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山坡乱石之间经历腥风血雨，最后胜利者却是腐败与尸臭。遗体发胀，味道随清晨冷风扩散，最后一丝温热化于无形，生命能量在一阵一阵呼啸中被带至下个世界。
崔斯特·杜垩登从战场地势较低处经过，以一块布巾围着那张黝黑面孔抵御恶臭。山势较矮的地方，死尸几乎都是兽人。旁边悬崖上发生了威力惊人的爆炸，光芒将黑夜化为白昼，巨大火舌窜上数千呎高空，数吨重的石块一波又一波崩塌下来，将行军于此的兽人大军压成肉饼。
“省了我换武器的麻烦。”茵诺雯蒂尔的声音传来。
他转头一看，这位地表精灵伙伴也遮起了美丽面孔，不过曼妙身形仍旧掩藏不住。面巾上方，湛蓝双眼从崔斯特身上扫过，带着腐臭的晨风扬起了她的金色长发。纤细优雅的女精灵，每个步伐在崔斯特看来都宛如舞蹈，失去既是战友、也是情人的塔拉舍必然心中哀恸，但茵诺雯蒂尔的脚步却未曾凝滞。
崔斯特看着她弯下腰，朝一个眼熟的身影伸出手。是阿尔根，他的父亲就是兽人王奥伯德·众箭，这次战役的始作俑者。茵诺雯蒂尔击败了阿尔根——或许应该说，阿尔根自己用头对着女精灵架在前额的匕首撞了下去。她出脚踩着兽人将军已没有气息的脸，紧紧握住匕首用力抽出来，接着毫无惧色地拎起兽人的衣服擦拭一番，转了一圈后收回脚踝旁的刀鞘内。
“看样子他们还没过来搜刮战利品，矮人跟兽人身上的东西都没有少。”茵诺雯蒂尔说。
其实这一点在他们乘着飞马日落落地以前就发现了。兽人阵地并不远，就在哨壁下面、矮人称之为守护者峡谷的地方，他们甚至听得见兽人嘈杂的声音，但却没有派兵过来收集物资。守护者峡谷与秘银厅西门比邻相接，谷内大战的结果虽然是兽人死伤远超过矮人数倍，不过崔斯特很清楚战锤氏族并没有获得胜利，毕竟这片山坡已经失守，而且矮人军还是被封锁在地底。尽管兽人付出惨痛代价，但他们抢下这片土地已成事实，而且以集结在秘银厅大门外的兽人兵力来判断，崔斯特完全想不出矮人该怎么杀出活路。
“不来搜刮，是因为仗还没打完吧？”他答道，“兽人全军动员将矮人逼进秘银厅里，后来又忙着在西门外侧布署兵力，到现在才勉强可以休息。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跑到这里来看看了。”
他回头望向茵诺雯蒂尔，发现女精灵心神不宁地站在特别凄惨的战区旁边，低头瞪着成堆的尸骸。其实不必走过去，崔斯特也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凑近以后果然看见秘银厅的狂战士部队——开膛手小队——在这大开杀戒的痕迹。他站在茵诺雯蒂尔身旁，瞧了被绞成肉泥的遗体，不禁瞇了瞇眼睛，第伯多夫·潘特那帮人的招式就是这么残酷。
当他发现附近竟然躺着十来个矮人时，更是皱起眉头。这群狂战士紧紧相依，看得出来是彼此掩护到最后一刻，然后大家一起步入死亡。
对崇尚武勇的矮人族而言，这是相当光荣的生命终点。
“那些盔甲——”茵诺雯蒂尔开了口却说不完，只是摇摇头，表情混杂了讶异、敬畏与恶心。这一点崔斯特完全能够体会，大多数人初次看见开膛手小队的装备都十分困惑。那群矮人的甲胄上处处生着刀刃与尖刺。一般矮人战士多半拿着斧头、战锤或者尖锄上阵，但开膛手全身上下都是武器，往前冲刺就对了。
原本崔斯特打算多在周围检查一会儿，但想到说不定会看见老友第伯多夫也阵亡于此，最后还是作罢，决定继续前进。
察看死者身分这种事情，等到战争真正结束了再说。同样的心态使他不愿意前去秘银厅，面对好友命丧浅水镇的唏嘘。
“赶快上山去，”他说，“得趁奥伯德的爪牙回来扒光尸体之前，先调查出爆炸的源头。”
茵诺雯蒂尔也有同感，两人朝着崩落的山脊线移动。
假如她与崔斯特多朝着守护者峡谷的方向走个二十多步，便会注意到有些兽人倒地的位置很奇怪，三人连成一直线，彼此身体接近的位置都开了孔。
假如崔斯特看见了，就会想起有一把叫陶玛里的魔弓，可以造成这样的伤口，而那把弓属于凯蒂布莉儿——他认为已经死在浅水镇的挚友之一。
矮人尼克威利格坐在面向东方的山上，靠着大石头，尽全力对抗着内心那股绝望与无奈。他担心自己可能会冻死、饿死，也可能被零星的兽人发现，但同时感到欣慰，因为自己成功执行任务，不枉费一路攀爬上来的艰辛。
矮人与兽人的激斗，由于尼克威利格的付出而情势逆转——更精确地说，至少争取到足够时间让班纳克·布劳南威尔带领大多数守军离开峭壁、抢在兽人进行总攻击前退避到秘银厅内。
