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与龙共枕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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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哈,你只管让我一直有酒喝就好。”埃索格特放声大叫。

他举起溢满泡沫的酒杯,一口咽下杯中的麦酒——至少是其中还没被洒到他那黑色须辫上的部分。他将酒杯扔回桌面,用衣袖在混乱不堪的胡子上擦了一把,却只是擦下了一点泡沫而已。

贾拉索正要动手把下一杯麦酒滑过桌面。“我知道他们是奈里特的人。”他说,正好在埃索格特够不到的地方握住了酒杯,“否则就是奈里特在海里奥加巴鲁斯的敌人。”

“胡诌八扯。他的敌人都会在一天之内死绝。”矮人大吼着,夸张地眨了眨眼。

贾拉索放手让酒杯滑过剩下的路程。麦酒一路掠过桌面,飞进半空,翻进矮人大张的嘴里。

哇哈哈!”埃索格特一边狂笑,一边将酒杯重重拍回到桌上,打了个洪亮的酒嗝,再次抬起手来抹了抹嘴。收回手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袖口已经湿透了,于是又凑上去从织物中吮吸起来。

贾拉索摇了摇头,望向一排排空空如也的酒杯——酒馆的桌子本不算小,它们却足足占据了大半个桌面——对吧台后面注视着他的侍女点头示意。当然,他知道只有灌醉了埃索格特,才能让矮人变得滔滔不绝,但他绝没料到灌醉矮人的代价竟如此高昂。

“我是不是还该再叫一些?”他问道,这荒谬的问题令矮人咆哮起来。

贾拉索轻笑一声,举起一只张开的手掌,示意侍女再来五大杯麦酒。看到女孩点头,他向她举杯致敬——在埃索格特消灭十多杯麦酒的同时,这杯葡萄酒是卓尔享用的唯一一杯饮料。

“所以说就是奈里特了,目标则是阿提密斯·恩崔立。”贾拉索评论道。

“我可没说是奈里特。”埃索格特纠正,又打了个酒嗝。

“那就是刺客要塞内部的敌人?”

“我可没说不是奈里特。”埃索格特打了个更响的嗝。

就在此时,侍女将一只只装满的酒杯摆上桌来。贾拉索暂时停下交谈,露出一个令人放松的微笑。清空托盘之后,她又开始收拾空杯子。卓尔将两枚闪闪发亮的金币扔到空杯旁边的托盘上,换来一个灿烂的笑容。

“说吧。”女孩刚一离开,他就对矮人说道。矮人像抓着人质一样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杯。

“恩崔立有个任务,去杀一名商人。”埃索格特说,停下来盯着面前的杯子。贾拉索又滑过去一杯麦酒,这次埃索格特可没浪费时间打量它。

“奈里特认为恩崔立私吞了任务所得的赃款?”贾拉索推测,“他没理由这么做啊。我们在瓦萨赢来的赏金还绰绰有余,何况阿提密斯·恩崔立还是一名教团骑士,不会为了金钱操心。”

哇哈哈,教团骑士!”矮人大叫。

“好吧,见习骑士。”

哇哈哈!

“他没理由扣下杀死商人的战利品。”

“我听说商人根本就没死。”埃索格特回答,示意卓尔再来一杯。贾拉索将一杯麦酒推进他张开的手掌,但矮人并未直接把酒倒进嘴里。“至少在奈里特找到他之前还活着。你的朋友似乎是完全找错了目标。”

“他杀错了人?”

“他杀了奈里特派去监视他完成任务的两名手下。”埃索格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打了个洪亮的饱嗝。

贾拉索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思索着对方的话。你都干了些什么,阿提密斯?他暗忖,却并未说出声来。作为海里奥加巴鲁斯或任何其他城市的街道间有史以来的最为杰出的专职杀手,他的同伴显然绝不会犯下如此大错。

因此,恩崔立并未犯错。那是一项声明。对什么的声明?独立的声明?愚蠢的声明?

