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相的阴影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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鲦鱼船长号的瞭望台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轻柔起伏的海面。离开博德之门后的三天里,迎接他们的一直是怡人的海风和翻涌的海浪,视野之内没有一片陆地。也没人想要看到陆地。

至少崔斯特不想看到陆地。他坐在甲板上方,迷失在不断起伏的海浪之中,随着它的轻柔节奏陷入了沉思。

他想要帮助黛莉雅。他想要安慰她,引领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但实际上,他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才能让这个饱受煎熬的女人好受,更别提艾弗昂就关在货仓的一个分区里,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自从被阿法弗恩菲尔救出来之后,黛莉雅似乎变了一个人,艾弗昂似乎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敌人了。他们都死气沉沉,年轻的邪术师没有任何反抗,精灵战士更是毫无反应。黛莉雅被艾弗昂俘虏的经历和他们长时间的母子会面似乎同时耗干了他们两个人的所有力气。

在崔斯特看来,如果海盗攻上了鲦鱼船长号的甲板,他们都会毫无反抗,直接投降。卓尔甚至不难想象他们耸耸肩膀走上跳板时的模样。

念及于此,卓尔不禁望向下方的甲板。黛莉雅呆在右舷附近,船员中间,似乎正在缝补一面撕裂的船帆。但从她的缝补速度上来看,她在前往曼农的剩余旅程中也就能缝好一条手指长的裂口。

崔斯特望向远处的船尾,安博格里斯刚从敞开的隔舱板下面钻了出来。矮人弯腰向身后伸出手,抓着艾弗昂将他提上甲板。阿法弗恩菲尔紧随其后。

船中央的黛莉雅回头望向年轻的提夫林,却又立即低下了头,继续干活。

崔斯特看得出来她是在假装忙碌,假装艾弗昂并没有出现在甲板上,甚至是假装他根本不曾上船。

崔斯特同样看得出来,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黛莉雅隔绝外界的一切。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拿起手边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向船头。

没有回头看艾弗昂一眼。

“艾弗昂。”高处,崔斯特不由轻喃。突然之间,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和疑惑全都有了答案。这和他与黛莉雅的关系——无论那是什么关系——无关,甚至和他本人也毫无关联。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靠在鲦鱼船长号船尾栏杆上的扭曲的提夫林。

在错综复杂的境遇下,在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之中,无数情感从艾弗昂和黛莉雅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席卷了他们的全身。崔斯特对这些情感根本无法理解。但卓尔终于意识到,就算他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

因为问题的核心本就和他无关。

他跳下瞭望塔,抓紧一个把手,双脚勾住导索,借着双手的移动迅速滑向甲板。他最后向隔舱板看了一眼——黛莉雅就消失在隔舱板后方。她想必正在船舱里和阿提密斯·恩崔立说话,至少也是坐在他身旁。崔斯特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走向船尾。

“嘿!”西卡尔先生对他大叫,“回到瞭望台上!”

崔斯特甚至没有回头望向年迈的大副。他轻轻松松地绕过船长室,走向甲板后方。矮人对他问了声好。

“帮我去瞭望台上顶一下吧。”阿法弗恩菲尔也转身对他问好,崔斯特趁机说道,“我很快回来。”

阿法弗恩菲尔扫了艾弗昂一眼,后者紧盯着在鲦鱼船长号后方不住翻涌的泡沫,似乎对除了空荡荡的深色海水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兴趣。武僧点了点头,从崔斯特身边走开了。

“你可以跟他一起走。”卓尔对安博格里斯说道。

“我才不去爬那根该死的枯木杆!”矮人回答。

“那就呆在主桅杆底下。”

安博格里斯咧嘴一笑。“我们过答应坎纳瓦拉,至少得有两个人一直守着这个叫艾弗昂的小子,其中还得包括会用沉默术的我。”

崔斯特朝阿法弗恩菲尔离开的方向点头示意。

“那我就在拐角后面等着好了。”矮人固执地说。她从崔斯特身边走过,绕道船长室的另一边,扑通一声坐了下来,故意唱起一首古老的矮人民谣,讲的是矮人迁徙过程中遇到的深层矿井、秘银矿脉和一小撮地精。

