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那个守卫认识我。”黛莉雅对崔斯特轻声说道，他们走进路斯坎的大门，走过门卫身边，所有卫兵都紧盯着精灵的背影。其中一人的眼神尤为激烈，的确，他看起来并不只是单纯好色而已。
“真的？难道不是因为你太引人注目了？”崔斯特回答，“也许他认识我。”
“他认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我敢肯定。”黛莉雅说，“我警告过你，路斯坎不欢迎我。”
“但你依然没有伪装自己。”
“我惹的麻烦已经是十年前的了。”
“但你依然害怕被认出来。”
“害怕？还是期待？”
“也许你哪天愿意屈尊给我讲讲你为什么希望能在路斯坎惹上麻烦。”崔斯特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受欢迎。”
“我杀了一位统领船长。”黛莉雅近乎随意地说，“乌鸦伯兰。在十年前，我跟着贾拉索和埃索格特出发前往刚特格瑞姆之前，我杀了他。”
崔斯特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吗？”她问道。
“有关系吗？”
“对你来说也没有关系？”
崔斯特摇了摇头。夺走莱丝诺号的强盗遭此厄运，他却毫不关心黛莉雅杀死伯兰的原因，心中一片冷硬。这份漠然和冷酷令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但他发现他的微笑加深了。“如果我一百年前能找到机会，伯兰的父亲根本不会出生，伯兰自己也不会。”
“我明白了，你和莱丝诺家族关系不错。”
“伯兰的祖父肯斯丹杀害了我的挚友，莱丝诺号和其他统领船长就是在那时控制了路斯坎，毁了这个城市，让它变成了现在这种可悲的局面。尽管我很想让肯斯丹为此付出代价，但我除了逃跑之外别无选择。”
“也许我帮你向肯斯丹的家人讨回了公道。”
“只有认为仇恨应该代代相传的人才这么想，而我不是那种人。我对伯兰毫无了解。”
“他是个统领船长。”黛莉雅回答，“你还想知道什么？他每天都给别人带来死亡和苦难，而那些人往往不该遭受如此厄运。”
“我不需你给你的作法找出正当理由。你需要我帮你找出正当理由吗？”
黛莉雅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崔斯特看着她走向路边，走进一条小巷。她从背包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盒盖。崔斯特凑进了一些，同时望向小巷两端，确认他们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从他所在的角度上，他能看见盒子里有许多分隔，黛莉雅打开了其中一个分隔，从里面捏出一撮粉末，然后在面前打了个响指。棕色的粉末顿时沾满了她的全身。
她从小盒的另一个分隔里拿处一只银色的发夹。她摘掉帽子，转身背对着崔斯特弯下腰去，将黑红相间的鞭子甩到身前。
当她站起身来转向崔斯特的时候，卓尔不禁吸了口气。黛莉雅的刺青消失了，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瑕疵。她的头发依然是黑红相间的醒目发色，发型却已经完全不同，变成了分线明显的时髦短发，倾斜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左眼。
她关上小盒，将它收回背包，将皮帽重新戴在头上，然后向崔斯特走来。
“喜欢吗？”她问道，黛莉雅竟然关心起了自己的外表，这一事实和她外表的变化一样令崔斯特感到惊讶。她似乎变柔和了，没那么咄咄逼人，不再充满威胁。
他思索着她的问题，意识到他无法简单回答。他所知的黛莉雅并非毫无魅力。她的战斗技巧，她的危险，她吐着唾沫对统领船长们表达憎恨的方式——这一切都令他着迷。但她现在展现出来的另一面——就连她的姿势似乎也变得更有女人味了——让他想起了他曾经感受过的温暖——或许不算特别，却一样令人迷醉。黛莉雅似乎也会变得温顺驯服，也许这种可能性才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她真的会吗？
崔斯特真的想让她变成那样吗？
