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黛莉雅以手掩脸,淌进金属栅栏外面的浅水里。“我们要从那地方爬进去?”她一脸厌恶地问道。
阿提密斯·恩崔立蹲在她前面,拉扯着一道弯曲的铁栅,将它挪到一旁。他差不多已经搞出了一个足以供他们挤进去的入口。
她身边的崔斯特倒是可以理解她的不情愿。漆黑的隧道里冒出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气流,味道简直令人窒息。
“也不一定。”他对她说,对着北方点了点下颌,“我们可以前往路斯坎,或者经过路斯坎前往十镇,不过我们肯定无法抵御冰风谷的严冬。”
“或者沿着东边的道路前往秘银厅。”黛莉雅反驳,明显不觉得有趣。
松脱的铁栅掉在恩崔立手里,他似乎吃了一惊。杀手看了看铁栅两端的锈迹,将它扔进身旁的水中。他弯下腰在盐水里洗了洗手。“决定吧,”他说,“阿莱格尼在这个方向上。”
黛莉雅从他身边挤过,赤裸的双膝直接跪进通道,然后迅速弯着腰站起身来,回头望向另外两名同伴。“点个火把。”她下令。
“会炸了你的脸。”恩崔立嘲笑道。
“我们需要光源。”黛莉雅争辩,因为她必须说点什么。阿提密斯·恩崔立在这场对话中占了上风,让她在崔斯特面前丢了丑。黛莉雅可不能容忍这种事。
“我出来的时候可没有火把。”杀手毫不犹豫地回答,黛莉雅只能皱紧眉头。
她双手叉腰,对面前的男人怒目而视。但崔斯特拔出闪光,魔法长剑回应了他的召唤,释放出柔和的青白色光芒。卓尔跳进隧道,从黛莉雅身边挤了过去,弯刀伸向前方,微微照亮了道路。
下水道系统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高度并不统一,有时足以让崔斯特等人直起身来,有时又迫使他们不得不俯身前进。地面向下凹陷,中间低两边高,一道黑色的细流从中趟过,时不时漫过脚踝——令人担忧的是,有时甚至漫过膝盖。某种无处不在的小动物游荡在他们的视野边缘,或钻或爬,匆匆逃到一边。
一开始,长剑的光芒看起来十分微弱,但随着他们走进隧道深处,走进这座由毫无特征的岩石、交叉和转角组成的迷宫,身后的自然光渐渐消失,闪光的魔法光芒显得明亮了不少。更多老鼠聚集在隧道两侧的阴影里,更多条蛇滑进水中,各种各样的昆虫——飞虫、蛰虫、像蜘蛛一样挂在细小的虫网上的爬虫——正注视着他们。
三个人谁都没有说出一个明显的事实:长剑只能照亮周围几尺的范围,但对远处的人来说,它亮得就像一座闪耀的灯塔。
毫无疑问,在近乎无光的幽暗地域出生长大的崔斯特最清楚这点。如果有卓尔在魔索布莱周围的隧道里带着光源四处游荡,他很快就会遭到抢劫,死于非命。他年轻时学到的所有教训现在都在告诉他,拿着一把发光的兵器不啻于一种诅咒。即使没有光源,他也能靠着卓越的视力在隧道里轻松穿行。
“我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恩崔立在他身后说道。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那时你戴了个猫眼额饰。”崔斯特附和道。他抬起闪光,确认恩崔立现在并未佩戴这种东西。
“现在是天生的了。”恩崔立解释道,“贾拉索的礼物[1]。”
崔斯特点了点头,想要收刀入鞘,却被黛莉雅一把抓住了手臂。他奇怪地看着她,看见她摇了摇头,一脸不快。
“我不喜欢蛇也不喜欢蜘蛛。”她说,“如果你把它收起来,那你就得抱着我走。”
这话令恩崔立笑出了声,但只是一声短促的轻笑,因为黛莉雅狠狠瞪了他一眼,明确无误地警告杀手他越过了一条危险的底线。
崔斯特继续向前走去,黛莉雅淌着水跟在他身后。“是绅士就该抱着我走。”她低声说道。
“因为你显然是个小淑女?”恩崔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最前方,崔斯特突然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那两人激情相拥的画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差点儿发出怒吼,急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闪光的照明下,三人沿着主通道一路前行,很快就进入了由无数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工辅道交织而成的蜂窝状迷宫。他们知道他们正处于无冬城城郊——至少是旧城——的正下方。起初他们并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道路,因为辅路大多都非常窄小,根本无法通过,剩下的几条也必须匍匐前行……他们都不愿这么做。然而没过多久,组成地下网络的通道就变宽了,很多通道并不比他们脚下的主路窄小,有些甚至更加宽阔。
“你还记得路吗?”崔斯特对恩崔立问道。无数噪音在湿滑的岩石上不住回响,他不得不放低了音量。
崔斯特正站在一个连着五条隧道的岔路口。恩崔立上前几步,来到卓尔身边,双手叉腰环视四周。最后,他终于摇了摇头。“很久之前的事了。”
“也没多久。”黛莉雅反驳,明显很不耐烦。
恩崔立和崔斯特一同望向她。
“我上次进来,只是在沿着水流方向走。”他解释道,“我关心的前方,不是身后。”
“你要是够聪明,就该应该边走边留下标记,至少也该在逃走之后再回来画幅地图。”黛莉雅继续说。
