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第二天一早,艾弗昂走向博德之门的码头。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主要是出于对母亲的厌恶,对她水性杨花的作风的厌恶。也是出于对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就是灰影拜拉博斯——的厌恶。他们在赫佐·阿莱格尼手下共事期间,艾弗昂变得非常讨厌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在卡瓦斯讨债者的突袭中横插一脚,不仅断送了艾弗昂抓住黛莉雅的最佳机会,还让年轻的提夫林损失了一大笔钱,破坏了他的名声。
他反复默念着德雷格·魁克的命令,回顾着危险的耐色瑞尔领主在他周围画出的清晰界限。随着每次默念,他都不由冷笑。
他走向码头,找到了他的线人。和往常一样,他们拿着抹布擦擦洗洗,看起来忙碌不堪,但艾弗昂很快就发现他们实际上什么都没干——和往常一样。
老工头注意到艾弗昂向他们走来,于是拱了拱他的同伴。
“什么时候?”艾弗昂问道,走到他们身边,并不打算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多做停留。得知了崔斯特和黛莉雅的动向之后,艾弗昂给了他们一个简单的任务,他也只想得到一个简单的答案。
两个男人露出灿烂的微笑,似乎有所暗示。
“我听说她再过一个十天就要出航了。”较为年轻的男人说道。
“本来只打算停三天的,但她的船长坎纳瓦拉推迟了出发的时间。”老男人补充。
艾弗昂点点头,抛给他一个钱袋。但老工头和他的同伴依然带着一脸狡猾的笑容。
“你还知道什么?”艾弗昂问道。
“啊,那消息对你来说值更多金子。”老工头说,“比你第一次给我们的更多。”
“啊,这么说来,那消息可能值得让你继续活着。”艾弗昂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听这两个傻瓜废话。他眯起双眼紧盯住对方,用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缓缓重复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工头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他的同伴用力咽了口唾沫,拍了拍工头让他闭嘴。他始终紧盯着艾弗昂,显然看出了这个危险的年轻提夫林并不是在夸大其词。
“他们不回路斯坎。”中年擦洗工说。
“谁?鲦鱼船长号?”艾弗昂问道。
“对,她的下一站是曼农。如果季节允许的话,再去更南边的卡林港。只要冬天的第一股寒风还没从世界之脊上吹过来,他们都不会返回路斯坎的。”
这消息惊得艾弗昂退后一步,思绪飞旋。“你怎么知道?”他设法问道。
“我们在船上有朋友。我们当然有。”老工头说,“在每艘船上都有。”他接着解释了下去,说他认识鲦鱼船长号的大副,几十年来跟着那个男人出海了好几次。他问他要怎么返回路斯坎,却得知了他们南下的计划。
艾弗昂几乎没有在听,出乎意料的转折让他手足无措。曼农?卡林港?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地方究竟在哪儿。但有一件事他十分确定:一旦鲦鱼船长号驶离博德之门,他对黛莉雅的追踪将变得十分苦难。
他心不在焉地从钱袋里抓出了一把钱——有金币也有银币——数都没数就递给了那两个人,然后匆匆离开码头,返回城区。
他再次回想起德雷格·魁克的警告,但那些命令似乎变得没那么响亮了。不是现在,不是在他的母亲即将溜走——而且很可能是永远溜走——的时候。
当然,他以前也想到过这个局面。他将手伸进长袍,抚摸着他从德雷格·魁克那里偷来的卷轴筒。
他敢吗?
