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和过去一个多月间每一天的清晨一样,艾弗昂在博德之门的大型码头上走来走去。他感到一片迷茫——那艘船本该在他抵达后不久就进港了。他每天都跑来码头,每天都问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有空和他说话的码头工人。
一无所获。
鲦鱼船长号没有任何消息。隔着连绵不断的阴雨,艾弗昂望向面前不断翻涌的黑色海面,忍不住又开始想象这艘船在剑湾的险恶环境中不幸罹难的景象。实际上,在这个格外压抑的清晨,邪术师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
大海吞没了她,很可能也吞没了船上的所有人。要不然就是海魔或巨鲨——甚至是鲸鱼或深海乌贼——撕碎了船身,将她拖入海底,吃掉了所有船员。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的母亲就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也突然失去了意义。
但也许他只是被天气影响了心情,并不是在作出逻辑严密的推理。尽管春季正迅速远去,夏季正迅速到来,当天的空气依然湿重不堪。
艾弗昂打消了这个肤浅的念头。天气的确不好,却也不至于突然就成了末日的标志。不断积蓄的恐惧才造成了他现在的绝望。两个十天以来,令人不安的念头一直折磨着他。艾弗昂怀疑他们已经死了,被大海吞没了,他对人生——他自己的人生——的看法也将剧烈改变了。
他一直想让她死。他一直想杀了她。
现在他成了孤儿。他实现了梦想,但那滋味突然变得不再甜美。
“该死。”他轻喃,在这座港口城市宽阔的码头区里四处游荡。他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甚至懒得询问码头工人他们是否见过鲦鱼船长号,是否听说过它靠岸的消息。
没有意义了。
不仅如此,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和用空洞的问题询问博德之门的码头工人一样没有意义。
他慢慢地走着,残废的手臂垂在身后。他的双眼变湿了,不只是因为沉重潮湿的空气和连绵不断的小雨。
许多年以来,他一直试图向父亲证明自己。无用的肩膀和手臂,再加上十多处不那么明显的伤病,持续折磨着他脆弱的身体,让他永远无法成为赫佐·阿莱格尼偏爱的战士。但他每一天都在用各种方法做出尝试。整个堕影界都没有任何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邪术师拥有像他这样的强大力量。他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评价:即便是德雷格·魁克本人,在他四十岁之前也不如艾弗昂这么出色,而艾弗昂的年纪才刚到四十岁的一半。
他活得既拼命又自律,甚至经常引起耐色瑞尔领主的注意。
他让赫佐·阿莱格尼感到骄傲了吗?
艾弗昂真心不知道。就算是真的,他残忍的提夫林父亲从未有所表现。有时候,赫佐·阿莱格尼的一句评语,一个眼神,似乎的确可以被当作父亲的骄傲,但即便是在这种罕见的场合,残酷的经历也教会了艾弗昂将它们视为对他的控制。自我中心的赫佐·阿莱格尼之所以鼓舞他的士气,只是为了向他索求更多东西。
艾弗昂觉得他对赫佐·阿莱格尼的感情也许并不比他对黛莉雅的感情更深。
啊,黛莉雅。她是艾弗昂的刺,是他最大的痛苦,是绝望的质问,是挥之不去的怀疑。
她将他扔下了悬崖。
他的母亲彻底拒绝了他,将他扔下了悬崖。
她怎么能那么做?
他恨她入骨!
他多想杀了她!
他多么需要她。
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日子里,无数情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令他不知所措。他站在博德之门的码头上,接受了黛莉雅早已丧命的事实。波涛起起伏伏,从相反的方向汹涌逼近,掀起一座座浪峰,撞进他的心海。
“哈!”他从两个老男人身边走过,听见有人叫道。他们一人拿着块抹布,另一人戴了两把用来搬运粮袋的钩子。
“我告诉过你,今天那个丑家伙就不会再问了!”手上戴着钩子的工头发出一串尖锐的大笑。
“你在嘲笑我?”艾弗昂阴沉地问道。
“没有,魔鬼男孩儿。他笑的是他自己的预言。”拿着抹布的男人回答,“他说你今天不会再询问有关鲦鱼船长号的事儿了。”
“请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今天就是有消息的日子。”说着,工头再次大笑起来,那笑声听上去更像是一阵咳嗽,“她就在城外,西北边。海况不好,风向也错了,但她的船帆依然有可能会在太阳下山之前出现在海平线上。无论如何,她明天就靠岸了。”
艾弗昂试图保持镇静,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发抖,他能感觉到他残废的手臂动得越来越厉害。“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告诉我!”