“告诉我,埃索格特,”贾拉索平静地低声问道,“押在恩崔立头上的赏金是否足够让你拔出背后的流星锤呢?”

哇哈哈!”矮人大笑。

“那是你没有前往瓦萨,转回海里奥加巴鲁斯的原因吗?”

“原因是冬天快来了,你这白痴。我可不想顶着瓦萨的暴雪旅行。夏天干活冬天喝酒——这是矮人的成功之道。”

“但如果你能在海里奥加巴鲁斯找到轻松的活计……”贾拉索调侃道,“或许是意外飞来的一笔横财。”

“用你家恩崔立的脑袋来换?哇哈哈!那钱还没你在这儿给我花的酒钱多。”

贾拉索将另一杯酒推给矮人,困惑地蹙起眉头。“奈里特低估了——”

“他可不满怀敬意地给你那朋友标上个体面的价码。”矮人解释道,“他知道,仅仅为了赢取声望,就会有很多人跑来追杀恩崔立。干掉个骑士英雄?你那蠢帽子上插着的玩意儿如今总算是有个伴儿啦![1]

“或许是对新手而言。”卓尔推测道。

“也可能是为了侮辱他。谁知道呢。”

“不过,当奈里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损失太多新兵的时候,他就会重新考虑那份酬金的。”

“我深表赞同,假如我明白你究竟说了个什么鬼话。”埃索格特说,“什么-金?”

“赏钱。”贾拉索解释道,“试图杀害恩崔立的人尽数死光后,奈里特将会看清这名敌人的真实面目,开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或者他会亲自杀了你的朋友——当然,我没说这事儿是奈里特干的,对吧?”

“对,当然没有。”

埃索格特大笑一声,打个酒嗝,再次饮下满满一杯。

“如果赏金提高,埃索格特会禁不住尝试吗?”

“我从来都不尝试,黑皮。我要么出手,要么不出手。”

“那你会‘出手’吗?如果价码合适的话?”

“合适的话你自己也会出手。”

贾拉索刚要作出尖刻的回答,却发现自己无法真心反对这句话。然而,那赏金必然将高至天价。

“我喜欢你的朋友。”埃索格特承认,“九渊魔狱在下,你俩我都挺喜欢。”

“但你更喜欢金子。”

埃索格特在面前高高举起另一只酒杯,向卓尔致意。“我喜欢的是金子能买到的东西。金子能让我活下去。能让我再活个十天,或是再活个三百来年。不管咋样,在我看来,喝酒吃肉的机会越多,生活就滋润。滋润的生活是唯一要紧的事,黑皮,这点你可别怀疑。”

贾拉索难以反驳对方的观念。他再次向侍女招手示意,让她不断供应麦酒,然后摸出几枚金币扔在桌上。

“我也喜欢你,好矮人。”他边说边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因此,我必须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无论奈里特开出什么价码——啊对,我知道,如果开价的真的是奈里特的话,”看到埃索格特意欲插话,他急忙添道,“无论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头颅能换来多少赏金,都绝不值得你费力尝试。”

哇哈哈!

“想想你将少喝的那几年酒吧。它们可以成为你的人生向导。”贾拉索眨了眨眼,浅鞠一躬,迈步离开了。女孩正端着另一只盛满麦酒的托盘向他走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贾拉索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回以一个期许的微笑。

的确,他不难理解埃索格特为什么会在天气变冷之后离开瓦萨。他自己也想去一个更加友好的城市度过严冬。

可惜阿提密斯·恩崔立已经让那份友好不复存在了。

贾拉索离开了酒馆。雨停了,寒冷的北风刮开了厚重的云层,天顶的夜空里露出最初几颗黯淡的星辰。秋雨所留下的积水汇成丝丝凉意,烟雾如幽灵般缱绻升腾,迅速融进夜色之中。贾拉索稍停片刻,望向林荫大道的两端,思索着是否又有刺客潜藏在这些灰色的迷雾后方。

