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直击灵魂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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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拉索背对着恩崔立,假装通过小屋的前门望向清晨的街道。埃索格特在房间一角心满意足地打着鼾,呼吸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可言——贾拉索想象着一群蜘蛛爬进矮人口中的场景,不禁莞尔。

恩崔立坐在桌边,紧绷的脸上怒气满溢——在他和贾拉索共同度过的几年时光里,他经常都是这幅表情。贾拉索本想用伊迪利亚之笛把它从恩崔立脸上抹去。

他们本来已经取得了不少进展,卓尔暗暗悲叹,没想到,那个愚蠢的女人竟然背叛了恩崔立,在他敞开的心扉上撕了个大洞。更糟的是,卓尔知道——但恩崔立却不知道——卡莉哀其实根本不想伤害他。爱情的忠贞和远离血石之地的恐惧令她精神恍惚、备受折磨,卡莉哀的行为完全是出于本能。刚开始和恩崔立交往时,卡莉哀或许的确别有所图,但这次攻击却并不是来自于她对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恶意。相反,它来自于恐惧和悲伤,来自于某种她难以克服的哀恸。

贾拉索希望阿提密斯·恩崔立终有一日也能意识到这点,但他强烈怀疑那天是否真的会到来。尽管如此,既然卡莉哀已经落到了达耶特·佣兵团的手里,卓尔并不打算彻底否认这种可能性。

当然,在形如地狱的曼农,他们还面临着其他更加紧迫的问题。恩崔立回到了家乡,贾拉索并不确定杀手的这一举动有何深意。他回头望向那个阴郁的男人,后者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恩崔立直挺挺地坐着,双眼大张,却并不比缩在角落里打鼾的矮人更加清醒。

贾拉索缓慢而平稳地移动双手,从腰包里取出几只装着药水的小瓶。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痛恨自己不得不又一次如此操纵他的朋友。

这个念头令卓尔大吃一惊;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何曾感受过这么强烈的触动?或许是几百年前,在他背叛扎克纳梵的时候?

他再次望向恩崔立,仿佛看见了他的卓尔故友。

我必须这么干。他暗忖。这更多是为了恩崔立自己。

他将药水一饮而尽。

魔法融入血液,作用于思维。贾拉索闭上双眼,房间中其他人的思想在他耳边“响起”。他想到永远处于这种感官锐化状态的金穆瑞,一时之间不由对心灵异能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贾拉索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提醒自己没时间分心旁骛。药水的持续时间十分有限。

“你打算告诉我你昨天的去向吗?”他转向面前的人类。

恩崔立抬起目光。“不。”

但问题激发了他昨天的回忆,他已经给出了贾拉索更多答案:他看见他们走过的街道;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地板上,捂住流了一地的内脏;他看见另外一个男人。

他的父亲!不,那是被他认作父亲的人,被他一直当成父亲的人。

“你是来寻找你的母亲的。我只知道这么多。”贾拉索大着胆子说道;听他提到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子,恩崔立的表情变得愈发狰狞了。

一副画面从贾拉索的脑海里闪过,画面中的不是任何女性,而是一道风景。

“你还知道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告诉过你。”恩崔立说。

“你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帮助?”贾拉索问道。

“这件事上你帮不了我。”

“我当然能。”

“不!”

红热的高墙猛然袭来,贾拉索不由挺直脊背。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恩崔立的怒火,犹如杀意般炽烈而尖锐。一幅幅画面在他面前飞速滑过,他既不能理解也不能看清。他看到许许多多来自守护者殿堂的牧师,注意到在广场上购买恩泽的长队。

然后只余憎恨。

恩崔立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贾拉索却忍不住抬起手来挡在身前,甚至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卓尔摇了摇头,看见杀手正奇怪地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恩崔立明显产生了怀疑。

“我的身高让我正好能把脸埋到女人的胸脯里!”一声狂笑从旁边传来,矮人的插话让贾拉索如释重负。

恩崔立向埃索格特投去一瞥,然后迅速站起身来,座椅在他身后滑开。他绕过桌子,一边盯着贾拉索,一边离开了房间。

“那家伙又被什么东西惹着了?”埃索格特问道。

贾拉索微微一笑;幸好,药水的魔法已经消散了。埃索格特的念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在曼农南侧的山脚下,饱受海风侵蚀的棕色岩石间,生命的痕迹似乎寥寥无几。但他还是发现了几只蜥蜴,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岩石之间跳来跳去。由此可知,还有更多生命在地表之下、石块之间的缝隙和洞穴里找到了属于它们的生存方式。

它们总能找得到——无论是在烈日曝晒的沙漠中,还是在不见天日的幽暗地域深坑里。

一条未经雕琢的岩石台阶环绕在凸起的巨石周围,长度约有百尺。但贾拉索并未使用它。他走向巨石一侧,用凸起的巨石本身作为掩护,然后摸摸帽檐,发动了帽子上的浮空魔法。他半飞半走,贴着陡峭的石壁浮向上方。接近巨石顶端时,他停下了,回头望向远方的港口。卓尔点了点头:这一幕就是他用读心魔法在恩崔立的脑海中看见的场景。

确信恩崔立现在正位于巨石的另一侧,贾拉索俯身翻过顶端的平台。

巨石上是一块沙地,远比卓尔想象中开阔。沙地上散落着许许多多饱经风雨侵蚀的小石块——贾拉索认出它们都是年代久远的墓碑。在他正南方,沙地的另一头,卓尔看见了一个被油布盖住的小山包。