“我就将你的沉默视为赞美了。”她调戏道，迈开脚步。
“既然你能轻易伪装自己，你为什么不在我们进入路斯坎之前就这么做？”崔斯特问道。
黛莉雅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且不说不够刺激，甚至都不够有趣。”崔斯特替她回答。
“如果你不只是抱怨，而是还想指责我的作法，或许我会更加认真地听取你的意见。”黛莉雅说，“现在就接受现实吧，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欢迎你在麻烦找上门来的时候出手相助。”
“你有明确的目的。”崔斯特说，觉得他们最好转变话题，“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还记得吗？我原本的目的地是南方的无冬森林。”
“我有必须回答的问题。”
“来确认贾拉索是否还活着。” 黛莉雅回答。惊愕之下，他甚至停下了脚步，不得不又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太明显了。”等他走近之后，黛莉雅说道，“我指的是你对他的感情。”
“他能为我们提供很多帮助。”崔斯特不愿承认更多。
“他死了，”黛莉雅说，“我们都看见他掉了下去，也看见本初火元素在他掉下去之后就立即喷发了。”
崔斯特并不确定，他知道贾拉索曾经逃过了很多看似不可能逃脱的困境，但面对黛莉雅的断言，他只是耸了耸肩膀，无法反驳。
“我也想知道达耶特佣兵团在路斯坎的势力有多大。”
“变弱了不少。”黛莉雅毫不犹豫地说，“十年之前就已经显著削弱，卓尔也不太可能重新扩大他们对千帆之城的影响。这地方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价值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你来找贾拉索。”黛莉雅戏谑道，“因为你在乎他。”
崔斯特没有否认。
黛莉雅从他身边走过，走到街道中央，示意着街道对面的旅馆。“看了那么多破败的农田和挨饿的农夫，我都饿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她从他身边走开，走向旅馆，卓尔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他好，让他知道他们并非同类，让他知道她对世界的理解和他不懂，而她的理解更加深刻。
他以为黛莉雅会回头望来，注意到他并没跟上。但她没有。
崔斯特进入旅馆时，黛莉雅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正和一名侍女交谈。现在时间尚早，旅馆里客人不多，仅有的客人大多是男性，他们都被外表独特的黛莉雅吸引了目光。就连崔斯特的到来都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最多不过是瞥了他一眼而已。
崔斯特靠近时，黛莉雅挥手让侍女离开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也要吃饭？”崔斯特问道。
黛莉雅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对那些农夫的同情会驱使你自己也饿上好几天呢。我是说，这样你才能真正体会他们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黛莉雅再次大笑，转开了目光。
崔斯特长叹一声，准备站起身来去吧台买饭。还没等他从椅子边上走开，侍女又回来了，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炖肉。
黛莉雅示意他坐下。她露出安抚般的表情，终于收起了笑意。
“农场的景象一直困扰着你。”片刻之后，她说道。他们面前放着两碗炖肉，崔斯特正用勺子搅着他的那碗。
“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让你承认事实。”
