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你的步伐犹豫了。”恩崔立对崔斯特轻声说道，在他们几步之后，黛莉雅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听清。
“你也感觉到了？”卓尔问道。
“肯定不像你那么清楚。”
“感觉到什么？”黛莉亚问。
“有人在跟踪我们。”崔斯特回答，“或者应该说是在暗中跟随我们。”
黛莉雅直起身来，四下环视。
“如果他们正在看，这下他们就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恩崔立冷冷说道，他摇着头望向黛莉雅，叹了口气。
“周围没人。”精灵女子大声回答。崔斯特和恩崔立瞪着她，卓尔无助地摇了摇头，也长叹一声，走向一侧的树丛深处。
“你觉得是阴魂？还是塞尔人？”黛莉雅对恩崔立问道。
“是他这么觉得。”杀手回答，用下颌点了点卓尔，后者正蹲在一丛灌木边上观察树叶和地面，“看来应该是阴魂。”
“比起你自己来，你更相信他的判断？”
“这又不是比赛。”恩崔立回答，“不要低估我们这位同伴在森林中的本事。这是他的国度——如果我们现在是在城里，我会负责带路。但在森林中——回答你的问题——对。”他在崔斯特走回到他们身边时说完了这句话。
“不久之前有人躲在这里。”卓尔解释道，望向他们过来的方向；他们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观望，一条条大道和小径沿着较低的地势一路延伸，清晰可见，“他们很可能是看着我们过来的。”
“阴魂，塞尔人还是什么其他人？”
“阴魂。”崔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黛莉雅问道，声音中再次充满毫不掩饰的怀疑。
“我知道我们被跟踪了。”
“就算是这样，你看见跟踪我们的人了吗？”
崔斯特摇头，同时紧盯着黛莉雅。
“那你还断定他们是阴魂。”黛莉雅追问，“你凭什么这么确信？”
崔斯特瞪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笑。他说道：“是长剑告诉我的。”
黛莉雅明显已经准备好了一句反驳，她刚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它很兴奋。”崔斯特对恩崔立说，“我感觉到了。”
恩崔立点点头，对这种来自查戎之爪的感觉既不陌生也不意外。“可能是那个扭曲的年轻邪术师。”他说。
“你对他有多少了解？”崔斯特问道。
“我知道他相当强大，诡计多端，拥有各种能致人重伤的法术。他并不畏惧战斗，智慧也远超年龄的限制。不用怀疑，他十分危险，而且很可能从远处就能取人性命。更糟糕的是，如果尾随我们的是艾弗昂，那他绝不会是独自一人。”
“你似乎很了解他呢。”黛莉雅评论道。
“我曾经和他一起追捕你的塞尔朋友。”恩崔立回答，“我曾经和他一起猎杀你的塞尔朋友。”
黛莉雅微微一僵，却又很快放松了下来——她已经和席洛拉分道扬镳，又怎会因为他承认了这种事而感到愤怒？最近她自己也杀了很多塞尔人。
“他和赫佐·阿莱格尼很亲密。”恩崔立继续说，“有时候，他看上去对他的提夫林同伴恨之入骨，但其它时候，他们之间却显然存在着某种羁绊，深刻的羁绊。”
“兄弟？”崔斯特好奇地猜测。
“叔侄？”恩崔立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我们对阿莱格尼的行动让艾弗昂很不开心。 他是个投机者——而且充满野心。”
“取回长剑能让他声名大振。”崔斯特推测。
“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他。”黛莉雅发话，“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有阴魂在追杀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追杀我们！”
“如果你不停这么大声说话，我们可能马上就会知道了。”恩崔立回答。
“那样难道不好吗？”
黛莉雅的固执令崔斯特再次叹气，恩崔立也随之长叹。
“我们会找出答案的。”崔斯特向她保证，“但不是像追杀我们的人以为的那样。我们会在我们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找出答案。”
他转过身沿路前行，缓缓扫视着前方和左右两侧的森林，寻找着敌人和埋伏，寻找着一个可供他们逆转这场追杀的地方。
“我们必须每次都这么玩儿吗？”艾弗昂问道。他试图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却没能成功，最后还是转身看向那个奇怪的幻术师的最新幻象——但这次也可能是她的真身，他暗暗期望。
然而，变形者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
“这不是游戏，”她向他保证，“我有很多敌人。”
“也有很多盟友。”
“不多。”
