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崔斯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没想到黛莉雅会抚摸他,跟别提还摸上了他受伤的肩膀。他正光着膀子坐在无冬城酒馆房间里的一张凳子上,战斗的声音依然在窗外断断续续地回响。城里仅剩的几个阴魂也被逼进了死角。
“这是清洁伤口的药膏。”精灵解释道,崔斯特无精打采的模样令她深感不安。她一把抓住崔斯特的手臂,让他坐直上身,动作根本谈不上温柔。
她知道他一定很疼,但他并未畏缩。她固定住他的肩膀,令他保持不动,将他的手臂拉向后侧方,让豁开的伤口暴露在外。
崔斯特连眼都没眨一下,他坐在那里,紧盯着放在面前桌子上的黑玛瑙雕像,仿佛那是他逝去已久的恋人。愤怒和反感交织一处,填满黛莉雅的大脑。
“那只是个奇物罢了。”她嘟囔道。现在的黛莉雅变回了短发,长辫和战斗刺青不知所踪。为了照顾受伤的崔斯特,她表现出了柔情的一面,但他的反应只有盯住那个黑玛瑙雕像发呆而已。
然而,当黛莉雅检查那个伤口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一丝同情。恩崔立的长剑钻进秘银链甲衫的短袖下方,割开了一道相当深的伤口。鲜血被冲洗掉之后,在卓尔向后伸展的手臂上,黛莉雅可以直接看到层层肌肤下被切开的肌肉。
黛莉雅摇了摇头。“受了这种伤,你还能拿住刀都十分了不起了。”她说。
“他背叛了我们。”崔斯特甚至没有看她。
“在森林里我就让你杀了他,至少也要赶走他!”黛莉雅反驳道,流露的愤怒明显超出了必要的限度。
“但最后救了我们还是他。”崔斯特说。
“是我打伤了阿莱格尼,”她说,“是我抢走了他的强大长剑。就算阿提密斯·恩崔立不在那座桥上,赫佐·阿莱格尼也只有死路一条。”
崔斯特转头望向黛莉雅,讥讽之情溢于言表。精灵几乎忍不住想要把手指捅进他张开的伤口里,让他跪倒在自己面前。
但她只是粗暴地拉扯着涂满药膏的绷带,将它紧紧缠在伤口上。看见崔斯特不为所动,黛莉雅更是用力拉扯。最后,一只紫色的眼睛终于因为疼痛而眯了起来。
“牧师马上就来。”黛莉雅说,试图给她的粗暴态度找到实际的理由。
崔斯特再次变得面无表情。“恩崔立在哪儿?”
“和那个红头发的婊子一起呆在另一个房间里。”黛莉雅说。卓尔侧过头,神色不可捉摸——或许是烦躁。
黛莉雅自己也知道,她对这个名叫阿茹妮卡的无冬市民的恶劣态度来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但她就是讨厌她,那态度悬在二人之间,毫不掩饰地挂在她的脸上。
她包好绷带,放开崔斯特的胳膊,然后向黑玛瑙雕像伸出了手。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黛莉雅想把手抽出来,但崔斯特不肯松手。
“别动。”他重复道,然后才放开了她。
“我只想试着感觉下那只猫回来了没有。”她说。
“如果关海法回来了,我一定是第一个感觉到的人。”崔斯特向她保证,把雕像拿到身边。
黛莉雅长叹一声,将注意力转向房中的另一个奇物,那把竖在墙边的红色长剑。
“那把剑厉害吗?”她边问边走了过去。
“别碰它。”
黛莉雅猛然站住,转过身来勾着脑袋望向卓尔。
“你的命令?”她问道。
“我的警告。”崔斯特纠正。
“我又不是第一次面对智能武器。”柯扎之针的持有者说道。
“查戎之爪不一样。”
“你把它从河里捡了回来。”黛莉雅说,“它是不是趁机偷走了你的灵魂?还是说它只偷走了你的幽默感?”
这话令卓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短暂微笑。
黛莉雅直接走到武器旁边,甚至还壮着胆子用一只手指碰了碰剑柄顶端平衡重量的圆球。
“你觉得它还在控制着他吗?控制着恩崔立?”她问道,刻意表现出对这种可能性十分满意的模样。
“我觉得拿起这把剑的人会被它吞噬。”
“除非那人足够强大,好比说崔斯特·杜垩登。”黛莉雅添道。
卓尔半点头半耸肩地说道:“就算强大到不被它吞噬的人,也会因此而激起恩崔立的怒火。”
“那长剑控制着他。”
“只有在持有者知道如何命令长剑控制他的情况下。”崔斯特警告道,“不然,试图持有长剑的人很可能在她找到把恩崔立当作玩具的方法之前就早已丧命了。”
黛莉雅大笑起来,仿佛崔斯特的推理荒谬之极——特别是他还用了女性形式的代词。
但她并没有就这么离开长剑。
一阵洪亮的敲门声适时响起,二人双双转头。门开了,一名脏兮兮女矮人走进门来。
“安博·格里斯特·欧玛尔,来自阿达巴·欧玛尔斯家族。”她鞠了一躬。
“你每次进来时都说过一遍了。”黛莉雅冷冷回答。
“你们最好多听几遍。”矮人大笑一声,“大家都知道崔斯特·杜垩登,能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相提并论,对我自己也是一桩好事,哈哈!”看到崔斯特的灿烂微笑,她也咧着嘴大笑起来。
但卓尔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她怎么样?”他问道。黛莉雅和矮人都知道他在说谁:那个被用担架从下水道里抬出来的女人。
“好多了!”安博格里斯露齿而笑,“我刚看到她时还真没想到她能好起来,那时候她浑身都是脏兮兮的伤口,散发着下水道的恶臭。但她现在可死不了了,相信我!”