崔斯特抬头瞪着她。“我一直知道路斯坎是个被恶棍统治的城市。我一直知道这里有许多不同寻常的风俗，例如令人作呕的囚犯狂欢节。杜德蒙船长遭遇不幸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座城市只会变得更加黑暗。但没错，那副景象还是令我心痛。无助的平民被卷入权力斗争之中，海盗和暴徒肆虐横行，让现实变得益发残酷。”
“你是因为这些景象而心痛？”黛莉雅问道，她别有所指的语气令崔斯特再次抬起目光，“还是因为你对此无能为力？困扰你的是他们的无助还是你自己的无助？”
“你是想开导我还是想嘲笑我？”
黛莉雅大笑一声，吃了口炖肉。
崔斯特也吃了起来。他将注意力转到公共休息室里的其他人身上——他们正激烈地注视着崔斯特和黛莉雅。他看见一个女人匆匆离开，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个男人缓缓走向门口，视线却始终落在他们身上——特别是黛莉雅。
正午过后许久，两人终于离开旅馆。太阳正滑向地平线，已经走完了从天顶到地平线的一半路程。黛莉雅不止一次走到前面为崔斯特带路。
“我想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正落在我们身上？”崔斯特问道。这是他们自从饭前的那场交谈过后第一次说话。
“我们？”
“你。”卓尔澄清，“你觉得吸引那些目光的是你的美貌还是你的历史？”
发型和皮肤的变化令她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但她明显还是黛莉雅，唯一的那个黛莉雅。崔斯特知道，任何见过黛莉雅的人都不会被她的妆容骗过，任何见过黛莉雅的人都会将她铭记于心。
“你觉得我不美吗？”黛莉雅假意噘嘴，“我好受伤。”她突然停下脚步，向崔斯特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你喜欢我的装扮吗？”
此时此刻，她展现出了近乎魔法效果的柔情。她的发型与其说是诱惑，不如说是可爱。没了那些刺青，她的脸上释放出柔和而单纯的光彩。也许那只是午后的温暖阳光，暖洋洋的光芒铺在剑湾的水面上。在那片光芒里，黛莉雅看起来完美无瑕，柔和而温暖，一览无余。崔斯特调动了全部意志力才没有扑过去吻住她。
“你在找麻烦。”他听见自己说道。
“我之所以化装，就是为了避免麻烦。”
她每说一个字崔斯特都在不停摇头。“你这很难算得上化装，我们走进路斯坎的大门时你也根本没化装。如果你真的想避免麻烦，你在城外的农田里就该做出更大的改变。”
“难道我整天都要躲躲藏藏吗？”
“你有任何一天藏起来过吗？”崔斯特随口问道。
黛莉雅畏缩了。他意识到他说中了她的某段回忆，另一段为不人知的往事。
“来。”她说，迅速走开了。
崔斯特追上她，发现她紧绷的脸上面无表情，所以他没再说话。
两个杀手坐在酒馆远处的角落里，看着两人离开酒馆。其中一人将肮脏的双手藏在桌子下面，热切地转动着手里的匕首。
“你确定那就是她？”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问道，他脸上长满了黑色的胡茬，一只眼是浑浊的白色。
“对，柏菲，我看见她走进城门，我看见了。”转着匕首的人说。他叫托尔斯顿·莱丝诺，是看见黛莉雅走进路斯坎城门的守卫。
“她杀了哈托晨的爹，他会为她的命付上一大笔钱。”柏菲·麦克莱丁说道，指的是莱丝诺号的新任统领船长，乌鸦伯兰的后人，“但如果我们不小心和该死的卓尔精灵打起来，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就是她，我说过了。”托尔斯顿坚持道，“她甚至还拿着那根长棍。我可忘不了伯兰的女朋友——任何见过黛莉雅的人都忘不了黛莉雅！”
“赏钱的一半，你之前说？”
“对。”
“那我要得到另一半的一半。”看见托尔斯顿还在犹豫，柏菲继续说道，“你想让我们俩人和他们干架？你在来这儿的路上告诉我了黛莉雅的事迹，然后你还有这种想法？她杀了你叔叔，对吧？他可是老大，杀了上面的所有人才爬到老大的位置上，对吧？我要把我的小弟全叫来，一整队人，外加一个法师。他们也得有份儿。”
“他们会得到哈托晨的感激。”托尔斯顿说。
“还有用来吃饭的钱。”柏菲回答，“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可不在乎哈托晨感不感激我。一半，外加另一半的一半。不然你就自己去杀了他们，托尔斯顿·莱丝诺，希望你的英雄壮举能让你有朝一日坐上哈托晨的宝座。但照我看，更可能的情况是你的愚蠢会让你躺进家族墓地，也许有几个人会说你勇敢，但更多人会说你是个白痴。”