“如果你不这么烦人，也许你能找到更多盟友。”艾弗昂提议。
“从你这种想要雇用我的人里寻找盟友？”
“这很奇怪吗？”
“如果他们的敌人雇用了我，这些盟友不就很快也变成我的敌人了吗？”变形者问道，她的声音跟着艾弗昂一起转动，总是停留在心烦意乱的年轻邪术师身后。
艾弗昂放低视线。“那就既当盟友又当敌人。”
“最好都别当。”变形者回答，“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
“你不知道？”
“如果你想让我返回费伦偷走被赫佐·阿莱格尼弄丢的长剑，那你就太蠢了。我会为此感到难过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年轻才犯蠢，不是因为判断力有缺陷。”
“你知道那把剑？”
“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剑。”变形者随口说道，她的语气对艾弗昂的严肃态度几乎是一种嘲讽，“我的意思是，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你雇用卡瓦斯讨债者追杀的那群人从赫佐·阿莱格尼手里抢走了它。看起来是你的失败导致了他的失败。”
“我的失败？”艾弗昂难以置信地问道，“我难道没派你和卡瓦斯讨债者一起去——”
“你的失败。”变形者打断了他，“那是你的任务，由你策划，由你决定执行的人选。你要不就是没能让我们充分准备，要不就是没能派出足够的人手。现在这后果正压在艾弗昂破碎的肩膀上。”
“你不能——”
“你最好承认你的错误然后继续前进，年轻的提夫林。卡瓦斯讨债者在这三个不同寻常的敌人手下损失了许多珍贵的成员。他们既没指责你也没向你寻仇……现在还没有。”
艾弗昂当然不想惹上卡瓦斯讨债者的麻烦！他对变形者的分析充满怀疑，也不认为卡瓦斯讨债者中有任何人将他视为罪魁祸首——他们给他的任务送上了祝福，向他保证他的一大笔佣金不会白花。他知道，变形者更可能是想在他们接下来的交易中谈一个更好的价钱，也可能是在依照卡瓦斯讨债者的命令向艾弗昂施压，以免他们在无冬一带的接连受挫——从对战黛莉雅及其同伴时的惨败，到査戎之爪的遗失，再到阿莱格尼大人的重伤濒死——被赖到卡瓦斯讨债者的头上。
“让我们谈谈未来的收益，而不是过去的损失。”提夫林提议。
变形者的大笑在他四面八方不住回响，那声音仿佛没有源头，而是散漫地漂浮在半空——真的有声音吗？他不由暗忖。也许她是在用心灵感应发出笑声？
艾弗昂再次望向脚下，努力将这些令人愈发不悦的想法抛到脑后，找回平衡。
许多拍心跳过后，笑声终于弱了下去。更多拍心跳过去了，他们一言不发。
“那就说吧。”变形者终于开口。
“拿回长剑能给我们带来多大荣耀？”艾弗昂狡猾地问道。
“我不要荣耀。荣耀带来名声，名声带来嫉妒，嫉妒带来危险。你想问的是，能给你带来多大荣耀。”
“随便吧。”艾弗昂说，“能给你带来多少财富？”
“这个问题才比较有趣。”
“五百金币。”艾弗昂宣布。
变形者——变形者的幻象——无动于衷。“换一把像利爪那么强大的耐色瑞尔长剑？”她嗤笑道。
“不是让你创造它，只是让你取回它。”
“你可能忘了我和这三名战士打过交道。”她说，“身边还有一群强大的盟友，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没有一个想要再回去面对那三个人。但你却希望我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小钱孤身一人去面对他们。”
“不是三个，”艾弗昂纠正道，“只有一个。”
“他们都一样强！”
“虽然你害怕的样子很有趣，但我不是叫你去战斗的。不是和三个人战斗，也不是和一个人战斗。”
“只是去简单地偷一把智能长剑？”她的语气再次变得难以置信，这倒是不难理解。面对这种提议，她当然会感到难以置信！
“只是去简单地做个交易。”艾弗昂纠正道。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只用魔法能量打造的小笼子，拖在掌心。发光的笼子里装着一只黑豹，很像变形者曾在森林中的那场战斗里见过的魔法黑豹的缩小版，见到那只黑豹后她就逃之夭夭了。
“不，不只是像。”变形者大声说道。她凑上前来，仔细观察着那只被困在力场牢笼里的动物——此时此刻，艾弗昂意识到那就是她本人，不是什么幻影。
“太神奇了。”她轻喃。
“不是给你的。”
“照我看，她比长剑好！”
“只可惜我们无法驯服她。”艾弗昂解释道。
“你的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让你作出这种论断。”
“是德雷格·奎克说的。”
提起这名伟大的邪术师领主，变形者立即站直了身体，紧盯着面前——不是关海法。她的目光转回到了艾弗昂身上。
“是德雷格·奎克允许你来找我的？”
“是他的主意，是他出钱。”
变形者用力咽了口唾沫，那个自信满满的骗术大师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怎么不在刚联系上我的时候就告诉我？”
“五百个金币。”艾弗昂说道。