他就要失去他们了。这个念头形影不离地陪着艾弗昂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迫使他深入监视着那五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黛莉雅。为此,邪术师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处于阴影形态,不是藏在一间间酒馆的灰泥裂缝里,就是躲在木板墙的分隔中间。
黛莉雅又开始和崔斯特一起过夜,但只要他们待在一起,他们的房间就充斥着一股不可否认的紧张气氛。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却几乎从不彼此拥抱——无论有没有性的意味。当然,她也没向崔斯特坦白她和恩崔立的关系,艾弗昂不止一次思考过他要如何在对上那个卓尔游侠的时候打出这张王牌。
根据他对崔斯特·杜垩登的有限了解,他觉得卓尔绝不会容忍这种背叛。
他提醒自己,考虑到德雷格·魁克的命令,他不该让崔斯特受到任何伤害,而这个消息很可能会让卓尔向黛莉雅和恩崔立发起死斗。
除此之外,黛莉雅早出晚归,很少出现在卓尔的房间。另一方面,在大部分时间里,崔斯特就算离开了房间,也不会走出酒馆。黑暗精灵在博德之门并不常见,艾弗昂完全理解崔斯特为什么不愿到处闲逛。
他不难猜测黛莉雅每天一早去了哪儿。他紧跟着她,发现她几乎总是会回到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身边。
奇怪的是,她再也没去过恩崔立的房间。他们通常只是呆在公共休息室里,守着一瓶精灵酒围坐在被那张恩崔立据为己有的酒桌旁边(他甚至还会巧妙地说上几句,把在他之前占了这张桌子的人赶走)。
艾弗昂得知鲦鱼船长号即将绕路远航的第二个夜晚,他找到了一个好机会,趁着两人喝酒闲聊时变成阴影形态钻到了酒馆的墙壁里,沿着木板裂缝一路走到恩崔立桌边,偷听他们的交谈。
时间一点点滑过,他们却很少开口。艾弗昂意识到他无法继续久留了,他的魔法正在迅速消散。他在内心长叹一声,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听见黛莉雅对恩崔立轻声说道:“你无法想象那种痛苦。”
“我觉得我可以。”他回答,“这不正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吗?”
“不是一回事。”她说,“那种侵犯——”
“别说了。”男人的声音无比尖锐。
“我说的是怀孕。”黛莉雅澄清。
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艾弗昂倍感意外。他认识的黛莉雅傲慢而愤怒,即便是和崔斯特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起话来也总是饥渴难耐,粗鲁又伤人。但现在不是了。尽管她已经喝了一瓶多的精灵酒,现在的她却显得无比清醒,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谦卑。
当然,“怀孕”一词同样吸引了艾弗昂的注意。
“它每天都提醒着我,”黛莉雅说,“每一天。我知道他会回来找我,等我完成了我的任务,生下了他的孩子,他很可能会杀了我。”
她说的显然是赫佐·阿莱格尼。艾弗昂暗忖。
恩崔立轻轻举杯以示尊重。
“我恨它,也恨他。”黛莉雅啐道,“但我最恨那个婴儿。”
“恨到想杀了它。”恩崔立说,黛莉雅不由畏缩。躲在木板里的艾弗昂只能勉强看到她的模样,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眼中的水雾。的确,一滴眼泪滑落黛莉雅的脸颊。
“不。”她说,却又很快承认了。“对。”她的声音不住颤抖,“而且我真的杀了他,或者说我自以为杀了他。”
“唯一让我后悔的东西就是后悔这种情绪本身。”恩崔立的语气在艾弗昂听来近乎残忍,“你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但你可以弥补。”
恩崔立嗤笑起来。
“你现在不就在这么干?”黛莉雅指责,“这不就是你跟着我们一同前往终北港的原因?”
“我想拿回我的匕首。”
“不是。”黛莉雅摇了摇头,露出微笑。他们的话题回到了恩崔立身上,艾弗昂不得不离开了。他钻出木板,进入小巷,重新变回实体,然后立即靠住酒馆,让坚硬的墙壁支撑着他,以免瘫倒在地。
他试图理解他偷听到的对话,但仅仅是听见她提到自己,提到那场谋杀,他就已经不知所措了,他日渐增长的绝望更是被推到了顶峰。
他必须再听黛莉雅说一次,但不是对别人说。他必须听黛莉雅向他亲口承认她的罪行,这样他才能让她为此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但她很快就要出海离开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考虑到黛莉雅和崔斯特之间可以预见的冲突,她有可能会在沿途的任何一个港口下船。除非死在黛莉雅和恩崔立手里,崔斯特还会回到博德之门,黛莉雅和恩崔立则未必。他们显然并不像崔斯特一样对终北港怀有某种责任感;对他们而言,北方和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就要失去她了,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只差一步!