“一半和另一半的一半。”托尔斯顿同意，“赶紧带上你的小弟，省得其他人也发现黛莉雅已经回到了路斯坎。”
离托尔斯顿和柏菲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怎么看都是人类女孩——在酒店楼梯上玩着一个木娃娃。崔斯特和黛莉雅离开酒店时，她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
她继续和娃娃说话，那些话却传向一名法师。她知道那个法师正用水晶球看着她，莱丝诺号的统领船长很可能就站在他身边。
黛莉雅带着明确的目标在城市中快步穿行。走了一会儿，她转下一条侧路，很快就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建筑面前。
“第二层是贾拉索和埃索格特在路斯坎的住所。”她解释道，“楼后面有一道台阶和一个单独的入口。”
她向建筑后方走去，崔斯特却犹豫了。
“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房主，问问她——”
“如果你把房子租给了贾拉索这种人，哪天他没按时回家，你会立即敞开大门把房子租给其他人吗？”黛莉雅打断了他。
崔斯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理由，他耸耸肩膀，跟着精灵绕到小屋后方，沿着木楼梯穿过门廊，来到后门门外。黛莉雅在门边摸索了一阵儿，显然是寻找卓尔佣兵可能留在门上的陷阱。但她什么都没找到，于是退后一步，向崔斯特挥手示意。
“因为门上可能有你找不出来的魔法陷阱。”他推测，而她并未否认。
崔斯特上前抓住门把，拧了一下——门没有锁——推开了门。阳关洒进小房间里，里面只有少量家具和更少的补给。
“这地方有段时间没人来了。”崔斯特边说边环视四周。桌上有一只盘子，上面布满灰尘。
“自从贾拉索和埃索格特死在刚特格瑞姆之后就没人来了。”黛莉雅回答，“还有什么其它可能吗？”
崔斯特紧绷着他黑色的脸。
“你本以为他们有可能逃过了一劫。”黛莉雅评论道。
“众所周知，贾拉索就是有这种本事。”
“你希望他们能逃过一劫。”
“这是指责？我还算什么朋友，如果我……”
“朋友？”黛莉雅问道，完全没有试图掩饰她的笑意，“崔斯特·杜垩登，贾拉索的朋友？你终于承认了！和那种人为伍给你的人生提供了怎样的指引？”
“我和贾拉索分享了不少冒险。”崔斯特回答，“事实证明，他……令人惊讶。”
“可以想见。”黛莉雅依然在笑，“但那都过去的事儿了。他死了，我们都看见了。”
“我没有反对。”
“没反对我。”黛莉雅说。
“没反对任何人。”
“没反对崔斯特？”她略作停顿，令她的问题悬在半空，明显是在享受崔斯特溢于言表的惊愕，“你知道我们找不到他，虽然你一直怀有相反的希望。你的确应该这么希望。但振作些吧，我们也不算白来。”她指了指桌面上的盘子。“现在我们知道达耶特佣兵团在路斯坎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不然他们肯定会来这儿调查他们失踪的盟友。”
“我们不知道他们来没来过。他们都是隐藏行踪的好手——他们很可能现在就在看着我们——”
他停住了，侧起耳朵。
黛莉雅也听见了那个声音，像是脚步落在陈旧的木楼梯上的轻响。她悄悄走向大门。崔斯特从腰包里掏出某个东西，用她听不见的音量轻轻说了些什么。她蹲在大门一侧，将门拉开一条缝开，然后迅速退向后方。
一把旋转的战锤带着惊人的力度撞上门板，门猛地敞开了。
黛莉雅将长棍折成连枷，挪向门口，想赶在第二把战锤飞来之前率先出击。但某个东西从她身后扑来，她只得再次后退。一只七百磅的黑豹愤怒地冲过她身边，冲出大门。她没叫出来，但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敌人被扑得飞了出去，关海法的劲势却丝毫未减。她滑向门廊，利爪深深抓进地面，帮她放慢速度。
黛莉雅跟在她身后冲出大门。她立即左转，冲向远离台阶的一侧，瞄准被关海法撞飞的一名海盗。他有一半身体已经越过了围栏，但他设法稳住了身形，回身迎击，带着不错的平衡感用力挥出长剑。