变形者消失了，然后重新出现在他身边——这次他怀疑又是一个幻象。他转向这个幻象，却听见她的回答从另一侧传来，证实了他的猜测。
“用黑豹和卓尔换回长剑？”
艾弗昂点头。
“赫佐·阿莱格尼已经带人去抢那把剑了。”变形者解释道。
艾弗昂再次点头，他知道阿莱格尼已经带着一队阴魂去了无冬森林。但他对此并不关心，因为阿莱格尼对他说过，他们只是去探路而已。赫佐·阿莱格尼并不傻，不久前他还控制着阿提密斯·恩崔立，却在他梦寐以求的大桥上惨遭痛殴，他不会这么快就冒险对黛莉雅一伙人再次采取行动——更何况他们还拥有查戎之爪。包括德雷格·奎克在内的许多人都向阿莱格尼发出了警告，警告他那把长剑不会轻易原谅他的失败，甚至还可能转投到阿提密斯·恩崔立的一方，和他反目成仇。
利爪会像它曾经折磨灰影拜拉博斯那样控制住阿莱格尼吗？
这想法不像艾弗昂以为的那么有趣，因此他急忙将它抛到脑后，转回到眼前的问题上。
“那个卓尔的同伴可能不会喜欢这场交易，特别是阿莱格尼大人以前的奴隶。”变形者说道。
“如果我觉得他们会喜欢，我就自己去找他们了。”艾弗昂回答，“你足够聪明，能找到达成交易的方法，也能在危险来临时安全脱身。”
变形者——至少是她的幻象——看起来兴致盎然。人们经常觉得——艾弗昂也是——幻象现在的这副表情和姿势应该就是变轻者本人的真实表情，但话说回来，没人知道他们猜得对不对。她思索着艾弗昂给她的信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一千枚金币，如果我成功取回了长剑。”
“德雷格·奎克……”艾弗昂刚要回答。
“他出五百枚，赫佐·阿莱格尼出另外五百枚。”变形者打断了他，“长剑对他来说至少也值五百枚金币，不是吗？”
艾弗昂不为所动。
“还是说你想要自己从他手里敲诈那笔钱？”变形者狡猾地问道。
“我对钱没兴趣。”
“那你的确是个蠢货。”
“随便吧。”
“随便？是说你的确是个蠢货，还是说你同意了我的条件。”
“一千枚金币。”
“如果我没拿回长剑，五百枚金币，为我的努力。”
“不行。”
变形者的幻象开始消失。
“一千枚金币。”艾弗昂立即说道，竭尽全力不表现出绝望，却没能成功，“如果你带着黑豹回来。”
变形者的幻象再次出现了。
“如果你弄丢了黑豹却又没能拿回长剑，那你除了德雷格·奎克的怒火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如果我两个都拿回来了呢？”她问道。
“德雷格·奎克的怒火，因为他不想和这个卓尔——或是其它任何卓尔——发生冲突。”艾弗昂说，“做你的交易就好。”
“哈，总是怒气冲天的德雷格·奎克。”变形者说，“你让这场交易听起来变得更危险了。”她的幻象猛然从艾弗昂的手里抓走了笼子，但那笼子并未出现在幻象手里，而是直接消失了。“我又怎可能拒绝呢？”
艾弗昂点了点头，看着幻象渐渐消失，归于虚无。他知道他又是独自一人了。
和这烦人的家伙打交道总是令他思绪混乱。他理清思路，迈步离开，希望赫佐·阿莱格尼不会先他一步达成目标。
对艾弗昂来说，查戎之爪不是目标。他会拿到它，让赫佐·阿莱格尼用它取得最终的胜利，抓住他和提夫林战爵都万分渴望的东西：黛莉雅女士，无助而羞耻地来到他们面前，来回应她的罪孽。
崔斯特·杜垩登坐在一棵大树的粗壮树枝上，后背贴紧树干，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用破破烂烂的绿斗篷紧紧裹住身体；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尽快换一件斗篷了，换成精灵斗篷，或是另一条卓尔皮瓦夫斗篷——如果他能找得到的话。
念及于此，他不禁又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贾拉索时的场景。那个卓尔跟着埃索格特翻过了本初火元素所在的深坑边缘，紧接着似乎就死在了火元素的爆发中。
崔斯特闭上双眼，试图忘记这一切。一想到贾拉索，无数疑问就随之涌现，就像他想到恩崔立时一样。太多的矛盾，太多他急需的借口。黑白分明的世界要容易多了，但这两个人，特别是尖锐到不容忽视的贾拉索，为崔斯特眼中的世界带来了灰色——世界也本该如此。
当然，黛莉雅也是如此。
在崔斯特栖身之处的下方，恩崔立和黛莉雅正在为了各自的事情来回奔走，似乎在准备扎营过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们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根本没能扮演好应有的角色。
终于，崔斯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发现了一丝响动。
不，不是阴影里的响动，他意识到，而是阴影的响动。阿茹妮卡向他警告过耐色瑞尔人的危险和他们对神器的狂热，此时此刻，她的话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回响起来。