等待下葬的尸体。

恩崔立的确也在巨石顶上:在石碑中漫步。他低头凝视着脚下的黄沙,明显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除了杀手之外,附近只有一个人——一个苏伦的牧师站在巨石的最西端,从棕色岩石之间的缝隙里俯视着下方的港口。

这是属于贫民的坟场,贾拉索认为恩崔立的母亲很可能就葬在这里。他退后几步,退回到巨石后方,背靠着石壁回想起他们之间的种种经历。很明显,他的朋友正饱受煎熬。他打破了恩崔立的情感心防,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

他重新浮到巨石上方,最后看了恩崔立一眼,想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

他飘下巨石,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纤细的双肩上。

“你在哪些石头上找不到名字。”牧师说道——随处漫步的杀手恰好走到了他的身边。

恩崔立抬起头,这时候才注意到了牧师的存在——正是之前在广场上兜售恩泽的那个。他一直凝视着脚下的泥土和埋在泥土下方的无数灵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没能发现面前的牧师。男人满怀戒备,显然是因为杀手的出现而感到了威胁。

他无助地耸了耸肩,退开几步。

“像你一样的有钱人很少会来这种地方。”牧师固执地说。

恩崔立又一次转身望向他。

“我的意思是,一般没什么人来看望这群可怜虫。”牧师继续说道,“大部分人都默默无闻、孤老终生、不受欢迎……”他高高在上地轻笑一声——看到恩崔立的怒容,他的笑意消失了。

“但他们在广场上付了钱,所以你们还是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了卷轴上。”杀手说道,“如此看来,你是过来为他们祈祷的了?来履行他们在你们的桌前购买的服务,替他们赎清罪孽?”

牧师清了清嗓子。“我是虔信者格斯特克。”

“你以为我在乎你是谁?”

“我是苏伦的牧师。”男人抗议道。

“你是个兜售虚假希望的骗子。”

格斯特克稳住身形,拉直长袍。“小心你的用词……”他说,用表情和语调询问恩崔立的名字。

恩崔立不为所动,也没有回答。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以免自己立即跳到十尺开外的格斯特克身边,把那个蠢货扔下悬崖。

恩崔立提醒自己不要冲动行事。这个年轻人的年纪只有他的一半,不可能和他的母亲有任何关系。

“如我所说,我是虔信者格斯特克,”男人重复道,恩崔立的冷淡反应令他勇气倍增,“是深受神眷圣音尤祖米安·杜兑·因诺切克大主教本人钟爱的抄写员。若是对我无礼,你可要小心了。我们统治着守护者殿堂。我们是曼农的祈祷者,曼农的希望。”

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恩崔立几乎没有听见。因为那个名字——因诺切克——激起了他的回忆。

“他多大年纪?”恩崔立问道,打断了对方。

“什么?谁?”

“那个男人,神眷圣音?”

“因诺切克?”

“他多大年纪?”

“为什么问这个,我不知道他的确切——”

“他多大年纪?”

“六十岁,大概吧?”格斯特克的回答更像是疑问。

恩崔立点了点头。回忆卷土重来,他记起了一个年轻而暴躁的牧师,一个舌灿莲花的天才,一个口诵圣言的宣讲者。他站在守护者殿堂的露台上演讲布道,声音铿锵有力。他记得他和母亲一起听过几次,双眼望着上方,心情激荡。

“这个男人来到守护者殿堂已经有很多年了吧?”恩崔立问道,“他被称为神眷圣音……”

“从最开始就在。”格斯特克确认,“没错,他成为苏伦的牧师时还是个年轻人。为什么问这个?你认识他?”

恩崔立转身离去。

“你以前也是曼农人。”格斯特克在他身后大叫,但恩崔立并未停下脚步。

“她叫什么?”牧师敏锐地问道。

恩崔立停住了,转身打量着对方。

“你来找的女人。”格斯特克澄清,“是个女人,对吧?她叫什么?”

“她没有名字。”恩崔立回答,“你们不会记住她的名字。从你的周围来寻找答案吧,因为它们刻在每一块石头上。”

特斯特克直起身来。

恩崔立走出墓园。

从贾拉索手中接过那袋金币时,恩崔立甚至都不曾向卓尔望上一眼。

“不用谢。”卓尔说,好奇之意更甚于讥讽。

“我知道。”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回答。

对方的心情完全没有让贾拉索感到惊讶。“你今天戴了帽子。”他说,试图让杀手振奋起来。他指的是他送给恩崔立的一顶黑顶窄沿帽,帽子上附有诸多魔法——当然了,肯定比不上贾拉索的大帽子多。“我都有好几天没在你的脑袋上看见它了。”

恩崔立紧盯着他。帽圈下的细线将帽子紧箍在他头上。恩崔立抬起手来,摸到位于左侧额角的魔法触片。他手指轻动,松开魔法线圈,然后手腕一抖,摘下帽子向贾拉索抛来,仿佛一想到那顶帽子是何人相赠,他就打消了戴它的欲望。

当然,贾拉索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恩崔立已经把帽子上最有用的部分拆了下来:那条线圈。少了线圈,帽子变得不再挺括。让贾拉索难堪只是个额外的好处。