黛莉雅在最后关头俯身避开了这一击。她闪到长剑内侧，挥舞的连枷重重打上他的两肋。他闷哼一声，却并未退出战斗。他撤回长剑准备再次出击，但黛莉雅手腕一翻，左手高高挑起，棍柄撞上海盗的手腕。男人大叫一声，手臂被迫挥向一旁，却并未挥得太远。在惯性的作用下，上半截短棍绕到了海盗的胳膊上方。
黛莉雅立即压下握着连枷的右手，连枷的棍头随着惯性扯向相反的方向，两段短棍中间的锁链绞住了海盗的手臂。
黛莉雅压低重心。连枷绕了回来，松开了海盗持剑的手臂。此时此刻，黛莉雅一跃而起，踢出回旋一脚。坚硬的靴底踢上了海盗的下巴，踢得他脑袋后仰，歪向一侧。黛莉雅并未就此罢休，她伸长腿，将海盗踢下了身后的栏杆。
他想抓住她，却没能成功，于是再次挥出一剑。但已经晚了。他落向十多尺下方的石子路。
黛莉雅落回地面，转过身来防御性地放低重心，以免遭到攻击。她也的确迎来了一些攻势，但它们并非来自于门廊的方向——而是来自于屋顶。三支长矛从屋顶上向她飞来。
黛莉雅发现得太迟，她来不及躲避了。
“小关，去楼顶！”崔斯特叫道，冲出大门。他跳到黛莉雅身前，举起冰亡挡住了两把长矛，闪光紧随而至，勉强挡住了第三把。
长矛重重插进黛莉雅身边的木地板上，矛杆在这一击的力量下不住颤动。
黛莉雅并未停下战斗对崔斯特表示感谢。她就地滚翻，滚过崔斯特身边，滚向两个暴徒。她的武器疯狂飞舞，各自挡下突刺的长剑并加以反击。
崔斯特看见关海法正扑向远处的栏杆。木板开裂的声音令他不由畏缩，但还好，栏杆承受住了黑豹的重量，它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跳上了屋顶边缘。
崔斯特冲向黛莉雅，但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侧有人影闪动。他扔下双刀，摘下肩头的长弓，以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将箭矢搭上弓弦，拉弓射箭。
他没能射中路对面露台上的弓箭手，但对方不得不忙着躲避他的箭矢，无法做出有效的还击。
崔斯特再次射出一箭，接着他听见黛莉雅叫道：“跳到一边！”
出于对她的信任，他照做了。
一名海盗扑倒在地，巨大的冲力甚至压裂了两块木板。他设法站起身来。
黛莉雅暂时甩开和她交手的两个敌人，连枷横扫而过，打碎了那个可怜虫的脸颊和下巴。
他面朝下倒在了门廊里。
崔斯特无视了他面前倒地不起的海盗，瞄准了黛莉雅的对手之一。夕阳洒下的最后几缕光芒，它们照亮了海盗的脸，完美衬托出他脸上的恐惧。
“逃吧。”崔斯特轻声说道。男人扔下长剑，转身就逃。
崔斯特回过身来，向藏在对面的弓箭手再次射出一箭。箭矢射中了一个大水桶，在水桶一侧钻了个洞。崔斯特几乎看不清他的位置，只能看见他起身瞄准时举过水桶上方的长弓和躲在长弓后面的脸。
那张脸扭曲了，显得无比震惊，无比痛苦。崔斯特知道他的箭射穿了木桶，射中了目标。
弓箭手试图还击——崔斯特看得出来——但他似乎无法松开弓弦了。他满脸痛苦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停顿了好几拍心跳的时间，脑袋一垂，撞在他拉开的长弓上，箭矢飞了出去。
水从他面前的桶里喷涌出来。
他们必须离开位置暴露的门廊。黛莉雅暗忖。而且，崔斯特怎么会让一名暴徒逃跑了呢？她不知道哪个想法更令她愤怒。
无所谓了。她很快就解决了另一个敌人。她的连枷不住飞旋，引得他左支右绌，来回格挡。他每次变换方向，都有一根短棍向他飞去。他试图格挡，却什么都没挡住，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黛莉雅终于递出了最后一击。那个可怜的混蛋瘫倒在地，蜷着身体滚到一旁，躺在那儿不住呻吟，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黛莉雅没时间取走他的性命。她转过身来，手腕一抖，将她的武器变回两根短棍，然后接成一条八尺长的长棍。与此同时，她走向正面的栏杆，将长棍伸向前方，棍头抵住地面，跳进黄昏的微光之中。
在战况激烈的门廊正对着的小巷里，瑟弗斯·汉狄杜尔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这一切。瑟弗斯是莱丝诺号的高阶法师，曾有四名统领船长在他的帮助下披上了乌鸦斗篷。但他现在的主人哈托晨不再拥有这件魔法物品了。