按照之前的约定，卓尔轻轻吹起口哨，模仿着鹧鸪的尖细鸣叫。恩崔立和黛莉雅抬头望向他。因为担心阴魂所处的位置能够看见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崔斯特再次用口哨声向他们作出确认。两人又开始布置营地，这次他们的动作要确定得多也可信得多。崔斯特悄悄抬起穿心弓，将魔法箭袋放在一丛相互交错的树枝上，供他随时取用。将第一根箭搭上弓弦的同时，卓尔再次注意到了向他们靠近的灰色身影，认出他们至少有三个人。
他们的动作坚定而灵巧，可见他们知道崔斯特的同伴是谁。
崔斯特又吹了声口哨，用一串更长的鹧鸪鸣叫声传递着这一最新发现。最后是三声短促的鸣叫，向恩崔立和黛莉雅指明敌人的数量。
更多阴魂进入视野，他吹响第四声口哨，然后是第五声、第六声。或者说，他发现了更多阴魂靠近时的响动。
卓尔舔了舔嘴唇，紧张地打量着敌人。如果他们打算用魔法和飞箭从远处发动攻击，他将向恩崔立和黛莉雅发出警告，为他们提供战斗之初唯一的防御措施。
在不断靠近的阴魂身后，在将他们送来此地的魔法传送门旁边，赫佐·阿莱格尼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想要带头发起冲锋，但他还没有从大桥上的惨败中恢复过来。他抬不起左手，也知道没有任何治疗者能修复他的右眼。他在那颗破碎的眼球上戴了只眼罩。
又有三个阴魂从传送门里钻了出来，阿莱格尼命令他们冲向前方——他竭尽全力才没跟在他们身后冲上去。
他对这几个敌人恨之入骨！他对黛莉雅和她的险恶背叛恨之入骨！他对拜拉博斯和他的不忠恨之入骨！
他希望将他们活捉，这样他就能一直折磨他们，直到他们乞求死亡的解脱为止。
又一名阴魂钻出传送门，阿莱格尼知道他一名对艾弗昂忠心耿耿的法师。他近乎轻蔑地向提夫林战爵点了下头，匆匆赶往即将开战的战场。
阿莱格尼的唇间溢出一声低吼。他需要更多牧师为他全力治疗，让他尽快加入战斗，坐镇战局。出于固执，他尝试举起手臂，却不由皱起了眉，叫得更大声了。
他望向远处的山丘，他的敌人正在那里安营扎寨。他嘟囔道：“快了，黛莉雅，就快了。”然后又换上拜拉博斯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几个阴魂率先冲进空地，两人抬着长矛，第三人在头顶旋转着一把战斧。
但精灵和人类并非全无准备。阴魂刚一现身，两人就一同转过身来，手持武器迎上前去。
崔斯特居高临下地看着恩崔立猛然从黛莉雅的左侧冲到右侧，将两把长矛扫到一旁，在他身后，黛莉雅恰到好处地跟上一步，连枷打向那两把武器。两个使矛的敌人不得不各自退后一步，重整架势。连枷先是反手飞旋，迫使长矛进一步拉向外侧，接着调转方向，在精灵战士身前快速画出八字，使持斧的战士不敢上前。
手持长矛的女人攻向黛莉雅毫无防备的左侧。崔斯特放低长弓，准备将她干掉。但接着，他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响动，急忙停下动作。那是一只突然闪进视野的手，属于提夫林的手。
他知道那是一名施法者，于是重新抬起陶玛里，射出一支银光闪烁的箭矢，然后是第二支。接着，更多箭连绵不绝地飞了出去，如电弧般穿过灌木丛，留下一缕缕青烟，甚至在树枝上擦出几丛细小的火苗。灌木丛后爆出火光，施法者显然竖起了某种可以抵挡飞弹的魔法屏障。
崔斯特的动作一刻不停，相信陶玛里能够刺穿防御。更多箭矢呼啸而出，施法者踉跄着向后退去，退进卓尔的视野之内。身边响起更多呼喊，崔斯特知道他很快就不得不面对着更多的飞箭和法术了。
但他继续射出疾风暴雨般的箭矢。火光越来越少，法师的叫声却变得愈发尖利。他踉跄后退，法袍上升起缕缕青烟。法师捂住肚子和那条正在燃烧的腿，转身就跑。
下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耳朵下方。他凌空而起，脸朝下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卓尔转身躲到树干的另一侧，堪堪躲过另一个术士向他射来的一串魔法火焰，然后重新闪回原位，拉弓射箭。但这次他不能像之前那样专心瞄准目标了，因为阴魂弓箭手和矛手们也纷纷开始向他发起攻击。
尽管处于在战斗的狂热之中，尽管自己的情况也在迅速恶化，崔斯特还是设法望向下方的同伴。一名矛手身侧溅满鲜血，正躺在地上蠕动挣扎，但另外两个阴魂也已经加入了战局。
他的同伴——特别是恩崔立——看起来有些应接不暇了。
崔斯特放低长弓，想要射向位于下方的阴魂。
但他没有。相反，他瞄准了远处的敌人。
自从无冬大桥上的战斗以来，这两名技艺精湛的战士在躯体和精神上都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们的动作变得更加精准，配合变得更加默契。
阿提密斯·恩崔立知道，当他转身挡下长矛的第一击突刺时，黛莉雅就会踏进他在左手边留下的空位，趁机向他们失去平衡的对手发动攻击。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迫使那个手持战斧的敌人退向后方，并和左侧的女性矛手交起手来。
这就为恩崔立赢来了和另一个矛手单挑的机会。
