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去的回响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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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在头顶翻涌,月光时不时穿过云层,轻柔地照亮了房间的窗户,洒在黛莉雅光滑的肩膀上。她正背对着崔斯特侧卧而眠。

卓尔用胳膊支起上身,借着月光打量她。她睡得还算安稳,呼吸平稳而规律,但很快,她在噩梦中浑身乱颤,叫了起来:“不!”

她似乎想要伸出双手,也许是为了抓住某个东西,也许是为了将它拉回胸前。

崔斯特当然不知道真相,但这也让他意识到了他对自己的这名同伴有多不了解。黛莉雅光滑的肩膀上扛着怎样的梦魇?

崔斯特从她身上抬起目光,望向窗外的广阔世界。他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回到了无冬城?打发时间?

刚特格瑞姆的危险一战后,他们回到了无冬城。那趟冒险带给了他们无数意外和两个新同伴,一个矮人和一个人类。恩崔立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他以为延长了他寿命的长剑却已经被摧毁了。

的确,当崔斯特将查戎之爪扔进本初火元素的深坑时,他坚信阿提密斯·恩崔立会随着长剑一同毁灭。但恩崔立却活下来了。

他们冒险进入黑暗,凯旋而归。然而,无论是崔斯特还是黛莉雅,都既没有享受冒险的过程,也没有尝到胜利的欣喜。嫉妒和怨恨依然挥之不去,因为黛莉雅和恩崔立在过去几天里分享了太多东西。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崔斯特和黛莉雅的关系还要亲密。崔斯特是她的情人,恩崔立只不过吻了她——还是在他确信自己要死之前。但在崔斯特看来,黛莉雅让恩崔立看到了更多的情感世界。

崔斯特望向黛莉雅。

他回到无冬城是不是走上了岔路?他这一生是不是在不断走上岔路,直到走进自己的坟墓?

崔斯特在过去曾好几次向猎人屈服,向那名好战嗜血的战士屈服。猎人能让他无视痛苦。曾有多少次,猎人保护了崔斯特不会心碎而死,直到时间令伤口稍稍愈合。

他是不是又在干相同的事?崔斯特暗忖。他是不是在利用黛莉雅,就像他利用战场上的敌人?这想法令他作呕。

不,他告诉自己,没那么简单。他关心黛莉雅。他对她的好感不仅仅是因为肉欲,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同伴关系。在许多层面上,这个精灵女人都让他着迷,让他心痒难耐。她身上有着某种隐藏的特质——看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特质——它们无可抗拒地吸引着崔斯特。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双眼望向窗外的广阔世界时,崔斯特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完全是在打发时间——秘银六友彻底解体的痛苦正在渐渐消散。或是变得更深。

他感到害怕,甚至是恐惧。

他怕他的一生只是一场谎言。他怕在这个充满私欲和邪念的世界里,他对群体的奉献和对普世之善的坚持只是痴人说梦。沉重的黑暗似乎正在向他发出嘲笑。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翻到床边坐了起来。他想起路斯坎,想起杜德蒙船长的凄惨下场。他想起农夫斯图尔斯和他的强盗团伙,想起他们赖以生存的灰色迷雾——在道德和生存之间,法律和人权之间。他想起了格鲁姆峡谷条约。这个在矮人家园的大门口建立起了一个兽人王国的条约究竟是布鲁诺王的最大成就,还是他的最大愚行?

也许连愚行都不足以形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时之间,这个问题悬在他面前,令他无从触及。他的一生是否只是在痴人说梦?

“不!”黛莉雅再次叫道,翻了个身。

这声拒绝的叫喊回响在他耳边,回响在他心里。崔斯特回头望去。她平躺在床上,再次陷入熟睡。月光照亮了她的脸,照亮了她脸上的蓝色刺青。

不!崔斯特听见他的内心和灵魂发出尖叫。他强迫自己忘记失败和失落,想起胜利和喜悦。他想起年轻的沃夫加,在他和布鲁诺的指导下长成一个正直而强壮的男人,令野蛮人部落和十镇居民和平共存。

这场胜利显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再次想起杜德蒙,想得却不是他最终的落败,而是他在海上的无数胜利。他让猖狂残忍的海盗们得到了正义的制裁。路斯坎的最终结局无法抹消他的努力和善举,海灵号的好船长和船员们拯救了多少无辜之人?

“我可真傻。”崔斯特轻喃。

他将犹豫的心情抛诸脑后,将个人的痛苦抛诸脑后,将黑暗抛诸脑后。

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向房门。他转头望向黛莉雅,回到她身边,弯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没醒。崔斯特悄悄离开房间,布鲁诺死后,他的脚步第一次充满自信。

他走下大厅,敲响了一扇门。门后没有立即传来回应,于是他加大力度,再次敲了敲门。

阿提密斯•恩崔立打开了门。他只穿了裤子,头发乱成一团。“干什么?”他问道,语气中满是厌烦,却也流露出一丝关切。

“跟我来。”崔斯特说。

恩崔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不是现在。”崔斯特澄清道,“不是今夜。当我离开无冬城的时候,跟我一起走。我有个想法,有个……原因。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在计划些什么,卓尔?”

