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编织挂毯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旅行的猫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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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瞬,都在发生变化,成千上万,不可胜数。这就是事物的本质,世界的本质。每一个决定都会产生岔路,每一滴雨水都会带来毁灭和新生,每一个猎人和每一只猎物都会对现实造成细微的扭转。

尽管宏观上难以察觉,但实际上,这些纷杂繁多的变化组成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它们本就变换不定,我们看待它们的方式也非始终如一。

我和我的朋友代表不了费伦人民。我们游历了半个世界,我自己更是既去过地底也去过地表。大部分人从未见过小镇之外的广阔世界,甚至没见过他们出生的城市中离得较远的地方。他们生活在狭小的教区之中,生活在局限而熟悉的世界里,过着一成不变的舒适生活,有着终其一生的亲朋挚友。

我可受不了那样的日子。无聊像令人窒息的围墙,日常生活的微小变化永远无法在那些不透明的屏障上开出足够大的窗。

在我的同伴里,我觉得瑞吉斯最能接受这种生活,只要食物充足美味,他也能设法得知外部世界的变化就好。我经常好奇,一个脚趾上系着同一根无饵鱼线的半身人能在同一座湖泊岸边的同一个位置上躺上多久?

沃夫加也重新回到了这种生活之中吗?他是否缩小了自己的世界,将残酷的现实隔绝在外?他经历了深刻的情感创伤,的确有可能这么干,但凯蒂布莉儿绝不会跟他一起过上这种一成不变的稳定生活。我对此十分确信。流浪的欲望掌控着她,一如它掌控着我,驱使我们踏上旅途——即便是各不相同的旅途——坚信我们始终彼此相爱并终将重逢。

还有布鲁诺,我每天都能看到他是如何用抱怨和怒吼与日常琐事抗争的。他是秘银厅的国王,握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他的子民对他忠贞不二,至死不渝,能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他承担起了与生俱来的职责,而且是一名杰出的国王,但被禁锢在王座上的每一天都令他苦不堪言。他曾经找了无数借口离开秘银厅,无视危险完成各种任务,而他以后无疑还会常常这么做。

和我一样,也和凯蒂布莉儿一样,他将稳定视为无聊,而无聊就是死亡的碎片本身。

因为我们衡量生命的标尺是变化,是不同寻常的时光。也许是瞥见一座崭新城市,也许是呼吸到高山山巅的清风,也许是在融雪汇成的冰冷溪流中游泳,也许是在凯恩巨锥阴影下的激烈战斗。不同寻常的经历才值得回忆,十天的回忆更胜过一整年的日常生活。好比说,我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乘坐海灵号扬帆远航时的情形,那一幕就像我和凯蒂布莉儿的初吻一样历历在目。尽管那段航程在我近八十年的生命中不过几个十天,关于它的记忆却比我在杜垩登家族作为一个卓尔男孩从事重复杂务时的几十年时光更加生动。

不可否认,我认识许多有钱人,甚至也包括深水城的领主,不惜花费重金前往遥远的休假圣地。即便某次旅行经历因为天气不佳、同伴不和、食物不够鲜美或旅行者身体抱恙而令人不快,领主们依然认为旅行这件事作为一个整体值得付出精力和金钱。他们付出精力和金钱,最看重的不是旅途本身,而是旅途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会陪伴他们走到生命的尽头。可以肯定的是,生命的价值在于经过而非结果,但生命的价值同样体现在回忆和叙述之中!

与此相反,我在秘银厅见到的许多矮人,特别是年长的矮人,却沉浸于日常生活之中,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现。每一餐,每项工作,每次挥下锤镐,都和几十年来的做法别无二致。我知道这其中有错觉的作用,但我从未说出口来。某种不言自明的内在逻辑驱使他们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就连某个古老的矮人歌谣也如此唱道:

今天的活,昨天也干过,
昨天的摩拉丁还没有召唤我。
所以我继续干,干得乐呵呵。
今天也不是断气的时刻。

简单而直接的逻辑中隐藏着陷阱。如果我昨天和今天干的事一样,那我完全可以合理期待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

结果就是我会活到明天,继续干着相同的事。

就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就成了延续生命的——虚假——保障。但我忍不住好奇,就算这个逻辑是正确的,就算每天干同样的事真的能让人永生不死,这种存在方式难道不已经和恼人的死亡没有区别了吗?

在我看来,这种逻辑不仅没能给我虚假的承诺,反而带来了相反的效果!这种生活状态不啻于通往死亡的最快路径,因为十年岁月一晃而过,没有停顿,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回忆,漫漫年月只是存在而已。因为在那些年月,那些瞬间,那些逝去的日子里,没有变化、独特的记忆,和初吻的容身之地。

在费伦大陆如此危险的时刻,寻求冒险、拥抱变化,必然会导致生命缩短。但在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我在那些时光岁月中能活得更久,远比用同一把铁锤砸着相同金属的同一个位置的铁匠活得久。

因为生命的意义在于经过,归根到底,记忆才是衡量生命长短的标尺,那些有一千个故事可以讲述的人比那些欣然接受日常凡俗的人活得更加长久。

——崔斯特·杜垩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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