他反复回想那光荣的一幕，否则不可能驱退眼前这茫然失措的困顿。
尼克威利格在凌晨天色还昏暗之时一个人爬到这片高地，将带上来的镜子瞄准东升的旭日，折射阳光到对面山壁，照在预先设置好的镜面上，那光芒指引了凯蒂布莉儿的箭命中目标。
包围尼克威利格的夜色瞬间被强光打散，战场上冒出火柱，往上冲了少说一千呎。爆炸如同水面的涟漪、芒草上的强风，热气与碎石铺夭盖地，朝涌上战场北侧坡地的兽人军压了过去。他们一列一列倒下，大半敌军都再也无法站起来，在半途被轰得溃不成军，矮人的孤注一掷没有白费。
尼克威利格达成目的。出发之时他就知道自己能回秘银厅的机会极其渺茫。班纳克没有时间等他下山，何况就算同胞们愿意等，凭他孤身一人又怎么有办法穿过兽人大军？打从一开始这就是自杀行动，但尼克威利格不后悔，可是不后悔并非表示死亡近在咫尺时，他可以放下所有恐惧坦然面对。
在这样的时刻，他心头冒出了屈德的脸孔。两人都来自艾默瑞斯·战冕国王统治的费尔巴要塞，他们不久前与一群伙伴组成商队，规划了平常人不会走的路线，希望可以为国王也为自己开拓新的财源，没料到竟然因此遇上史上最庞大兽人军队的前锋！尼克威利格很想知道屈德的状况，应该不会战死沙场了吧？他已经从守护者峡谷进入秘银厅避难了吗？
孤立无援的他回忆起之前两人的对话不禁笑了出声，屈德原本打算离开秘银厅，将战况带回去给费尔巴的同胞们。讽刺的是，屈德才是身经百战、强悍又勇猛的战士，他本想从前线退下，担任两地之间的信使，结果却被尼克威利格说服而改变主意。
“唉，你可真是蠢，尼克威利格。”他对着凄凉的风自言自语。
当然他并不真的这样觉得。两个人之所以留下来的原因在于欠布鲁诺与战锤氏族一份情，也在于这是一场需要戴宗血脉继承者同心协力、肩并肩对抗强敌，才能够熬过去的苦战。
他留下来绝对不愚蠢。他自愿、甚至坚持要扛下这份自杀任务也绝对不愚蠢。尼克威利格知道自己的武艺不精，所以下定决心担起这个责任，也甘愿接受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要走到终点的悲惨事实。
尼克威利格站起来，转头朝守护者峡谷的方向望过去，西门是距离最近的入口，但满坑满谷的兽人守在路上。再者，即便他有本事可以杀出血路抵达秘银厅，同胞们恐怕也不敢贸然开门，免得敌军跟着闯进去。
他决定朝东边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走到瑟布林河畔，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踏上对岸。
附近好像有动静，尼克威利格担心是兽人巡逻，更怕自己已经被盯上，随时可能被人压在地上打死。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跨出第一步，踏上黑暗的旅程。
崔斯特与茵诺雯蒂尔往南边绕行，沿着守护者峡谷边缘接近了炸毁的山壁，当初矮人在这里埋下金属管，管线自地底钻入洞穴中，顺着已经不存在的崖面往上。然而他们无法理解这些金属管究竟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是地侏南弗多想出了法子，将埋藏在矿坑深处的天然气送上山。毫无警觉的巨人全神贯注在大型投石器上，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脚底下都是瓦斯。
要是他们两个有更多时间思考、也有机会爬上峭壁仔细观察，就能够解开巨大火球的谜团。然而在这当下，崔斯特与茵诺雯蒂尔并不觉得那件事是第一要务。他们看见谷底密密麻麻的都是兽人，黑影将守护者峡谷的地标石碑周围全部覆满，这支军队实在太庞大了，不知道底有几千、几万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流窜的黑色潮水之中，有零星的冰霜巨人高耸身影穿插。
崔斯特扫视一阵，发现巨人数量很多，忍不住抽了口气。他对于敌人的军容壮盛相当讶异，山谷里有好几百个巨人，他不禁怀疑是不是世界之脊的所有巨人族都投效了兽人王奥伯德。
“银月邦联有面对过更大的危机吗？”茵诺雯蒂尔问道。
崔斯特回头望着她，无法判断女精灵刚刚说的究竟是问句或感叹句。
茵诺雯蒂尔转头，看着黑暗精灵的紫色眸子。