崔斯特摇了摇头。“我说不清,但我会展示给你看的。”

“两天内会有一艘船驶向南方。我计划搭船南下。”

“请你重新考虑一下。”

“你说我不欠你的。”

“的确不欠。”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恩崔立持续不断的冷嘲热讽让崔斯特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问他,“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请求你。”

“诚恳点儿。”恩崔立说。

崔斯特哀怨地看着他。恩崔立动手关门。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的匕首。”崔斯特脱口而出。他本来并没打算这么说,也根本不想帮恩崔立取回匕首。

恩崔立似乎微微向前倾过了身。“我的匕首?”

“我知道它在哪儿。我不久前还见过它。”

“愿闻其详。”

“说你会跟我一起走。”崔斯特说,“我们的旅途很快就会通往那把匕首所在的地方。”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就算不是为了恩崔立,也是为了他自己:“无论如何,就跟我一起走吧。别管那把匕首,也别管你是否能得到其它好处。你需要这次冒险,我的宿敌,正如我也同样需要它。”崔斯特相信这句话。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它不仅会让崔斯特踏上一条重要的私人之旅,对阿提密斯•恩崔立来说很可能更是意义重大。

也许,面前这个充满矛盾、饱经摧残的男人才决定着这场旅途的意义。崔斯特暗忖。

在这场旅途中,阿提密斯•恩崔立究竟会证明卓尔的理想,还是会让他的一生变成一个更大的谎言?

崔斯特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杀手身上,看见他似乎正在努力消化卓尔的最后一句话。

“哪条路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恩崔立耸耸肩膀。

崔斯特笑了。

“天一亮就走?”恩崔立问道。

“我还有别的事要干。”崔斯特解释道,“我需要一天时间,或者两天,然后我们就上路。”

“去取回我的匕首。”恩崔立说。

“去寻找比那更多的东西。”崔斯特回答;当恩崔立甩上门时,他又无声地添了一句,“为了我们两个。”

他回到黛莉雅身边时,脚步轻松了不少。云层渐渐褪去,月光变得越来越亮。

崔斯特瞥向窗外,面前的景象完美衬托着他的心情。因为现在的他正带着全新的希望,从全新的角度展望这个世界。

多突然啊。

崔斯特和黛莉雅在无冬城东南侧的林间大道上慢悠悠地走着——之所以这么慢,是因为急切的卓尔让黛莉雅决定他们的步调。他没想到黛莉雅今天会陪他出来,也没要求她这么做。他是来寻找红发预言家阿茹妮卡的,她曾经向崔斯特提供了一些关海法的信息,他希望她还能告诉他更多。

苍白的阳光穿过树冠,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他们前方的地面照得光影婆娑,在重重落叶间洒下一块块橘黄色的光斑。寒冬尚未降临,却也离得不远了。许多树木早已换上秋装,现在更是光秃秃地立在寒风之中;剩下的那些还在固执地守护着最后几片叶子。

“我们为什么来这儿?”黛莉雅问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她的话打断了崔斯特的沉思,让他烦躁不已。他想提醒黛莉雅她是自己跟来的,甚至还想再添上一句,说他更希望她能和其他人一起留在城里。

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他最好别把这些话说出口来。

尽管如此,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森林是他的地盘,是属于他的女神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更能让他体会到自然的广阔。它让他觉得卑微,让他可以专心思索那些困扰着他的问题和麻烦。在整个世界的宏伟蓝图面前,在生与死的循环之中,在宽广无垠的天体宇宙里,各种“麻烦”都显得微不足道。

但黛莉雅又问了他同一个问题。

“你本可以留在无冬城的。”崔斯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你不想让我陪着你吗?”黛莉雅说,声音很快变得尖锐起来。崔斯特叹了口气,知道他又一次掉进了她的陷阱。他想搞清楚他和黛莉雅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是一样。可惜的是,在私人关系这样的问题上,理性和逻辑在力量强大的原始情感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我很高兴有你陪我。”崔斯特说,“我只希望你也能开心。”

“我从没说过——”

“你问了十多遍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可能没有原因,可能只是为了欣赏阳光照耀森林的美景。”

黛莉雅摇了摇头。“过去几天你一直心事重重。你几乎没在听我说话。你的人在我身边,心却神游天外。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崔斯特叹了口气。他点点头。“刚特格瑞姆的冒险让我产生了许多疑问,那些疑问比我得到的答案更多。”

“我们去摧毁那把剑。我们成功了。”

“的确。”崔斯特承认,“但是——”

“但是阿提密斯·恩崔立没死。”黛莉雅打断了他,“他让你这么困扰吗?”