“都是因为你，凶手。”瑟弗斯看着黛莉雅将连枷变回长棍，轻声说道。
这个精灵女人真是个大麻烦。瑟弗斯暗忖，然后想起了伯兰——那是他最喜欢的统领船长。
“我想知道，亲爱的女孩儿，”他轻喃，她当然听不见他的话，“如果我能把乌鸦斗篷和你那颗漂亮的脑袋一起拿给他，哈托晨给我的赏钱会不会多得多？”
瑟弗斯看着黛莉雅走向最近处的栏杆，用长棍抵住地面。他扔出一束闪电。闪电化作毒蛇，冲向黛莉雅，带着雷霆般的力量击中了恰好跳到最高点的精灵。
崔斯特用余光看见黛莉雅跳了起来。他知道她的直觉是正确的。就在黛莉雅干掉最后两名海盗的同时，崔斯特发现远处传来了更多骚动：附近的屋顶上出现了成排的弓箭手。
“小关！”卓尔叫道。他抬起陶玛里，一串闪电箭飞向屋顶，掀掉了屋顶上的一大块装饰。“小关！”他再次大叫，“去我射箭的地方！”
黑豹在他头顶发出咆哮，随之传来了弓箭手的尖叫。
崔斯特望向左侧，望向门廊的正面，望向凌空而起的黛莉雅——蛇形闪电映入眼帘。
他大叫起来，但震耳欲聋的巨响吞没了他的叫声。剧烈的爆炸仿佛将整个门廊都掀了起来，然后又扔回到地上。崔斯特倒在墙边，他踉踉跄跄地穿过门廊，在双腿彻底失去力气之前冲进房间。
“黛莉雅。”他轻声说道，声音中满怀悲痛。
他看见她停在竖起的长棍顶端，停了好几秒，周围飞舞着无数电弧。她缓缓落回地面，却并未倒下。相反，她踉跄着站起身来，挥舞着手中的长棍，仿佛无法将它松开。
黛莉雅继续挥舞着她那根噼啪作响的长棍，头发疯狂飞舞。她发出不屑的大叫，但崔斯特并未从其中听出痛苦，他只听到了能量的震动。
一支箭从上方飞来，在她赤裸的大腿上擦出一道醒目的血痕。她试图转身，却几乎无法控制她的肌肉。涌动的能量在四周的空气中释放出一道道电弧。另一支箭向她飞来，差点儿就射中了她。
“来我这边！”崔斯特叫道。他冲出房门，边跑边抬起陶玛里，一阵箭雨飞向附近的屋顶。“快！”
他看见一道黑影跳向弓箭手所在的屋顶，表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箭矢纷纷飞向凌空而起的关海法，大部分都射偏了方向，但其中两支正中目标。它们没能让大猫放慢速度，她落在锡皮屋顶上，利爪一阵抓挠，在倾斜的屋顶上站稳脚跟，然后冲向已经四散奔逃的人群。
一名弓箭手在逃跑的途中停了下来，再次瞄准了黛莉雅。
就在箭矢离弦之前的一刻，崔斯特的闪电箭率先击中了他。他向后飞过屋脊，飞向下方的石子小路。
瑟弗斯·汉狄杜尔的角度让他看不见战斗的全貌，但事态的发展让他兴致盎然。他并不关心那些雇佣海盗的死活，甚至也不关心莱丝诺号船员的死活。他们毕竟只是战士，而且没有一个人算得上出色的战士。
然而，瑟弗斯并不希望战斗持续这么长时间。太长，太吵，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打算结束这一切。
他再次施法，中间只略微停顿了一瞬：一支邪恶的闪电箭击中了一名弓箭手，令他飞进半空，摔下屋脊。瑟弗斯不由畏缩。
他摇了摇头，释放出魔法。在最后一刻，他在法术中加入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变化，在门廊上方二十尺的地方制造出了一团黑云。
依然在对抗闪电能量的黛莉雅听见雨点打在皮帽上的声音，接着她感到一阵刺痛。
一粒冰锥重重落在她的肩头，深深刺进她的皮肤，深可见骨。她竭尽全力转向崔斯特。他被迫后退，现在正躲在门口。她向他迈出一步，他也忍着刺痛的冰雨向她伸出了手。
黛莉雅伸出手，但又一阵能量席卷全身，她的四肢突然失去了控制。湿滑的地面令她失去了平衡，她重重撞在连接着楼梯的栏杆角上，一屁股坐倒在地。
更多冰锥从天而降。她试图站起来，脚下却不停打滑。冰雨越演越烈。
所以黛莉雅直接滑下了楼梯。
她连滚带爬地颠下楼梯，抓着栏杆试图放慢速度。最后她终于滚到了石子路上，谢天谢地，她从冰雨里逃了出来。
她竭尽全力站起身来，踉跄着走了几步，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但这都不重要了。海盗们挥舞着长剑、战斧和鱼叉，从每一条小巷里涌了出来。
黛莉雅甚至难以保持平衡，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保护自己。