“昨天晚上肯定是有只虫子钻到他屁股里了。”埃索格特说道。矮人从地上爬起来,伸着懒腰缓解肌肉的疼痛。

卓尔依然注视着男人的背影,帽子在他手上不住打转。“不,我毛发浓重的朋友。虫子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阿提密斯被迫回想起了过去的记忆,他不得不面对自我。想想你提到费尔巴要塞时的态度吧。”

“我说过了,我不想提到它。”

“没错。和你不同的是,阿提密斯没有提到任何事。他在经历它们,在心里感受它们。这恐怕是我们造成的。因为我把笛子给了他。”卓尔终于转过身,直视着矮人,“现在我们必须帮助他度过这一切。”

 “我们?你可真会拿着这个词到处乱用,精灵。当然了,如果我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没准我还会同意呢。但话说回来,我觉得同意你的观点只会给我自己惹上麻烦。”

“有可能。”

哇哈哈!

贾拉索知道他可以把矮人当做自己的后盾。

这天早上的广场也和恩崔立和贾拉索第一次来时没什么不同;其实它每个早上都大同小异。广场上挤满农民,人群把鹅卵石地面遮了个严严实实。守护者殿堂大门左右各有一张方桌,桌子前面排着两条长长的队。

抵达广场之后,贾拉索和埃索格特很快就从衣衫褴褛的贫民里找到了阿提密斯·恩崔立。杀手排在离他们较远的一条队伍里。贾拉索正觉得奇怪,却突然发现坐在队列前方桌子后面的人就是他之前在乞丐墓园见到的牧师。他几乎怀疑自己和这个人有什么缘分。

卓尔拉着埃索格特从第一队农民中间横穿过去,七绕八绕终于绕到了同伴身旁。插队者的出现让恩崔立身后的人抱怨连连——却被埃索格特尽数顶了回去。靠着他品貌不凡的流星锤和那张在上百年的战斗重留下了无数伤痕的脸,埃索格特毫不费力地压下了乞丐们的抗议。

“滚开。”恩崔立对贾拉索说。

“我还没那么不负责任——”

“滚开。”杀手重复道,转过头来直视着精灵的双眼。两个人久久对视,直到前面的队伍变短,恩崔立已经站到了桌边为止。杀手不悦地哼了一声,贾拉索退后几步,但除此之外,他不为所动。

“先是墓园,然后是这儿。”轮到恩崔立后,牧师格斯特克对他说,“你还真是个令人惊奇的男人。”

“你什么也不知道。”说着,恩崔立把一袋金币放到了桌上,金币的重量压得桌子不住摇晃。他刚一松手,袋口立即滑开,露出一袋闪闪发光的钱。恩崔立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面前的牧师也瞪大双眼,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格斯特克身后的守卫走上前来,拦住蠢蠢欲动的人群。牧师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吞吞吐吐地问道:“你想引发暴乱吗?”他听上去几乎难以呼吸。

“我来购买恩泽。”恩崔立回答。

“墓园——”

“帮一个早已被苏伦的牧师遗忘的名字购买恩泽——尽管他们曾经许下过漂亮的承诺。”

“你-你什么意思?”格斯特克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系上袋口的细绳,以免钱袋里的金币引发骚乱。正当他想把钱袋拉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恩崔立突然伸出一只手,像铁钳一般牢牢攥住牧师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对,名-名字……”格斯特克结结巴巴地说,望向目瞪口呆的抄写员,“把名字记下来——”

“你不行。”恩崔立说道。

格斯特克茫然地看着他。

“我只从神眷圣音的手里购买恩泽。”恩崔立解释道,“他必须亲自收下金子,亲自写下名字,亲自说出祷词。”

“但那并不是——”

“照我说的做,不然就什么都没有。”恩崔立说,“你想在我离开之后向你的神眷圣音解释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吗?”

格斯特克不安地挪动着身体,用手抹了一把脸,又舔了舔他薄薄的嘴唇。

“我没这个权力。”牧师说道。

“那就去要来这个权力。”

牧师看了看抄写员,又看了看守卫,抄写员和守卫全都不知所措地摇着头。终于,格斯特克吩咐一名守卫去传话,那男人急忙跑开了。

恩崔立身后的队伍变得躁动不安,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没过多久守卫就跑了回来,把格斯特克拉倒一旁悄悄说了些什么,虔信者回到桌边,重新坐了下来。

“算你走运,”他说,“神眷圣音现在就在会见室里,而且正好有空。看在这份恩泽的份上——”

“看在这袋金子的份上。”恩崔立纠正道,格斯特克清了清嗓子,没有反驳。

“他可以见你。”

恩崔立提起钱袋,越过桌子走向大门,却被守卫挡住了。

“你不能把武器带进守护者殿堂。”格斯特克解释道,起身走到恩崔立旁边,“魔法物品也不行。很抱歉,但为了安全着想……”

恩崔立解下剑带交给贾拉索——卓尔已经跟了上来,把埃索格特一个人留在队里。矮人面朝人群,他狂野的外表吓得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要在这儿脱光吗?”恩崔立问道,把皮瓦夫斗篷从肩膀上扯了下来。

格斯特克无言以对。“进来吧。”他说,示意守卫打开大门。恩崔立和牧师一齐走了进去,贾拉索和埃索格特紧随其后。

“你的腰带。”格斯特克吩咐道,“还有你的鞋。”