崔斯特顿了顿,将黛莉雅的问题抛到脑后,重新思索起盘踞在心中的无数疑问。和他们今天进入森林的真正目的——打探关海法的消息——相比,恩崔立的问题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你现在有什么人生目标?”他问道。她退后一步,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姿势,仔细打量着他。

“自从相遇以来,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冒险。”崔斯特解释道,“都是情况紧急的冒险。我们把本初火元素关回到了它的魔法陷阱里。我们向席洛拉复仇,又向赫佐·阿莱格尼复仇,然后我们将恩崔立从长剑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我们为了满足各种微小却重要的需求一路同行,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崇高的目的让我们始终走在一起?”

黛莉雅看他的眼神仿佛他长出了第二个头。“为了生存。”她讥讽道。

“不对!”卓尔反驳,“我们本能离开这里,任由它在本初火元素的侵袭下自生自灭。我们本能远离这些敌人。”

“他们会追来的。”

“真的追来,还是在你的梦里追来?”

“都会。”黛莉雅得出结论,“席洛拉会来寻找我们,阿莱格尼……”她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所以,我们一直以来的冒险只不过是为了满足眼前的需要。”

黛莉雅耸耸肩膀,一脸不以为然。

“现在呢?”他问道。

“你不是在问我。”黛莉雅回答,“你只想让我为了你认同的冒险而做好准备。”

一时之间,崔斯特只能耸肩大笑。“我是在问你。”他终于说道,“问你,也是问我自己。”

“等你想出了答案再告诉我。”精灵女人回答。她转向北方,转向无冬城。

“再走一段。”她走出几步之后,崔斯特说道。

黛莉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为什么?”她质问。

“预言家阿茹妮卡。”崔斯特承认,“我想和她谈谈关海法。”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转身向南走去。黛莉雅很快追了上来。

“你可以在出发时就告诉我的。”黛莉雅说。

崔斯特再次耸肩。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不知道阿茹妮卡住在哪儿。南方的某个地方,杰瓦斯·格林奇如此说道,但没人知道准确位置。

上一次见到她时,他们刚刚打败无冬城的阴魂,正准备前往刚特格瑞姆。预言家说她完全感觉不到崔斯特手边的雕像和它所召唤的黑豹之间的联系。据崔斯特所知,现在也是一样。

尽管如此,在他上路之前,他必须最后做一次尝试。他欠他最忠诚的同伴很多东西,这只是其中之一。

崔斯特思绪飞旋,差点儿错过一条最近刚有一大群人经过的小路。敏锐的游侠绝不会漏掉这个线索。他在最后一刻掉头回到小路上,弯腰检查柔软的地面。黛莉雅走到他身边。

“没过去太久。”精灵女人评论道。

崔斯特放低重心,感觉着地面的坚硬程度,仔细看了看某个清晰的痕迹。“地精。”他站起身来眺望森林。他觉得这条小路可能通往阿茹妮卡的小屋。这群肮脏的小家伙跑去骚扰她了吗?

“或是阿斯莫德信徒。”黛莉雅回答,提起了席洛拉·萨尔穆在无冬森林的主力军,一群崇拜魔鬼的狂热信徒。无冬城的守卫曾告诉他们,席洛拉死后,她的军队仍在这地方四处出没。

“地精。”崔斯特坚持道。他沿着小路走了几步,回头望向黛莉雅,后者却没跟上来。

“它们会在雪季到来之前袭击所有从无冬城出发的商队。”崔斯特说,但黛莉雅只是耸了耸肩,似乎不为所动。

她的冷漠并不意外,却还是刺痛了崔斯特。他意识到,如果他想劝说黛莉雅考虑他人的利益,那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她笑了笑,拿起手杖——那把名为柯扎之针的魔法长棍——从崔斯特身边走了过去,沿着小路走向森林深处。

“我们已经有十多天没战斗过了。”她说,“我可以练练手……顺便挣点儿钱。”

崔斯特盯着身后的主路又看了一会儿,这期间,黛莉雅走得越来越远。她的话没有任何助人为乐的意思,但她也许的确想要帮助别人,只是压在她肩头的重担掩盖了这份心意。

她回到了刚特格瑞姆,回到了本初火元素的深坑前。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为了向席洛拉·萨尔穆发起反击才回去,但崔斯特知道,真相没那么简单。内疚,令黛莉雅冒着巨大风险回到了那个黑暗之地。她之所以感到内疚,是因为她必须纠正她作为帮凶铸成的大错,是因为她参与了释放火焰巨兽的行动,参与了十年前摧毁无冬城的那场灾难。

黛莉雅的内心深处还怀有慈悲和同情,还能区分正确和错误。

崔斯特如此相信,但他害怕他只是不得不如此相信。

不久之后,崔斯特放低重心,从杂乱的树枝之间向前窥望。太阳依然高悬在头顶,他举起拳头,示意黛莉雅留在原地。地精就在前方不远处,他能闻到它们的气味。它们很可能在前面扎了个营,藏在巨石之间,一片茂密的枫树投下的阴影里——地精可不怎么喜欢阳光,很少会在白天活动。

他示意黛莉雅移向右侧,然后屏住呼吸。精灵女人依言而行,落叶在她脚下沙沙作响。她真的有在尝试放低声音吗?崔斯特暗忖。还是说她还在闹脾气?