崔斯特点了点头,明显松了口气。
“我已经准备了一堆用来帮你疗伤的治疗魔法,游侠。”安博格里斯夸张地眨了眨眼,“很快你就能重新上路了——无论那条路是通到哪儿!”
“我没受伤,蠢货。”恩崔立对面前的红发女人说道。她正捧着一只热腾腾的杯子,里面盛了某种药茶之类的草药。
“你踉踉跄跄地从桥上走了下来。”阿茹妮卡回答,“赫佐·阿莱格尼的邪恶长剑给你造成了巨大伤害。”
她将杯子捧到男人面前;他试图推开。
他感觉就好像在推一座大桥。阿茹妮卡纹丝不动,手臂甚至都没有打弯。
“喝了它。”她下令,“别那么孩子气了。我们还有好多事儿要干呢。”
“我不欠这座城市任何东西。”
“是无冬城对你有所亏欠,我们都知道。”阿茹妮卡回答,“这就是我之所以带着药茶来到此地的原因。这就是牧师们前来照料你的朋友们的原因。也照料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不需要。”
红发女子点点头。然后她再次点头——倔强的男人终于接过杯子,喝了起来。
“告诉我你的故事吧,灰影拜拉博斯。”她说,“看到你背叛了阿莱格尼,我可真是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你是他的侍从呢。”
恩崔立的脸绷紧了。
“那么,他的王牌战士,如果这种说法不那么伤害你那愚蠢的自尊的话。”阿茹妮卡笑道,“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一名耐色瑞尔贵族的王牌战士的?作为人类,你的肤色未免有些太过黯淡了,但你并不是阴魂。”
“告诉你?”恩崔立笑着重复,“你给我一杯茶,就自视为我的盟友了?我要求和你结盟了吗?”
“最好的盟友总是出乎意料,不请自来。”
恩崔立想起在大桥上和他一同面对赫佐·阿莱格尼的两个同伴。他思索着这句话,然后再次轻笑。
“我不需要盟友,女人。”他说,“阿莱格尼已经死了,而我在很长、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
“他曾经就是你的盟友。”女人反驳。
恩崔立怒视着她。
“不然是什么?”她问道,“我想知道。”
阿提密斯·恩崔立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想把他和赫佐·阿莱格尼之间的全部真相都告诉她。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感觉就像被查戎之爪入侵了思想。
他提高警惕望向阿茹妮卡,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很可能是个术士。
“靠着你的英雄壮举,赫佐·阿莱格尼才得以进入无冬城的大门。”阿茹妮卡立即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如果不是因为灰影拜拉博斯成了市民心目中的英雄,他永远也不可能在城里取得如此巨大的权力。”她的声音突然满怀同情,让恩崔立觉得他的怀疑来得十分愚蠢。“现在,阿莱格尼不复存在,而我又在代表城市的首领们护理你的伤口。”阿茹妮卡继续说道,“如果我不这么问的话,我就是在渎职,背叛了市民们交给我的任务。我们为什么不能知道答案呢?”
“他是我的奴役者,仅此而已。”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些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他警觉地看着阿茹妮卡,但在转瞬之间,他又觉得她的确是个真诚而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现在他走了。在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我的盟友都只有我自己。我喜欢这样,我也不需要你或是这个镇子里的任何其他人和我结盟。”
他试图表现出不屑,但他没有。
“那就不做盟友。”阿茹妮卡将脸挪到恩崔立面前,用诱人的语气建议道,“做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阿茹妮卡微笑的脸离得更近了。
“那你需要什么呢,灰影拜拉博斯?”
阿提密斯·恩崔立想要告诉她,灰影拜拉博斯不是他的名字。他想要再次告诉阿茹妮卡,他不需要她。他想要离开这里,但她离得越来越近。
他想要干很多事。
崔斯特一边走向恩崔立的房间,一边活动着手臂向上伸展。疗伤药膏和牧师的拜访的确效果显著。
至少是在肉体上。
卓尔没受伤的手里依然拿着黑玛瑙雕像。他依然在默默呼唤着他的朋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没等卓尔敲门,恩崔立的房门就自己打开了,名叫阿茹妮卡的红发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顿了顿,向崔斯特投来一个令人放松的微笑,又朝站在他身后的黛莉雅眨了眨眼。
崔斯特用询问的目光望向黛莉雅。
“她很怪。”黛莉雅说。
“她应该是无冬城的领导者之一。”
黛莉雅耸耸肩,仿佛这无关紧要。她推开崔斯特,走进恩崔立的房间。
杀手正站在房间的小吧台旁边,将上好的白兰地倒入一只小玻璃杯里。他上身赤裸,看起来非常疲惫。在阿莱格尼自命为无冬城领主后的短暂任期里,这就是他的住所。提夫林战爵不但把房间装饰一新,还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存货。
黛莉雅赶在崔斯特之前走进房间,却又突然停在原地,让卓尔也不得不站住了脚。她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阿茹妮卡,又怒气冲冲地转向恩崔立。
崔斯特不由畏缩。
“你……治好了?”精灵女子问道,声音中满是讥讽。
“可以上路了。”恩崔立回答,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白兰地。
崔斯特走到吧台边坐了下来。恩崔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将酒瓶推向崔斯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卓尔。
有那么一瞬间,崔斯特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恩崔立看的不是他,而是那把用无冬城的一位皮匠给他的背带斜绑在他身后的强大长剑。
崔斯特拦住酒瓶,将它放在一边。但黛莉雅立即坐到他身边,拿起白兰地和另一只杯子。
“可以上路了?”她重复道,“阿提密斯·恩崔立打算踏上哪条路?”