恩崔立解开腰带递给卓尔,然后脱下靴子。与此同时,格斯特克开始施法。等他念完咒语,牧师把恩崔立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又命令他解开衬衫。牧师对一名身材魁梧的守卫点了点头,守卫随即走过来对恩崔立搜身。

片刻之后,只穿着衬衫和长裤的恩崔立手持钱袋,在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陪同下,穿过另外几道大门进入了守护者殿堂。贾拉索仍留在前厅,把恩崔立的装备打包放好。

格斯特克示意精灵和矮人退出门外。

“他还有好几袋金子呢。”贾拉索说道,可怜的牧师被惊得目瞪口呆。看到格斯特克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趣,贾拉索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大门。“请听我解释。”他柔声说道。

没过多久,虔信者格斯特克重新现身,广场上的民众又躁动起来。“好好接待他们。”他对抄写员和两名守卫吩咐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抗议,但牧师抬起手来,用严厉的瞪视让农民们闭上了嘴。他重新消失在了大门里。

两名士兵带着阿提密斯·恩崔立穿过守护者殿堂的宏伟大厅,沉重的盔甲发出刺耳的声响。杀手的思绪不断飘回他还在卡林港为帕夏巴沙多尼效力的时候。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见过这么多金箔银饰、白金工艺品和由时下最杰出的工匠织成的挂毯。只有在那里,他才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堆积成山的财宝。夸张的装饰并未令他感到惊讶。每一件画作或雕塑的价钱都比广场上的大部分人穷其一生赚来的钱多,就算他们把赚来的钱加到一起也是一样。

恩崔立早已见惯了类似的景象。财富总是聚集到金字塔顶的少数几个人手里——无论是靠着帕夏们的威逼,还是靠着牧师们的利诱。世道如此,恩崔立早就不感到惊讶了。他也不真正在乎,只除了……

只除了,这群牧师从他的母亲手中夺走了她最为私密的东西。然后他们就遗忘了她,把她埋在一块毫不起眼的沙地里,抛到整座城市的记忆之外。

他看了看走在他左右两侧的士兵。他知道他正踏上末路,迎来终结。

无所谓了。

他走进一座大厅,大厅的穹顶足有四十尺高,宏伟的雕花石柱排成两列,上面装饰着金色的叶片。一条亮红色的长毯铺在石柱中央,神殿的守卫站在红毯两旁,彼此间隔数尺。他们身披板甲,手中的长戟抵住地面,戟身足有身高的两倍。每一把长戟的尖端都绑有一面旗帜,上面画着大主教和他侍奉的女神——苏伦。

三十步开外,苏伦的神眷圣音,大主教因诺切克正坐在红毯的尽头。他的硬木王座经过反复抛光,上面摆放着绣有粉线和红线的白色坐垫。他身着厚重的绣金长袍,头戴价值连城的宝石王冠。尽管他的双眼明亮有神,身体结实强壮,恩崔立依然看得出他已经年过六十。他甚至在男人身上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外貌特征,却立即驱散了这个令人不适的念头。

三个牧师站在王座前方,右侧一个,左侧两个,三个人都半转过身来,打量着那个手持钱袋走向他们的男人。

他们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恩崔立身上,怀疑之情溢于言表。一时之间,他以为他的意图已经暴露了。藏在黑发之下的帽圈紧紧箍住他的额头,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想要抬起手来调整它的位置。

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摇了摇头,环视四周,重新记起自己的身份,不由暗暗自嘲。他不再是那个在肮脏街道上乱窜的杂种,不再是那个来自过去的影子了。

“我来购买恩泽。”他说。

“我们已经听虔信者格斯特克说过了。”站在往左前方的一名牧师回答。但恩崔立挥了挥手让他闭嘴。

“我来购买恩泽。”他再次说道,用目光和伸出的手指一齐对准了王座上的大主教,神眷圣音。

四名牧师彼此对视——好几个人都露出了愤怒不悦的表情。

“我们已经听说了。”大主教因诺切克回答,“所以我们将你迎进我们的家,除了牧师之外,其他人很少能踏足此地。如你所愿,和你说话的人正是大主教因诺切克。”他向那袋金子示意。“虔信者泰尔会记下你想要祝福的名字。”

“你会亲自为她祈祷吗?”恩崔立问道。

“我听说你所购买的恩泽足够我这么做。”因诺切克回答,“留下钱袋,说出名字。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吧。苏伦的神眷圣音会亲自为这个女人祈祷。”

恩崔立摇了摇头,把钱袋收回到胸前。

“还不够。”

“不够?”

“她还活着的时候,名字是莎娜莉。”恩崔立说。他顿了顿,紧盯着那个男人,在他脸上寻找恍然大悟的迹象。

因诺切克并未让他满意。就算大主教真的知道这个名字,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考虑到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再考虑到当时的情景,恩崔立不由暗暗自责。大主教很可能根本没问过那些被他带上床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如果昨天的老女人所言属实——恩崔立从心底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就算因诺切克问过她们的名字,他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人。

“她是我母亲。”恩崔立说。

牧师们一脸厌烦,明显对此不感兴趣。

“她去世了?”因诺切克问道,“我的母亲也是,我向你保证。人生就是——”

“她三十年前就死了。”恩崔立突然打断了他。因诺切克露出一抹怒容,另外三个牧师和其他几名守卫也因为他竟敢打断苏伦的神眷圣音而愤怒不已。

但恩崔立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儿——还没到我现在年纪的一半。”

“真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因诺切克说。

“我离开了很久。”恩崔立说,“莎娜莉——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男人无助地摊了摊手,望向他周围同样困惑的牧师。“我应该知道吗?”