崔斯特摇了摇头,甩开了这个念头。秋天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棕色地毯。即使是身为黑暗精灵游侠的崔斯特也很难在这种地方无声潜行。无所谓了,他告诉自己。他摘下陶玛里,将一支箭搭上弓弦,慢慢挪向前方,试图找到一个更好的视角。终于,他看见了营地——或者说,营地的残骸。

崔斯特直起身来,望向黛莉雅,用表情告诉她无需再继续潜行。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抢先一步找到了这里,铲平了营地并杀光了其中的居民。

地精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长满臭虫的破毯子散落四周。一些小木块上仍在冒烟,可能是做饭用的木柴,现在也因为显而易见的混战而被扔得到处都是。

崔斯特将箭矢放回箭袋,把陶玛里背到身后。黛莉雅出现在营地一侧,美丽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在晨光的照耀下,崔斯特发现自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确,现在他看待她的角度和他在之前的对话中看待她的角度完全不同了。

她黑红相间的头发重新变成了一头漂亮的短发,在她肩头轻盈摇摆。她戴着一顶造型时髦的黑皮宽檐帽,右侧帽檐向上别起。阳光穿过树冠洒在她身上,点点光斑在她蓝色的面纹周围不住闪烁。晨光下,这些纹身看起来不再凶狠,反而显得柔和而无辜,像一个跳舞的孩子脸上的雀斑。

卓尔提醒自己,黛莉雅是诡计和控制的大师。就在此时此刻,她很可能也在控制着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她的黑色乌鸦斗篷被掀到了身后,白色的衬衫低敞着,黑色的背心紧紧裹住她轻盈的身躯。她穿着一条下摆倾斜的黑色短裙,将形状优美的双腿暴露在外——只除了被黑色长靴包裹的地方。

在她身上,清纯的外表和潜在的性感被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换句话说,黛莉雅十分危险。他最好铭记这一点——特别是在经历过和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冒险之后。

但崔斯特无法在和黛莉雅有关的思路上继续思考下去了。不是现在,不是任何时候。他看着她走进营地,用长达八尺、手杖形状的柯扎之针随手戳了戳一只死掉的地精。眼下的她显得既甜蜜又凶狠,既性感又恶毒,仿佛她想要同时亲吻他并杀了他,仿佛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怎么做。这有可能吗?她身上有什么魔法?还是他自己中了邪?崔斯特暗忖。

“有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这里。”她说。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省了我们的麻烦。”

“你想说的是,抢了我们的乐子。”黛莉雅狡猾一笑。她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小刀,“无冬城会为地精耳朵支付赏金的。”

“这些地精不是我们杀的。”

“没关系。”她拿着刀弯下腰,但崔斯特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让她直起身来站在自己面前。

“他们会想知道这是谁干的——是什么干的。”崔斯特说,“阿斯莫德信徒?耐色瑞尔巡逻队?”

黛莉雅想了想,低头望去。“好吧,”她说,“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崔斯特跟随她的目光望向那只被她翻了身的地精。翻过来之后,地精露出了脖子,脖子上有两个洞,像被利齿咬过。

“吸血鬼。”黛莉雅说道。

崔斯特紧盯着地精的伤口,想要找出不同的答案。也许是狼。他对自己说,但他知道这想法近乎可笑。狼不会只在受害者的脖子上留下伤口。尽管如此,崔斯特可不希望又冒出一只吸血鬼。他在刚特格瑞姆深处已经见够了这种生物;实际上,布洛诺和第伯多夫·潘特就是被吸血鬼杀死的。

“你无法确定。”崔斯特回答。这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的确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走向一侧,一顶破帐篷挂在一小丛树枝上。

“我对这种事还算有些经验。”黛莉雅说,“我知道吸血鬼留下来的伤口长什么样。”这倒是没错,崔斯特也在怀疑在本初火深坑前面的会见厅里袭击过布鲁诺的吸血鬼多克瑞曾是黛莉雅的情人。

崔斯特试图将多克瑞抛到脑后。他看着美丽的精灵女子走进营地,想用黛莉雅在他心中扇起的欲火将吸血鬼逐出脑海。

没什么效果。他只好依赖于自己一直保持的冷漠态度。

崔斯特拔出一把弯刀,挑起破帐篷的一侧,地面上出现更多地精尸体——准确地说,地精残肢。他审视着这副骇人的景象,审视着被撕开的衣服和皮肤。这些伤口对崔斯特来说再熟悉不过,它们来自于一名曾和崔斯特一同冒险了几十年的战士。

“狂战士。”他困惑地嘀咕道。

“不,”黛莉雅说,“我见过这种牙印……”她走到他身边,后面的话消失了。她肯定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地精身上迥然不同的伤痕。

“吸血鬼。”她固执己见。

“狂战士。”崔斯特回答。

“你就必须反对我吗?”她随口问道,但崔斯特感觉到了愤怒的暗流。最近,黛莉雅的声音中有多少次流露出了这种尖锐的语气?