“你都干了些什么,阿提密斯?”他轻声询问,系上项间的斗篷,向家中走去。但他几乎立即就调转了方向;身边的种种变故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抵达城墙环路的时候,暮光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城市。悬在西侧天际的云朵盖住了最后几道苍白的阳光,带了比往日更早降临、也更加深邃的黑暗。几家店铺因此而点起了蜡烛。尽管天色已晚,他们还没到关门打烊的时候。

伊娜扎拉的金币也是如此,一支多叉的枝状烛台在大窗中投下跳跃的影子。烛台周围,水晶在明暗不定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随着门上的小铃铛一阵脆响,贾拉索走进店门。

店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名中年女子和一对年轻情侣在橱窗前漫步,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对面的柜台后方。

贾拉索开心地看到那个中年妇女被他吓得脸色煞白;更加美妙的是,那个女孩儿也向旁边跨出一步,贴到男伴身边。她急切地抓住抓住男人的手臂,打断了他的购物。

男人的下巴掉了下来,浑身僵硬。然后他挺起胸膛,迅速环视四周,带着同伴向出口走去,从贾拉索身边经过。卓尔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帽檐,却令站在靠近他这一侧的女孩儿发出一声轻呼。她益发贴紧了自己的保护者。

“我可喜欢人肉的滋味了。”两人经过时,贾拉索低声说道。女孩儿再次轻呼一声,她勇敢的朋友更是加快步伐冲向门口。

贾拉索甚至没有费事回头目送他们离开;尖锐的铃声已经足够他享受一二了。

卓尔将注意力转向店中的另外两人。他不认识的那个中年女子正紧盯着他——或许略有些害怕,但好奇心似乎压过了恐惧之情。

贾拉索向她俯身鞠躬。直起身体时,他即兴表演了一个简单的戏法,一朵紫色的艾薇朵随之出现在他手中——这种盛开于夏末的花朵是血石之地上不可多得的美景。

他递出鲜花,但她并未接过它。相反,女人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贾拉索的手指快速闪动,花朵消失了。他对她耸了耸肩膀。

而她只是紧盯着他,目光上下游移,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贾拉索走向旁边的橱柜,假装观赏那里的几件金饰。他既没有望向那名女子,也没有望向柜台后方的店主,但他始终在暗中注意着他们。终于,他听见门口的铃铛一声脆响;他转头观望,和那名兴致盎然的女人对视了最后一眼。她走出店门,嘴角的浅笑暴露了她内心的想法。

“那是洋瑟尔·萨马冈的妻子。他是海里奥加巴鲁斯的典狱长,也是男爵狄米安·睿的密友。”店门刚在离开的女人身后关上,伊娜扎拉就立即发话,“做她的入幕之宾可要十分小心。”

“我看她似乎相当无趣。”贾拉索回答,从始至终没有从指间沉甸甸的珍贵金属项链上抬起目光。

“大多数人类都是如此。”伊娜扎拉说道,“我猜这是因为他们时常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对未来的恐惧局限了他们的视野,令他们无法放弃警惕。”

“不过,按照你的逻辑,卓尔做情人显然要好得多。”

“龙则更好。”伊娜扎拉迅速回答,贾拉索可不敢对此质疑。他微微一笑,抬了抬他的帽子。

“但和龙发生关系似乎也不能满足贾拉索的胃口。”伊娜扎拉继续说道。

贾拉索思忖着她的话,打量着出现在她秀美面容上的某种不以为然的神情。她在胸前抱起双臂——在他看来,伊娜扎拉很少采用这种姿势。

“你以为我并不满意?”卓尔问道;他知道自己装得太过无辜了。

“我确信你心有旁骛。”

“就我是否满意的问题,应该分情况进行讨论。”贾拉索说,觉得他应该明智地满足巨龙自负的情绪,“从许多方面来说,我都十分满足——实际上,我非常开心。但在其他方面就不尽如此了。”

“你为了寻求刺激而活。”伊娜扎拉回答,“只要道路平直顺畅,你就不会满足,永远也不知飨足。”

贾拉索思忖片刻,笑容变得益发灿烂。“而你则会享受着买卖饰品盈利的快乐度过余生。”他讥讽道。

“谁说它们是我买来的?”伊娜扎拉毫不犹豫地回答。

贾拉索点了点帽檐,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个微笑。他可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嘲讽巨龙的机会。

“你满足吗,伊娜扎拉?”