他长剑反手一挥，将长矛远远挡到右侧，但他的敌人不仅出色地接下了这一击，甚至还巧妙地扭转了惯性，将左手抬至肩头向下挥出，长矛后端狠狠刺向恩崔立。
他差点儿就击中了，只可惜，恩崔立的匕首紧跟在长剑之后低空挥来，架住矛杆。他的手臂巧妙一横，将敌人的武器牢牢固定在原位。
恩崔立直视着阴魂的双眼，挑起匕首。
阴魂本能后退躲避——如果他了解他的敌人，他想必就会这么做。但他没有，而是固执地坚守阵地，甚至还扭转身体，试图挥动矛尖攻向下方。
恩崔立用匕首锁紧长矛，同时转动刀刃，阻止敌人撤回矛身。借着敌人的用力方向，他迫使矛尖微微挑了起来。
恰好够他将长剑滑进矛柄下方。
他依然紧盯着阴魂的双眼，露出了一个意有所指的邪恶微笑，然后向上刺出长剑，刺进了阴魂的肋骨下方。阴魂一只手松开长矛，竭尽全力转身躲闪，但杀手的长剑紧逼而至，撕开血肉捅进了肺里。
阴魂踉跄后退，恩崔立的笑容加深了——和另外两名敌人激烈交缠的黛莉雅设法从她飞旋的战舞中腾出手来，在那个步履蹒跚的蠢货头上又补了一棍。
恩崔立知道，这一击给了精灵女战士极大的满足。
又有两个敌人向他们冲来，但恩崔立还是赶到黛莉雅身旁，长剑先是大角度挥出，将斧手逼退几步，又转向下劈，狠狠砍在刺过来的长矛上，贴着矛尖下方将矛杆斩成了两截。
黛莉雅的反应完美无缺。她用飞旋的连枷拦住两名新来的敌人，不仅破坏了他们的冲锋，很可能也同样破坏了他们加入战斗的欲望。
这一景象让恩崔立倍感惊奇，他为黛莉雅的巧妙战术送上无声的喝彩。
裹着绿色能量的魔法飞弹气势汹汹地向崔斯特袭来，速度之快让卓尔不及躲闪。魔法飞弹正中他的肩膀，打乱了他的准头，但卓尔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作为回敬，他向敌人射出另一串闪电箭。银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法师藏身的大树，在坚硬的树干上留下一道道伤痕。崔斯特皱着眉忍住窜上手臂的灼痛，手中的箭矢一刻不停。他告诉自己，只要他继续坚持，法师总有冒出头来再次向他发动攻击的时候。
身旁的一道银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调转长弓，射出一箭。
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救了他的更多是运气而非技巧。这一箭正中目标，将一名阴魂弓箭手掀翻在地，她前胸的窟窿里拖着一束青烟。
他将长弓重新对准之前的法师，更多箭矢飞进半空，飞向树干和树干四周。电光闪耀，木屑四散飞溅。
一支箭掠过崔斯特脸颊旁边的树枝，而他甚至没看见它来自何处。从箭矢的角度来看，他意识到他的处境十分危急。他放过了那个法师，转而对付来自下方的新威胁——就在他脚下的战场侧面。另一支箭向他飞来，却严重偏离了目标。这次，崔斯特发现了弓箭手的位置。陶玛里射箭还击，一道银光炸响在一块巨石上。
然而，巨石后面冒出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两个人都向崔斯特抬起了长弓。
但卓尔更快一步，一箭射在两人中间的岩石上。强烈的银光剥夺了他们的视觉，轰鸣的巨响打击了他们的勇气。一人大叫一声躲到一旁，完全忘了射箭还击；另一个虽然射出了一箭，却偏得离谱，甚至没能擦到任何一根舒展的树枝。
尽管如此，崔斯特却无法将其视为胜利。之前的法师很可能已经从藏身之处冒了出来，正在准备新一轮魔法攻击。卓尔正打算转身向法师所在的方向上射出一阵箭雨，却又停住了。
他注意到了下方的战斗，注意到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全无防备的背影。他完全可以放低陶玛里穿心弓，只需手指一抖，弓弦一颤，就能永远除掉那个杀手了。
轻而易举。
没有了这名杀手，难道世界不会变得更好吗？区区一箭，崔斯特能救下多少生命——很可能是无辜的生命？
他也的确拉开了弓弦，但就在此时，一束魔弹狠狠击中了他的身侧，他气息一窒，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两名弓箭手也从岩石后方出现，各自射出一箭。
剧痛令崔斯特不由眯起双眼，他快速舞动手臂，将一道几乎连续的电光射向二人。尖叫声随之响起，他知道自己击中了目标，却不知道他们受到了多大伤害。
他觉得他已经难逃一死了，就在此时此地，就在这棵树的树冠之中。
他何不带上阿提密斯·恩崔立随他一同赴死？
如果他这么做了，世界岂不是会变得更好？
更多敌人出现了。
格挡的间隙中，恩崔立设法望向黛莉雅，用口型说道：“走。”
精灵已经动了起来。她两手先行，连枷变成四尺长的短棍，然后整个人冲向前方，将两根短棍接成一根长棍。长棍在手，黛莉雅继续冲刺，突然，她用长棍一端撑住地面，跳到两名措手不及的阴魂上方，在他们身后轻盈落地，冲进了厚厚的灌木丛。
下意识地，阴魂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反应。他们转身就追——其中一个的确追了过去，另一个却被恩崔立的短刀深深刺进腰侧，摔倒在地。