崔斯特走到艾弗昂身边,面朝船长室靠在船尾的栏杆上。

“接下来怎么办?”崔斯特对艾弗昂问道——对他的后背问道,因为提夫林依然趴在船尾的栏杆上,凝视着空荡荡的大海。

“你知道吗?在乎吗?”看到艾弗昂没有回答,崔斯特又追问道。

“你为什么在乎?”一个简短的反问。

“因为我在乎黛……我在乎你的母亲。”崔斯特回答,决定直击要害,点明他和黛莉雅之间那种令人痛苦的关系。

年轻的提夫林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可不是崔斯特预料中的答案。

“你为什么怀疑我?”崔斯特问道,努力保持着平静和理智,努力用真诚打动对方,让艾弗昂脱下防备的外壳,“黛莉雅和我已经一起冒险好几个月了。”

“你的意思是,冒险和交配。”艾弗昂还是没有转身。

“那是我们的私事。”

“也是阿提密斯·恩崔立的私事?”年轻的提夫林问道。他终于转过了身,脸上露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邪恶微笑。

崔斯特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艾弗昂想说什么,对话的走向令他倍感焦虑。

“我抓住黛莉雅那晚,她刚从他那儿离开。”艾弗昂解释道。

崔斯特耸耸肩膀,一心只想让对话转回到更重要的问题上——转回到艾弗昂和黛莉雅的关系上。

“她刚从他的床上爬下来。”艾弗昂步步紧逼,似乎十分得意,“身上还带着他的气味。”

崔斯特调动全部自制力才没直接伸手将那个可恶的年轻邪术师掀过围栏,扔进大海。艾弗昂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匕首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话给他造成的伤害更是有增无减——尽管他不愿向自己承认这点。

“我真不明白,你和恩崔立为什么还要费事儿租两间房。”艾弗昂继续说了下去,“你们可以只租一间,既省时间又省钱,让黛莉雅躺在你们中间就好了,不是吗?”

眨眼之间——足够卓尔一个耳光狠狠扇上艾弗昂的脸——崔斯特失去了控制。艾弗昂咬掉了最后一个字,还差点儿咬掉了一小截舌头。

“多关心一下你自己的麻烦吧。”卓尔建议道,“接下来怎么办?这件事要怎么收尾?”

“惨烈收尾。”艾弗昂啐道。

“也是个选择。但也只是个选择而已。”

“我要看她死。”

“那你就是个傻瓜。”

“你不知道——”艾弗昂刚要开口,崔斯特却打断了他。

“这么做并不能让你卸下心头的重担。”崔斯特平静地说道,“你只能获得一时满足,之后你还会倍加痛苦。我知道这点。无论还有什么其它因素,还有什么其它你认为我不知道的细节,都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这点。”

艾弗昂狠狠瞪着他。

“接下来怎么办?”崔斯特再次问道,然后迈步离开了。没等崔斯特走到船长室,安博格里斯就从拐角后方冒了出来。正因如此,崔斯特知道她听见了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

也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充满同情的,针对他的表情。

“你也该对你自己问问相同的问题。”从她身边走过时,他听见矮人轻声说道。

在甲板上方的瞭望台里,崔斯特率先发现了陆地,东南方的一座山峰。鲦鱼船长号的第二段航程已经接近尾声。他们还看不见曼农,但实际上,曼农比那座山离他们更近。

他大叫着将这个消息告诉下方的坎纳瓦拉船长。后者看着他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有所预料。“盯好海平面,留心海盗船的出现,卓尔!”他嚷了回来,“他们经常在这儿出没!”

崔斯特点了点头,却没怎么上心。视野里没有任何船只,这一事实令崔斯特倍感烦闷。他依照船长的吩咐四下环视,希望能发现海盗船的踪影。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想要战斗。

过去的两个十天里,他一直想要战斗。自从和艾弗昂谈过之后,卓尔已经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攥得指节发白——通常是在阿提密斯·恩崔立出现的时候。

他低头望向甲板,看见恩崔立正坐在甲板前段啃着一条面包。黛莉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依照领航员的指示调整船帆,让帆布兜满海风。

两人同时出现的场景刺痛了崔斯特,他的想象力向着阴暗的角落一路狂奔。他将那些念头挥到一边,试图重拾理智,试图找到崔斯特斩别旧情、黛莉雅另寻新欢的确切时点。他并未将思绪集中在他对精灵女人的评判上,相反,他更多想的是那种评判有多荒谬。