恩崔立浅啜一口,用下颌指向长剑。
“刚特格瑞姆?”黛莉雅问道。
“显然。”
“你会自由?”
“我会死,我很确定。”恩崔立说,“所以,没错。”
黛莉雅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
“我被束缚在那把剑上。”恩崔立回答,“那把剑让我长生不老——完全是因为它,我永远停留在永恒的青年……或者也可能是中年时期。我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点。”
“那你还想摧毁它?”黛莉雅说。
“它不毁灭我得不到安宁。”
“你会死的!”
“比被奴役好。”恩崔立说。“我早该死了。”他的目光掠过黛莉雅,向崔斯特投来,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你肯定同意。”
崔斯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他想要的结局。恩崔立是一道纽带,连接着他和他所向往的过去。仅仅是出现在他身边,恩崔立就令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宁,仿佛他的朋友们还在那里,在等他回家。
但恩崔立真的仅止于此吗?他知道恩崔立沾满鲜血的过去,可以想见,这名杀手在将来也会继续赢得自己的恶名。
曾几何时,面对同一个男人——就像他们携手逃离幽暗地域的时候——崔斯特也曾陷入相同的困境。他不止一次可以杀死恩崔立,却并未下手,而他无法断言他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些因崔斯特的仁慈而丧命于恩崔立手下的受害者——如果有的话——又会怎样想呢?他们会欣赏崔斯特永远的乐观,欣赏他对悔改之心的愚蠢期望吗?
“我们不知道本初火元素能不能摧毁它。”黛莉雅警告道。
“至少我们知道没人能从那地方取回它。”崔斯特说。
“智能武器自有方法,让别人找到并使用它们。”黛莉雅说。
“本初火元素可以摧毁它。”恩崔立断言,“我能感觉到长剑的恐惧。”
“那走吧,我们直接过去。”崔斯特说。
“你就这么急着想要杀了他?”黛莉雅指责道,猛然转向崔斯特。
卓尔重心后移,精灵女子激烈的态度令他不知所措。
“是我想。”恩崔立插话,两个人一起望向他。
恩崔立耸了耸肩。他喝干了杯子的酒,又伸手抓起酒瓶。
“每个人都有死亡的那天。”崔斯特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语气冷酷而平稳,“有的人错过那天很久了。”
“你的关心真是令人感动。”恩崔立说。
“当然了,这要由你决定。”崔斯特说,试图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冰冷,却没能成功。崔斯特暗暗自责;关海法的消失让他愤怒,让他焦躁不已。
内心深处,他知道还有其它原因。每当他望向黛莉雅的时候,都看见她在紧盯着恩崔立。
他觉得自己无关紧要,仿佛他们的关系远胜于黛莉雅和他的羁绊。
在失去了关海法的如今,除了黛莉雅的陪伴,他还剩什么?崔斯特深吸一口气。
突然之间,恩崔立将杯子扔过房间,砸上对面的墙。杀手拿起白兰地酒瓶,长饮一口。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就连崔斯特自己也大吃一惊——卓尔从二名同伴面前退开一步,拔出了背后的查戎之爪。
强大的长剑立即开始反噬,能量涌入他的双手。第一波攻势集中瞄准了卓尔的本质,瞄准他的内心和灵魂。查戎之爪试图将他毁灭殆尽——崔斯特十分确信它有能力摧毁绝大部分试图持有它的人。
然而,崔斯特·杜垩登不会被轻易支配,更不会被轻易摧毁。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智能武器。长剑卡基德,大名鼎鼎的的切割者,也曾以同样的方式向他发动攻击。但他不得不承认,它的力量远不及现在这把长剑强大。不仅如此,在卓尔战士学院格斗武塔里;学生们会花上几十天时间学习智能武器的力量,为抵抗魔法物品的控制而磨练意志。
卓尔集中全部精力向长剑发起反击,要求它献上忠诚。
长剑针锋相对。
慢慢地,崔斯特改变了进攻的方式,向长剑许诺一个光辉的联盟。他会好好使用它的。
查戎之爪也用它的力量引诱着他,将他的思绪引向阿提密斯·恩崔立。它向崔斯特做出承诺——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奴隶。
的确,当恩崔立对崔斯特拔剑的行为表示反对并向他走来的时候,查戎之爪令他跪倒在地。
黛莉雅大叫一声,立即将柯扎之针折成两段,挥舞起来。
崔斯特抬起左手,示意她保持耐心。他命令长剑释放恩崔立,但它拒绝从命。于是他转而要求它停止恩崔立的痛苦。
“立即!”他高声喝令。
阿提密斯·恩崔立踉跄着倒向一旁,缓缓直起身来。疼痛显然已经离他而去,但他还是从崔斯特面前径直退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卓尔。
他将这当作一场背叛。崔斯特从他愤怒的神色中清晰地看出了这点。
“释放他。”崔斯特对长剑说道。
查戎之爪再次扑向卓尔的灵魂,比之前更为凶猛。崔斯特呻吟一声,再次失去了平衡。虚无的图像和毁灭的思绪充斥满他的脑海,查戎之爪试图用恐惧削弱他的决心。