追击者显然没有注意到同伴的命运。她继续向前跑，直到黛莉雅的长棍突然出现，棍头完美地抵在她的下颌下方。一方面，她收不住前冲的惯性，另一方面，黛莉雅早已调转方向朝她冲来。两股冲力合二为一，长棍如尖矛般刺穿了阴魂脖子的柔软皮肤。她试图后退，两腿却飞进半空，仰面朝天落回地面。她喉间咯咯作响，徒劳地吞咽着她再也不可能呼吸到的空气；四肢乱舞，看起来无比凄凉。黛莉雅从她身上跳了过去，跑向恩崔立身边。
和恩崔立交手的两个阴魂并没有错过这一切。杀手左侧的战士示意同伴去拦住黛莉雅。
他本该专心对付恩崔立的——就在他的同伴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恩崔立向他冲来。显然是被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阴魂匆忙跳向后方。
杀手突然转向，瞄准了另一个阴魂。听见他飞奔而至的脚步声，那个手持战斧的男人立即转身，战斧随之横扫过来。
太高了。恩崔立跪地滑过，长剑切开了阴魂的肚子。
仅剩的剑士扑向门户大开的杀手，却遇上了黛莉雅的残暴攻势。长棍变回连枷，在他脑袋四周飞旋狂舞。光是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瞬间他就被打中了十多次，但他直到脑壳迸裂一刻才真正感到了钻心的剧痛。
黛莉雅跑过他身边，一刻不停地穿过营地，又从营地后侧跑了出来。与此同时，恩崔立用长剑结果了斧手的性命，将他扔在右手边的地面上，挡在另一伙刚从灌木丛里出现的敌人前方。他冲向几乎和黛莉雅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向她之前撑着长棍一跃而起的地方，然后弯下腰，从受伤的男性阴魂身上取回短刀，脚下的步伐没有任何放慢。
他全速冲进灌木丛，向左转向，因为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黛莉雅会冲向右方。这样他们就能在树林深处重新碰头了。
陶玛里射出更多箭矢。崔斯特射中一人，干掉一人，然后，当受害者的同伴站起来准备逃跑时，他很快又干掉了第二个。
卓尔疼得面容扭曲，两枚魔法飞弹的灼痛令他肌肉紧绷，但向他飞来的箭矢已经变少了。下方的战斗愈演愈烈。他用余光看见黛莉雅冲到一旁。
他意识到，这让恩崔立在他面前显得愈发脆弱。又一只箭矢穿过树枝，擦过崔斯特的面颊。他将下方的战斗抛到脑后，转过身来，在一截断木后面发现了一名匍匐在地的弓箭手。他刚要射箭还击，余光却看见那个麻烦的术士又开始施法。还没等他瞄准对方，一粒火珠就从术士的手上向他飞来。
崔斯特对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他射出一箭，却严重偏离了目标，因为他在射箭的同时已经开始移动，爬向大树高处。实际上，他之所以射出这一箭，更多是为了放空弓弦。
他在树枝上一路狂奔，一边将魔法箭袋和长弓甩过肩头，一边巧妙地保持着平衡。等他跑到分叉的细枝上——树枝在他的体重下开始弯曲——崔斯特已经拔出了双刃。
身后的树冠爆炸了，法师的火球将黄昏变成了正午。和崔斯特希望的不同，这不是一串连续的爆炸。卓尔周围的空气立即开始发热，燃起一股股火舌。他利用树枝的弹性不顾一切地跳进半空。
完全是靠着他的魔法护踝，崔斯特才没在这场猛烈的爆炸中严重受伤——这个法师绝非新手！要不是魔法加快了他的步伐，火球本能将他完全笼罩在其中，让他下场凄惨。
尽管不在爆炸的中心，他发现自己还是从树上完全飞了出去，飞进了二十多尺的半空，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迎接他的只有坚硬的地面。
然而，他在下坠的过程中看见了法师惊恐的脸，这让他感觉到了些许安慰，甚至是些许快意。他观察了一下地形——面前并无遮挡。
卓尔凌空转身，向前滚翻落地。经过法师身边时，他全力一跳站起身来，然后又是接连两次滚翻落地以吸收下坠的惯性，最后狠狠撞进了一丛灌木里，还好没受什么重伤。
法师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原地旋转着，鲜血从崔斯特在他项间留下的刀伤里喷了出来。
崔斯特站稳脚跟，试图找到同伴。一副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到自己将双刃插进了恩崔立的后背。这令他火冒三丈——他迅速将这股怒火转向战场。他全速飞奔，从一处掩蔽冲向另一处掩蔽，从大树跑向灌木，从灌木跑向岩石，甚至还跳到了位置较低的树枝上。喊叫声将他包围，敌人从四面逼近，试图协力向他发动攻击。
他跑回原路，然后猛地一转，从树枝跳到一丛矮灌木后方的空地上，全速冲向两个大吃一惊的阴魂——他们正指着卓尔刚刚栖身的那棵树向其他同伴通报方位。
他们甚至来不及抬起武器格挡。
崔斯特继续飞奔，留下两个阴魂在地上挣扎蠕动。每迈出一步，他都在回想恩崔立和黛莉雅曾经分享过的亲密一刻，这让他的怒火燃烧的愈发炽烈。
前方传来一声惊呼，他知道他被敌人发现了，知道有所防备的敌人肯定能更好地抵御他的攻击——至少也是更好地抵御弯刀的攻击。