尽管如此,卓尔还是忍不住暗暗咬牙。感性和理性之间毕竟没有清晰的分界。

“曼农?”听见崔斯特向坎纳瓦拉船长的汇报后,黛莉雅对后者问道。

“明早就到了。”船长回答。

黛莉雅警惕地望向恩崔立,不只是因为他也许会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就此离开,更是因为她将不得不最终面对艾弗昂。无论通过什么方式,她都必须解决这个问题。黛莉雅几乎没怎么见过她的儿子,而是将艾弗昂交给阿法弗恩菲尔和安博格里斯看守。但艾弗昂深陷在痛苦之中,他们的看守很可能是多余的。年轻的邪术师已经从内而外地崩溃了,没表现出任何攻击或逃跑的意图。实际上,安博格里斯曾告诉他们,因为艾弗昂能够影跃,好几次他都可以一走了之。如果他施展影跃返回堕影界,只有立即做出强力干涉才能阻止他的行动。很显然,在过去的几个十天里,艾弗昂有很多成功逃脱的机会。

但现在,曼农就在前方,就在下一个港口。坎纳瓦拉告诉船员他们会在港口里停上一个十天,或许是两个,因为他们需要修理一下鲦鱼船长号的船体和桅杆。

黛莉雅长叹一声,走向船舱。

“立即回来,女孩儿!”坎纳瓦拉对她说,“你以为你要去哪儿?”

“我有事儿要干。”

“不是现在,除非你要干的事儿就是调整船帆。我们已经进入了海盗的水域,曼农就在眼前。直到把船牢牢绑上码头之前,我们都不能放松警惕。”

黛莉雅从船长面前转开了身。“恩崔立。”她叫道;他回头望向她。她朝自己的岗位点了点头,乞求般地耸耸肩膀。

阿提密斯·恩崔立撕下另一块面包,点了点头,走过去顶上了她的位置。

精灵走向船尾货仓处敞开的隔舱板,故意没有抬头望向崔斯特。

“你们走吧。”她一边走下货仓,一边对矮人和武僧说道。

“我们就快到岸了,不能冒这种险。”安博格里斯警告道。

黛莉雅的双眼一眨不眨。她没有望向矮人,而是紧盯着那个斜躺在对面吊床上的矮小身影。

“那就把他绑起来。”安博格里斯吩咐武僧。但还没等阿法弗恩菲尔迈开脚步,黛莉雅就再次说道:“你们走吧。”她的语气不用争辩。

矮人和武僧对视一眼,耸了耸肩膀。这次他们似乎都打消了顾虑。

“干你想干的。”说完,安博格里斯跟着武僧同伴走向甲板。

“我们就要靠岸了。” 黛莉雅说道,狭小的船尾货舱里只剩下了她和艾弗昂两个人。

他甚至没看她。

“曼农。”她解释道,走向吊床旁边的一把椅子,“我听说那是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一座南方城市,不同于——”

“关我什么事?”他打断了她的话,却还是没有转头看她。

“看着我。”她下令。

“滚出去。”他回答。

黛莉雅冲上前去,一跃而起,抓住艾弗昂用力一扯。他从吊床上滚了下来,摔倒在地。他立即爬起身来,一红一蓝——提夫林的红,精灵的蓝——的双眼中闪烁着残暴的光芒。

“你坐下。”黛莉雅向另一把椅子挥手示意。

“你跳进海里。”他回答。

但黛莉雅还是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抬头紧盯着这个半精灵半提夫林的混血儿。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应该听听。”她轻声说。

“然后呢?”

黛莉雅耸了耸肩。

“然后你就杀了我?”艾弗昂问道。

“不。”黛莉雅回答,声音充满无奈。

“那我就杀了你?”

“你会开心吗?”

“会。”

她不相信他的话,却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许我会让你杀了我的,也许我会直接放你离开。”

艾弗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在曼农?”

黛莉雅再次耸肩,仿佛这无关紧要。她又向另一把椅子示意,艾弗昂却依然站在原地。

无所谓了。精灵女人深吸一口气。“自从我在刚特格瑞姆的要塞深处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每分每秒,我都害怕要面对这一刻。”她说,几乎无法保持住平稳的声音。

“害怕?你承认了?我们在博德之门另一艘船的货舱里不是已经聊过这个话题了吗?”

“不。”她惭愧地垂下目光,“我已经承认了。但你并不需要我的承认。无论赫佐·阿莱格尼说他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他说的显然都是真的。他没必要美化我的罪行。”她无助地哼了一声,“我的确干了。”

黛莉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直视着艾弗昂的双眼。“我把你扔下了悬崖。我否认你的存在,我想……消灭它。”她再次深吸一口气,以免直接瘫倒在地。“我否认了你。我不得不那么做。”

“女巫。”他喃喃说道,“凶手。”

“没错。”她说,“但你思考过其中的原因吗?”