崔斯特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变故,他不可能就这么屈服于绝望。
他赢了,赢得了平局。查戎之爪还是不肯释放阿提密斯·恩崔立,但崔斯特也无法穿过那堵愤怒之墙。也许他可以阻止长剑给男人施加更多折磨和痛苦——至少不是持续的折磨和痛苦——但这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转而针对长剑自身。
此时此刻,卓尔的思绪回到了刚特格瑞姆,回到了本初火元素的深坑。恩崔立曾经说过,他能够感觉到长剑对那种未来的恐惧。
崔斯特看到了它,明确地感觉到了它。
他集中精神,想象着将长剑投入那只神祗般的野兽在下方等待着的烈焰巨口中的情形。
他们骗不了彼此。尽管正陷在艰苦绝伦的精神争斗里,崔斯特还是露出了微笑。查戎之爪惊恐万分。
查戎之爪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长剑再次向他发动疯狂的攻击。
崔斯特改变了脑海中的画面,变成恩崔立手持查戎之爪的情形。他给长剑提供了一个清晰的选择:烈焰或是恩崔立。
查戎之爪当即安静下来。
崔斯特收剑入鞘。他摇了摇头,望向他的同伴。战斗彻底吸干了他的力量,突如其来的虚弱几乎令他跪倒在地。
“你疯了吗?”恩崔立对他怒吼。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黛莉雅添道。
“我们的计划令它十分恐惧。”崔斯特解释道;说完,他向杀手投去一个狡黠的目光,“比起落入本初火元素的巨口,它更愿意再次被你持有。”
“你能控制它。”黛莉雅几乎无法呼吸。
恩崔立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始终紧盯在崔斯特身上。
“如我所说,这要由你决定。”卓尔说。
“如果我拿着那把剑,你们还能相信我,让我留在你们身边?”恩崔立问道。
就在黛莉雅准备说“可以”的时候,崔斯特说道:“不能”。
恩崔立盯着卓尔看了很长、很长时间。“你拿着它吧。”他终于说道。
“我不能。”
“因为你知道它会反噬你。”恩崔立推测道,“你没有那只配套的手套,也不能永远保持高度自律。那把剑却没有松懈的时候,我向你保证。”
“那你也不能持有它。”卓尔回答。
恩崔立想要从白兰地酒瓶中长饮一口,却又无助地笑了笑,拿过吧台上的另一只酒杯,给自己倒了适量的酒。他放下酒瓶,将酒杯举到空中,说道:“去刚特格瑞姆吧[1]。”
崔斯特阴郁地点了点头。
黛莉雅笑了一声,但听来更像是在惊喘。
他们来到酒馆二楼的公共门厅,听见前方有人在叫他们的名字。他们向楼梯走去,还没走到出口,外面街道上就传来了不断高涨的欢呼声。
“他们在向英雄欢呼呢。”黛莉雅说。
“真是可悲。”恩崔立立即回答。
崔斯特打量着他,在他身上寻找着相反的证据——也许他正暗暗陶醉于这种荣誉,却不愿表现出来。但没有,没有任何迹象证实他的猜测。崔斯特回想起他曾经熟悉的恩崔立,并未感到诧异。
崔斯特和杀手都不在乎这种赞美,原因却截然不同。崔斯特不在乎,是因为他知道群体比个人更加重要。但出于相同的理由,他同样不会拒绝它们,因为欢呼对群体也有所裨益。
恩崔立不在乎却是因为他就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赞美,不在乎不屑,不在乎他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他只是单纯不在乎。正因如此,他们踏出酒馆门口时受到的热烈欢迎令杀手蹙起了双眉。崔斯特知道那完全出于真心。
黛莉雅看上去倒是相当得意。
崔斯特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刚刚实现了复仇——她日思夜想的复仇。死在她手下的提夫林很可能给她年轻的生命带来了无尽的折磨。崔斯特并不能真正理解精灵女子所展现出的那种刻骨仇恨,但他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在她最原始的欲望里,这场战斗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她沐浴在人群的欢呼声中,那种兴奋甚至冲淡了恩崔立即将到来的死亡带给她的恐惧。
的确,此时此刻,无冬城的市民正在喜气洋洋地欢庆胜利。几乎所有市民都聚集在酒店外的街道上,在最前方的人群里,站着格妮薇芙和帮她一起把受伤的同伴抬出下水道的男人。
这一幕令崔斯特倍感安宁。对无冬城而言,阿莱格尼的死亡和阴魂的撤退的确至关重要,但对崔斯特·杜垩登来说,从更小的地方审视这场胜利——例如从底栖魔鱼手下救出三名奴隶——更令他感到满足。
又是一阵自由的呼喊,人们举起武器,举起双拳,向现实发起挑战。崔斯特回想着无冬城近来经历过的一切,终于开始理解这场狂欢。
在塞尔人和耐色瑞尔人出现之前,他和布鲁诺曾经到过无冬城。那时,城市周围游荡着一群群干瘪枯萎的怪异僵尸,它们是岩浆下的受害者。崔斯特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他从没听说过恐怖环域,也不了解那股隐藏在种种令人不安的危险现象背后的邪恶力量。
但现在,一切水落石出。塞尔人溃不成军,可能永远离开了这里。阿莱格尼的耐色瑞尔大军被赶出了城,变得群龙无首。
灾难过后,崭新的无冬城是否终于迎来了光明的未来?