恩崔立狠狠瞪着她。“我根本不想再从这条路回来。绝不。”
黛莉雅不屑地向他挥了挥手。“你真令我失望。”她说,“一名真正的战士总是时刻备战。”
崔斯特紧盯着恩崔立,以为这个男人会突然爆发,带着致命的怒火扑向黛莉雅。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又看了她一会,然后转过身来望向崔斯特,并再次打量着面前的隧道。“左边,我猜。”他说,“河流在我们的左侧,而我之前是沿着河岸进入下水道的。冲刷隧道的流水就来自那条河,而且……”
“冲刷?”黛莉雅用手中的半根长棍捅了捅厚厚一堆的淤泥和粪便,满脸厌恶。
那堆东西挪开了,一条粗壮的黑蛇从下面钻了出来,长度几乎和黛莉雅的身高一样。它飞快地拉长身体,抬进半空,猛然向黛莉雅发起了攻击。
长满利齿的大嘴咬向她的脸,黛莉雅退后躲闪。
一道银光从她面前自上而下一闪而过,但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飞向她的巨蛇残躯上。她又踢又叫,吓得魂不附体。所有自制力都不翼而飞,她完全是开着直觉才甩开了那个恐怖的东西。不仅如此,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巨蛇没有咬中她;银光是崔斯特挥下的弯刀,她不过是被巨蛇没了脑袋却随着惯性继续抽搐前进的身体撞上了而已。
“它咬到我了?我中毒了吗?”她不断重复道。
“可能,以及没有。”恩崔立回答,两人一起望向他,黛莉雅眉头紧锁,满脸嫌恶。他抬起长剑,上面插着被砍断的蛇头。“这是条蟒蛇,不是毒蛇。”他说,“它不会用啮咬的方式杀人,只会把你紧紧缠起来,缠得你无法呼吸,同时把你的脑袋吞下去。”
这次轮到崔斯特怒视恩崔立了。“它没毒——它已经死了。”他镇静地说,“而且无论如何它都没咬到你啊。”
这话似乎令黛莉雅平静了一点儿。她将又粗又壮的死蛇从自己面前远远踢开,那截残躯又抽搐起来。黛莉雅倒吸一口冷气,急忙跳到一旁。
“你还真是不喜欢蛇啊,不是吗?”说着,恩崔立长剑一甩,把蛇头远远甩了出去。他走过崔斯特和黛莉雅身边。“那就快跟上吧。我们越早离开这些臭气熏天的隧道越好。”
恩崔立将另一截柯扎之针递给她。黛莉雅怀疑地看了一眼,并未接过它。
“如果它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发挥了作用,在我持有它期间,查戎之扎并没有接触过我。”他解释道,“如果那把剑真的找过我并找到了我,那就是你的武器没什么用。不论如何,现在你还是拿着它的好。”
“你发现了什么?”黛莉雅问道。
“那个。”崔斯特说。看见黛莉雅和恩崔立双双转过身来,他向前方伸出长剑,在洒向隧道深处的光芒下,更多蛇正在蠕动游走,有的滑向水面,有的彼此交叠,每一条蛇都紧盯着他们。
“我们快离开这儿。”黛莉雅说道。
“我们正要这么做。”恩崔立提醒她。
“原路返回。”黛莉雅坚持道。她将柯扎之针的两端接在一起,组成一根八尺长的长棍。她显然没法靠它在狭窄的隧道里作战,但看见黛莉雅用长棍戳向面前水坑,崔斯特意识到她只是想用长棍把那些蠕动的生物远远推开而已。
“它们没毒。”恩崔立说,“它们知道它们吞不下我们,也没办法杀了我们。它们应该会撤退的。”
“就像刚才那条?”黛莉雅讽刺道。她已经往回退了好几步了。
“你吓到它了。它是出于恐惧才攻击你的。”崔斯特说。作为游侠,他对野生动物十分了解。他凑上前——却又停住了。一条蛇扑进半空,扑到他面前。他飞快抬起手来进行格挡,张开的蛇嘴一口咬在他的小臂上。它的全身以此为支点,立即缠住了崔斯特的身躯,不断收紧。
它完美调动着每块肌肉,力量之大令卓尔感到震惊。意识到身边有人在动,他瞥向恩崔立,以为杀手正赶来救他。但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恩崔立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蛇群游过浅滩,滑过墙壁,扑进半空,带着诡异的攻击性向他们的袭来。
崔斯特怒吼一声,抬起被咬住的左臂,让蛇的上半身从他的右肩前方伸长。他挣扎扭动,终于将右手抽了出来。闪光反手一挥,当即将那条蛇砍成两截。蛇的下半身也松脱落地,溅起一片水花,蛇头却依然顽固地咬在他手上。崔斯特急着拔出另一把武器——略显尴尬的是,作为他惯用的右手剑,冰亡被他收在左胯的刀鞘里——就放任它留在那儿了。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又踢又打,连连挥剑,以抵御猛攻而至的蛇群。
在他身边,恩崔立的攻势同样狂乱。短刀上下纷飞,挡下跳进半空的蛇群,长剑紧随而至,取走敌人的性命。
然而,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崔斯特逮住一个不可多得的空档,回头张望——恩崔立也在此时转过了头——看见黛莉雅正两腿张开站在水里,长棍横在身前,一会儿上下移动,一会儿左右移动,不断撞在四周的岩石墙壁上。
“打那些蛇,你这个蠢货!”恩崔立对她叫道,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就差点儿摔倒在地——一条蛇突破了他的防御,裹住他的双腿狠狠一扯。
“黛莉雅!”崔斯特恳求道。
面对来势汹汹的蛇群——它们仿佛无休无止——她却继续敲打着岩石。恩崔立刚一挣脱就被再次击中,崔斯特也被另一条蛇缠上,冰亡差点儿脱手而出。