不出黛莉雅所料,这句话似乎让艾弗昂吃了一惊。艾弗昂曾将她困在博德之门那艘平底驳船的货舱里,完全掌控着她的生死。但他没杀她,甚至也没有折磨她。他只是对着她大喊大叫,向她抛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但也许她能给出解释。也许那就是年轻的邪术师真正想要的回答。

“我那时只是个大孩子。”黛莉雅继续说道,“时间没过去多久,感觉却有如永恒。但我依然记得那一天,记得每分每秒,每件事——”

“你试图杀了我的那天。”

黛莉雅摇了摇头,垂下目光。“赫佐·阿莱格尼撕裂我的身体和灵魂的那天。”她啜泣一声,浑身颤抖,却克制住了自己,不愿就这么大哭起来。不是现在。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然后下定决心对上他的目光。令她惊讶的是,当她终于抬起眼来望向他的时候,艾弗昂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里,也在凝视着她。

“我去河边打水。”她开口,“一项我要在早上完成的杂活,但我很喜欢。”她无助地轻笑起来,“独自一人前往森林,头顶是阳光,周围是小鸟和小动物。一个精灵少女还能有更多奢求吗?”

她再次低头,唇边溢出一声不适的轻笑。

她讲述了她的故事,期间从未抬眼向艾弗昂望去。她讲述了突然降临到她们一族所在的小村庄头上的厄运,讲述了阴魂们在赫佐·阿莱格尼领导下的暴行。她说出了阿莱格尼对她干的所有事,并没有为了照顾艾弗昂或她自己的脆弱神经而有所隐瞒。她讲述了那场强奸的全部细节,讲述了他最可怕的背叛——他将她亲爱的母亲一剑斩首。

她流着泪继续说了下去,真诚而详细地描绘了她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感到的痛苦和恐惧。她同样没有回避那决定性的一天,她在那天找到了赫佐·阿莱格尼,让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你并不重要。”她轻声说,“这件事和你无关。但事实上,它全都关系到你。我当时没明白这点。”

“你本能直接逃跑的!”他叫道,他的声音无比动摇。

“我知道。”她轻声说,“但我当时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扔了?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

“你是我唯一的武器。”黛莉雅说。这就够了,她意识到,因为她没有更多可说的了。没等艾弗昂回答,她就起身走向梯子。

“到了曼农,你可以离开我们自己走。”她对他说道,“我不会阻止你的。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找到我,杀了我。无论我受到什么折磨,面临什么下场,我都不会反抗;我还会要求我的同伴不准向你报仇。”

她抬头望向梯子,没看他一眼。她停下脚步,等着艾弗昂的激烈反驳,但他什么都没说。

于是她离开了。

“你想谈谈吗?”当晚,她独自一人坐在甲板上,崔斯特来到她身边,对她问道。关海法疲惫地跟在他身旁。

黛莉雅转向崔斯特,紧盯着他。她思索着他的问题,揣度着他的语气。他没有恶意。她知道崔斯特已经发现了她和恩崔立的关系,因为安博格里斯把艾弗昂对崔斯特的话告诉了恩崔立,恩崔立又把这件事告诉了黛莉雅。

但在黛莉雅听来,崔斯特的语气中同样没有对她的理解。她一定是把这个想法挂在了脸上,因为崔斯特接着说道:“我在一个黑暗的地方长大。也许我无法理解你的遭遇,但我也曾生活在一个完全由谋杀和欺骗构成的社会里。我在那里度过的时间甚至长过你的一生。”

黛莉雅舔了舔嘴唇,他一反常态的表现令她倍感意外。崔斯特在主动接近她。尽管他们渐行渐远——她更是因此而走向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卓尔似乎还是在发自内心地试着安慰她。精灵女人伸手拍了拍关海法,黑豹蜷在她脚边,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伏倒在甲板上。

她的确欣赏崔斯特的正直,但她还是无话可说。不是现在。

他张开双臂,黛莉雅接受了他的邀请。她由衷感谢这个拥抱。她甚至暗暗想到,就算崔斯特想让这个拥抱变得更加亲密,她也不会拒绝。

但他没有。在黛莉雅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迂回的拒绝。她挪到崔斯特前方,对准他的脸,热情地吻了上去。

或者说,试图这么做。他在最后一刻转开了脑袋。

黛莉雅轻呼一声,狠狠抓住他,想要扑到他身上。但崔斯特的力气太大,他将她牢牢固定在原位。

她给了他一拳,想要挣脱出来。他抓着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箍住她的双手。

她多想杀了他!

