘫在壁炉周围的几把椅子里。他们又为共同的友人祝酒数杯,继而开始讨论与矮人王共同经历过的卓越冒险。

潘特的故事最多,而且全部夸大其实,不过反常的是,崔斯特的话出奇地少。

“我得向你的父亲道歉。”南弗多对康纳拉德说道。

“道歉?不必,侏儒,他和其他矮人一样重视你这个顾问。”秘银厅王储答道。

“正是如此我才非道歉不可。”整间屋子的人都在聆听南弗多的发言,“我和桑蒂拉女士初来此地时并未想过停留,而我却待了几十年。我再也不年轻了,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我六十五岁生日。”

“哟,头回听说。”柯迪欧打断他,不失时机地举杯,让众人都为南弗多的健康干了一杯。

“谢谢各位,”南弗多喝完后续道,“说真的,你们对我而言就像亲人,而我在这里呆过的半辈子绝不比之前的另外一半年月逊色,我还敢说也不输给之后的余生。”

“你想说啥,小个子?”柯迪欧问。

“我有另一个家庭,”侏儒说道,“一个在过去的三十几年只短暂造访过的家。时候到了,恐怕我也该走了。我想在米拉巴的老家度过残生。”

这番话似乎引发了轩然大波,众人一致因震惊陷入沉默。

“你不亏欠我的父亲,米拉巴的南弗多。”康纳拉德最后劝解着,举起杯子提议下一轮祝酒,“秘银厅永远不会忘记南弗多的慷慨相助。”

他们心怀诚恳一起饮下这杯酒,不过第伯多夫·潘特莫名对此情此景难以释怀。在疲累交加的状态下,他说不上理由。

暂时如此。

气喘吁吁的侏儒一步三晃地蹭到巨石丛中,表面圆润的灰色石块遍布四周,仿佛被搜集投石器弹药的泰坦堆砌而成。南弗多认出了这里——其实是他本人指定了这个集合地——于是在穿过七扭八拐的小径最末的三块岩石后,他并没因为看见杰萨而大吃一惊;后者端坐于空地中的小块石面之上,午餐就摆在她面前的毯子上。

“你有必要换双长腿。”兽人寒暄。

“我有必要年轻三十岁。”南弗多答道。他顺势让沉重的背包从肩头滑落,接着坐在杰萨对面的石头上,去取她特地摆出来的一碗炖菜。

“你确定这样就行?”杰萨问。

“为死去的主君守灵三天……只能是三天,不然就超过时限了。班纳克终于获得了早该传给他的王位。”

“他套上了巨人的靴子。”

南弗多挥手掐断话头。“布鲁诺王最杰出的成就就是确保秘银厅纪律严明。班纳克不会犯下过错,即使他想犯错,周围的睿智臣民也会劝谏。”他稍作停顿,凑上前看着兽人女祭司。她的目光飘向北方,直指自己族人尚且年轻的王国。“班纳克王会继续这项工作,正如奥伯德二世荣耀地接过先王的担子。”南弗多宽慰道。

杰萨饶有兴致,甚至带着些不可理喻的神情盯着他。“你真冷静。”她说,“你在书卷中花费了这么多年月,甚至于没时间好好瞧瞧周围人的样貌。”

南弗多看着她,不明所以。

“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杰萨问,“你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吗?”

“只是做了受命要做的事。”南弗多犟了句嘴,却仍未捕捉到她话中真意。

杰萨正要开口严责,要告诉他情感的重要,要让他记起这个世界并不能全然以逻辑的理论概之,其他的因素也要予以考虑;不过一旁石头上发出的刮擦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吧嗒吧嗒进餐南弗多看到她起身,不由发问。

“你接受了什么命令?”第伯多夫沙哑粗犷的声音传来。南弗多转过身去,恰好看到全副武装的狂战士从石头缝中钻了出来,他身上的钢刺在石头上磨得嘁嚓作响。“对了,记好了我早就在想给你下令的那家伙是个什么玩意。”他说着对撞双拳,“也别怀疑我能不能查得出来,你这矮个骗子!”