另一个男人举起抹布指向一艘船。那艘船显然刚刚靠岸,船员仍在船上忙碌着。“过去三天她一直跟着他们。挂着科斯号的旗子。路斯坎的船。他们认识鲦鱼船长号。”
艾弗昂茫然地望向那艘船,但在内心之中,他的思绪沿着曾经被他放弃的方向一路狂奔。黛莉雅。很可能就在船上,很可能还活着。
黛莉雅,能够回答那些艾弗昂最恐惧也最希望得到解答的问题。
“听我说,”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上,“你们有钱可拿。金币。”
“说下去。”拿着抹布的男人说道。
“我想知道那艘船上下来了什么人。”艾弗昂解释道,“而且不能让他们知道我问过这个问题。”
“金币?”工头问道。
“金币。”艾弗昂向他保证,“比你的两只手和他的两只手上所有手指加起来都多。”
“我在找一个黑暗精灵,还有一个和他同行的女性精灵。”艾弗昂解释道。
“女性卓尔?”
“不,只有那个男的。”
“这附近有好多精灵。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会知道的。”艾弗昂一口咬定。他的目光忍不住飘向西北方空荡荡的海面,仿佛船帆会随时出现在视野之中。“你会知道的。”
“他说是三天。”崔斯特说道,指的是他们将在博德之门停留的时间。在他身边,黛莉雅回头望向落后他们几步的恩崔立,想知道杀手是否接受这个安排。
从他们最初离开路斯坎之后,恩崔立开朗得令人惊讶。他不仅接受了他们迂回得近乎夸张的航行路线,接受了在海上持续不断的耽搁,而且抱怨得比其他四名同伴和大部分船员都少。现在他正在微笑。他向黛莉雅抬起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强调着卓尔的话。但她说不清他究竟是在支持崔斯特还是在讥讽她——这个安排只对她有意义,他并不会遵守。
黛莉雅意识到她无比希望阿提密斯·恩崔立能和他们一起返航。她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不回去了,那她也是。
“三天?”安博格里斯说;她和阿法弗恩菲尔紧跟在杀手身后,“啊,好吧,那就好好玩玩儿。痛饮三天,找个伴儿……希望博德之门有帅矮人在到处乱晃!”
她尖声大笑,阿法弗恩菲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哈哈,我觉得船把我的腿都晃弯了。”安博格里斯添道,又大笑起来。
“哎呦,谁能想到路斯坎的码头上竟跑来了这种人。”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吸引了黛莉雅的注意。她转过头,越过崔斯特,望向两名码头工人,一个尚在中年,一个已经早过了盛年——从他的外表和言谈举止上来看,他显然在海上度过了一生。
崔斯特停下脚步,黛莉雅也是。他们仔细打量着那两个人。
“哈,说的不是你,卓尔。”年长的男人说道。他的目光越过崔斯特,望向黛莉雅,眨了眨眼。
另一个男人将抹布搭在肩上,抬起双手弯曲着手指:“比手指都多的金币。”
黛莉雅不知该作何感想,也并不在乎。她迈开脚步,拉着崔斯特向前走去。
“我猜他刚刚是在向你搭讪。”走下码头后,恩崔立从后面说道。
“那我真该回去吻他一下。”黛莉雅回答,四名同伴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然后拿走他的金子,砸碎他的脑袋,把他扔进海里。”
她轻快地走着,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但也可能不是。她的同伴都见过她在战斗中的模样,知道二者皆有可能。崔斯特更是直接将这点表现了出来,向她投去不以为然的目光。
黛莉雅意识到,卓尔最近向她露出过太多次这种表情了。
抵达市区后,他们开始分头行动。黛莉雅和崔斯特去找条件较好的旅店,安博格里斯拉着阿法弗恩菲尔直奔码头周围那堆破破烂烂的酒馆。恩崔立随手敬了个礼,独自离开了。黛莉雅看着他走了好几步,试图分辨出博德之门的哪个区域最吸引他。这座城市的分区标准十分清晰:富有的商人、手艺人,和穷人。黛莉雅觉得恩崔立会去中城区,但又不会离码头太远。他的离开方向似乎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们开一间房还是两间房?”黛莉雅对崔斯特问道。他猛然转过头来,明显是吃了一惊。“或者就在公共宿舍里要两个床位,假装我们还在船上?”