隧道开始发光,不是崔斯特弯刀上的魔法光芒,而是尖锐炸裂的电光。
恩崔立一边咒骂着黛莉雅,一边咒骂着蛇群,一边连砍带刺,连踢带打。就在崔斯特以为他已经占了点儿上风的时候,一条蛇从天而降,出现他面前。他急忙后退,同时压低重心。蛇嘴在半空中合拢,差点儿咬中他的左耳。没等他挥刀反击,那条蛇就缩了回去,然后一跃而下向他扑来,重重砸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撞倒在地。
崔斯特知道,一旦摔倒就会立即被蛇群吞没。水中挤满蛇群,荡漾的水面有如活物。
“黛莉雅!”他高声呼救。
这次她回应了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闪电。她将柯扎之针插入水中,直抵地面,释放出她在敲打墙壁的过程中积攒的能量。三个人全都被电得飞了起来,却又都稳稳落回到地上。翻滚的水面咝咝作响,冒出一团臭烘烘的浓郁蒸汽,遮蔽了三个人的视线。
崔斯特想要回话,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牙关紧咬,身上能量乱窜。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和开始时一样突然,一样出乎意料。诡异的寂静取代了前一秒的狂热战斗。
蛇群或从墙上和天花板上纷纷掉落,或因为缠住了天然石梁或岩石凸起而挂在原位。蛇群散落在地,如同一个个活生生的符文。蛇群漂在水中,沉向地面,撞上他们的腿或长靴。
也许死了,也许只是被电晕了。后一个可能性让崔斯特警觉起来。
在他身旁,恩崔立向一条蛇挥出一剑。那条蛇在被砍中时抽搐了一下,崔斯特意识到它之前的确还活着。
“快走!”崔斯特叫道,“离开这地方,太多蛇了!”
“原路返回!”黛莉雅说。
“阿莱格尼在那边。”恩崔立指着前方提醒道,“而且那条路更短。”
他们没有时间细想。他们没有时间思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寻常生物出现反常举动。他们必须作出反应。也许这一切都是阿莱格尼的诱饵,他通过恩崔立将这诱饵抛在黛莉雅面前。但无论究竟是何原因——崔斯特惊讶地发现——黛莉雅竟淌着水从他身后追了上来,催促他和恩崔立继续前进。
他看见恩崔立弯腰从水里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才手忙脚乱地跟上了他。他无暇细看,和两个同伴一起穿过被电晕的蛇群。
幸运的是,柯扎之针的魔法能量沿着隧道一路传递,电晕了大部分蛇群,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蛇群聚集的地方。更加幸运的是,隧道变宽了一点儿也变高了一点儿,这样他们就能加快步伐了。
但他们不得不稍等片刻了——恩崔立突然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知道此时此刻,崔斯特才发现杀手之前从水里捡起了什么东西:一只短靴。
黛莉雅释放的电流令他从鞋里跳了出来。
恩崔立轻轻诅咒了几句,又摇了下头,把仍在冒烟的靴子穿回到脚上,站起身来。他紧盯着黛莉雅:“你欠我双新的。”
“我救了你的命。”她反驳。
“如果你直接加入战斗,根本就没人需要别人救,不是吗?”
看着他的两个同伴,听着他们之间小小的唇枪舌战,崔斯特完全不觉得有趣。但他无法将注意力放在这种事上。他回想着不久前的遭遇,感到了某种异样。
“为什么那些蛇都一样大?”再次上路后,崔斯特问道。
“为什么不该一样大?”黛莉雅反问。
“蛇会不断脱皮,飞速长大。”崔斯特解释道。
“所以它们的年纪也都一样大。”精灵女子回答,她的语气显示出她完全没搞懂这段对话意义何在。
崔斯特摇了摇头。“蛇不是群居生物。”
“那群蛇就在群居。”黛莉雅立即反驳。
“它们只是聚集在一起。”游侠心不在焉地纠正道;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崔斯特摇了摇头,难以接受这个说法。蛇的确会在冬天聚集在一起——卓尔在他的旅途中发现过许多这样的蛇穴,有的蛇穴里有几千条蛇。但他从未见过像刚才那样进行集体狩猎的蛇,也从没听说过蛇会发动如此协调一致的攻击!
“魔法造成的?”黛莉雅问道,这在崔斯特耳中听来还比较有道理——直到恩崔立插话为止。
“幼蛇。”
“幼蛇?”黛莉雅怀疑地重复道。很显然,六尺长的蛇怎么可能是幼蛇?
但恩崔立的说法方式令崔斯特——还有固执己见的黛莉雅——都转过了头,望向他所凝视的地方。
望向那个母亲。
小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安萨斯修士双腿交叉,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闭着眼,两手放在腿边的冰冷岩石上,掌心朝上。武僧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发出轻柔的吟诵声——甚至可以说是在呻吟。随着腹部规律起伏,他梳理着混乱的思绪,试图在内心深处找到一丝平静和空明。
这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了,但在最开始,就连这里都失去了安宁。
他是不是应该前往深水城,向深水城的城主发出警告,告诉他们耐色瑞尔帝国正在他们北边站稳脚跟?