也许他们把崔斯特和他的两名同伴在这场胜利中所起的作用看得太重了。卓尔暗忖。事实上,是许许多多市民的不懈努力才换来了今天。崔斯特和他的同伴的确击败了阿莱格尼,击退了那个扭曲的邪术师,但参与并赢得这场战斗的主力军,其实是现在这些正在欢呼的人。回想起自己的角色,被当成英雄的事实几乎令他忍不住发笑——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在勉强自保,努力不死在惨遭控制的阿提密斯·恩崔立剑下而已。
然而,上百年间的类似经历向他证明,这没什么坏处。他在十镇,在秘银厅,在费伦各地,都见过类似的庆典。这是人们的共同心声,他们以此表达慰藉,庆贺胜利。这是必要的情绪宣泄,和他们所选择的象征性人物毫无关系——例如现在,崔斯特和他的两名同伴就担任了这个角色。他看着格妮薇芙点了点头,她回以灿烂的微笑,这笑容让他心中一暖。
“我们又见面了,崔斯特·杜垩登。”杰瓦斯·格林奇边说边走出人群,走到三人面前,“你的矮人同伴应该也还好吧。”
听他提到布鲁诺,崔斯特并未畏缩。杰瓦斯·格林奇曾见过布鲁诺一面,当时他用了一个假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反应让自己也吃了一惊,但又仔细一想,他对这反应并无不满。他的确十分怀念布鲁诺,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他并不因为那个矮人而感到遗憾。
他向杰瓦斯·格林奇点了点头,反正对方并不真正在乎布鲁诺的近况,他也就不愿透露更多细节了。
“我曾请求你留在我们身边。”杰瓦斯·格林奇说道,“也许现在,你终于明白了你对无冬城来说有多重要……”
“我们要走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冷冷打断了他。
杰瓦斯·格林奇退后一步,奇怪地看着他。
“立即。”恩崔立添道。
“我们不知道阴魂们撤退了多远。”杰瓦斯·格林奇恳求,“很多人跑进了法师的传送门——他们很可能还会从相同的门里回来!”
“那你们应该保持警惕。”恩崔立说,“或者逃走。”
“你比我们更了解他们。”杰瓦斯·格林奇反驳,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怒意。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对他们的黑暗故乡同样一无所知。”没等对方深入这个话题,恩崔立抢先反驳道,“他们走了,阿莱格尼死了。这就是我所关心的全部。”
“你们现在拥有他的长剑。”杰瓦斯·格林奇说,望向斜绑在崔斯特背后的武器。
阿提密斯·恩崔立大笑一声,那声音居高临下,充满嘲讽。他正明确无误地告诉面前的无冬城市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后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得不走。”崔斯特平静地插话,“我们有要事在身,一刻也不得耽搁。保持防御吧,但我不觉得耐色瑞尔人会很快就会回来。据我所知,他们服从于强大的首领。阿莱格尼已经死了,无冬城危机重重又充满敌意,其他耐色瑞尔领主真的会跑过来取代他的位置吗?”
“没人知道。”杰瓦斯·格林奇说。
崔斯特伸手扶上那个男人强有力的肩膀。“相信你的市民。”他说,“这地方危机四伏,你们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点了。”
“你会留下吧?”男人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久之后吧,我猜。”崔斯特向他保证。
“那我恳求你,不要把无冬城的市民当成外人。这里永远欢迎你们,你们三个。”
他身后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对他的说法表示肯定。
人群跟着他们穿过城市,穿过翼龙之桥。
“我们会重新将它命名为拜拉博斯之路!”杰瓦斯·格林奇宣布,欢呼声再次响起。
“拜拉博斯已经死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回答;格林奇的笑容僵在脸上,“是我杀了他。别再用那个蠢名字让我想起他来。”
这话听在任何人耳中都是一句明确的威胁。说完,恩崔立狠狠瞪着杰瓦斯·格林奇。无需多言,面前的男人已经意识到了真相。如果他像刚刚承诺那样命名大桥,恩崔立绝对会回来杀了他。
崔斯特并未错过这一切。一百年前他就见过那道目光——冰冷、漠然、毫无同情可言——它尖锐地提醒着他,让他重新看清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本质;它深深触动了他,令他浪漫的怀旧情结分崩离析。
崔斯特望向杰瓦斯·格林奇,观察着他的反应。强壮的男人面无血色,可见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当年魄力丝毫未减。
无冬城的第一公民清了好几遍嗓子,才终于鼓足勇气继续说话。这次他对崔斯特说道:“关于你的黑豹,有什么好消息吗?”