崔斯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样你就有了你急需的借口。”
崔斯特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
黛莉雅深吸一口气。“你已经有好几个十天没碰过我了,也许都有好几个月了。”
“这不是真的。”
“是吗?除了我们出海的第一天。”
崔斯特用力咽了口唾沫,环视四周。“别在这儿说。”他抓住黛莉雅的胳膊,走进最近处的酒馆,要了酒馆里最好的一间房。
刚一关上房门,崔斯特就急切地扑向黛莉雅。
她多少感到些许安慰,却还是将他推开了。一开始她也不明自己为什么这么干,但她很快意识到,崔斯特的主动更多是出于责任而非欲望——就算是出于欲望,也是肉体上的欲望而非感情上的欲望。
黛莉雅能够理解也能够欣赏这种欲望,但她不愿就此妥协。
“为什么?”她看着困惑的卓尔——困惑却并不委屈。就算他真的感到失望,他也很好地掩饰住了这种感觉。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黛莉雅闷哼一声,从他怀里挣开了,甚至还转过了身。她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你只是在试图安慰我罢了。”
“你刚刚还说——”
她转回身来,双手抱胸紧盯着他,一只脚不停敲打着地面。
现在轮到崔斯特叹气了。他走向远处墙边的一把椅子,就像在回合结束时走向擂台一角的拳击手。他转过椅子跨坐在上面,把胳膊支在椅背上。
“我和你提过茵诺雯狄尔吗?”他问道,“我曾经认识的一个精灵。”
黛莉雅的表情和姿势都没有任何改变。
“一个世纪前的朋友。”崔斯特解释道,“她比你年长,也比我年长。我在一段混乱的时光中遇到了她。那时候,兽人们在村落里横行肆虐,不断攻打我最好的朋友的国家——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和其他人一样,其中也包括——。”
“凯蒂布莉儿。”黛莉雅说道,她听崔斯特提起过他的亡妻,“你失去了她,所以找了个精灵伴侣聊以度日。”
崔斯特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失去了她,失去了他们所有人,但没有。他们是后来才死的。”
“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说什么?”
崔斯特再次叹气。“的确很难说清。”他承认,“你才刚过四十岁,但茵诺雯狄尔解释的是见证过上百年生死的人生。”
“那我为什么要在乎?”
“因为它能解释……我。”崔斯特脱口而出,“我的所作所为,我的无所作为。”
“你的一切行动都重要到必须有所解释吗?”黛莉雅问道。
崔斯特轻笑起来。“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了。”
“也许你该听听他的话。”
“我试过了。”卓尔说,他指向床边,他刚刚试着对黛莉雅采取行动的地方。
“好几个月了。”她阴沉地说。
“茵诺雯狄尔让我将生命依照人类的概念划分成不同阶段,每各阶段都重新开始。她特别提到,如果我想和短命的种族培养友谊,甚至是和他们坠入爱河,我就必须这么做。”
“她是让你克服悲伤。”
“你的确可以这么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现在成了这样——你失去那个人类女人已经有一百年了吧?但你似乎没能听从她的建议。”她发现她提到“人类”一词时的侮辱性口吻让崔斯特不由畏缩,这一事实令人深思。“现在你打算把这个建议送给我?”她笑了起来,“你不该先自己接受它吗?”