因此他还刀入鞘，抽出长弓，猛然冲进三个敌人的视野之内。一、二、三支箭离弦而出，将一个阴魂射进半空，在第二个阴魂身上留下一道横穿双肩的擦伤，吓得第三个阴魂急忙附身躲避。
崔斯特冲上前去，从他们中间穿过，消失在灌木丛中。他的动作太快，就连那个没受伤的阴魂都不确定他跑去了哪儿。
“我们抓不住他。”一名耐色瑞尔平民回到魔法传送门附近的阿莱格尼身边，对提夫林领主说道，“他简直是神出鬼没——在树冠中跑得就像我们在地面那么快。”
“你们有施法者。”阿莱格尼回答，目光掠过面前的士兵，望向另外几名正在靠近的阴魂，其中不只一人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不断回头观望。
“死了两个，死在那卓尔手上！”阴魂说道。他提高音量，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另外两个呢？”阿莱格尼询问——询问所有人，包括匆匆赶来的那些，“告诉我，你们这群蠢货已经杀了黛莉雅或是拜拉博斯！”
他完全是信口开河，因为赫佐·阿莱格尼自己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何况他其实并不希望得到这种结果。不是在这儿，不是此时此地，不是以这种方式。这场惨败带给他的冲击令他自己也颇为惊讶。毕竟，耐色瑞尔的领主们从不会轻易宽恕失败。
“没有，大人。”平民承认，“恐怕他们逃走了。”
“长剑。”阿莱格尼问道，“拜拉博斯是不是正拿着我的长剑？”
平民思忖片刻。“卓尔拿着它，却是扛在背上。他用比较小的双刀作战。”
阿莱格尼不知该对此作何感想。他们三人为什么要进入这片荒野？他望向东北方，望向残破的山脉——就是那座山脉的爆发在十年之前埋葬了无冬旧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轻声询问。
“大人？”平民问道。
阿莱格尼向传送门挥手示意。没必要再把这群阴魂派回去继续他们徒劳无功的战斗了。他们已经失败了。
但这不是他的失败。他曾经激烈反对过这场行动，乞求德雷格·奎克等人待他康复之后亲自督战。他甚至还坚持说他们需要比这多好几倍的人手，在由他选择的战场上正面迎敌。
当然，这次失败很可能还是会让他受到警告，但它并不会挫败他的计划。
取回长剑的任务还是会落在他身上，而且他相信这次他能说服德雷格·奎克让他自己做出决定。
当这群垂头丧气、遍体鳞伤的阴魂穿过传送门空手而归，带回的只有同伴的尸体时——他们无法就这么把尸体留在原地——德雷格·奎克会发现自己也被彻底卷进了赫佐·阿莱格尼一人的惨败之中。
没错，看到这群残兵败将回到他身边，提夫林并不忧虑。不仅如此，他甚至不得不竭尽全力才没在命令他们从传送门返回的时候流露出讥讽或开心的情绪。
然而，一想起那座破碎的山峰，想起隐藏在它残破山体之下的怪兽，阿莱格尼就不由得忧心忡忡。他感到某种无声的召唤，随着不可见的轻风向他飘来，仿佛利爪正在试图接触他，恳求他。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事实还是他的想象。但他怀疑是前者。
利爪正在召唤他，因为利爪惊恐万分。
他最后一次望向北方，望向黛莉雅、拜拉博斯和那名卓尔逃进的森林。然后，赫佐·阿莱格尼也回到了堕影界。
崔斯特手持陶玛里，快步绕过一片荆棘，从两株树冠宽大的橡木中间原路折返。他知道那个阴魂正在狂奔，他能听见她的喘息，能嗅到她的绝望。崔斯特相信她不会突然转头进攻，所以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全神贯注地拉近二人的距离。
两块巨石半埋在一片长草的高台前方，犹如一对儿守护着建筑入口的岩石哨兵。他纵身一跳，跳过平台，终于看见了他的猎物。
他抬起穿心弓，手臂缓缓转动，始终瞄准她前进的方向。她一路踉跄，跌跌撞撞连跑带爬，最后终于直起身来，爬上一座小山。崔斯特转开视线，预判着她的行动路线。他知道她正奔往何处——一个闪闪发光的黑色球体，周围有一团魔法紫光。他知道那是一扇门，也能轻易猜出它通往何方。
崔斯特放下陶玛里，紧盯着传送门，将阴魂女人抛到了脑后。
关海法就是扑进了同一扇门里，从他身边消失了。他能不能也穿过那道门？如果他去了，他是不是能重新建立黑豹和雕像之间的链接？
能吗？无数敌人很可能正等在传送门的另一侧。但他能不能走进门去，召唤关海法，然后立即带着她返回原处？
阴魂女人冲进视野，打断了他的深思。她冲进阴影大门，消失了。
值得一试。崔斯特做出决定。他下意识地垂下一只手，握住装有雕像的腰包，冲上山坡。但才跑出十步，他就猛地停住了——传送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环视四周，以为是视角的改变挡住了大门。
但不是。他认出了阴影门上方的那颗树。
他侧跑几步以改变视角，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他太慢了，门已经关上了。