他往前冲;南弗多朝后退,把碗都摔在地上。

“你没处跑,你们都跑不掉。”潘特一边宣告一边冲锋,“要追上你我的腿够长了,我的怒火更是攒了个十足十!”

“这是闹什么?”杰萨喝道,但潘特只是报以怒视。

“让你们活到今天,全因为我有话要问。”邪火正炽的矮人说道,“要是你们不乖乖松口让我痛快,我就给你们找个地方坐着交代。”说完他指了指头盔顶端的巨型钢钉。杰萨充分了解,曾有不止一名兽人因为临死前的剧痛在长钉上挣扎。

“潘特,住手!”南弗多尖叫着把双手挡在身前,示意矮人停步,“你不知道内情。”

“哦,我知道的比你认为的多了去了。”狂战士放话道,“就在你的工作室里,侏儒。”

南弗多举手阻挡。“我跟班纳克王说过我会离开。”

“你是想在布鲁诺王死前开溜。”潘特控诉道,“你连铺盖都准备好了。”

“呃,对,这事我考虑过一段——”

“打包扎卷的行囊就放在你为了毒杀吾王提炼的毒药下面!”潘特大嚷着扑向南弗多,后者灵巧地围着另一块石头兜圈,躲开了潘特凶狠的一抓。

“潘特,住手!”南弗多惊叫。

没等杰萨上前劝架,潘特就转向她握紧双拳,铮地一声弹起了贴在护手表面的钢钉,“你给了那骗子多少钱,猪猡脸贱人?”

杰萨只得后退。不过及至后背顶上岩石,退无可退时,兽人立即变脸,对潘特怒吼一声,抽出一根钢制魔杖。“要是你再靠近一步……”她发出警告,瞄准了潘特。

“潘特,杰萨,都停手!”南弗多叫道。

“你就要用那根搅屎小棍给我来一发厉害的,是不?”潘特不以为意,“好得很。那么干我更来火气,揍你的时候也更有力气。”

他开始逼近——刚要逼近,杰萨将爆裂魔杖对准矮人脏污的脸,南弗多蓄势待发的喊声也卡在喉管里。三人于此刻都听到了随风飘来的欢快的轻灵铃音。

“嗬,现在真要有你好受的了。”潘特笑道——他对这铃声了然于心,秘银厅全员都能辨认出铃声源头是崔斯特·杜垩登的魔法独角兽坐骑。

安达哈精壮优雅,纯白的毛皮下,强健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它的乳白长角末端现出金色,蓝色的瞳眸傲然穿透太阳的光芒,围衬身躯的战甲叮当作响,预告了自己的登场。安达哈踱到巨石边沿,用蹄子刨向落脚地。

“来得好,精灵!”潘特冲崔斯特吼道,后者瞠目结舌,“我正要把拳头——”

等到第伯多夫·潘特回首面向杰萨,发现六百磅重的黑豹正对自己张牙舞爪,只有被唬得惊慌失措向后跳开的份。

等到他刚站稳脚,恰好看见布鲁诺·战锤从崔斯特身后的鞍鞯上跳下独角兽,顿时惊诧莫名。

“九渊魔狱在下,这里出什么事了?”布鲁诺对着南弗多发问。

小个子侏儒只能无助地耸耸肩。

“吾……王?”潘特舌头打结,“吾王!真的是吾王?吾王!”

“噢,摩拉丁的腚蛋儿在上。”布鲁诺叹道,“你跑这干什么来了,蠢货,为什么没老实在班纳克王跟前待命?”

“不能说班纳克王。”潘特狡辩,“因为活生生能喘气的布鲁诺王还在!”

布鲁诺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狂战士身前顶住他的鼻头。“听清楚,矮子,别再给我乱讲。布鲁诺王已经不复存在,布鲁诺王是历史,执掌秘银厅的是班纳克王!”

“可,可,可是吾王,”潘特道,“你还没死哪!”