不,她想要——需要——和他做爱。她需要他贴在她身边,进入她体内。她需要享用他,将他当作情感的锚点。她需要知道他爱她,就像她爱……

黛莉雅停止挣扎,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片刻之后,崔斯特将她推开到一臂之外,说道:“再去看看艾弗昂吧。尽量多去看他几次。”

黛莉雅的下巴掉了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崔斯特转身走向主桅杆。“回家了,小关。”他说,像遣退大猫一样坚定地抛下了黛莉雅,爬回自己位于半空的岗位——即使在夜里,那儿也是他最常落脚的地方。

黛莉雅不知该作何感想。在她需要崔斯特的时候,他却离开了。

她需要她的情人。

黛莉雅从未需要过情人。

从不!

直到此时此刻。她需要他,他却走了。但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为什么要在博德之门的那一晚去找恩崔立?是愤怒驱使她爬上了他的床?还是因为她对这个卓尔游侠出乎意料却又毋庸置疑感情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惧?

她仿佛又回到了悬崖上,将艾弗昂扔进风中。她在那宿命般的一天毁了他,也同样毁了她自己。

她去找恩崔立的作法是不是又在重蹈覆辙?

她看着关海法化作灰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中,这一幕似乎也代表了她和崔斯特的关系。

“去找艾弗昂吧。”崔斯特从半空对她叫道,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煎熬,“你能修复这一切。”

艾弗昂。

“艾弗昂。”她轻喃。

黛莉雅发现自己太过恐惧,甚至不敢有所期待。她只想割破手腕,呜咽着瘫倒在甲板上,直到死亡降临,仁慈地结束这场残忍的折磨为止。

但崔斯特的话在她心中不住回响,抵御着那份绝望。

精灵女人终于转过头来,望向船尾,望向艾弗昂所在的狭小房间。

她悄悄走下货舱,甚至没吵醒熟睡的矮人和武僧,也没吵醒吊床上在噩梦中辗转反侧的艾弗昂。她在吊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终于伸手扶住了艾弗昂残疾的肩膀,轻声安抚着他。

她就这么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看见艾弗昂在吊床上瞪着她,却没推开她依然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她试着解读年轻邪术师的表情,却一无所获。他棱角分明的瘦削面庞上依然充满痛苦,却少了曾经那种清晰可见的恶毒。

黛莉雅用力咽了口唾沫。“我们今天就要抵达曼农了。”她说,“如果那就是你的选择,我之前的话依然有效。”她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近乎破碎,“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同返航。”

“为什么?”他似乎是发自内心感到困惑。

黛莉雅耸了耸肩。她感到泪水涌进双眼,却无法不让它们流下来。

因此她起身冲出了货舱。

第二天一早,鲦鱼船长号驶进曼农的港口,船员们四下奔走,收起船帆,调整支索。

“去我桌上把曼农的航海图拿来。”坎纳瓦拉船长对崔斯特说道,“带着地图去瞭望台上。曼农很安全,但我们会从一串浅礁左侧路过。我都好几年没走过这条路了。”

崔斯特点点头,冲进船舱,冲向船长的书桌。航海图就放在一叠羊皮纸上,用不着他费事寻找。崔斯特拿起航海图转身就走——差点儿撞上了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来的阿提密斯·恩崔立。

他锁上了门。

崔斯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杀手站在他面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他并未摸向武器,从他双手的摆放位置上来看,他似乎也没有这种打算。

但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危险男人,崔斯特只觉得汗毛倒竖。他一定是错过了什么。

恩崔立打量着他,上上下下端详着他。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你知道了。”他终于说道。

“我知道了?”

“如果你想杀了我,现在就动手吧。”

崔斯特重心后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回想起艾弗昂的控诉,从心底里知道那些话句句属实。

“你要离开我们了?”崔斯特问道。

恩崔立似乎吃了一惊——他甚至退了半步。

“我决定留下来。”他说。

崔斯特轻轻点了点头,甚至听见自己说道:“很好。”然后他就这么从恩崔立身边走过,打开房门走向桅杆,回到了他经常落脚的瞭望台上,将一切都抛在脚下。

他平复心情,尽可能在风中展开航海图,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重要工作上。

但当他望向海面,寻找礁石的时候,他看的最清楚的却是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脸,对他说着:“你知道了。”