就算崔斯特已经跑到了下着冰雨的门廊边缘，他也来不及将他们全数消灭。
就算关海法带着愤怒的咆哮跳下屋顶，在海盗们注意到这一危机之前，他们中许多人也完全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黛莉雅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崔斯特刚刚追着黛莉雅迈过门槛，就被肆虐的冰雨逼回到了门里。
他怒吼一声，拉起斗篷上的兜帽，再次跳出房门。湿滑的冰面让他滑到了门廊中央，他无法转身，无法来到楼梯面前。
他呼唤着关海法的名字。他拿起陶玛里，再次射出一串箭矢。
一粒冰锥重重打在他身上，令他跪倒在地。所以他保持跪姿继续射箭。他寻找着法师的身影——如果他能射中法师就好了！
他抬头望向附近的屋顶，寻找着关海法的身影。一名射手进入视野，绝望地试着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此时此刻，另一个身影——一个女人——跑过屋顶，手里挥着一把长刀。她撞向弓箭手，用伸出的手臂将长弓挡到一旁，然后狠狠刺出长刀。
崔斯特本可以将她射死，但她究竟是敌是友？
他放下长弓扑向栏杆。栏杆俯视着街道，俯视着黛莉雅，俯视着向她聚拢的海盗。
他只能大喊着她的名字。他举起长弓，想知道他该阻止这些杀手中的哪一个。
也就是说，他只能放任其他人来到黛莉雅的身边。
看着面前的一幕，瑟弗斯·汉狄杜尔不禁笑了起来。精灵女子滚进街心，闪电箭的能量令她步履蹒跚。
他知道那个卓尔被他的冰雨困住了。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令人恐惧的黛莉雅和他的卓尔同伴！他几乎对战士们感到同情了。
几乎。但他为什么要同情那些在法术如此强大的情况下还要舞刀弄枪的傻瓜？
他决定立即杀掉黛莉雅，赶在包围她的暴徒们靠近她之前摘取胜利的果实。于是他开始轻声施展第三个法术。
一把致命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现在不是你杀人的时候，莱丝诺号之子。”一个声音静静说道，“不知现在是不是你丧命的时候？”
瑟弗斯思绪飞旋。他要怎么逃出生天？一时之间，他对那些放弃魔法选择兵刃的战士们的蔑视动摇了。
“你要对统领船长的荣耀副官下手？”他问道。他的法术显然帮不了什么忙，他只能寄望于他的头衔。
他身后的男人哼了一声。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瑟弗斯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他用有力的声音说道：“我是一名荣耀副官！”
“我也是。”
瑟弗斯设法垂下目光，望向那把匕首，沿着银色的剑身望向它镶着美丽宝石的独特剑柄。他恍然大悟。
“科斯号的贝涅戈！”他大叫。他认出了这个将会夺走他性命的杀手，这一事实令他感到恐惧，但他同时也感到一阵释然。他知道那把匕首的名声。
匕首从他喉间挪开了，杀手将他向前推了一步。瑟弗斯转过身来：“这事儿和近卫岛无关！”
“很显然，我们不这么想。”
“你在玩危险的游戏，科斯号之子。”
他本想用他长而弯曲的手指指向对方以示威胁，但就在伸出手指的那一刻，地面突然猛地一颤，瑟弗斯除了站稳脚跟之外没能做出任何其它动作。就连灵活得像猫一样的贝涅戈也被迫扑向前方。
怒火熊熊燃起，盖过了黛莉雅心中的恐惧——她竟然会死在一群粗人的手里，这令她愤怒；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有可能配得上她的同伴，她却无法继续探索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令她愤怒；席洛拉·萨尔穆还活着，这令她愤怒。
柯扎之针，她的长棍，吸收了蛇形闪电的能量。它将那份能量增强了好几倍，又用一种令她虚弱的方式把它们送回到了她身上，这让她愤怒。她想将长棍丢到一旁，却无法松开握紧它的手。
但她意识到，有一件事她可以做到。
随着敌人不断逼近，她将柯扎之针的一端狠狠砸上石子地面，命令长棍将能量释放出来。
爆炸的闪电令她双脚腾空，地面随之颤抖。大块的石子从路面脱落，海盗们全被抛进半空。