“我找到了值得享受的生活,因此是的。”

“但这只是因为你在用国王盖洛斯和他朋友们的短暂生命衡量你的生活——你畏惧他们。这不是你的生活,不是你的存在方式。这只是暂时的处境,伊娜扎拉和塔蜜珂拉可以尽可以离开这一阶段,迈向她们的下一个目标。”

“也可能我们龙族不像卓尔那么焦虑浮躁。”巨龙回答,“或许正是种种琐事——这两天找个卓尔情人,过两天打捞一条沉没的商船——才令我感到满足吧。”

“我是否应该感到侮辱?”

“总比被毁灭来得好。”

贾拉索再次停顿下来,试图从他这个最为神秘的对手身上读出某些线索。他无法确切说出伊娜扎拉的玩笑何时会转为威胁——在涉及到一条巨龙的情况下,那绝不是他想要陷入的境地。

“除了我们的……关系之外,或许我所带来的刺激才是最令你着迷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有些犹豫地猜测道。说完,他尽其所能露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那模样看上去就像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淘气男孩。

但伊娜扎拉没有笑。她绷紧下颌,双眼直视前方,目光刺穿了他的身体。

“这么严肃啊。”他说道。

“暴雨将至。”

贾拉索摆出一副清白无害的姿态,一脸无辜地张开双臂站在原地。

“你在巫王城堡的试炼中活了下来。”伊娜扎拉解释道,“仅仅是存活,并不符合贾拉索的本性。不,你从每段经历中谋求利益,就像你在赫米尼寇的高塔中所作的那样。”

“我保住了我的性命——死里逃生。”

“保住了性命,以及……?”

“一直都说谜语的话,我们永远也不会找到答案的,我的女士。”

“你以为你在征异的建筑里获得了优势。”巨龙说道,“你发现了魔法,或许还发现了盟友,而现在,你想要将它们变成你的个人利益。”

贾拉索开始摇头,但伊娜扎拉并未轻易就此罢休。

“在这个国家里,盖洛斯统治着原野和土地,提莫申科盘踞在街道和阴影之间。在达马拉当前的权力结构之中谋求地位——成为教团见习骑士,然后攀至骑士阶层——是一回事,但在权力结构之外谋求地位,攀爬你自己架设的权力之梯,则会招致非同小可的灾难。”

“除非我的盟友比潜在的敌人更为强大。”贾拉索说。

“但他们并不比你的敌人更强大。”巨龙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期望自己能够与他们并驾齐驱,甚至是凌驾于他们上,但你对他们存在着最为根本的误解。相信我,从某种层面来说,这种误解对我和我的妹妹来说并不存在。风暴来临之前,我们姐妹二人曾见过征异。如今的人们无不唾弃征异的恶名,但在某一段短暂的时光中,征异也享受过崇高的赞誉;即便是在那段短暂时光过去之后,他的力量也强大到足以摧毁任何胆敢公开反对他的人。他找到了我们,带来的不是威胁,而是巨大的诱惑。”

“他向你们提出化身不朽的方法。”贾拉索说,“龙巫妖。”

“黑龙厄舒拉并不是征异的唯一目标。”巨龙确认道,“因为巫王的馈赠,一百只龙巫妖将会相继诞生。在一个月之后,又或许是在百年、千年之后。他们就在那里,他们不朽的灵魂在造物之书中的命匣里耐心等待着。”

“伊娜扎拉又如何呢?”