“我还在试!”他反驳,语气尖锐得远远超乎黛莉雅的想象。好吧,她暗忖,至少她终于让这个蠢货表达情绪了。
“你教训完我了吗?”她的语气同样尖锐。
“也许我的教训才刚开始。”崔斯特明显是在悲叹,“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等你年纪渐长——”
“崔斯特·杜垩登。”她打断了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方向,“认真听我说。你的年纪是我的七倍,但从许多方面而言,我都比你成熟,而且你很可能永远都无法像我这么成熟。特别是——”她顿了顿,环视四周,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最后只是夸张地向床上挥了挥手,“——我更有经验也更有理性。”
“你的耳钉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轻声说道。
“我的确有我的梦魇,但我至少不和鬼魂做爱。”说着,她冲出房间,在身后狠狠甩上了门。
她抚摸着右耳耳垂上排在最后的黑钻石耳钉,意识到她可能很快就要和刚刚被她抛在身后的卓尔决一死战了。
归根到底,这就是她之所以选中他的原因。仁慈终于降临到了她身上,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几乎一定可以击败她,让她归于安宁的情人。
奇怪的是,黛莉雅并未因此而感到安慰。崔斯特离开了她。崔斯特下意识地拒绝了她。当他声称自己并不想伤害她的时候,黛莉雅知道他是真诚的。
尽管如此……
黛莉雅离开旅馆,湛蓝的双眼雾气氤氲,一滴滴泪水滑下她精致的面颊。
黛莉雅满脸沮丧地走进酒馆,根本没期待能找到目标——她已经在这片街区逛了好几个酒馆。博德之门让她晕头转向。她不仅去过路斯坎好几次,自己也从小在塞尔的城市里长大,后来甚至还去过强大的深水城。现在她却被博德之门的生机和混乱搞得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每条街上有多少酒馆,多少旅店,多少商铺,它们大多都建在住宅楼的底层。她和崔斯特与其他人分手时,她万万没想到寻找阿提密斯· 恩崔立的过程会如此艰难。
因此,当她走进这间酒馆时,她没报任何希望。
完全是巧合使然,两群海商在她面前左右分开,为她提供了更好的视野。他就在那儿,独自一人坐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
黛莉雅犹豫了——她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一旦行动就无法回头了。她提醒自己。
她穿过房间。一个男人站到她面前,向她抛出一个饥渴而邪恶的微笑。她用手杖将他轻轻推向一旁,看到他拒绝让路,黛莉雅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脸色煞白。
没有其他人阻拦她了。
恩崔立看见了她,向后靠坐在椅子里。
“想象一下我在这儿见到你有多惊讶。”她说,坐在了他对面。
“对,想象吧。崔斯特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恩崔立轻笑一声。“在海上过了一个月之后?而且还要再在我们眼皮底下出海好几个月。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忙得很。”
“再在我们眼皮底下出海好几个月?”黛莉雅嗤笑一声。
恩崔立看着她,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之前说过,博德之门就是你的终点站了。”黛莉雅提醒他,“你不会搭乘鲦鱼船长号返回路斯坎了。”
恩崔立耸耸肩膀,仿佛这无关紧要。他抬起酒杯长饮一口。
“所以你还会和我们一起返回路斯坎?”
“我没那么说过。”
他一如既往的闪烁其词让黛莉雅不由叹气。她环视四周,感觉几乎和她把崔斯特留在房间里独自离开时一样烦躁。“侍女在哪儿?”
恩崔立大笑起来,吸引了她的目光。
“没有侍者。”他解释道,向黛莉雅右侧挥手示意,“吧台在那儿。”
“好吧,去给我买杯精灵酒。”
“不太可能。”
黛莉雅本想瞪他一眼,却又放弃了。她不耐烦地推开彼此交谈的酒客,冲向吧台。其中一人刚要抱怨——甚至是甩出两句威胁——但当他望向她身后,看到恩崔立的时候,他立即收住话头,远远退开了。恩崔立的确了解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显然也同样了解他。
没过多久,黛莉雅拿着两瓶精灵酒和两只玻璃杯回到了桌边。
“打算喝到很晚?”恩崔立问道。
“让我们玩个游戏。”
“让我们别玩。去找崔斯特玩。”
“你怕了?”
“怕什么?”
“怕输给我?”
“输给你什么?”
“也许是你高高在上的态度。”
恩崔立大笑一声,看着她倒了两杯酒。她举杯示意,杀手不情愿地照做了,和她碰了碰杯,却只喝了一小口。黛莉雅意识到她让他提起了戒心,而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我们可以赌钱。”她说。
“我没什么钱。我也不想在岸上找活干。”
“那就赌东西?”
恩崔立打量着她。“也许我想要你那把奇怪的武器。”
“那我想要你的匕首。”
恩崔立摇了摇头,双手抱胸。“你没法用任何东西换它,黛莉雅。我失去过它一次;不会有第二次了。”
“不是那把匕首。”她一脸调皮,双眼发亮。
恩崔立的表情并未软化——恰恰相反。
“去找崔斯特。”他平静地说。
黛莉雅意识到她把他逼得太紧了。她想知道这是不是某种荣誉的准则,还是说,他对崔斯特心怀畏惧?感觉不太可能。也许恩崔立对崔斯特的友谊真的比他们愿意承认的更加深厚?
“我想谈谈。”她改变了路线。
“去和崔斯特谈。”
黛莉雅摇头。“他不明白。”
“那就告诉他。”
他一连串不留余地的短促回答令她垂头丧气。“他知道,但他不明白。”她长叹一声,在声音里带上更多感情,“他怎么可能明白?从未经历过黑暗的人怎么可能明白?”