布鲁诺喟然叹息。

布鲁诺身后的崔斯特抬腿侧身,姿态飘逸地从马背滑落地面。他拍了拍安达哈健壮的长颈,接着举起系在项链上的独角兽角笛护符,轻轻吹奏,将神骏的坐骑遣回。

安达哈扬身人立,以前蹄凌空刨动;长声嘶鸣,渺远可闻。每跨出一步,他仿佛均已远行百里,身形也缩小到一半大小,尽管最终安达哈已消泯与无形,但空气依然被魔法能量搅动,生成层层涟漪。

这时候潘特也想好了说辞,双手掐腰,与布鲁诺相抵而立。“你已经死了,吾王。”他趾高气昂地说,“我看到你死了,我闻到你死掉时的味道了。你了。”

“我非死不可。”布鲁诺也掐腰和潘特对顶,然后刻意放缓语速,“藉此我才能脱身。”

“脱身?”潘特转头看着崔斯特,后者无意提供提示,只因这一幕乐得自在,面露笑意。然后潘特又盯准南弗多,后者仅仅耸肩回应。最后他的视线划过黑豹关海法,直指杰萨,兽人女祭司戏谑地笑着,挥了挥魔杖。

“呃啊,你的榆木脑袋真是杜马松的伟大杰作。”布鲁诺讥讽中提到的是矮人山脉中秘密的守护神。

潘特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因为刚刚讽刺矮人愚钝的方式相当粗鄙。

“你死了。”狂战士说道。

“对,凶手就是旁边的小个子。”

“用毒。”南弗多说明,“虽然毒性很烈,但也只是过量使用才会致人死命。我下的剂量只会让布鲁诺看起来像死透了一样,只为瞒过精明过人的祭司——也包括那些知道我们有所谋划的祭司。”

“因此你就能借机溜走?”见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潘特对布鲁诺发问。

“因此我才能传位给适任的班纳克,免得他在族人等我苏醒时继续不尴不尬地辅政,况且我根本没打算苏醒。这一手先人们早就用滥了,潘特。这是矮人诸王间流传的秘密,一种完成治国使命之后、寻找人生终点的方式。我的曾曾曾祖父当年在阿德巴也这么干过,别的例子我还能举出两个。我说不上来的个案还有一堆,别不相信,说谎的话我就是个长胡子的侏儒。”

“你逃离了秘银厅?”

“差不多。”

“再不回来?”

“反正我这个岁数时间没多少了。”

“你逃走了,逃走了还没跟我商量?”潘特提问时全身都在颤抖。

布鲁诺回头瞄了一眼崔斯特,结果听到潘特胸甲撞向地面的声音,便又回过头去。

“你告诉了一头臭兽人,却不告诉你的开膛手?”潘特出言诘问,同时拽掉一只护手掷下。稍后他把另一只也摔在地上,继而蹲下开始解护胫。

“你居然对敬爱你的同胞做出这种事?你让我们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你把我们的心伤透了,吾王!”

鲁诺板起面容,却不作答。

“我活着就是为了吾王。”潘特嗫嚅。

“我再不是你的王了。”布鲁诺说。

“对,我也这么想。”潘特说完,照布鲁诺的眼睛就是一拳。橙胡子矮人踉跄后退,独角盔从头上滑落,开豁大斧也在重击之下铿然坠地。

潘特拉开带扣,除掉头盔,还没等丢下就被布鲁诺合身扑到在地,两人你上我下滚了几圈,期间不停互殴老拳。

“我一百年前就想这么干了!”由于布鲁诺的拳头塞进了潘特的嘴里,故而后者的叫声在句尾有些模糊。

“巧了,我也一直想给你这么个机会!”布鲁诺以大吼回敬,而他的声音也由于潘特的反击抖高了八度。

“崔斯特!”南弗多嚷嚷,“拉开他们!”

“别急着劝架!”杰萨兴高采烈地鼓掌吆喝。

崔斯特的表情明确无疑告诉侏儒,他可不打算介入掐成一团、气急败坏的两名矮人。他在胸前端起胳膊,背靠一块立石,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

二人的厮扯无休无止,怒骂声此起披伏,仅当他们吃痛呻吟时才会暂时闭嘴。

“嚯,你个兽人养的!”布鲁诺嚷道。

“我可不是你养的,杀千刀的兽人!”潘特骂了回去。

当是时,他们翻身侧躺,正好足以看到双臂交叉,怒睁双目,居高俯瞰的杰萨。

“呃,地精。”二者同时起身更正。两名矮人都欠了欠身,随后继续进行狂暴的角力厮打。他们沿着乱石坡滚进山崖顶端的一处草坪,而布鲁诺也终于稍占上风,将潘特的胳膊扳到背后。狂战士低头望着山崖彼端,不由惊呼。