“只在你说错的时候。”崔斯特向她抛去一个安抚的微笑。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在离开刚特格瑞姆要塞后——更准确地说,是在目睹过黛莉雅和阿提密斯·恩崔立激情拥吻之后——第一次向她露出轻松的表情。“我猜这让你觉得我总是在反对你。”崔斯特调侃道,决定抛开他满怀嫉妒的负面情绪。

黛莉雅侧过脑袋。“你终于不再噘嘴了?”她问道。

这个问题让崔斯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黛莉雅的低落似乎也感染了他自己。也许黛莉雅终于承认,如今是时候结束她一直以来的不悦——悲伤、震惊,或是交织一处的其它——情绪了。

不仅如此,这个问题还在许多更深的层面上困扰着崔斯特,它很可能比黛莉雅以为还要更加深刻。崔斯特无法否认其中的真相。

在崔斯特眼中,黛莉雅永远是最大的矛盾集合体,她似乎总能随心所欲地牵动他的情绪,就像改变她自己的发型一样简单。但恩崔立……不,她的把戏对恩崔立不管用。因为阿提密斯·恩崔立了解她,他看穿了她的发型、干净或有纹身的皮肤、诱惑或甜美的服饰,看到了她的秘密。在肉体上,她可以一丝不挂地站在崔斯特面前,但面对恩崔立,她暴露出的是她的思想,暴露出的是一直困扰着她的噩梦。

崔斯特只短暂地看到过一眼——通过那个名为艾弗昂的年轻提夫林邪术师,通过黛莉雅对那个破碎而扭曲的生物的反应。

“你呢?”崔斯特问道,“我们离开刚特格瑞姆已经有十多天了,你很少说话。”

“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好说的。”黛莉雅紧紧闭上了嘴,仿佛只要稍微失去控制就会让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我可以听。”说着,黛莉雅迈开脚步。

他跟着她走出营地,重新走进森林。他弯着腰,走得很慢,寻找脚印和折断的树枝。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一处阳光明媚的空地上,一块半埋在地下的巨石为她提供了一个舒适的座位。

她靠上巨石,摘掉帽子,手指梳过发丝,让阳光洒在她脸上。

“来,”他唤道,“我们必须找出杀死那群地精的人——或其它生物。照你的说法,附近有个吸血鬼。”

黛莉雅耸了耸肩,看起来并不感兴趣。

“也可能是个狂战士。”崔斯特固执地说了下去,“如果是后者,我们最好找到他。一个强大的盟友。”

“我以前也把我的吸血鬼情人当成一个强大的盟友。”黛莉雅说。看见崔斯特因为她的说法不由畏缩,她似乎十分得意。

“难道我们就永远也不提起在刚特格瑞姆发生的事吗?”崔斯特突然问道,“那个扭曲的提夫林说你是个凶手。”黛莉雅脸色骤变。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黛莉雅用力咽了口唾沫。她狠狠瞪着她,直到崔斯特坐到她身边为止。

“他说阿莱格尼是他父亲。”崔斯特追问。

“闭嘴。”黛莉雅警告。

“他叫你母亲。”

她的目光仿佛刺穿了他的身体。崔斯特以为她会抓他的脸,破口大骂,诅咒连连。

但她没有。很可能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反应。她只是坐在那里,紧盯着他。一朵云飘过半空,遮住了阳光,将一片阴影投射在黛莉雅美丽的脸上。

“当然了,这不太可能,大概不是真话。”崔斯特轻轻说道,试图作出退让。

黛莉雅一动不动。他几乎能够听见她的心跳——也许是他自己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崔斯特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真的。”她承认。现在倒像是崔斯特挨了一记耳光。

“不可能。”他终于设法回答,“他是个年轻人,可你也是个年轻的女人——”

“当赫佐•阿莱格尼的阴影降临到我的族人身上时,我才不过是个大孩子。”黛莉雅轻声说道,崔斯特几乎无法听清她的话。“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崔斯特思绪飞旋,黛莉雅的暗示让他轻而易举地得出了一个黑暗的结论。他试图回答,但面对超乎想象的可怕真相,崔斯特张口结舌。他回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在格斗武塔的毕业典礼上,他的亲生姐姐带着淫邪的念头向他走来,强烈的反感令他夺路而逃。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把这段经历告诉黛莉雅,对她的痛苦表达共情。但他意识到,在她的遭遇面前,他的经历显然不值一提。