恩崔立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呵斥她了。他坐在那里,双手依然环抱在胸前,却还是嘀咕着反问了一句“魔索布莱?”
黛莉雅再次举杯。令她惊讶的是,他这次的确作出了回应。他痛饮一口,黛莉雅不得不拿起酒瓶帮两人都添满了酒。
她知道,通过巧妙提及他们共同的创伤,她成功触动了他的内心。
“你遇到过爱吗?”她问道,悲伤多于愤怒。
“我不知道。”他回答。
“实话!”黛莉雅叫道,身体前倾。她从椅子上挪出来,挪到恩崔立右边的座位。“实话。”她小声重复道,“你不知道,因为你无法确定,因为你甚至不明白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爱崔斯特吗?”他反问。
她吃了一惊,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不。”
因为黛莉雅不是为了思考这个问题而来的。这个问题根本无关紧要。黛莉雅之所以来到此地,是为了拉开一场好戏的序幕,让她最终得到她想要的结局。阿提密斯·恩崔立是将她送往那个结局的良驹。
“逢场作戏而已。”她解释道。
恩崔立的微笑加深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次自己添了酒。“崔斯特知道吗?”他一边倒酒一边问道。
“如果我想搞懂他对爱情的看法,我就没空想别的了。还好我没这个兴趣。他理解不了我的本质,也理解不了我的经历。我们之间的爱又能有多深呢?”
她凑到恩崔立身边,紧贴着他的脸。“告诉我你年轻时的故事。”
他抗拒着,但他不再双手抱胸了。
黛莉雅有的是耐心。她看得出来:他拥有一些从未说出口的秘密,它们不断折磨着他,就连战士的坚韧也没能让他如愿以偿地将这些黑暗的往事抛之脑后。
在黛莉雅眼中,他近乎脆弱。因为她自己的经历,因为她早就认清了自身的真相,她知道该如何抓住那种脆弱,利用那种脆弱。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些耳钉吗?”她问道。恩崔立好奇地看着她,端详着她耳朵上的钻石。左耳有好几颗透明的钻石,右耳有一颗黑钻石。
“前任情人。”她弹了弹左耳。
“右耳是你的现任情人。”恩崔立轻笑一声,“我懂了,黑钻石代表卓尔。”
“希望我把它移到左耳上时,他能别闹得和其他人一样难看。”她说。
恩崔立大笑起来。
她倒了更多酒。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黛莉雅轻声说道。
“我想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
黛莉雅环视四周。“不是这儿。”她说。“我说不出口。”她将椅子推向后方,站起身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同样喝光了恩崔立的酒。她拿起酒瓶和酒杯,乞求般地望向身边的男人。
“我想说出来。”她说,“全都说出来。我从没这么干过。如果不说,恐怕我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她望向房间对面通往上层客房的楼梯,又望向恩崔立。令她惊喜的是,他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路过吧台时,他停下脚步,又拿了两瓶酒。
来到他的房间,黛莉雅意识到她已经骑虎难下了;但她同样意识到她并不在乎。因此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许多年前她前往河边打水的清晨,到返回时已经挤满阴魂的村庄。
她双眼含泪,向他讲述了那场强奸,讲述了她亲眼目睹的母亲的死亡。
他们边喝边聊,她开始打探恩崔立的往事,于是他也开了口。他向黛莉雅讲述了母亲的背叛,讲述了他被卖作奴隶带去卡林港的经历——他几乎是在诅咒那座城市的名字。他正要讲述他在街道间的崛起,却又突然住了口,一脸困惑地望向她。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
“说说其它钻石。”恩崔立说,“你左耳上的那些。”
“你的意思是,说说其他情人。”黛莉雅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邪恶。她以为恩崔立在寻求窥淫的快感,但一脸严肃的杀手很快打破了她的期望。
“哪个代表赫佐·阿莱格尼?”恩崔立问道。
黛莉雅没能成功掩饰住她的惊讶。他为什么这么问?特别是现在?
“我发现你在阿莱格尼死后再也没换过耳钉的位置。”恩崔立说;黛莉雅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她一直在思索恩崔立的上一句话。“你没摘掉过任何耳钉,也没将它们从一只耳朵移到另一只耳朵上。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黛莉雅回答。
“我是该嫉妒?还是该害怕?”
“你不像是那种会嫉妒的人。”
恩崔立咧嘴一笑;这让她觉得他对这个用钻石耳钉作为标记的残忍游戏的了解远比她透露给他得多。
“赫佐·阿莱格尼是个强奸犯,不是个情人。”她平静地说道。恩崔立点了点头,似乎并没被她充满威胁的语气吓到——似乎这正是他乐于听到的,期待中的答案。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枚黑色的耳钉移到左耳?”