“这几百年我都一直想给你洗个澡。”布鲁诺吼道。

他一鼓作气将潘特推下山头,并紧跟掉落的矮人扎进冰凉的山泉中。

潘特从水里蹿了出来,任何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以为暴脾气矮人刚刚一头摔进了酸液池里。他站在水中,猛地抖动全身,想把泉水甩干,但一切都是徒劳,而且他全然丧失了战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吾王?”伤心欲绝的潘特喃喃说道。

“因为你臭死人了,还有我也不是你的王。”布鲁诺涉水走向岸边。

“为什么?”潘特的声音满是迷惘与痛苦。布鲁诺原地站定,尽管置身冰冷水中,他依然转身面向忠诚的狂战士。

“为什么?”第伯多夫·潘特再三发问。

布鲁诺仰头朝向伫立崖顶低头张望的三名——算上关海法应该是四名——同伴。长叹一声后,秘银厅的亡君扭头对死心塌地的狂战士伸出手。

“只有这样,”和潘特一同攀登山崖时,布鲁诺解释,“对班纳克才公平。”

“班纳克没有必要继位。”潘特说。

“对,但我也不能再执掌秘银厅,我的活儿已经完了,朋友。”

最后一个词令二人相顾无言,而它酝酿出的分量却着实压在矮人君臣的肩头。他们各自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对方肩头,并肩走上小丘。

“我的屁股在王座上硌得太久了。”布鲁诺经过众人身边,前往乱石坡时说道,“虽然说不清我有多少年没挪过窝,但是现在我还有想去寻找的东西,而这玩意在秘银厅里可找不出来。”

“你的丫头和半身人跟屁虫?”潘特说出推断。

“啊,别想赚我的眼泪。”布鲁诺道,“要是摩拉丁授意,我总有一天会了结这桩心事。就算不在此生,我也要在他的殿堂里得偿所愿。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别的?”

布鲁诺双手撑在腰际,越过西方的广袤土地,扫视原野北方陡峭的群山及其蜿蜒向南、高峻不减的山麓。

“刚特格瑞姆。”布鲁诺说,“不过只要找到通往它的大路,感受那里的风吹到我脸上就已足够。”

“于是你要上路了?这一去就再也不回秘银厅?”

“对。”布鲁诺坦承,“我知道自己得离开,而且永远不会回来,永远。秘银厅现在属于班纳克,我不能篡改现实。从今往后,我的——我们的——同胞只需要知道,银月联盟只需要知道,先王布鲁诺·战锤驾崩于箴言之年六月的第五天。就这么定了。”

“你没跟我提过。”潘特说,“你告诉了精灵,告诉了侏儒,告诉了一头臭兽人,可就没告诉我。”

“我告诉了能随我同行的人。”布鲁诺解释,“除了柯迪欧,秘银厅再没人知晓。另外,我也需要他合伙防止其他牧师生疑。我相信他肯定能管好自己的舌头,你信不信。”

“可你却不相信你的潘特。”

“没必要让你知道,不知道更好!”

“亲眼看着吾王兼吾友被石头埋起来算是更好?”

布鲁诺长叹无语。“好吧,逼不得已,那我现在就相信你。你现在是为班纳克效命,但记着,向他告密对秘银厅没有一丁点好处。”

布鲁诺话未说完,潘特就坚定地大摇其头。“我只侍奉布鲁诺王,我的朋友布鲁诺。”他说,“我的命属于吾王和吾友。”

布鲁诺闻言不由一愣。他看了看崔斯特,后者耸肩一笑;他又转向南弗多,后者恳切地点头;最后他把目光投到杰萨身上,后者答道:“只要你能保证偶尔互相掐架。看着矮人满身大汗打成一团舒爽极了。”

“我呸!”布鲁诺嗤声道。

“怎么说,吾——吾友?”潘特问道。 “向西进发。”布鲁诺道,“前往西方深处,前往西方尽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