他吞吞吐吐,无言以对。最后,他伸出手来将她拉到身边。

她反抗着,颤抖着。她蔚蓝的双眼涌出泪水,他知道那是源自她心中的哀痛。她用一声低吼掩盖她的脆弱,却掩盖不了这一事实。

但她无法继续否认那份哀痛,无法用怒火掩盖她的伤痕。

崔斯特想要将她拉近,她却身体一扭,匆匆站了起来,背对着他走开了几步。

“现在你知道了。”她说,声音冷得就像寒冬时分最厚的冰层。

“黛莉雅。”他恳求道,起身向她迈出一步。他是否应该走向她,抓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对她低声轻喃,让她无所顾忌地倾诉痛苦?这是她想要的吗?看上去并不是。然而,她却让恩崔立吻了她……

崔斯特咆哮一声,驱散了荒谬的嫉妒之情。这件事和他无关,和他与黛莉雅的关系无关,当然,和黛莉雅与恩崔立之间的短暂交集也并无关联。这件事只关系到黛莉雅自己,她的痛苦难以言喻。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觉得像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以欺骗、谋杀和背叛为准则的社会,那也许是整个世界中最邪恶的地方,因此,他自以为已经见证了所有丑恶堕落的残酷行径,不会再因为它们给人留下的创伤而痛苦动容。他是崔斯特•杜垩登,冰风谷的英雄,秘银厅的英雄,经历过上千场战斗,歼灭过上千名敌人。他目睹了挚友的死亡,坠入爱河又痛失所爱。他总是头脑冷静,坚强地面对生命的黑暗现实……

他以为是这样。

他如此欺骗自己。

然而,在眼下这奇怪的一刻,黛莉雅心中所翻涌的种种情感却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那是黑暗中的黑暗,毫无希望可言,以他相比之下不算复杂的经历,崔斯特无法为她搭建起任何可以提供慰藉的庇护所。黛莉雅的遭遇直击灵魂,那种侵犯更甚于敌人的刀剑,崔斯特对此无法领会也不能理解。

“来吧。”黛莉雅对他说道,声音平稳有力,“让我们去找找那个杀手。”她走进森林。

崔斯特惊讶地望向她,然后醒悟了。她现在急需一场狩猎,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供战斗的敌人。崔斯特在她心中激起了太过强烈的情感,她却无法从他犹豫的拥抱和笨拙的话语中寻得安慰,因此,她需要找到一些可供她毁灭的人,可供她毁灭的东西。

崔斯特知道,他错过了那一刻。他令她大失所望。

武僧站在无冬城的主广场上,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将它们在眼前翻来翻去。

“那是个战斗练习?”安博格里斯问道。

“我在寻找阴影物质的痕迹。”阿法弗恩菲尔修士简短地回答,“你对我干了什么,矮人?”

“我说过了。”安博格里斯说,“我可不能让你在特瑞尔大地上看起来像个阴魂。不是吗?”

“但这不是幻象。”阿法弗恩菲尔反驳,“我的肤色变浅了。”

“可能是因为你的心?”女矮人问道。

阿法弗恩菲尔怒视着她。

“你变成阴魂多久了?”

“我已经献身给了堕影界。”阿法弗恩菲尔抗议。

“哼,你不过就是去谈了场恋爱而已。”矮人斥道,“多久了?”

“你不能——”

“多久?”

“三年。”阿法弗恩菲尔坦白。

“所以说,你在特瑞尔度过了二十五年的大好时光。我本该问问你住在哪儿,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哦,是吗?”

“对,你是在达马拉旁边的山上受训的。”

阿法弗恩菲尔退后一步,仿佛被她揍了一拳。“你怎么会——”

“你小臂内侧画了朵黄玫瑰,傻瓜。你以为那种标志我都能看漏?我在刚特格瑞姆告诉你的也都是真话。我来自阿达巴要塞,阿达巴对黄玫瑰修道院可熟悉得很。”

“无所谓了。”阿法弗恩菲尔坚持道,“我已经自愿献身给了卡瓦斯讨债者。”

“你是献身给了帕彼得吧。”

“是卡瓦斯讨债者和堕影界。”阿法弗恩菲尔大叫,“现在你却想把我身上的阴影物质夺走。”

“你可不是什么该死的阴魂。”安博格里斯说,“我也不是。你是个人类,和你投身黑暗之前一样。你表现得倒好像我偷了你的东西,可你要知道,我是在拯救你,好像还是从你自己手里拯救你。黑暗对你没什么好处,男孩儿。你并非生来就是个阴魂,你在那些灰皮肤的家伙中间尝不到甜头。”

“你是个间谍。”阿法弗恩菲尔说道,“间谍叛徒。”