一幅幅画面向他袭来,他看见了通往深水城的路,看见了他偷偷逃走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烦,看见了他在逃走之前就被赫佐·阿莱格尼的手下抓住的下场。当然,如果他走了,他就再也不能回到无冬城了,除非阿莱格尼被推翻,耐色瑞尔的探子被尽数铲除。
一个接一个地,安萨斯修士掐灭了这些念头。
他感受着腹部的起伏。
阿茹妮卡怎么办?他曾在她的小屋里亲眼见证了她的力量,那个女人是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一个小女人,随随便便地住在城墙之外,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这里到处都是野生动物和奸邪之徒,好比组织严密的塞尔人,好比强盗团伙、地精和熊地精。
阿茹妮卡的画面出现在面前,安萨斯兄弟将它缓缓推开了。
他感受着腹部的起伏。
赫佐·阿莱格尼会怎么看他?那个战爵真的认识他吗?还有杰瓦斯·格林奇——他要给杰瓦斯·格林奇什么好处,那个男人才会将自己引荐给耐色瑞尔战爵?
在他的脑海里,阿莱格尼和格林奇并肩站立,向他露出微笑。不是友好的微笑,更像是在嘲讽他。他知道他们不会让他得到任何权力,的确,他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
但他们也消失了,被推回到安萨斯修士内心深处的空洞里。
他感受着腹部的起伏。
就这么多了。没有别的了。他抛开一切思绪,抛开混乱和犹豫。
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空空如也的容器,平和而满足,外部世界根本和他无关。时间无关紧要,他注意不到它们的流逝。
只有腹部的起伏,只有冰冷的空虚。
接着,他感觉到一阵刺痛。
那不是记忆,不是来自于内心的想法,不是需要他回答的问题。
他的肚子缓缓鼓了起来,在冥想的冰冷黑暗中,他看见了一道闪光,一丝火花,一种侵犯。
当然,安萨斯之前也见过同样的东西,所以他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压下一切噪音。他关闭了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抗,用这种状态迎接入侵。这并不容易;他最开始感受到这种刺痛的时候还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
他必须完全接受它,才能听见它的声音。但如果知道这背后的深意,他又怎么能完全接受它?
如果他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如果他仔细思索这其中的深意,他会彻底失去它。
这不是真的。他在内心斥责自己。你只是太想它罢了。但他错了,它真的来了,又一次来了。他知道它是谁。是主君。
一只底栖魔鱼!
安萨斯修士的腹部起伏加快了,他开始大口喘息。他双眼圆睁,蹬直腿飞快跪坐起来,双手在身前支撑着身体。
就是这个。他在心中祈求着他的神。他希望主君回来,他需要主君回来。
他让思绪伸展,伸向那丝刺痛。但他的大脑又开始旋转,无数可能性在其中飞旋。
好几拍心跳过去了,安萨斯修士太想听到那个生物的心灵旋律,甚至没感觉到膝盖跪在石头上的痛苦。
“求求你。”他轻喃出声,然后更急切、更大声地说道,“求求你!”
他担心他是因为执念太强而产生了幻听,但他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到一边。他挣扎着站起身,膝盖颤抖。他踉踉跄跄地拖着僵硬的双腿挪向门廊,走出这个小房间。
他冲进神殿的大厅,抓住门柱作为支撑着身体。他的眼珠疯狂转乱,扫过烛光昏暗的房间,仿佛有什么客人正在这里等待着他。
但神殿里只有他自己。而且,他的脑海里现在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安萨斯双眼含泪冲向大门。“求求你!”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踉跄着冲到了街上,冲到了无冬城的夜色之中。在晚秋的寒风里,在闪烁的星光下,他除了一条兜裆布外什么都没穿。
安萨斯修士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哀求祈祷、恸哭呼号,举着拳头大叫背叛。无论是单纯冷漠还是害怕他发了疯,没有任何阴魂或市民上前阻止他。
不止一次,他以为他再次听见了底栖魔鱼的甜美声音,尽管那声音更像是在谈论他,而不是在和他说话。安萨斯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中央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他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无视了许许多多好奇的目光,开始吟诵冥想。
他感受着腹部的起伏。
“告诉我更多。”赫佐·阿莱格尼对血红色的长剑乞求道。他有一种感觉,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感觉到他的杀手就在附近。实际上,利爪对那个名为拜拉博斯的男人的控制力十分有限,拉开一段距离后更是如此。对阿莱格尼来说幸运的是,那个危险的小个子男人从来都没能意识到其中的真相。
在十分关键的情况下,在拜拉博斯想要向阿莱格尼发动攻击的时候,利爪的作用确实十分强大。它能在灰影拜拉博斯完成那些动作之前就发出警告,作出反应。在旁人看来,策划一次攻击和将它付诸实践之间的时间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利爪却能从内心作出观察。在属于它的思维空间里,心脏搏动时转瞬即逝的摩擦都堪称漫长。
然而,此时的长剑并未回应阿莱格尼的召唤,魁梧的提夫林皱起眉毛,魔鬼般的红色面容上露出怒意。
“他在哪儿?”战爵直接问道,“你的奴隶在哪儿?”