黛莉雅严肃地瞪着他,却没有回答。
“老剑客的守则,对吧?”恩崔立调侃道。他用右手拿起慢慢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左手的袖子抹了抹嘴。“右手拆招,左手杀人。”
黛莉雅再次陷入沉默,咀嚼着杀手一针见血的评价。的确,没有任何一枚钻石代表野蛮的阿莱格尼,但与此同时,所有钻石又都代表着赫佐·阿莱格尼。都是因为他,才有了这些钻石,这场游戏。因为他,她不断寻找情人;因为他,她取走他们的性命——也因为他们太弱,不能赢取最后一战,不能结束她的痛苦。
所以,他们都是为了满足黛莉雅的欲望;所有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向阿莱格尼应得的结局。
崔斯特又如何呢?她不由暗忖。
他们喝了更多,两人一起坐到了他的床上。她确保自己坐下时紧贴在他身边,确保自己转身时恰好能让他从她低敞的领口里看到一些撩人的风景。她确保她的碰触能先让他放松,再让他感到诱惑。
她意识到她的努力的确有了效果。
“你拒不承认,但你的确爱着崔斯特。”恩崔立出其不意地说道。他推开了她,但只有一点儿。
“我没和崔斯特在一起。”她反驳。
“因为你爱他,他却拒绝了你。黛莉雅受不了这个,对吗?”
“你真的想谈论崔斯特?”她不想被他转移话题。
“还是说,也许你嫉妒他?”恩崔立问道,“嫉妒,或是单纯的欣赏?”
黛莉雅重心后移,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因为他比你强大,”恩崔立解释道,“因为他的选择。我可以用的亲身经历向你保证,崔斯特的故乡魔索布莱比你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更加可怕——甚至也包括阿莱格尼的侵犯。”
“我觉得你不能这么说。”黛莉雅竭力压下怒火。
“邪恶的地方。在各个方面都堪称恐怖。”
“比我知道的任何东西都糟?”
恩崔立顿了顿,似乎在深入思索这个问题。然后他点了点头。“至少一样糟。而崔斯特是在那儿长大的,经常遭受家人的背叛。”
“一样糟?”黛莉雅刻意哼了一声,“你说的是我对崔斯特的感觉?嫉妒?欣赏?还是你自己对崔斯特的感觉?”
“不,我认为你对他的感觉的确是爱。”恩崔立回避了她的问题,“我不怪你。崔斯特活下来了。活得很好——但你没有。”
“我们都没有。”黛莉雅坚持道。
恩崔立无言以对。
他们喝了更多,开始谈论他们的现状,但黛莉雅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和崔斯特有关的话题了。实际上,当恩崔立又一次试着提起卓尔的时候,黛莉雅扑向他,用热情而饥渴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她的确想假装阻止他说话,用这样的一个吻达成她的最终目标。但此时此刻,她已经忘了那个目标究竟是什么,她的饥渴并非伪装。
她抓住他衬衫,解开纽扣。他试图反抗,却并不真心。他的抗拒敌不过黛莉雅在他心中掀起的欲望。
不远处的走廊里,一扇门打开了,一张阴影中的脸望向门外,盯着恩崔立的房间。
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证明了门后正在发生的事。旁观者不由皱眉。
艾弗昂·阿莱格尼想要冲进房间,向那两个人抛出一串毁灭性的魔法。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回想起德雷格·魁克的警告,但他又接着提醒自己,德雷格的警告只针对崔斯特,不针对面前的这两人。
因此,他完全可以冲进去,趁他们分神的工夫杀了他们……
但他没有。
艾弗昂关上房门,背靠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清晨的阳光从肮脏的窗户洒进房间,照亮了黛莉雅睡熟中的美丽面庞。
阿提密斯·恩崔立凝视着她。
他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之前,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将自己包含在即将搭乘鲦鱼船长号离开博德之门的同伴之内。他不是不小心这么说的,因为这正是他的计划。尽管崔斯特和黛莉雅等人并不知情,这艘船的目的地毕竟是曼农。恩崔立觉得他能离卡林港越近越好。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卡林港有什么东西在等他?瓦维尔早就死了——他在那儿的朋友并不比他在这个痛苦世界上的其它地方的朋友更多。
实际上,他没有任何朋友。
他望向黛莉雅。 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