“可能吧。”安博格里斯说,事实显然远比这复杂,但她现在不想向年轻的武僧做出解释。安博·格里斯特·欧玛尔不是作为阿达巴要塞的间谍而自愿前往堕影界的;阿达巴要塞的法官们因为她的不当言行而将这个任务指派给了她——或者接受任务,或者戴上镣铐,拿起矿镐,在矮人要塞最底层的矿坑里砸上二十年的石头。

“因为我是个间谍而感到庆幸吧。”矮人说,“要知道,如果我不是,崔斯特·杜垩登早把你剁成小块了。”

“所以我该原谅他了?”阿法弗恩菲尔难以置信,“原谅那个杀了帕彼得的魔鬼?而且我还得原谅你,一个叛徒,一个假冒的阴魂?你想让我改个肤色就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你还算聪明,你应该把过去三年都忘掉。”安博格里斯回答。

阿法弗恩菲尔气势汹汹地向她迈出一步,但强大的矮人毫不退缩,连眼都没眨一下。

“你看,小子。”她在勃然大怒的阿法弗恩菲尔面前竖起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来回摇晃,“看看你的心。你从不属于那群内心黑暗的家伙,你和他们品性不同。你自己也知道这点。你可能不像黄玫瑰的其他人,算不上个圣骑士武僧,但你也不是灰皮肤的杀手,不该因为耐色瑞尔老狗的命令自寻死路。”

“他杀了帕彼得!”阿法弗恩菲尔叫道。安博格里斯很高兴他只剩下了这一个论点——它恰恰证明了她的猜测。

“是帕彼得对他发动攻击的,然后就和攻击那个卓尔的大多数人一样送了命。”安博格里斯吼了回去。她踮起脚尖,肥硕的鼻头顶在阿法弗恩菲尔的鼻子上。“你想让一个面对攻击合理自卫的人血债血偿?”

阿法弗恩菲尔略微挺直了上身,将脸挪开。但安博格里斯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怎么,你想不想?你真有那么蠢?你真的那么急着送死?”

“呸!”阿法弗恩菲尔哀嚎,抬起小臂盖住双眼,转身要走。

“别跟我这儿长吁短叹!”矮人怒斥,“我可没那个闲空!”

阿法弗恩菲尔转过身来,怒火愈发炽烈。

“好得很!”矮人大叫,穿着靴子的脚跺在鹅卵石地面上,“你想要一扇通往堕影界的传送门,那我就给你开一扇,只要你答应别把我出卖给卡瓦斯讨债者,也别把我出卖给其他人——这是为你自己好。”

这话显然让阿法弗恩菲尔大吃一惊。“你要送我回去?”他腼腆地问道。

“听起来不怎么美好,对吧?”安博格里斯趁热打铁,“帕彼得已经死了,还有哪个灰皮儿会站在你身边呢,人类?”

阿法弗恩菲尔用力咽了口唾沫。

“你从来都不属于那地方。”安博格里斯轻声说,“别像骗我一样骗你自己了。承认真相比撒谎更难,你知道。你从来就不想前往堕影界。你不属于他们,你更喜欢浅色的皮肤。”

“你猜得太多了。”

“我很高兴自己猜了这么多,不然你早就跟在格劳法瑟尓身后被我一起扔进本初火的深坑了。”安博格里斯回答,笑得十分开心。她知道她没猜错,而且她已经赢了。尽管她对着阿法弗恩菲尔连哄带吓,实际上,安博格里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总是兴高采烈、举止夸张的年轻武僧。无论阿法弗恩菲尔前往堕影界是因为爱意、激情还是一时糊涂,他都没有坏心。如果形势所迫——想在卡瓦斯讨债者的杀手和暴徒中间活下来,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也可以干些脏活,但那永远不是他的首选。

“你真把他扔进去就好了。”第三个声音答道。两人一齐转身,看见阿提密斯·恩崔立正向他们走来。

“你在偷听我们的私下交谈?”阿法弗恩菲尔指责道。

“闭嘴吧。”杀手回答,“半座城市都听见了。如果你们真能私下交谈,我会感激不尽的。我可不希望让无冬城居民想起我原本的身份。”

“有多感激?”矮人急切地转动着手指。

“感激到足以饶你们不死。”恩崔立回答。

也许是个玩笑。

也许。

“崔斯特在哪儿?”恩崔立问道。

“他一早就和黛莉雅出城了。”安博回答。

“去哪儿?”