“在征异看来已经无人可挡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塔蜜珂拉也是。”

她就此住口,狠狠瞪视着他,贾拉索暗自说出了接下来的合理结论:当征异以无人能够匹敌的全盛之姿统御血石大地的时候,就连他也无法诱惑巨龙姐妹,既然如此,贾拉索现在又怎能做到这点呢?

“在宁静的冬日里,我们姐妹应该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伊娜扎拉说道,“也不再需要恩崔立的服务了。如果你想离开海里奥加巴鲁斯——或许是安享月海的温和气候,平复近日冒险的疲劳——那就带着我们的祝福动身吧。”

贾拉索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灿烂微笑。

“若是形势所需,你们独特的技艺尚有用武之地,而你们两个还留在海里奥加巴鲁斯的话,我们会找到你们的。”巨龙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明白无误地告诉卓尔她根本没想这么做。他被解雇了。

不仅如此,伊娜扎拉和塔蜜珂拉正在从他身边逃开,和他保持距离。

“要小心,伊娜扎拉。”贾拉索大着胆子警告道,“阿提密斯·恩崔立和我在北地发现了不少东西。”

一时之间,伊娜扎拉眯起双眼。贾拉索担心她会恢复巨龙的原型,向他发动攻击。然而,那道充满威胁的目光转瞬即逝,她平静地回答:“你们的发现毫无疑问已经足以吸引旁人注意了。”

这话令贾拉索不由迟疑。

“吸引谁的注意?”他询问,“你的?”

“你北上之前就已经吸引了我,显然。”

贾拉索思忖着这句话。他能看出来,她心中天人交战、饱受煎熬,心底依然怀有对他的渴望。她差点就已经将他抛诸脑后了。

“啊,我们可能会南下呢。”他说,“我从小在幽暗地域长大,受不了刺骨的寒冬。”

“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我想,我,特别是还有阿提密斯,最好还是告诉盖洛斯陛下我们会离开。”卓尔推测,“不过,我可不愿前往北方的血石村。那地方已经寒风呼啸了。但既然我将辞别看作我们的义务,我还是应该传话给他,而且我不希望把这项任务交给城里的卫兵。”

“不,当然不会。”巨龙赞同道,她近乎讥讽的语气告诉卓尔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小把戏。

“或许盖洛斯有什么朋友就在城里……”卓尔说道。

伊娜扎拉踌躇不定,和卓尔四目相交。她面露微笑,又皱了皱眉毛,然后缓缓点头。很显然,这,就是卓尔所能期望得到的最后一个帮助。看着她的神情,他回想起她不久前驱逐他的话语。此时她已经下定决心。

“我听说有人在海里奥加巴鲁斯附近见到了大长老凯恩。”她说。

“据我所知,他是个特立独行的著名人物。”

“是个穿着破旧脏袍子的流浪汉。”伊娜扎拉纠正道,“也是血石之地最为危险的角色。”

“阿提密斯·恩崔立还在血石之地呢。”

“血石之地全境最为危险的角色。”巨龙重申,贾拉索无法轻易忽视她确定的语气。

“好吧,大长老凯恩。”他说,“我相信他会帮我传话的。”

“他不会让盖洛斯陛下失望的。”伊娜扎拉赞同的同时也警告道,“从不。”

一时之间,贾拉索不住点头。“或许他也会对有关盖洛斯已故侄女的某些信息感兴趣的。”黑暗精灵站起身来,向巨龙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对她刚刚提供的消息,他尽力表现出一幅感激的模样,更竭尽全力藏起他大失所望的真实感想。

他刚要转身离开,巨龙却在他身后发话了,他不由停下了脚步。“你织起重重罗网。这就是你的存在方式,毫无疑问,是你从魔索布莱的早年生涯中得来的经验。你和奈里特或提莫申科之流勾心斗角,在阴谋的游戏里稳操胜券。但认真听我说,贾拉索。盖洛斯国王和他的朋友们在笔直的大道上奋力前行,并未费心摆弄繁复纠缠的阴谋之线。你织起的罗网永远也无法令凯恩放慢他前进的步伐。”