崔斯特摇头。
“我建议你和阿茹妮卡谈谈。”杰瓦斯·格林奇说,“在我的要求下,她正在调查这件事。她对魔法原理十分了解,也熟知不同位面的运作方式。”
崔斯特望向同伴,他们不置可否。
“我能到哪儿找她?”他问。
“我们已经准备上路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发话。
“我们可以晚点走。”黛莉雅说。
“不,我们不能。”恩崔立说,“如果你想去找那个红头发的女人,那就去吧,但我们会先一步踏上通往北方的路。我相信你能快马加鞭追上我们。”
崔斯特转向杰瓦斯·格林奇,后者指了指他身后的酒馆。“阿茹妮卡在那儿有个房间,以方便她更好地照顾你的同伴。”
卓尔转头最后看了恩崔立和黛莉雅一眼。恩崔立表情严肃,因为可能的耽搁而焦躁不已。黛莉雅则恰恰相反,她疯狂转动着双眼,似乎在寻找阻止这趟旅程的方法。崔斯特从没见过这样的黛莉雅,无论是在她梳着长辫,留着刺青,露出严厉外貌时,还是像现在一样用更柔和的一面衬托她美貌的面颊时。
但关海法的遭遇更加重要。他冲进旅馆,刚刚说出“阿茹妮卡”的名字,旅店主人就立即指向一间位于一楼长廊上的房间。
阿茹妮卡在他敲门之前就打开了门。意识到对方正在等待他——她的房间正对着街上人群聚集的地方,而且窗户是敞开的——崔斯特进入了房间。就在崔斯特注意到这点的同时,阿茹妮卡走过去关上了窗。
“你们觉得把长剑扔进本初火元素嘴里可以摧毁它。”她说。
“我是来讨论关海法的。”
“也包括那件事。”红头发的女人赞同道。
看着对方安抚般的微笑,崔斯特发现自己放松了下来……那个微笑,带着超乎理性的甜蜜和点缀了雀斑的酒窝,的确能让人放松警惕。
他坚定地摇摇头,打消了奇怪的联想和怀疑。
“我同意你们对长剑的判断。”阿茹妮卡说,向后靠进垫着柔软坐垫的沙发里,漫不经心地将她细软的红色长发从面前甩开。
“你对我们的计划怎么看?”
“阿提密斯·恩崔立认为摧毁长剑也会导致他的毁灭。”
“他不怕……”崔斯特刚要发话,却突然住了口,紧紧盯住阿茹妮卡。她怎么会知道恩崔立的真名?对这个城市的所有人来说——除了崔斯特和黛莉雅——那个男人还是被叫做灰影拜拉博斯,而且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表现出过知道杀手真实身份的迹象。
“哦,他怕,他当然怕。”阿茹妮卡回答,明显没注意到卓尔的震惊,不然就是无视了它,“但他心中充满太多仇恨,让他无法承认自己的恐惧。每个人都怕死,游侠。无一例外。”
“那么,也许有些人更怕活下去。”
阿茹妮卡耸了耸肩,仿佛他的话无关紧要。“如果你们打算摧毁查戎之爪,最好的选择就是本初火元素,这我也同意。”她继续说了下去,“哦,当然也有更好的方法——更确定的方法……我突然想起了上古白龙的龙息——但我猜你们没那么多时间了。查戎之爪是一把耐色瑞尔的武器,那群可怕的独裁者一定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的神器,将它取回。他们愿意付出的努力足以让吉斯洋基狂信者为之动容。”
崔斯特不太理解她的类比。他听说过吉斯洋基人。他们也曾出现在魔索布莱城里,崔斯特见过几个,个个都是一身过度装饰的铠甲和武器。但他不难理解阿茹妮卡提到他们的原因。
“鉴于我不认识任何愿意合作的上古白龙,我还是建议你们去找刚特格瑞姆的本初火元素。”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崔斯特回答,“查戎之爪?刚特格瑞姆?甚至还有杀手的真名。我以为这些无冬城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信息。”
“我正是靠着比周围的人更聪明才能活到今天。”阿茹妮卡回答。
“你显然也有办法搞明白那些别人不懂的事。”
“显然。”女子回答,拍了拍身边的坐垫。
但崔斯特抓过一把木椅放到她面前,这让阿茹妮卡发出了一声可爱的轻笑——有点儿可爱过头了。
“我的洞察——或是其它观察[2]——让你失望了吗?”她羞怯地问道。
崔斯特思索片刻:“除非它能帮上我。”
“你挚爱的关海法。”阿茹妮卡说道,“能把那个雕像给我一下吗?”