于是,就在此时此地,他作出了决定。他抓着一袋金币冲向码头。干完要干的事,他匆匆跑进一条早已经过他反复确认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条死路,黛莉雅返回崔斯特身边时必然会路过小巷的入口。
尽管夜色已深,主干道上依然有人。艾弗昂看着他们,心情越来越紧张,重心在两脚之间不断变换。他们会不会横插一脚,打乱他精心制定的计划?他究竟在干嘛?就算他成功了,德雷格·魁克也会在影跃的另一头等着他。那个老混蛋绝不会欣赏他的所作所为。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几乎。但他告诉自己,如果他现在不出手,他很可能就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了。接着,没等他开始反驳这个想法,黛莉雅出现在了小巷的另一侧。
她走过一盏盏街灯,一脸心不在焉——艾弗昂觉得她有可能刚从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床上爬下来,这想法更是加深了他对黛莉雅的憎恨。
艾弗昂努力不再胡思乱想。他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就错过了最佳时机。他计算好了这场行动的一分一秒、一举一动。如果想活捉像黛莉雅这么危险的人物,他必须做到完美无缺。
他算准时机来到主干道对面,正对着迎面而来的黛莉雅。
他们之间的距离让她足以看清他,却又无法抓住他。
黛莉雅的双眼睁大了。她踉跄了一步,明显有些困惑。
艾弗昂故意没看她,而是闪进了小巷。他拔腿狂奔,压下内心的恐惧——他担心黛莉雅并不会追上来。他不想让任何疑虑钻进他的脑海:她会不会被他的突然现身吓得转身就跑?
小巷尽头是一个右转,转到一栋建筑背后。艾弗昂从拐角后方望向街心,心脏剧烈跳动。他看见黛莉雅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小巷。街灯从她背后打来,他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他在事先侦查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尽管理论知识十分丰富,精神上的重担还是几乎压垮了他。
他钻进了岩石建筑的缝隙里——他已经在这条缝隙里走了无数遍,对它了如指掌——溜过黛莉雅身边,而她对此一无所知。他来到黛莉雅身后靠近主干道的地方,静静等待着——这才是最难的部分!
黛莉雅走到拐角,探头观望。她重心低伏,手里拿着武器。没错。艾弗昂暗忖。手里拿着武器,因为她想要干完她在他出生那天没能干完的事。
艾弗昂钻出墙壁,恢复了原形。他想对黛莉雅大喊,却发现他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拿出一个罐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鹅卵石地面上。没等微缩咒文失效,小小的不死土巨怪就跺着脚冲向猎物,像一只大号甲虫般跑向小巷尽头。跑出几步之后,它开始渐渐变大,每一步都发出雷鸣般的回响。
黛莉雅一跃而起,转过身来。艾弗昂满意地看见她睁大了双眼。
土巨怪向她冲去。它已经变回了原本的大小,身高足有人类的两倍,腰围更是足有人类的三倍。它巨大的下颌咔咔作响,撕咬着空气;勾状的利爪足以挖穿岩石,对付细嫩的肌肤更是不在话下。
艾弗昂用颤抖的手指拿出卷轴筒。他真的敢这么做吗?还是说,他应该直接杀了她,结束这一切?
他的宠物笨拙地挥出勾爪,却根本没碰到动作敏捷的精灵。她立即反击,长棍用力一捅,结结实实地打在两根螯牙中间——又迅速收了回去,没给土巨怪撕咬的机会。
这不是一头真正的土巨怪。艾弗昂提醒自己。这是只僵尸,够大也够吓人,却远不如它还活着的同族那么聪明、灵活、势不可挡。
黛莉雅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强大的武器不断出击。土巨怪挥出勾爪,又一次严重偏离了目标。它俯身咬向她,却被她接连几棍砸中头顶。艾弗昂看得出来,她的信心正在不断增长。她一开始用的是长棍,以便和那只强大的怪物保持距离。但现在,明显是确信土巨怪根本打不中她,她将柯扎之针折成两把飞旋的连枷,在狭窄的小巷里闪转腾挪,寻找着进攻和撤退的空间。
好几拍心跳的工夫,艾弗昂就这么看着,看着精灵女人精湛的战舞。她甚至在土巨怪低空挥拳的时候跳到了那怪物粗壮的手臂上,展开一串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又在不死生物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一个后空翻跳了下来。
年轻的邪术师听见自己正在惊喘。她高超的战技令他震惊;同样令他震惊的是,他意识到他正在浪费时间,他的机会正在迅速溜走。在震惊的驱使下,艾弗昂立即展开了行动。他打开卷轴筒,取出卷轴,迅速开始施法。法术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很可能无法发挥出法术的效果,浪费了这张卷轴,甚至直接死在这场徒劳的尝试里。
但艾弗昂并没有被这些疑虑动摇了决心。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急速恶化的局势上。
他正在失去她!