从长剑的回应上,提夫林感到拜拉博斯就在附近,但他同时感觉到一些其它的东西,更多的东西。
远远地,阿莱格尼听见无冬城的夜空中不断回响起一阵阵尖叫,一声声走投无路的绝望呼喊:“求求你!”他认为这事儿无关紧要,便将它抛到脑后——可能是某个新来的阴魂士兵刚刚遇到了一名可怜的市民。那市民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红色剑锋的长剑上,集中在那种多余的感觉上。
他知道那是某种能量。心灵能量。
赫佐·阿莱格尼靠向后方,靠坐在露台上的椅子里,突然担心起来。就算有黛莉雅和她的卓尔游侠同伴与他同行,拜拉博斯——阿提密斯·恩崔立——返回无冬城的事实也并不会令阿莱格尼感到烦恼。对阿莱格尼来说,他们或许会造成不便,但更多却是一个机会。这当然不是指黛莉雅。他肯定要抓住她,折磨她,最后很可能还会杀了她。但只要他依然持有这把长剑,拜拉博斯就不能伤害他。阿莱格尼对此十分确定。
但另一种能量又是什么?他能感觉到它,因为利爪能感觉到它。它能是什么呢?是谁,是什么东西正在威胁他对无冬城的控制?
他从长剑那里找不到更多答案。终于,他放弃了,将红色的长剑挂回到腰带上。他想去找艾弗昂——作为死灵师,艾弗昂肯定更能理解这种神秘能量——却又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阿莱格尼又怎能确定那股能量不是扭曲的邪术师的杰作?
思来想去,提夫林干脆叹了口气,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他瞥向他那把强大长剑的华丽剑柄,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感觉到了某种来自利爪之外的灵能。也许那就是利爪的能量,它将这能量释放出去寻找拜拉博斯,却不小心被他拦截了下来。他望向广阔的城市,望向他在无冬城里布下的无数检查站和岗哨。拜拉博斯和他的新朋友——就算他们真的成了拜拉博斯的盟友——不可能在阿莱格尼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翻越城墙。
他审视着黑暗中的城市,双眼在一丛丛篝火间游走,在一把把火炬间徘徊。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毫无差错。
阿莱格尼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抓起长剑,拿着刚刚脱下的靴子回到房间里,希望能在黎明之前睡上半夜的好觉。
那条巨蛇的身体就像体型魁梧的男人一样粗,它从地上抬起硕大的头颅,直视着三个闯进了它的下水道王国的入侵者。
“散开。”崔斯特对他右边的恩崔立和左边的黛莉雅说道,“拉开距离。我们得夹击进攻它的嘴。”
巨蛇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他咬来,他惊呼一声,收住了话头。他下意识地想要举刀格挡,但面对着那张以奔马之力向他袭来、大到足以将他整个吞下的血盆大口,举刀格挡的想法看起来就像个笑话。在直觉的引领下,卓尔全力闪到一旁;蛇嘴的咬合力如此巨大,光是掀起的气流就几乎将崔斯特撞到在地。他保持住平衡,但巨蛇立即缩回原位,卓尔根本来不及趁机发动攻击。
“我们打不过它。”黛莉雅轻喃。从她认命的口气里,崔斯特听出了务实之外的其它东西。他望向黛莉雅,望向总能陶醉于战斗的精灵,发现她的双手无助地垂在身侧,像是在投降。
他再次望向巨蛇,看着它硕大的脑袋挑弄地左右摇晃,它漆黑的双眼回望着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正在炫耀着自身的力量。
许多拍心跳过去了。崔斯特再次意识到黛莉雅说的没错,他们打不过这条巨蛇。它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是个远非他们能企及的对手。
但它并不打算杀了他们。
这个事实显而易见、合乎逻辑——直到崔斯特努力从这种理所当然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开始认真思索为止。
直到这时,卓尔才看见了巨蛇周围的景象,看见还有六个人正心满意足站在巨蛇两侧。
心满意足地。
他们是无冬城的人类居民,此外还有两名阴魂。所有人都全部手无寸铁,站在巨蛇身边,就好像它是他们的朋友。
或是主人。
崔斯特扫视左右。黛莉雅已经扔下了柯扎之针,站在原地无助地摇头;而恩崔立,崔斯特见过的最无畏的人,面对看似无助的境地只会愈发愤怒的战士,正紧张地旋转着长剑和短刀,几乎无法直视那只巨大的生物。
崔斯特意识到他们没有必要和这个生物作战。实际上,即便他们真的展开这么一场徒劳的战斗,他们也根本无法奢望能够获胜,甚至无法奢望能幸存下来。不,他们应该直接向这个神一般的生物俯首屈膝,接受自己卑微低劣的现实,在这个活生生的神祗身边开心地生活下去。
他们会得到快乐和安宁。
崔斯特感到弯刀在身侧滑落。他输了。输了一切。
她的思绪暴露在外,自由驰骋。
黛莉雅知道这种感觉,但它来得无比自然。在她与巨蛇共享的这亲密一刻,这种感觉如此温馨、如此怡人。她面前的这个生物——这个神祗——理解了她的内心。它看穿了她的痛苦和最深的恐惧。它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令它、令所有人都看清了她。所有秘密都不复存在,她感到……自由。
它不是敌人。
它是拯救者!
她的痛苦呈现在她面前。强奸、悔恨、谋杀幼子的骇人抉择、愤怒的源头、死去的无数情人——崔斯特是不是也将出现在那堆尸体的顶端?
也许他足够强大,会反过来杀掉她,令她解脱?毕竟这才是她的目的!