“据说守护者神殿的牧师们认识她。”

“一位贵族?”因诺切克问道,“但我听说你去的那个墓地就在——”

“比今天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更尊贵。”恩崔立再次打断了他,“她为了生存,为了养育她唯一的孩子,干了一切她力所能及的事。这在我看来十分高尚。”

“当然。”因诺切克回答,这句话让牧师们发笑,但大主教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笑意——至少比其他牧师掩饰得好。

“就算那意味着向守护者神殿的牧师们出售肉体。”恩崔立说;他们的笑意在转瞬之间消失了,“你却不记得她,虽然你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

因诺切克没有回答

“她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他终于发话,“很可能早已离开了冥界。把恩泽留给你自己吧,无礼的孩子,听听我的善言。”

恩崔立哼了一声。“谁的恩泽?允许牧师——甚至也包括神眷圣音——窃取子民尊严的神?”他问道,“是苏伦吗?一个坐视信徒奸污饥肠辘辘的女孩儿的神?你觉得我想要那种恩泽?我还不如向罗丝祈祷,至少她从不否认她的教义有多邪恶。”

因诺切克气得浑身发抖。恩崔立两旁的守卫纷纷举起武器,走上前来。

“留下你的金子,滚出这里!”神眷圣音呵道,“它们也只能饶你不死而已。庆幸我今天心情不错吧!”

“爬上你的露台,”恩崔立反唇相讥,“看看下面,淫邪恶音,有多少人是你留下的种子?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

“赶走他!”一名站在神座前的牧师大叫,但因诺切克猛然站起身来,声音压过了所有人:“够了!

“我的耐心已经被你逼到极限了。”他继续说,“你的……”

恩崔立感到头皮一阵发痒。他环视左右,计算着步伐,也计算着其他人可能的反应。但他突然停住了——因诺切克也是,因为他身后的大门突然敞开,就好像被什么从天而降的家伙狠狠踢了一脚一样。

“等等!不好意思,打搅片刻,神眷圣音。”虔信者格斯特克踉跄着冲进房间。他拿着一顶插了羽毛的宽檐帽——贾拉索的帽子。

“我们这位朋友真是不可貌相,他的精灵盟友也一样不可貌相。”说完,男人从帽子里抽出了什么东西——一块黑布。“不可貌相。”他重复道。

对方的暗示令恩崔立目瞪口呆。他帮着杀手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因诺切克坐回座位。“你怎么敢就这么闯进来,虔信者格斯特克?”他问道。

格斯特克举起黑布,众人好奇地望向他。

恩崔立趁机跳向一侧,用那袋金子狠狠打在守卫的面甲上,将他打到在地。就在他向后仰倒的同时,杀手夺过他的长戟,调转戟身掷了出去,正中对面那个守卫的肚子,疼得他弯下了腰。恩崔立的双脚一刻不停,冲向王座。三名牧师迅速做出了反应,上前阻挡,杀手将钱袋向其中一人迎面抛去。金币和鲜血一齐飞进半空,那个牧师应声而倒——紧接着,恩崔立的光脚踏上了他的前胸,从他身上一跃而过。

他只需一步就抢到了王座前方,抬手拉开藏在头发下面的线圈,在空中一甩,用另一只手抓住线绳的另一头,将中段对准目标。因诺切克防御性地抬起双手,但恩崔立高高跳起,越过对方的防御,一个跟斗从因诺切克的肩头凌空翻了过去。他扭转身体,双臂抬过头顶,背对着大主教落回地面,线绳——绞索——紧紧套在因诺切克的脖子上。

利用前冲的惯性,恩崔立把男人从王座上拖了下来,希望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勒断他的脖子,结束这一切。

但因诺切克显然没那么容易死,动作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大主教竟然顺着杀手的惯性一齐冲向前方。等他们停下脚步,虽然还被身后的恩崔立紧紧勒住脖子,因诺切克依然活的好好的。

恩崔立担心自己要花上好一会儿功夫才能解决掉因诺切克,守卫和牧师们很可能已经赶来救援了。

然而,当他回头望去,面前的景象却益发坚定了他的决心。

就在恩崔立刚刚展开行动的那一刻,就在他扑向右侧士兵的同时,士兵身后那个怎么看都是虔信者格斯特克的男人在空中甩了甩手里椭圆形的黑布,黑布旋转拉长,半径足有好几尺。他把黑布用力拍到大厅里的一根巨型石柱上。

它不再只是一块布了;它变成了一个异次元的魔法洞口。刚一贴上石柱,洞口里面立即传出一阵骚动,外加一声怒吼。

“哼哼!”