回到街上后,贾拉索的脚步中很快又重拾活力。他去找伊娜扎拉,本是为了将她们姊妹二人都招募进他的计划之中,但现在他显然不得不调整思路,改变他针对瓦萨的下一个目标。没有巨龙的帮助,他的立场顿时变得岌岌可危——特别是他又想起了阿提密斯·恩崔立惹下的麻烦。

出于谨慎,或许他的确应该稍事停歇了,甚至就像伊娜扎拉随口建议的那样享受一段假期——远离此地,重新评估他在不断增长的困难面前所拥有的机会。

只有在嘲笑自己的时候,贾拉索才笑得最为畅快。

“谨慎。”他说,在舌尖体味着这个词汇,仿佛它不止两个字,而是由十个字组成。然后,他说出了一个他理解中含义相同的词:“无聊。”

贾拉索全身的每一分理智都在叫嚣着让他听从伊娜扎拉的建议,让他脱离血石之地越来越错综复杂的阴谋之网。的确,贾拉索意识到,当前的局势对他不利,阴影在每一处角落中悄然聚集。智者也许会及时止损——或是保存自己既得的利益——逃至更加安全的地方。贾拉索猜测,对这些“智者”而言,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死亡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供考虑的选项。

毫无疑问,危险的大潮正高涨而来。一旦在一场萨瓦棋局中落入下风,明智的棋手会牺牲棋子或是缴械投降。

但贾拉索决不流于平庸。他的出牌方式大胆古怪,甚至堪称愚蠢。这种时候,他会投下更多赌注

“‘让机运骰扭转棋盘’。”他说道,引用了一句从混乱中总结而来的卓尔谚语。当危险的现实不断迫近,罗丝的意志也随之而来。此时此刻,唯一的目标不过是改变现实而已。

他走下城墙环路,依照他的命令,附魔长靴的鞋跟在石子路面上发出洪亮的脆响。

贾拉索与龙共枕。

“难道你是用脚趾头倒挂在天花板上的?”埃索格特闷哼一声,“你这疯子。[2]

“难道不该让他们知道?”卓尔无辜地回答。

“不该让他们知道埃索格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你觉得谍韵真的对肯森和陪他前往城堡的矮人朋友一无所知?”

埃索格特抿紧双唇,好像缩进了椅子里。他将一杯麦酒灌进肚子,以缓解他不断攀升的恐惧。

“你对敌人的看法就这么天真?”贾拉索逼问。

“他们不是我的敌人。我没干过任何威胁统治的事儿。也没人让我这么干。”

熟悉的话语令贾拉索莞尔一笑。尽管遣词造句充满矮人的特质,所说的内容却和恩崔立的观点相差无几。

“算总账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卓尔警告道,“盖洛斯的侄女爱莱莉死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怎么会死。”

“细节对盖洛斯的朋友来说无关紧要。”

“如果我干了你让我干的那种事,奈里特的朋友们也不会过问细节。”

“我猜恰恰相反。”贾拉索说,“考虑到爱莱莉的复杂情况,盖洛斯会放缓对奈里特的打击。你这是在帮他。”

埃索格特哼了一声,几滴麦酒从他毛茸茸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我的矮个子朋友,你之所以能发展壮大,靠的是远离你那些织网的朋友们布下的罗网。”

“你究竟在胡扯些什么?”

“你是他们的一部分,却又置身于他们之外。”贾拉索解释道,“你为刺客要塞效力,却不与他们一同策划阴谋。从你的过往经历里,你无法为盖洛斯的王庭提供任何答案,否则你早已被叫去接受审讯了。”

“但现在他们会来审讯我了?”

“没错。和我一样,你也行走在竖起的硬币边缘。而眼下,硬币的正反两面却准备开战了。战火打响的时候,你我的处境会变得多么局促?我想,会局促到无从立足。如果不得不选择其中一面,我们又该选择哪一面呢?”