矮人耸耸肩膀。“他说他晚饭时会回来。”

恩崔立抬头望天,太阳已经快要升到了最高点。他转头望向港口,在大河汇入剑湾的地方,几条高船正驶出海港。

“你要走了?”矮人问道。

“旅途愉快。”阿法弗恩菲尔添道,语气中交织着期待和讥讽。

一时之间,恩崔立狠狠瞪着他,他们目光交汇,杀手的可怕神色曾让无数潜在的敌人拔腿就跑,跑去寻找藏身之地。

但阿法弗恩菲尔修士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甚至还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阿提密斯•恩崔立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哈,我们的敌人还不够多吗?”安博问道,但那两人依然面带微笑地瞪着彼此。

“崔斯特回来后让他去找我,如果他能找到的话。”恩崔立说道,“也许我还会留在城里,也许不会。”

“如果你不在城里,那你会去哪儿?”安博询问。

“要是和你有关,我早就告诉你了。”说着,恩崔立转身走开了。

他们一路穿过森林,崔斯特跟在黛莉雅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之前的交谈令他心烦意乱。黛莉雅正匆匆前进,急切地想要找到几个实际存在的敌人,找到一些可供她发泄怒火的途径。崔斯特发现她从未回头看过他一眼,他知道这是因为她不想再次揭开那道情感上的伤痕。他对扭曲的邪术师艾弗昂的讨论给了她狠狠一击。他发掘出了她的秘密,而他刚刚意识到,她很可能还没做好向他倾诉的准备。

更糟糕的是,她很可能需要他提供一些他无从提供的东西。

此时此刻,崔斯特感到无比孤独。自从布鲁诺死后,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孤独。黛莉雅远离了他,很可能还会和他渐行渐远。就连从他离开魔索布莱的那一天就一直陪伴着他、为他提供支持的那个同伴,也已经离他而去了。

这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卓尔就情不自禁地摸向腰包,取出了魔法雕像。他将雕像举到面前,盯着关海法缩小的脸——忠诚的关海法,再也不能应召而来了。

他不假思索地轻声唤道:“关海法,来我身边。”

他无助地看着雕像,再一次感到无比失落。恍惚之中,他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发现聚集在附近的灰色迷雾。直到关海法几乎在他身边完全成型,他才注意到了她的出现!

她就在他身边,分毫不差。崔斯特双膝跪地,用力抱住了她,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黑豹蹭着他,以自己的方式作出回应。

“你去哪儿了?”崔斯特问道,“小关,我一直那么需要你!现在也一样需要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镇静下来。“黛莉雅!”他叫道,担心她已经走到了能听见这声呼唤的距离之外。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黛莉雅从灌木丛中冲了回来,手里的武器蓄势待发。她穿过最后一排植株,看见了久别重逢的崔斯特和关海法,立即放松下来。

“怎么回事?”她问道。

崔斯特只能看着她耸了耸肩膀。“我召唤了她,她来到了我身边。阻止她回应召唤的魔法已经消失了,要不然就是因为位面间的撕裂可以自我修复。”

黛莉雅弯下腰,摸了摸关海法肌肉发达的身侧。“她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崔斯特不由微笑。黛莉雅抚摸着大猫的柔软皮毛,这副画面令他笑得愈发开心了。她总是心事重重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友善和温情。这样的黛莉雅才是崔斯特想要的同伴。这样的黛莉雅才是他喜欢——甚至是眷恋——的人。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凯蒂布莉儿。在他内心之中,有关亡妻的记忆和黛莉雅的模样渐渐重合了。

“那我们就不需要去找预言家了。”黛莉雅说道。

“看起来的确不需要了。”崔斯特继续对着关海法又摸又抱。

“那就派大猫去狩猎吧。”黛莉雅提议,她的声音和表情变得冷硬起来,“我已经走够了。让我们赶快找到那个屠杀地精的人,结束这场冒险。”

这个提议虽然合乎情理,在崔斯特听来却分外刺耳。只要他还有得选,他就不想这么快和关海法分开。不仅如此,黛莉雅的语气也同样令他心碎。她并不觉得他们在无冬森林南部的狩猎有什么意义。她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有她没准备好的时候吗?——却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释放她的怒火,为了用地精耳朵换取更多赏金。为了各种各样的个人利益。

就像他们的肉体关系。他暗忖。他曾经觉得自己利用了黛莉雅,但实际上,他们难道不是在相互利用吗?

道路的安宁,其他人的安危……无法在黛莉雅伤痕累累的心中唤起共鸣。至少,那种共鸣不够强烈,不足以让崔斯特用他曾经看待凯蒂布莉儿的目光看待她。

他抬头望天。

“天色已经晚了。”他说,“如果我们真的是在追杀吸血鬼——就像你怀疑的那样——我们最好白天再和它见面。”他望向关海法,挠了挠她的脖子。“我们明天一早再来。”

有那么一瞬间,黛莉雅怀疑地看着他,似乎想要争辩。但接着,她突然意识到了真相:“你担心当你不得不让大猫回家之后,再召唤她的时候又遇到麻烦。”

崔斯特没有反驳。“你能让我任性这一次吗?”他恳求道。

他的问题似乎给了黛莉雅一记重击。她向他伸出手。崔斯特抓住她的手,黛莉雅将他拉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当然可以。”她轻喃着,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崔斯特知道,她的语气无比恳切;他同样知道,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再次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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