黑暗中喷出烈焰,一头浑身通红、鼻孔冒火的野猪冲了洞口,距离最近的几名守卫急忙后退。野猪背上骑着一个毛发浓重、怒气冲冲的矮人,他冲进守卫中间,流星锤左右纷飞,把两名守卫打得横飞了出去。

大厅对面的士兵和牧师终于有了反应,想要赶来支援,却被另一个出乎意料的景象吸引了注意:虔信者格斯特克把手伸到下巴下面,一把撕掉魔法面具,露出他原本的黑色皮肤。

贾拉索将帽子抛向地面,同时摘下帽子上的羽毛扔进半空。他的双手连续翻转,从附魔护腕里召出匕首,源源不断地掷向最近处的守卫。与此同时,卓尔还不忘观察恩崔立的情况,看见杀手正跪在神眷圣音身后。大主教坐在地上,疯狂地抓着杀手和紧紧勒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转念之间,贾拉索发动了卓尔的天生魔法能力,将一团黑暗结界笼罩在那两个人身上。

守护者殿堂的士兵全副武装,精良的铠甲上鲜有破绽,贾拉索的飞刀并未给他面前的敌人造成什么伤害。意识到这点,那个士兵大吼一声,放低了长戟。

贾拉索的双手交替甩动,匕首变成了两把细剑。一把剑刚刚成型,就立即挡住了刺来的长戟。卓尔从重心不稳的士兵身边掠过,顺势跳到一旁。

他以完美的动作转过身来,反手上挑,剑锋刺进头盔的下沿,刺穿了敌人的脑壳。

倒地的士兵捂着那道致命的伤口,疯狂抽搐。贾拉索立即收剑后退,看到埃索格特正在敌阵中大肆破坏。

阿提密斯·恩崔立完全理解贾拉索的战术意图,但这个战术不适合他。

不是现在。

他想看到因诺切克的脸。

他站起身来,拉着大主教退出了黑暗结界。就在他离开黑暗结界的那一刻,杀手看见虔信者泰尔紧跟了上来,挥舞着双手对他施展法术。恩崔立对牧师的神术十分熟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因此,当一阵强制性的魔法能量席卷过他全身的时候,他并未感到丝毫意外。这个法术可以把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恩崔立的确感到自己的手臂变得僵硬,身体变得不听使唤。

他在脑海中描绘出莎娜莉的脸,描绘出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然后想象面前的男人压在她身上,像野兽一般——并且也把她当成野兽——发泄时的场景。

他用力合拢手臂,因诺切克发出悲惨的哀嚎。

另外三名牧师和两个守卫跑了过来,他们身后跟着……一只大鸟?

哼哼重重踏地,蹄子下绽开一圈火焰。士兵们急忙躲闪,却被埃索格特趁虚而入,打得四散奔逃。矮人用他粗壮的双腿加紧坐骑,控制着野猪转向第二群人,重复了相同的策略。

但这一群士兵明显经过训练。他们放低长戟,承受住烈焰的冲击。埃索格特成功把其中一人逼退,却被另一人刺中了胸甲的边缝上缘。戟尖刺穿内衬,刺进矮人的腋窝。埃索格特被迫仰身退后,哼哼直接从他胯下冲了出去。

他摔倒在地,压折了长戟的枪杆。矮人弯曲腰身,绷紧肌肉,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迎向重新攻来的敌人。埃索格特只能寄望于枪杆已经折裂的事实——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士兵以流畅的动作拔出长剑,同时摘下背后的盾牌,全力冲来,仿佛想要将矮人直接撞翻。

第二名士兵也扔下长戟,拿出长剑和盾牌,从另一个方向上对矮人发起攻击。

鲜血流下身侧,埃索格特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抬起右臂。

兵刃相接时的撞击在房间的另一端久久回响,两名士兵已经和卓尔交上了手,另外还有两个正赶过来的援兵。贾拉索俯身打了几个滚,利用防具轻便且身体灵活的优势躲开了向他扑来的敌人,但他始终居于守势,无法给四个武技高超的对手造成任何真正的威胁。他的长剑不断刺向四面八方,看似随意,却总能挡住或逼退对手的攻击。

背后的大厅里传来阵阵叫喊,守卫们显然注意到了那里的骚乱。

卓尔也是。他又打了一个滚,确保大厅之外的增援能看见这里的混战场面,也能清楚地看见他——一个卓尔。他想要吸引他们的注意,以免他们发现藏在门轴上方的陷阱。

第一个守卫踏进门廊的那一刻,红龙的吐息喷涌而出,炽烈的火焰令整座建筑都随之摇撼。打头的士兵设法避开了大部分龙息,却还是变成了火人,胡乱挥舞着双手冲进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十多个士兵则没有这么幸运——贾拉索特意让银雕像的龙嘴对准了后方——他们也无法顶冒着猛烈爆发的烈火冲进大厅。

火焰持续了好几拍心跳的时间,吞噬了尖叫哀嚎的士兵,断绝了增援的希望,点燃了挂毯、长凳、地板和木梁。

贾拉索周围的四名守卫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只分心了不过两秒,但一秒对贾拉索而言就足够了。

卓尔一跃而起,双脚稳稳落地,退回到四名守卫中间。一把长剑向左挥出,狠狠砍上一名士兵持剑的手臂,令他不由松开了武器;另一把长剑向右突刺,穿过铠甲的接缝刺中了第二名士兵的身侧。

贾拉索跳向左侧,双脚踏上一名守卫的前胸,将他踢倒在地。他借力后退,同时转向右方,从第四名守卫的长剑上方凌空跃过,同时扭转身体,几乎坐在了对手的肩膀上。贾拉索放低染血的双刃,将它们在男人项前交叉,然后向两侧猛力一挥。接着他一个后空翻跳下敌人肩头,优雅落地,转身跑开了。