黛莉雅会再次逃走;或是抓住他,杀了他,就像她之前试过的那样。
愤怒驱使着他。狂怒驱使着他。法术开始成型,每一个符号都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音节都说得铿锵有力——他以此表达出对黛莉雅再次逃跑的可能性的拒绝。
他迷失在那份专注之中。除了下一个单词,除了正确的节奏,一切都无关紧要。它们必须无关紧要,不然他将失去一切。
他已经完成了法术的一半,但他并不知道。
在小巷尽头,黛莉雅狠狠击中了敌人,并趁机释放出柯扎之针上的闪电能量,将土巨怪狠狠掀向后方。它踉跄着躺倒在地,但艾弗昂并不知道。
他继续施法。他念到了最后一行,最关键的施展词。随着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他越过卷轴上方向前望去。
黛莉雅就站在那里。她也回望着他,回望着她破碎的儿子。她嘴巴大张,双手垂在身侧,一脸震惊,仿佛无法承受面前的景象。
一块金属板凭空出现,狠狠砸向下方的女人。第二块金属板出现在她的另一侧,将她扇回原位。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牵线木偶般向她扇来。她试图格挡,但金属板太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她的防御;她试图躲避,但金属板太多,魔法的运作又太过协调。
它们彼此靠近,然后停止了扇动,将她完完全全围在中间,令她动弹不得。
就像个棺材。
艾弗昂召回土巨怪,把罐子放在它必经之路的地面上。随着它的靠近,魔法牵引着它,命令着它,将它不断缩小。
艾弗昂捡起被囚禁的宠物,又拿出了另一个罐子。那个强大的法术——冥界之坟——用金属板紧紧围在黛莉雅四周,她无论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但艾弗昂知道,即便是这么强大的法术也无法长时间困住黛莉雅;他同样知道,根据他之前的精密策划,现在是他的最后一枚旗子——骸骨蛇——出场的时候了。
冥界之坟并没有完全包裹她,精灵女人的双脚和小腿的下半截依然位于金属板之外。骸骨蛇绕上其中一条腿,钻进了黛莉雅的棺材之中。
她叫得无比惨烈!
一开始是恐惧的尖叫,死亡蠕虫的啮咬又在叫声中添上了几分痛苦。
“快屈服吧。”艾弗昂轻声恳求道。令他惊讶的是,她痛苦而恐惧的尖叫听起来并不甜美。
“去死吧,混蛋!”他顶着黛莉雅的尖叫高喊起来。就在此时,尖叫声停止了。
艾弗昂僵在原地,几乎无法呼吸。骸骨蛇的麻痹性啮咬终于发挥了作用。
“现在呢?”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把她带走。”他头也不回地对手下的两个码头工人说道。他们抓着几张毛毯跑过他身边。“小心点儿!”他在他们身后叫道,“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他走向主干道,小巷入口处停着他的两个手下为他找来的马车。街上几个人正看着他,却并未靠近。在博德之门这种地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往往会让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工头和他的同伴半拉半扛地把铁棺材运出小巷,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它抬上马车,有一次甚至还让它摔到了地上。
他们跳上驾驶座,催促骡子迈开脚步。
艾弗昂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货物。他绕了好几个街区才重新走向码头,走向那艘空船,赶在他真正意识到这一切带给他的冲击之前找到船舱里的俘虏。
他抓住她了。
他抓住了那个将他扔下悬崖的女人。
他抓住她了。
他抓住了那个让他的一生变得支离破碎、苦不堪言的母亲。 他抓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