他们在曼农度过了平淡无奇的十二天,崔斯特等人甚至没费事儿去城里开房,而是直接留在了船上。鲦鱼船长号再次上路,驶往卡林港,再从卡林港返回路斯坎,赶在寒冷的北风将浮冰吹到剑湾北岸之前结束航程。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既忙碌又无聊。这就是海上的生活。崔斯特守在瞭望台上,怀念着他在海灵号上度过的时光。那时的出海截然不同,因为他们似乎总在追杀海盗,海平线上危机四伏。现在不是了。科斯号船旗的影响力即便是在遥远的南方也不可小觑。他们遇到了好几艘进出卡林港的船只,有过好几年观察经验的卓尔怀疑它们都多少干些在远海抢劫的勾搭,但没有一艘船敢向鲦鱼船长号发动攻击。

他感到失望。他想要战斗。他和黛莉雅的关系已经变得无可挽回。他们依然保持友好,靠着栏杆度过了几个夜晚,在星空下交谈——不,不是交谈。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坐在那里,让自己被夜空吞没,融入那片发人深省的星光。

也有那么几次,黛莉雅曾经向他靠近,想要更亲密的接触,但崔斯特从没有——也绝不会——将那种想法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真心不希望令她痛苦,他也的确无法否认她的魅力。

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那不是因为黛莉雅背着他出轨阿提密斯·恩崔立。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不,那是出于某种更深的原因。比起黛莉雅,它更多关系到茵诺雯狄尔的处世哲学,也更多关系到崔斯特自身。

黛莉雅也不再去找恩崔立了,但这一事实并未令他感到安慰。实际上,这对他来说似乎无关紧要。这个饱受折磨的精灵女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艾弗昂的身上。

对,艾弗昂。他们都知道黛莉雅允许他离开。但他依然留在鲦鱼船长号上,只是没被关进货舱接受看押而已。他并不经常出现在甲板上,考虑到他在堕影界的阴暗环境中生活了那么多年,这倒也不难理解。但如果他想要走上甲板,也没人会阻止他。

安博格里斯和阿法弗恩菲尔依然承担着监视他的责任,现在是从远处监视。他们都看得出来,艾弗昂并不需要太多关注。

黛莉雅每天都去找他,但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交谈还是争吵,是相互辱骂还是并肩静坐。崔斯特也从没和黛莉雅讨论过这个问题。每一天,他看着她急切地走向船尾的隔舱板,消失在货舱之中;他益发密切地看着她离开年轻的邪术师——而那往往都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崔斯特觉得她似乎找到了安宁。

也许这只是他对她的希望,是他对艾弗昂的希望。

他祈祷自己是在客观看待眼下的局面。

鲦鱼船长号回到了博德之门以北,随着冬季不断逼近,他们沿着一条更直也更快的航线驶向路斯坎。有一天,艾弗昂和黛莉雅一同走出了货舱。

这一景象立即吸引了崔斯特的注意,因为他在过去两个月的航行中从未见过类似的场景。两人走到船长室旁边,黛莉雅抬头招呼崔斯特下来。

卓尔环视四周,确认视野里没有任何船帆,于是滑下瞭望台。他穿过甲板走到艾弗昂和黛莉雅身边,发现恩崔立一路凝视着他,安博格里斯和阿法弗恩菲尔也是一样。

“我加入你们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没有召唤过你的黑豹。”艾弗昂说。

崔斯特好奇地看着他。“关海法不喜欢开阔的水面。”他说了个谎,“甲板每次起伏都会让她大吼大叫。”

“一整季你都没召唤过她一次。”

崔斯特用力咽了口唾沫,眯起双眼紧盯着年轻的提夫林。艾弗昂搞错了,崔斯特曾在夜里召唤过关海法好几次。但黑豹看上去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枯槁,仿佛生命正在迅速离她而去,所以崔斯特从未让她久留。“你知道些什么?”他问道。

“现在她住在堕影界,而不是星界位面。”艾弗昂说。崔斯特的眼睛睁大了,黛莉雅惊呼一声——不远处的安博格里斯也是。

“住在领主德雷格·魁克的家里。”艾弗昂澄清道。

“她为耐色瑞尔领主效力?”崔斯特的怀疑之情溢于言表。

“不。”艾弗昂立即回答,“她只在被你召唤的时候为他效力,因为他能通过她的双眼观察你。他已经用她的眼睛监视你好几个月了。”

崔斯特望向黛莉雅,后者只能耸肩,和他一样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知道她在哪儿。”艾弗昂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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