崔斯特叫着黛莉雅的名字，门廊坍塌下来。黛莉雅并未转头。能量涌过全身，聚集到她的长棍上，然后涌向地面。如同有力的吐息，闪电能量纷纷涌出她的身体，离她而去。它们带走了她的全部思绪，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发生在周围的灾难。
尘埃落定之后，黛莉雅平静地站在原地，有如一尊雕像。她双眼紧闭，竖直的柯扎之针上仍然闪烁着断断续续的电光。
最后她终于能够睁眼了。几个海盗在爬，其他人正在蠕动，其中一个紧抓着他落地时不幸扭伤的脚踝。
所有人都对黛莉雅失去了兴趣，除了立即从她身边逃走的兴趣。
她身边是一座坍塌的门廊，碎裂的木板下方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诸神在上。”瑟弗斯喃喃说道，目瞪口呆地望向下方。
“我给你逃跑的机会。”贝涅戈说道。
“以科斯的名义？”法师反唇相讥。
“你想以谁的名义就以谁的名义。”
“你知道他是谁？”法师啐道。
“我猜是达耶特佣兵团的佣兵。”贝涅戈回答。他咧嘴一笑，明显是在戏弄瑟弗斯。
“不是他，是哪个女人。”瑟弗斯冷冷说道。
“我们知道。”
“那你也知道黛莉雅对我们干了什么。她杀了人，伯兰·莱丝诺死在她的手下！”
贝涅戈点了点头。
“她杀了我的朋友！我的船长！”瑟弗斯怒吼一声，“你想夺走我报仇的机会？”
贝涅戈挥了挥那把可怕的宝石匕首。考虑到匕首和它的持有者本身的名声，瑟弗斯深知这个威胁的力度。贝涅戈可以在他来得及展开任何防御措施——无论是物理防御还是魔法防御——之前给他一刀，只要留下一个伤口，那把匕首就能夺走他的性命。
瑟弗斯环视四周。他听见黑豹的怒吼，于是循声望去，看见几名新来的战士已经掌控了局面。他们显然是科斯的手下。
他回头望向贝涅戈和他的匕首。
“近卫岛会为此付出代价。”瑟弗斯向他承诺。他迅速从杀手面前退开几步。“我警告你，这是一场严重的背叛！”
贝涅戈只是耸了耸肩膀。
黛莉雅冲向门廊的废墟，身后传来关海法落地的声响。她将一块木板扔到一旁，崔斯特从废墟里坐了起来。
他望向她身后。
“放松，小关。”他轻声说道。
黑豹低吼一声作为回应。
黛莉雅缓缓转过身来。
一群男人站在她面前，所有人都拿着长弓，只有一人例外。他用魔杖指向黛莉雅的方向。“让你的猫别靠近。”拿着魔杖的法师警告道。
“对，没错。”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个男人从正对着门廊废墟的小巷里走了出来。“我是贝涅戈。”他深鞠一躬，“科斯号要求你们立即登船。”
“我猜我别无选择。”崔斯特问道。
“恐怕没有。”贝涅戈回答。
“总比莱丝诺号好。”黛莉雅对崔斯特说道。
崔斯特狠狠瞪着她，满脸怒容，显然是将这件事归因到了她身上。但贝涅戈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的愤怒。
“你们两个都要来。”他说。
崔斯特仔细打量着他。他从没遇到过这个人，但对方姿态轻松，显然并非用剑的新手。他和黛莉雅无疑已经落入了他们的罗网。
尽管如此，崔斯特还是寻找着他的弱点，寻找着皮甲上的缝隙，寻找着机会到来时可供他利用的破绽。
他的目光停在了男人的腰带上，停在了那把引人注目的匕首的剑柄上。遥远的记忆涌进崔斯特的脑海。
不可能是同一把匕首，卓尔告诉自己。
但他认识那个人，他的敌人，这把匕首曾经的持有者很可能也曾住在路斯坎，住在贾拉索身边，直到死去为止。
也许正是同一把。
“立即。”贝涅戈重复道，猛地将崔斯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卓尔望向这个高挑的男人，几乎期待着看到他昔日的敌人站在他面前。但这个男人个子更高，肤色更浅，长着一头红色的卷发……而且年轻了一百岁！
贝涅戈示意崔斯特跟上已经走出了几步的黛莉雅。他照做了，脸上带着一个微笑。
或许活得太久的麻烦之一就是繁杂的记忆。他暗忖。如此之多的记忆，只需微小的触动，就会径自钻进他的大脑，重新浮上水面。他再次回头望向那把匕首，向自己发出嘲笑。现在他可以确定，那是一把完全不同的匕首。
但只是因为它必须不同罢了。曾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