“要是你把奈里特当成反面的话,你那朋友已经选了正面啦。”矮人提醒道。

“这和阿提密斯·恩崔立无关。”卓尔回答,“这事关贾拉索,还有埃索格特。”他将另一杯酒推向埃索格特的方向。和往常一样,麦酒一路滑进了矮人手中,被他端起来倒进嘴里。

贾拉索继续说道:“在我的故乡魔索布莱,有这样一句俗语:Pey ne nil ne-ne uraili。”

“这就是我觉得你搞笑的地方。除了你的说话方式之外……”

“‘一切束缚在真相面前都不复存在。’”卓尔译道,“如今,忧虑的枷锁束缚着你,我的朋友。摆脱它们吧。”

“他不会喜欢那真相的。”

“但他却足够明智,不会因此而怪罪信使。”

埃索格特深吸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麦酒。他将双手重重拍在桌沿上,站起身来。“他付钱。”他指了指贾拉索,对向他走来的侍女说道。

‘一切束缚在真相面前都不复存在。’”埃索格特动身去寻找凯恩的时候,贾拉索低声说道。他对这句卓尔谚语的翻译固然精准,却并不全面:话中的束缚所指的不是忧虑的枷锁,而是血肉的局限。

让他知道你来了。埃索格特不断暗自提醒自己。令一名武僧大师感到意外可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他在旅馆的墙壁前方架起一条破破烂烂的木梯,梯脚抵住屋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睡在旅馆里面,”他边爬边嘀咕着,“所以它才叫旅馆。你不该睡在该死的旅馆上面。它又不叫商馆![3]

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他一路爬上木梯,望向屋顶。

距离屋檐十余尺开外,武僧靠坐在一根石制烟囱的前方,双腿交叠,两手放在大腿上,掌心朝天。他以无懈可击的姿态和平衡坐在那里,看上去不似活物,倒更像是建筑的一部分,正如烟囱一般。

埃索格特停下动作,期待对方作出回应。他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武僧却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矮人再次向上爬去,上半身笨拙地翻过略有些倾斜的屋顶。在海里奥加巴鲁斯停留的短短几日中,他的肚子变大了不少,肚皮压上屋檐的时候,埃索格特不由打了个酒嗝。

“这么说来你是在睡觉喽?”他手脚并用爬上屋顶,“我还以为盖洛斯陛下的朋友会有张好点儿的床呢。国王发给你的工资不够多吗?”

凯恩睁开一只眼,瞥向矮人。

“还有,你竟然没有保镖,这可真让我惊讶。”埃索格瑞特大着胆子说道,站起身来。起身的时候,他发现周围屋顶上覆盖的瓦片全都松松垮垮——不,不只是松松垮垮而已,那是一堆盖在真瓦上的假货!

“哦,克兰格丁的臭屁股在上。”他勉强叫道,两脚一滑,重重趴到了屋顶上,完全滑下了屋檐。他带着梯子一起摔进了堆满杂物的小巷,四肢无助地挥舞着,流星锤的锤头在他身边弹跳撞击。

他一跃而起,来回奔走一圈,目光扫向每一片阴影。如果有谁目睹了这屈辱的一幕,埃索格特绝对会要了他的命。

意识到没有人看见他毫不优雅的坠落后,矮人心满意足地在屁股上拍了拍双手,抬头望向屋顶。

“该死的和尚。”他边嘀咕边收拾起流星锤,把它们在背上交叉绑好,然后从杂物堆里捡起长梯。几条横梁被摔掉了,但他觉得梯子依然能用,于是将它重新架好,小心翼翼地开始攀爬,没忘了特意让武僧注意到他的靠近。

越过屋顶边缘后,他伸手去检查剩下的瓦片。

“现在安全了,矮人。”凯恩说道。他的姿势保持不变,依然紧闭双眼。

“聪明的陷阱。”埃索格特慢慢挪了上来,在确定了每一寸地面是否稳固之后才把体重压上去,“你就不能雇几个保镖,把陷阱留着对付那些臭贼吗?”