也许——她意识到——她不需要那种极端的手段,她不需要利用情人帮她自杀,帮她结束她的痛苦。
也许答案就在这里,就在面前,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就在这个明察秋毫的伟大生物的黑色双眼之中。
他的思绪暴露在外,自由驰骋。
恩崔立知道这种感觉,但它来得无比自然。在他与巨蛇共享的这亲密一刻,这种感觉如此温馨、如此怡人。他面前的这个生物——这个神祗——理解了他的内心。它看穿了他的痛苦和他最深的恐惧。它将他剥得一丝不挂,令它、令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所有秘密都不复存在,他感到……自由。
它不是敌人。
它是拯救者!
然而,一贯警觉的恩崔立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它。他又怎能不这么做?他的一生都活在虚伪和拒绝的阴影里,活在各种各样的谎言之中,那里面甚至也有他自己编织的谎言。但现在,这种生活突然变了——和查戎之爪给他带来的改变不同,这次不是某一个东西造成的改变。这次,这个生物带给他的所有“家人”都参与其中。
他无需细想就提起了戒备。
尽管如此,一幕幕往事出现在他面前:童年时的背叛,来自他的母亲;那个最残忍的背叛,来自他的叔叔,还有其他人;卡林杉街道上的扬尘。
他感到一种侵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遭受过这种侵犯,以最为私密的方式造成了最为深刻的伤害。他再次面对它,或者试图面对它,但他察觉到某种……某种不寻常的地方。
惊讶之下,恩崔立一时停止了思考。他望向黛莉雅,而她也在回望着他。
赤身裸体,心神合一,无所遁形。
他的思绪暴露在外,自由驰骋。
但和他的同伴不同的是,崔斯特·杜垩登经历过类似的入侵,而且几乎立即就认出了这种微妙的欺骗,认出了这种心甘情愿的奴役。
当他离开魔索布莱在幽暗地域四处游荡的时候,崔斯特曾经受到过相同的诱惑——有关天国的美妙幻想,和升入天国的可信承诺——来自灵吸怪,可憎的心灵褫夺者。崔斯特和他的同伴们顺从而充满爱意为灵吸怪族群的主脑提供按摩。
他踏上过同一条路,成了一个失去身份的受害者。为了不再因此而陷入奴役,崔斯特训练自己作出反抗——用怒火筑起高墙。有了那段恐怖的经历,这对他来说不算是难事,崔斯特几乎是立即就竖起了一面愤怒之墙。
他悄悄把手伸进兜里,缓缓抓住他的黑曜石雕像,向关海法发出无声的召唤。和他顺从的同伴一样,他放下武器,慢慢走向那条魅惑人心的巨蛇,不带一丝威胁。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因为那种心灵侵袭始终伴他左右,力量十分强大。之前的惨痛经历教会了崔斯特该如何对抗它,但卓尔还是怀疑自己究竟能否成功。
或者说,更糟的是,他怀疑自己无法在不暴露手上动作的情况下做到这点。
他看见一幅幅画面飘浮在面前,只要他略微放下自律,他就能惊讶地窥见他的同伴们内心之中最为深藏的秘密。特别是黛莉雅,特别是那个将把他放到前任情人们的尸体顶端的人。
然而,一旦他投身其中,窥见那里的景象,他的思想也会自由漂浮,他将陷入心灵之网的束缚之中。
他留在墙后,每迈出一步都在不断加固这堵高墙。他想起他在灵吸怪手下的可怕遭遇。事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他。
他感到自己开始松懈,感到另一个思维——神一般的巨蛇的思维——伸出触手探入他的头脑,探向最深处的回忆。
他想到凯蒂布莉尔和布鲁诺,想到贝尔瓦和喀拉卡,想到扎克纳梵,想到瑞吉斯和沃夫加。他想到他失去的朋友们,想到所有赐予了他如今的身份的人。这个入侵者无法窃取他的记忆,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加固他的愤怒之墙。
没有那些记忆,崔斯特·杜垩登就一无所有。
他缓缓地停下脚步,放低双刀——因为他无法抬起它们。他的余光扫视左右,看见恩崔立和黛莉雅正在怀疑地看着他,甚至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他知道面前的神蛇已经发现了他的抗拒,揭穿了他的伪装。它会驱使他的同伴和他反目相向。
“不!”崔斯特大叫,发出最后的挑战。他退向后方,迫使自己抬起双刀准备迎战。黛莉雅和恩崔立双双转向他,挥动兵刃向他攻来。崔斯特不得不面对着亲手杀死自己恋人的可能,面对着杀死恩崔立,斩断他所深切眷恋的旧日时光的可能。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这些转念只带来了转瞬即逝的哀伤,纯粹是靠着直觉,卓尔猛力出击,闪光反手格开柯扎之针的突刺,冰亡挡住恩崔立的攻击。
他能赢,因为他们并非以恩崔立和黛莉雅的身份作战,他们不过是两个本应属于强大战士的躯壳,在蛇神的操纵下充当它的棋子。
他赢不了,他又很快意识到,因为除了他们两个,蛇神还有其他奴隶。更糟的是,巨蛇本身也是个难缠的对手,他怀疑他无法击败它。
他知道他无法击败它。
它比他强太多,仅仅是击败它的想法——甚至是反抗它的想法——都像一个笑话!