“我还记得奥伯德拿下费尔巴要塞时的事情，”她解释道，“那时候大家非常害怕，只不过没有人觉得兽人王真正得到胜利，尽管对战冕王、对费尔巴矮人而言是莫大耻辱，却没有谁觉得他会对这块土地造成什么严重威胁。兽人王充其量就是看准了好机会，也确实打了场漂亮的仗，不过其他种族都不认为他的霸业能长久，事实也证明如此。如今……”说明至此她无以为继，只能看着底下的兽人大军摇头叹息。
“可以预期战锤氏族的矮人应该多数都撤退到地底了，”崔斯特想了想之后说，“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垮。而且有要塞的话，战锤氏族连魔索布莱的侵略都可以击退，我想就算这世界上全部的兽人都到这里来，也未必有办法夺下秘银厅。”
“你说得或许没错，但恐怕不是重点。”
崔斯特好奇地望向茵诺雯蒂尔，本想出言询问为什么这不是重点，但随即意会过来，明白茵诺雯蒂尔忧虑为何，于是将问题呑了回去。
“的确，”他同意，“奥伯德号召的这支军队不可能轻易回到原本山里的窝，必然会继续进攻银月城与爱佛伦德，甚至桑达巴……费尔巴要塞、阿尔巴要塞，当然还有秘银厅。连月森林的精灵以及米拉巴城的埃拉斯图侯爵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北方诸邦必须与秘银厅站在同一阵线，尽力援助。”
“即使大家能够同心协力，还是要付出可观的代价。”茵诺雯蒂尔回答，“伤亡之惨重绝对前所未有。”她回头望着满是死尸与血迹的坡地，“相较起来现在都还是小场面。银月邦联地区的秃鹰将有吃不尽的食物了。”
听她讲话同时，崔斯特仍不断张望，他注意到西面有人影晃动，很快判断出是一小支兽人部队正要离开守护者峡谷。
“他们果然要来捡东西了，”黑暗精灵说，“我们快走吧。”
茵诺雯蒂尔却又低头观察守护者峡谷。
“没看见日出……”她指的是塔拉舍的那匹飞马。
“一定还在奥伯德手中，我可以肯定它还活着。”崔斯特道，“就算是兽人，看见那么稀奇的生物，也不可能下得了手。”
茵诺雯蒂尔沉默一阵后耸耸肩膀，回头向着黑暗机灵说，“希望如此。”
崔斯特起身，拉着她的手，两个人顺着山坡往北下去，旁边就是被炸毁的岩山。爆炸威力猛烈得连山顶都被夷平，留下了一条山沟，路上他们瞧见好几具烧焦的巨人尸体，也找到毁坏的投石机。虽然爆炸如此强大，但有的投石机结构还大致完整。
这些发现都在两人心中引发更多疑惑，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力量能造成这种规模的大破坏。
“等我们找到办法进秘银厅之后，可以问问矮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茵诺雯蒂尔这么说。他们离开战场，到了较为空旷的平地等候飞马前来。
女精灵所言明确点出了他应该赶快回去帮助矮人。然而一旦进了秘银厅，他别无选择，必须面对自己害怕的现实。也因为如此，崔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简单点点头。
“也许是天神干预了。”茵诺雯蒂尔又叹道。
“说不定是哈贝尔家族。”崔斯特所说的是一门性格古怪但魔力强大的法师家族。他们魔力太强了；对自己、对别人都时常造成很大的威胁。虽然哈贝尔家族居住在遥远西方的长鞍镇，但因为与布鲁诺和战锤氏族关系很好，所以曾经到秘银厅帮忙。崔斯特心想，如果大爆炸出于人为，就极可能是那些怪人干的好事。
“哈贝尔？”
“你不会想知道的，”崔斯特一本正经地说，“总之，布鲁诺·战锤有些很不正常的朋友——”他刚说完就发现以自己的身分讲这句话真是讽刺，于是微笑了起来，看见茵诺雯蒂尔也嘴角上扬。
“反正迟早会知道，”女精灵说，“现在我们还有些恩怨未了。”
“先去救日出出来，”他握住茵诺雯蒂尔伸过来的手，”然后去报仇。等奥伯德·众箭断气了，塔拉舍才能真正安息。”
“兽人王要死在长剑的剑锋底下……”茵诺雯蒂尔的手搭上自己的兵器，“或者会死在弯刀的刀刃上呢？”
“应该是弯刀，”崔斯特毫不犹豫回答，转头看着南方，“我等着杀他等很久了。”
“为了塔拉舍，也为了布鲁诺，”茵诺雯蒂尔接口道，“为了所有因此而死的人，为了整个北方的和平。”
“也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想杀他而已。”
崔斯特的语气冰冷，茵诺雯蒂尔背脊上窜起一股凉意。
她想响应，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