“我不需要保镖。”

“你一个人跑到这上面来——你为什么不住在房间里?”

“我住在全宇宙最宏伟的房间里。”

“看上去快要下雨了。这么说来你一定会献上一曲赞歌吧。”

“我并未邀请你过来,矮人。”凯恩回答,“我不希望身边有人。有话就说,不然就走吧。”

埃索格特眯起双眼,将结实的双臂抱在胸前。

“你知道我是谁不?”他问道。

“埃索格特。”武僧回答。

“你知道我干过什么不?”

没有回答。

“城墙上没人比我杀的怪更多。”埃索格特宣布,“至少费事去数了的人都比不过我。”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令人勃然大怒的沉默。

“我还去了帕里斯楚克北边的城堡!”埃索格特说道。

“这正是我允许你打搅我的我唯一原因。”凯恩说,“如果你是前来和我谈论那场冒险的,请畅所欲言。如果不是,请自行离开。”

埃索格特有些泄气。“好吧,好得很。”他说,“要不是那场冒险,我和你半点关系也不会有。”

“至少不会有你想要的关系。”凯恩平静而自信地回答,矮人缩得更小了。

“我是来说爱莱莉的事儿的。”

凯恩睁开双眼转过头来,突然变得兴趣盎然。“你目睹了她的死亡?”

“没。”矮人承认,“但我看见了肯森是怎么死的。他死在我的脚边上,死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手上。”

凯恩毫不动摇。“你在指控他?”

“没。”矮人澄清,“是肯森先出手的。愚蠢的法师想杀了那两个半兽人。”矮人停下来整理着思路,“你要知道,肯森可不是会追随盖洛斯陛下的人。”

“他前往城堡是别有企图了?”

“我可不知道‘别有’是个什么,但他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上司——那些人既不和你的国王志同道合,也不为他效力。”说完,矮人夸张地眨了眨眼,但凯恩根本不为所动。埃索格特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他是刺客要塞的人。”矮人解释道。

“这点已经为人所怀疑。”

“而且为人所知晓。”埃索格特说道,“为你们的指挥官爱莱莉所知晓。她带着他一起北上之前就对此心知肚明。”

“你的意思是,肯森杀害了爱莱莉?”

“不是,你个白痴——”这词刚一出口,埃索格特又急忙把它咽了回去,但凯恩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不,没那回事。我的意思是,爱莱莉,你家国王的血亲,奉人之命带着肯森一同北上。你们大概以为她是教团的圣骑士,但你们大错特错。”

“你声称爱莱莉和刺客要塞有联系?”

“我会举左手赞成,举右手赞成,然后双手攥拳给你当头一击醍醐灌顶。要是你看不出我的意思,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谍韵的观察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好矮人。刺客要塞的脉络庞杂繁复,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许多层面上。”

埃索格特没有错过这句话中威胁的意味。他清醒地意识地自己正在和谁交手,意识到他在这件事中难辞其咎——至少,在盖洛斯王庭的眼中正是如此。

“好吧,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他退向长梯,一只脚轻轻踩住最上方的横梁。但他爬下去的时候并未转身,目光始终落在凯恩的身上。

武僧没有移动,没有起身,没有任何反应。

埃索格特退回小巷,一边匆匆离开,一边苦思冥想,思索着这场会面和他对奈里特的背叛是否明智。

“该死的卓尔。”他轻喃;突然之间,每一处阴影仿佛都变得晦暗不祥,“该死的酒。”

最后几个字在他脑海中久久回响,刺激着他的神经。

“我想我得去喝两杯。”埃索格特添道,深感自己有必要向他钟爱的麦酒郑重致歉。

[1] 头上插羽毛是贱价出售的意思。

[2] Bat(疯)也是蝙蝠的意思。

[3] 埃索格特的冷笑话:你睡在旅馆(inn)里面(in,发音同inn),所以它才叫旅馆。你不该睡在该死的旅馆上面(on)租床,它又不叫商馆(out,意思是外面,发音和on首韵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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