恩崔立和黛莉雅退开了,那张难以察觉的网再次裹了上来,让崔斯特深陷其中。如果不是因为他在一百年前的流浪岁月里落入过灵吸怪的魔爪,现在他就彻底迷失了。
就连他的所有自律和全部怒火都无法帮他取得胜利。
他赢不了神。
更何况——崔斯特意识到——侍奉这个全知全能的生物也不错。只要主人的愿望得到满足,生活就会平静祥和、令人迷醉。
他叹了口气,在巨蛇面前放下了防备……
关海法的黑色身影跳到巨蛇头顶时,他是第一个高声警告的奴隶。崔斯特先是愤怒地尖叫,接着又惊讶地叫出了声。那条巨蛇根本不是蛇,而是一条鱼一样的可怕怪物。它呼号着,在崔斯特耳边汩汩哀嚎,在崔斯特脑中放声尖叫——野蛮的叫声让他加入了黛莉雅、恩崔立和其它人的行列,坐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它旁边躺着一条巨蛇的尸体,这个奇怪的生物冒用了它的身份和外形。但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关海法撕破了幻象,那生物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怕了。
崔斯特一跃而起,发起冲锋。他先把恩崔立撞到一边,又一脚踢掉了黛莉雅手里的长棍——他知道他已经重获自由了,却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挣脱了束缚。
很显然,那个奇怪生物身边的六名奴隶就没有。两个人类急忙扑向关海法,却被黑豹后腿一蹬,双双滚到一旁,其中一人被抓出了一道从下颌到肩膀的可怕伤口。
另外四人冲过来拦截崔斯特。卓尔右转一圈,刀柄正中一个追击者的鼻子,当即将他放倒在地。他不想杀了这些人,因为他们现在根本身不由己,但接着,紧跟在之前的人类身后,一个阴魂手持长剑向他扑来。崔斯特下意识地进行格挡,在真正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反应。他努力撤回弯刀,攻击阴魂的肋侧而非直取要害,但阴魂的攻势没有任何减弱。在被控制的状态下,这群奴隶显然感觉不到疼痛。崔斯特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出击,攻得更快更猛。
他无暇耽搁,迅速击倒了那个阴魂。之前的人类爬起身来再次发起攻击,卓尔双刀一扫,砍中他的双腿,令他重新摔倒在地。他尽量没砍得太深,但看见人类喷涌而出的鲜血,他还是不禁有些后悔。他因此而畏缩了一下,但这就是悔意的全部表现了。
他一边祈祷他没给对方留下永久性的伤害,一边赶到关海法身边,和她一起向底栖魔鱼发动进攻——的确,他面前的正是那种不为人知的奇怪生物,是依照主君的命令留在这片被它们抛弃的土地上充当岗哨和探子的年轻底栖魔鱼。
崔斯特展开攻击,攻得又快又狠。他滚到鱼形怪物的另一侧,回头望向他的朋友们瞥了一眼,更是愈发加紧了攻势。关海法的攻击让他们清醒了过来,他们正以完美的配合向剩下的奴隶发起猛攻。崔斯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怪物上——的确,它的身体十分脆弱,却能靠着一个简单的暗示将他击倒,至少也能让他动弹不得。他必须保护他的思维,迅速结果对方的性命。
看见黛莉雅动作完美地挥舞着飞旋的连枷迎上一名阴魂奴隶,崔斯特不由皱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别开目光专心对付底栖魔鱼。黛莉雅的致命武器反复打上奴隶的脑袋,撕裂皮肤,敲碎颅骨,将阴魂的大脑打成了一滩肉酱。
恩崔立和她一样残忍——这个被崔斯特视为连接着过去的纽带的男人,此时却让卓尔万分真切地记起了他的真实性情。他旧时的宿敌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将他的怀旧之心打得粉碎。看见恩崔立的长剑刺穿了一个人类奴隶的身体从他背后冒了出来,卓尔不由惊叫出声。恩崔立几乎是立即就抽回了剑,却突然放低重心转了一圈,让长剑再次低空挥过,切开了那个正倒向地面的男人的脖子。
即便是在消除了对方的威胁之后,邪恶的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克制不住痛下杀手的欲望。
此时此刻,无数疑虑向崔斯特袭来,质疑着他的目标,质疑着他的同伴。但他将它们推到一旁,甚至还告诉自己这是面前那只精于心灵控制的阴险怪物在他大脑里种下的暗示。他将失望——甚至是愤怒——化作对敌人的怒火,发泄在底栖魔鱼身上。
闪光破空而下,碾碎骨骼,冰亡紧随而至,扎进闪光劈开的洞里,直捣大脑。
这种生物的力量永远来自于大脑。
崔斯特跳到仍在挣扎抽搐的怪物上方,两把弯刀交替插进它头上的洞里,每当刀锋没入大脑,卓尔就扭转手腕左右搅动,切断它的神经联系。
他看见一个阴魂奴隶向他扑来,绝望地想要救下他心爱的主人。
但太迟了。关海法继续撕扯,崔斯特的双刃终于找到了目标。
底栖魔鱼完全躺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向他扑来的阴魂渐渐停下了脚步,一脸困惑地瞪着崔斯特。卓尔立即想到,也许他能成为他们的同伴,帮助他们突破阿莱格尼的防御;他十分清楚一个陷入奴役的人会有多感激他的拯救者们。
然而,没等崔斯特进一步发掘这种可能性,没等他仔细审视阴魂脸上的表情,一道身影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它正从身后快速冲向重获自由的奴隶。
“黛莉雅,不!”他叫道,但就在他的两个词之间,黛莉雅旋转的连枷敲上了阴魂的头侧。光是这强有力的一击就足以致命,黛莉雅更是跟上了一连串的凶猛攻势,断绝了那个阴魂得以幸存的任何可能。
“你就一刻都没想过他能给我们提供重要情报吗?”崔斯特对精灵问道。
黛莉雅不为所动。她低头望向阴魂的尸体,啐了口吐沫以示憎恨。“他是条耐色瑞尔的狗。”她说,仿佛这就解释了一切,“他只会对我们说谎。”
“他很可能了解阿莱格尼的防御情况。”崔斯特反驳,“我们不知道他被奴役了多久……”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恩崔立说。崔斯特和黛莉雅向他望去,看见他正向三名人类中的两个挥手示意,其中包括之前被崔斯特打倒的那个人。尽管受了伤,他们都还活着,两人的伤势都不致命。第三个人看起来也还活着,但她的伤口似乎要严重得多。
崔斯特解下背包,冲到受伤的女人身边。他取出绷带和一瓶用捣碎的草药混合而成的药膏,迅速开始帮她止血。控制住她的伤情之后,崔斯特望向他的同伴,发现他们正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去照顾其他人!”他斥责道。
“他们攻击了我们。”黛莉雅提醒道。
“攻击我们的是……那个怪物,他们只是工具而已。”崔斯特反驳,“去照顾他们!”