守卫捂住脖子,跪倒在地。

“为了苏伦!”士兵高喊,满自以为已经胜券在握。

在这声叫喊的掩护下,埃索格特启动了右手武器上的魔法,爆裂油膏从锤头的尖刺上渗了出来。矮人猛然转身,流星锤砸向士兵的盾牌。他的右手已经近乎瘫痪,这一击上并没有多大力道,但就在锤头接触到盾牌的那一刻,油膏爆裂开来,炸碎了盾牌和持盾的手臂,把那男人掀翻在地。

埃索格特潜身左移,第二把流星锤横扫而过。这把流星锤上的附魔可以算得上是所有伟大战士内心深处的梦魇:用魔法仿制的锈蚀怪粘液。流星锤打在盾牌上,一开始并没能让矮人的对手退缩:他持盾撞向矮人,长剑狠狠砍向矮人的肩膀。

矮人痛呼一声,左手疯狂挥舞,飞旋的流星锤不断撞上盾牌。在矮人猛烈的攻势之下,士兵不得不暂时后退。

但他似乎并不畏惧,甚至还露出讥讽的表情。浑身是血的矮人转过身来,和他正面相对。士兵发起冲锋,矮人左转躲避,同时挥出右手,流星锤无力地打在盾牌上。

其实这根本是多此一举——盾牌已经生锈了,轻轻一碰就让它炸裂开来,红色的粉末四散飞溅,喷得两人浑身都是。

守卫惊讶地停下了动作,埃索格特怒吼一声,加快速度转了整整一圈,左臂挥出反手一击。没有了盾牌,士兵只能扭身躲闪。

埃索格特一跃而起,左脚先牢牢踩住地面,右脚再以完美的平衡跟上一步,蛮横却有效地止住了旋转的惯性。他左脚踏上一步,两手挥起流星锤,转身半圈,狠狠击中了守卫的后背。男人踉踉跄跄地扑向前方。

埃索格特紧跟上前;随着他的每一步,矮人都逆时针挥动左臂,锤头不断打在男人的背上,打得他不由自主跑了起来。矮人紧追不舍,手上也一刻不停,好像在用流星锤为他指引方向一样。

引着他一头撞在石柱上。

守卫滑向地面,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石柱。他甚至没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

埃索格特又给了他一锤。没有原因,只是因为矮人想要这么干。

恩崔立一边起身,一边拖着因诺切克左右拉扯。他想要勒断男人的脖子,却找不到支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杀手不情愿地松开大主教,将他推向距离最近的牧师,然后全速冲到二人后方,用肩膀顶开了另一个牧师。他转身向右冲刺,希望能躲过另一个人刺来的匕首。

他几乎失败了——但突然之间,贾拉索的戴翠玛鸟狠狠啄中了那个男人,撞得他向前飞了出去,对他又踢又踩。恩崔立趁机跑过大鸟身边。

杀手继续前冲,赤裸的双脚踩在地砖上。士兵从左右两侧向他靠拢,他停下脚步,调转方向,然后一个猛冲突破了他们的包围,从一把翻到的椅子上方滚了过去。他站起身来,三个士兵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贾拉索爆发出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打得敌人节节败退;房间之外炸开一团烈焰,浓烟涌进大门。但他知道这帮不了他。

他必须猜出贾拉索的计划,必须像他的卓尔同伴一样思考。

他扑向挂在石柱上的次元洞。

就在长戟刺向他身后的同时,恩崔立扑进洞口,消失不见了。

他撞到一个正在呻吟蠕动的人,于是迎面给了那人一拳,把他打到在地。恩崔立四处摸索,摸到了一把剑柄。

杀了他们!热切的呼唤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

恩崔立不打算让长剑失望。

三名士兵在洞口面前犹豫不决。恩崔立跳了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把血红色的长剑,另一只手里是一把镶满珠宝的匕首。他挥起查戎之爪,向右前方离他最近的长戟当头劈下,压低戟身,在落地的同时又将长剑转到长戟下方。他迅速向前迈出两步,手臂后伸,勾住对方的长杆武器往旁边一挥,用它挡住了另一个人刺来的长剑。

与此同时,杀手用匕首作出一连串反手格挡,把左侧的长剑荡到身后。他向这名持剑的敌人转过身来,抬高左臂——也挑高了对方的长剑,查戎之爪趁机突刺,正中敌人的前胸。男人踉跄后退,恩崔立重新收回匕首,身体向后仰倒,从下方躲过一把横扫而至的长戟。他顺势跌坐在地,动作却一刻不停,用宝石匕首刺中了戟兵的膝盖。在男人的哀嚎声中,恩崔立继续转向,拔起匕首并挥出查戎之爪。长剑砍断了戟兵的腿,男人摔向地面。利用男人的掩护,恩崔立向后一跃,重新站了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这么谨慎——第三个人已经转身逃跑了。

恩崔立正要追赶,却突然停下脚步。房间的另一头,三个牧师护送着神眷圣音退向一道后门。

“不!”恩崔立大叫着冲了过去,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赶到大主教的身边,阻止他逃跑。在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之后,在重新记起有关莎娜莉的痛苦回忆之后,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跑在最前面的虔信者泰尔已经推开了后门;恩崔立只能采取他唯一能够采取的行动:把长剑扔了出去。