在意识自己干了什么之前,崔斯特就已经拿出了黑玛瑙雕像,将它送向阿茹妮卡。直到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崔斯特才感到了些微犹豫。很少有人拿过这个雕像,很少有人能让卓尔信任到可以触摸它的地步,更不用说是将它从他手中拿走了。但现在,他却把它交给了一个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有着奇怪的渊博学识的女人!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雕像。
“如果你想要得到我的建议和见解,你最好还是让我好好研究它一下吧。”女人说道。崔斯特如梦初醒一般突然挺直身体,将关海法交给了她。
“我得花点儿时间好好检查这个魔法雕像上的灵光。”阿茹妮卡一边解释,一边在光芒闪烁的美丽双眸前转动雕像。
真是美得难以置信,崔斯特暗忖。直到听见阿茹妮卡的话,他才设法将这些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我时间紧迫。”他说,“我的朋友们很可能已经离开了无冬城,但我决不会抛下关海法独自离开的。”
“你的意思是,抛下雕像。”阿茹妮卡纠正道。现实深深刺痛了他。
“欢迎你留下来观看。”女人说道。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走向房间一侧的书桌,拉开最下层那个最大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包。她将小包放在桌面上,一阵翻找过后,她拿出各种蜡烛和粉末、一个银碗、一只装有清澈液体的小瓶和一个银色的卷轴筒。
崔斯特从房间另一端注视着布置探知台的阿茹妮卡,一言不发。她一边轻声吟唱,一边点亮蜡烛,将它们放在银碗周围,彼此隔开相同的距离。然后她开始吟诵另一段咒语,同时将液体倒进碗中,泼到黑玛瑙雕像上。
她手心朝上,将双手放在桌上,头颅向后昂起,双眼翻向上方,口中连续不断地大声念出咒文。
仪式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崔斯特不断望向窗外,估算着渐渐流逝的时间。他知道黛莉雅和恩崔立不会丢下他自行前往刚特格瑞姆——毕竟他才是那个拿着长剑的人!但想到他们两个正在路上独处,崔斯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直到夕阳低垂,阿茹妮卡突然从椅子站起身来,揉了揉双眼。她漫不经心地将黑玛瑙雕像抛还给了崔斯特。
“发现了什么?”他问道。他不喜欢她那几乎可以说是十分轻蔑的一扔——也可能是不喜欢她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感觉不到和被你称为关海法的生物之间的连接。”阿茹妮卡承认。
“什么意思?”崔斯特问道,试图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绝望,但他心底已经响起了野兽般的嘶喊。
红发女子耸耸肩膀。
“魔法被解除了?”崔斯特追问,“还是说黑豹——关海法被摧毁了?这真的有可能吗?”
“当然有可能。”阿茹妮卡说。崔斯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她是黑豹的星界精华,就像一位女神。”崔斯特反驳。
“即便是神祗也可以被摧毁,崔斯特·杜垩登。但我们并不知道这种事是否真的发生在了关海法身上。不知为何,黑豹和雕像间的连接被切断了——要明白,它们并不相同!阿提密斯·恩崔立拥有一只梦魇雕像,你戴着一枚独角兽链坠。但它们是被附在魔法物品上的魔法造物。你的哨子就是你的坐骑。摧毁哨子也会让被你称为安达哈的魔法存在归于无形。恩崔立的坐骑也是同样道理。它们没有生命,而是被巧妙伪装成某种生物的魔法。如果没有那个伪装,你一样可以骑着你的哨子长途跋涉,但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感觉的——不是说坐着不舒服。”
女人对关海法作出的不详论断令崔斯特几乎无法跟上她的话。看到他空洞的双眼,阿茹妮卡走到他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关海法和你的哨子不同。”她解释道,“也不同于恩崔立的梦魇。关海法是来自另一个位面、拥有呼吸的生命。她是某种精髓,并非被雕像俘获,而是由其召来。这是一种古老的魔法——我想可能来自于宏大迷锁的年代——任何在生的法师都无法轻易再现这个魔法,就连伊尔明斯特也不行。”
“你认为她已经死了。”崔斯特发话。
阿茹妮卡耸耸双肩,再次轻拍他的肩膀。“我认为我们无从得知。我们——我——只知道,我无法感觉到你的雕像和那个名为关海法的生物之间的链接。你的雕像依然释放出魔法——我可以轻易侦测到它,但已经没有人望向这座航标了。”
崔斯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缓慢摇头,不愿听到这些话。
“我很抱歉,崔斯特·杜垩登。”阿茹妮卡说;她踮起脚尖吻上崔斯特的面颊。
他退开了。“再找找!”他的思绪飘回到很久之前,飘回到远在秘银厅中的那一天。那时,他紧紧抓住贾拉索的领子,向他发出同样的哀求。那时,他恳求对方寻找的是凯蒂布莉尔和瑞吉斯。
阿茹妮卡向他露出充满怜悯的、安抚般的微笑,点了点头。
崔斯特踉跄着走出房间,走出酒馆,走回到大街上。街上只有零星几各的市民,他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刚上了那个红头发女人的床。”两个人从他身边匆匆经过,一个女人对她的朋友冷笑道,明显是误解了卓尔步履不稳的原因。
“关海法。”他轻喃,旋转着手中的黑玛瑙雕像。一阵怒火席卷全身。他吹响银哨,安达哈向他跑来。他跳上独角兽强壮的后背,驱使它全速飞奔。
他必须踏上征途;他希望自己能够筋疲力竭。只有投入战斗,他才能在这黑暗的时刻寻得些许安宁。
他一路狂奔,跑出无冬城的正门,安达哈的四蹄踏上通往北方的路。风湿润了卓尔紫色的双眼。
或许那不是风。
“我还以为我恨阿莱格尼。”恩崔立说道,他隔着一小丛炊火站在黛莉雅对面。在无冬森林动乱不安的荒野中点起火光的做法未免有些不够谨慎,但他们两个从来都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人;也可能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这两个饱受煎熬的战士才决定竖起一座能够引来危险和战斗的灯塔。