黛莉雅怀疑地望向恩崔立。令崔斯特倍感沮丧的是,黛莉雅似乎比阿提密斯·恩崔立还要更残忍、更固执。
“去照顾他们,不然我们——我——就留在他们身边。”崔斯特警告道,终于打破了僵局。他将背包扔给恩崔立。
片刻之后,六个人走进隧道。崔斯特用披风和鱼形生物的骨头造了个临时担架,两个伤势较轻的人类——一男一女——将他们的女性同伴放在上面,半扛半拖地一路前行。他们是无冬城的市民,或者说,曾经是无冬城的市民。
“我在路斯坎城外长大。”名叫格妮薇芙的女性人类边走边向崔斯特解释道,“我的家人在那儿种田。”
她开始描述那片地区是如何没落的,但崔斯特已经对这个故事了如指掌了。
“你知道斯图尔斯一家吗?”他问道。
“对,这名字听起来挺耳熟的。”格妮薇芙回答,“但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我已经来这儿很多年了。在灾难降临之前。”
“但你活了下来。”说着,崔斯特看向恩崔立,杀手至少流露出了些许兴趣。
“我们都是。”担架另一侧的男人说,“因为刚才那东西。”
“对,我们被抓下来好几年了。”格妮薇芙添道。她不由畏缩,仿佛回忆这一切令她无比痛苦。“灾难过去之后,我们上去了几次。我猜是去侦查的,但我不太记得了。”
“看来你们是不错的间谍。”恩崔立讽刺道。
“那条鱼怪能通过我们的眼睛看东西。”她解释道,“哦,它真的能那么干。它几乎什么都能做到。”
“它毫不费力就杀了那条巨蛇,控制了她的后代。”男人添道。
“这么说来,它们的确是幼蛇了。”崔斯特说,想到无冬城的下水道可能很快就会成为一群巨蟒的家园,他不由浑身一抖。他将三个人类抛在脑后,回到两个带路的同伴身边。
他想要边走边和恩崔立说话,帮他认清那种入侵的本质,帮他从底栖魔鱼的奴役中吸取教训,以此来抵抗他曾经的长剑对他施加的控制。但在此时此刻,他发现他无法和恩崔立交谈,也无法和黛莉雅交谈。于是他退到三名受伤的人类身边,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留下恩崔立和黛莉雅在前方带路。杀手再次接过黛莉雅的半根长棍以抵御心灵入侵。他们不再需要闪光的光芒了,因为朝阳已经升起,阳光从无数缝隙中流泻进来——头顶的裂缝或栅栏——为那两个拥有昏暗视觉的同伴提供了足以令他们看清方向的照明。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什么,而崔斯特只能听见其中的只言片语,这令他愈发烦躁。又转了几个弯,他连那些零星的片段也听不见了。他们正沿着与河流平齐的道路前进,不远处的水声掩盖住了他们的对话。
他始终注视他们,突然之间,他感觉离他们非常遥远。
感觉怅然若失。
“很快。”在众人前方,恩崔立轻声对黛莉雅说道。
黛莉雅好奇地望向他,没能切确理解他的话。他是在说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下水道吗?或许吧。但考虑到他们的秘密出现了奇怪的重合,她怀疑这句话没那么单纯。恩崔立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表达了太多东西,也表达了某种极为深刻的认知——比他刚刚说出的那个具有实际意义的词汇所蕴含的暗示还要深刻得多。
“很快。”他如此说道,指的是黛莉雅“很快”将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解决她的问题。
“很快。”他如此说道,似乎是说她“很快”就能寻得自己的安宁。
“很快。”黛莉雅知道,他暗示的是她最惨痛的经历和最重要的时刻……
精灵战士别开目光,不愿让他看见她蔚蓝色的双眼中氤氲的雾气,不愿让这个陌生人,她曾经的敌人——或许现在依然是她的敌人——再次窥见她的灵魂。 还是说,那只是因为羞耻?
[1] 这两句对话是个奇怪的错误,因为恩崔立的黑暗视觉最开始就来自于“一个牧师的馈赠”。而且戴过猫眼额饰的人是凯蒂布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