“哈,真是头好猪。”埃索格特对哼哼说道。失血令他近乎昏厥,他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野猪身上,命令野猪冲回到次元洞里。靠近黑漆漆的洞口时,矮人看到有个男人正从洞里爬了出来。

虔信者格斯特克可怜兮兮地望向他。

埃索格特一拳把他揍晕了过去。格斯特克挂在洞口的边缘,手臂无力下垂,指尖正好擦过地面。

矮人一声令下,哼哼立即跳回了洞里。

埃索格特对贾拉索敬了个礼,但卓尔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矮人一屁股坐在洞口,抓住格斯特克的后颈,带着他一齐翻回到了次元洞里。

虔信者泰尔用余光捕捉到了破空而至的长剑。他惊呼一声,连忙后退,撞在其他牧师的身上,还没从窒息中恢复过来的神眷圣音也被他撞得倒在墙边。血红色的长剑从泰尔身边飞过,钉进门板,狠狠合上了门,插在门上的剑锋仍在不住颤抖。

“带他出去!”泰尔对其他两个人吩咐道,自己则转向恩崔立,“我来对付这个人。”

牧师怒吼一声,把查戎之爪从门板上拔了起来。

虔信者泰尔眼中的世界似乎突然放慢了。

他踉踉跄跄地从门口退开,另一名牧师——虔信者普莱米——重新打开了门。他看见恩崔立依然位于三十尺开外;看见他把剩下的武器换了个手;看见他左脚踏地,高高跳起。

恩崔立扭转腰胯,侧对着门扉。他远远挥出左臂,右肩顶向前方,手臂高抬,以可怕的力度掷出匕首。

泰尔几乎无法看清他的动作,也无法看清那道银光,但他知道恩崔立的匕首瞄准了谁。他想要高声示警,却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声,只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恩崔立拉长的叫喊:“莎娜莉!”

好像某个看不见法师打了个响指,时间的流逝恢复了正常。银光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虔信者泰尔转过身,看见苏伦的神眷圣音,守护者殿堂的大主教,双手挡在身前,浑身发抖,满脸痛苦。一把镶满珠宝的匕首扎在他胸前,深及没柄。

然后,泰尔看见了……白光。炽热的白光,仿佛他的感官终于意识到了那种烧遍全身、触及灵魂的剧痛。他再次尖叫,却叫不出声来。他嘴唇翻卷,露出牙龈;这样还不算,他的嘴唇就好像融化了一样。内心深处,泰尔知道他应该松开那把邪恶的长剑。但他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思维早已脱离了躯壳。疼痛支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成千上万根钢针的蛰刺,成千上万次灼痛的嗫咬。一团烈火在他灵魂深处炽烈燃烧,就像走廊对面炸开的火焰。

他摔倒在地,却没能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躺在那儿,浑身颤抖,在查戎之爪的吞噬下,他的皮肤开始冒烟开裂,变成一块块焦炭。

他的投掷——两次都是——纯属出于内心深处的直觉,阿提密斯·恩崔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只能看见莎娜莉,看见她在尘埃中等死的脆弱身影。他只能感觉到愤怒,感觉到那股因为邪恶的牧师们将要逃出生天而炽烈燃烧的熊熊怒火。

当他的匕首刺进大主教因诺切克的心脏时,咒语打破了。他仍在跑向那四个牧师,一股愤怒的快意涌过全身。

他放慢步伐,余光看到人影闪动。接着,剩下的两个牧师扔下因诺切克夺门而逃,贾拉索的戴翠玛鸟在后面紧追不舍。更多士兵从远处的大厅里赶来支援,看到戴翠玛鸟的出现,他们顿时战意全失,纷纷调转了方向。

恩崔立冲过去关上了门。他瞥了一眼已经难逃一死的泰尔,却没把更多精力浪费在他身上。杀手走到大主教面前。

“你知道自己毁了多少条人命吗?”他问道。

因诺切克浑身颤抖,张口结舌,圆睁的双眼中满含恐惧。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对,”恩崔立说,“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抢走农民的钱,夺取少女的纯真。你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多恶心。你知道,所以你才害怕。”他伸手抓住匕首。因诺切克僵住了。

恩崔立本想用匕首的魔法摧毁男人的灵魂,但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听说苏伦是个善良的神。”他说,“和你这种败类不会有任何关系。你是个伪信者,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男人眼珠上翻,瘫倒在地。

“这种死法更适合他。”贾拉索说。直到此时此刻,恩崔立才意识到卓尔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贾拉索用目光示意恩崔立望向虔信者泰尔的残骸:牧师仰面躺在地上,疯狂抽搐。他的长袍上冒出缕缕青烟,整张脸都血肉模糊。

恩崔立怒吼一声,狠狠踩上男人的小臂,踩碎了他烧焦的肌肉和骨头。查戎之爪飞进半空,被恩崔立轻而易举地接住了。

他望向贾拉索,看见卓尔正把次元洞收回到他的大帽子里。

神殿剧烈摇晃,房间的另一头爆出一团烈焰。

“来。”贾拉索说道,戴上了他的魔法面具,“我们必须走了。”

恩崔立回头看了一眼靠坐在墙边的大主教。他胸前浸满鲜血,双眼翻白。

他的思绪最后一次飘向莎娜莉。他花了点儿时间回想着他痛苦不堪的生命之旅。这段肮脏而漫长的旅程最终将他带回到了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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