“难道你不恨他?”精灵讥讽道。
恩崔立笑了起来。“我当然恨他,全心憎恨他。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我将它和你的憎恨相比。”
“可能是因为你的心不如我的大。”
“可能是因为我的心不如你的那么黑暗。”杀手反唇相讥,设法露出一丝笑意。他本以为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会立即出言反驳,但令他惊讶的是,黛莉雅只是低头凝视着篝火,用她刚刚捡回来的一根木棍翻弄火焰。她对准灰烬戳戳捅捅,一朵朵小火苗绽裂开来,它们跳动的身影在她的双眼映出闪烁的光芒。
黛莉雅美丽的双眼中充满痛苦,还有一丝愤怒——不,那不只是愤怒,那是最为纯粹的狂怒,那种狂怒凝结成了一道尖锐锋利的光。
阿提密斯·恩崔立知道这种感受。在他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有过相同的感觉。
“你猜得太多了。”黛莉雅说道,“我们去杀阿莱格尼。我们做到了。你对他的攻击不比我少。”
她在回避话题。恩崔立十分清楚。
“我别无选择。我无法从那个男人手中逃脱。”他说,“他拥有长剑,而长剑拥有我。我的选择只有战斗——”
“或死。”黛莉雅打断了他。
“那也好过我之前的命运。”
女子抬起双眼望向他,他们目光相接。但她立即又将视线转回到那堆安全地分散了注意力的篝火上。
“这样更简单也更安全。”恩崔立说,“一个囚徒试图打破枷锁,否则他就必须接受屈膝的命运。但事情对你来说并不一样。赫佐·阿莱格尼并未控制着黛莉雅,你却把我们带去那里,带到那座桥上,带到那场战斗中。”
“我是为了还我的债。”
“的确,那肯定是一笔非常重的债了。对吗?”
她望向他,这次却没有表现出理解;她警告般地怒视着他,然后再次盯住篝火。
“在我们看似一败涂地的时候,在阿莱格尼的军队包围了我们,崔斯特倒在我的剑下,而我因为阿莱格尼的长剑而无力反抗的时候,黛莉雅却是自由的。”
她抬起头,狠狠瞪着他。
“可以自由奔逃。”
“那我又算是什么朋友……?”她刚要开口,但恩崔立发出无声的冷笑。
“我了解你,那不是理由。”他说道。
“你什么也不了解。”她说,却并不确定,因为当她望向恩崔立,而他也回望着她的时候,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你之所以飞回到桥上,并不是出于对同伴的忠诚,而是出于某种深埋在你心底的东西。它的黑暗让你无法离去。我曾经说过,比起再次遭受奴役,我宁愿去死,但黛莉雅受到的束缚并不比我少。束缚我的是一把剑,而束缚你的……”
她猛然转开视线,望向火堆。她踢向篝火,一片灰烬飞进空中。显然,她想要分神,想要转换话题,想要干任何其它事。
“是一段记忆。”阿提密斯·恩崔立说完。黛莉雅的肩膀明显沉了下来,看上去仿佛会直接栽倒在篝火里。
尽管一百五十年中磨砺至完美的种种经验都在叫嚣反对,阿提密斯·恩崔立还是不可抑制地走向她,走到她身边,用一只手臂抱住她,稳住她。她的泪水沿着面颊滑落,落在脚下的地面上,但他并没有将它们抹去。
她绷直身体,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下来。等她重新站直起身来之后,恩崔立让到一旁。他望向篝火,给她留出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度过黑暗。
“你比我所能做到的更憎恨他。”恩崔立承认。
“他已经死了。”黛莉雅断然说道。
“真可惜,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掉进了传送门。”恩崔立说,“我本可以把他的尸体绑到我的梦魇上拖过无冬城的街道,直到他的皮肤从他破碎的骨头上掉下来为止。”
他感到黛莉雅正在看他,但他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为了我?”她问道。
“为了我们两个。”他说。考虑到他现在对黛莉雅的了解,这么做或许能让他暂时摆脱那份更深的伤痛,让他暂时寻得一丝安宁——用赫佐·阿莱格尼来代替那个上百年前曾经狠狠背叛了他的人。
黛莉雅设法发出一声轻笑。“我很乐意观赏那副景象。”
崔斯特·杜垩登躲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他一看见篝火就下马驱散了安达哈。不知为何,他知道那就是黛莉雅和恩崔立扎营的地方。
但崔斯特没有直接靠近他们。他试图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偷窥他们。
他看着他们交谈了一段时间,却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走得更近——靠近到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的地步。
然而,那些对话的内容其实无足轻重。崔斯特更加注意他们的动作,特别是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目光和他们避开对方注视时的神情。
那一切都没有任何性的意味,他没看出他们有通奸的打算。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野蛮的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释然。
因为现在他证实了一件他早就怀疑的事:阿提密斯·恩崔立知道黛莉雅的某些事,杀手了解那些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在她的泪水和轻笑之间,黛莉雅和恩崔立分享的东西甚至多过她和崔斯特在无数个情爱之夜中分享的一切。
可是,夜晚的森林营火边的几句轻声细语又怎么可能比做爱更亲密呢?
这不合逻辑。
但这就发生在他眼前。
[1] 也有“为刚特格瑞姆干杯”的意思。
[2] 这两个词分别是insight和other-s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