崔斯特发出无奈的呻吟。他闭上双眼，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原路折返，每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观望。一路上他下定决定，如果再看到类似的传送门，他一定要立即冲进门去。
既然关海法不能回到他身边，那他就过去找她。如果他们易地而处，难道她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他的耳边再次回响起阿茹妮卡的话。那个红头发的预言师认为关海法已经死了。
崔斯特最后一次回头观望，久久凝视着他之前发现传送门的地方。如果他成功穿过了传送门，却依然没能找回和关海法的连接，届时他又要如何是好？
也许他的确不该过去。
崔斯特停下脚步，回想着这个荒谬的念头，自嘲地大笑起来。他以前也犯过相同的错误——那时，他游荡在秘银厅外的荒野上，因为认定朋友们已经死在坍塌的高塔里而不敢返回矮人们的故乡。[1]
他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他加快脚步，回到他最开始藏身的大树附近。烧焦的树干上依然冒着一道道黑烟，不止一处燃烧着橙红色的余烬。
他听见交谈的声音，于是缓慢穿过那片假营地，穿过位于最前方的几丛灌木。
他认出了恩崔立轻声说话的声音，于是走到一棵大树旁边，绕过树干偷偷望去。
杀手背对着崔斯特站在那里，黛莉雅站在一侧，离崔斯特更远。
崔斯特抓紧陶玛里，另一只手伸向魔法箭袋中的箭矢。
简单的一箭，理由充足的一箭。他只需抽出一支箭，瞄准目标。只需一箭，阿提密斯·恩崔立就不复存在，世界会变得更好，黛莉雅也会……
崔斯特摇了摇头，抛开这个想法。漫无边际的思绪又一次令他无比震惊。如果他想要杀死恩崔立，直接挑战他难道不是高尚得多？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那想法倒也并不可憎——但当他在脑海中想象着他们的战斗时，黛莉雅介入了……为了恩崔立。
崔斯特抓住一支箭，几乎抽了出来。
“崔斯特！”黛莉雅叫道，看见了他。
阿提密斯·恩崔立转过身来向他示意，杀手和黛莉雅走到他身边。
“少了几个给这个世界添乱的阴魂。”黛莉雅带着阴郁的满足说道。
“可能还会再有几个。”恩崔立说，“他们会回来的。他们想要那把剑。”
“也许我们下次能在他们看见我们之前就发现他们。”崔斯特说道，他的两名同伴面露不解。
“这次我们就发现了。”恩崔立说。
“我的意思是，在他们开始跟踪我们之前。”崔斯特说，“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入口了。”
两人依然一脸困惑。
“一道阴影门。”卓尔解释道，“我几乎赶到它面前了，但它消失了。”
“通向堕影界的门？”恩崔立怀疑地问道，“为什么……”
崔斯特抬起一只手，没心情作出解释。
黛莉雅向他走来，轻柔地摸了摸他身侧的伤口。“来，”她拉住他的手，“让我们处理下它们。”
“法师。”恩崔立摇头轻喃。
他们在不远处扎营，点起一簇有遮盖的、低燃的篝火。恩崔立坐在营火一侧，崔斯特和黛莉雅坐在营火另一侧，藏在一丛灌木后方。卓尔上身赤裸，黛莉雅用一块沾着清水和治疗药膏的布擦拭着他的几处伤口。
很快，星光开始在头顶闪烁，营火对面传来恩崔立的鼾声。黛莉雅的碰触变得亲密而别有深意。
崔斯特望向她美丽的双眼，揣测着她的心情。她依然梳着齐肩短发，脸上没有刺青。即使是在之前战斗里，她也保持着同样的装扮。
尽管此时的她展现出了柔和的一面，崔斯特还是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的双眼更是证实了他心中的怀疑。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并无爱意的温暖，仅仅是洋溢着火热的激情。
他不禁好奇，她是否曾向所有的都床伴献上同样的热情？就算他只是其中之一，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羁绊是否超越了肉体上的满足？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玩物。这令他困扰，而更令他困扰的是，他觉得黛莉雅也是个玩物，他觉得他在利用自己富有魅力的身体。
她在他颈侧轻咬一口，然后身体后仰，双眼凝视着他，脸上露出顽皮的微笑。他发现她的白衬衫已经解开了，低敞的领口露出一派春光。
崔斯特将她推到一臂之外。他试图说点什么，解释他的感受，他的困惑和恐惧。但他除了摇头，什么也做不到。
一开始黛莉雅还奇怪地看着他，很快就难以置信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我在无冬城外追上你们的时候，你和恩崔立正在讨论某些严肃的话题。”崔斯特说道，顺势转移了话题——依然和他的感受有关，但却不直接关系到他对黛莉雅的拒绝，“你们当时在讨论什么？”
黛莉雅再次后退，退到他能够触及的距离之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她听上去像是刚刚被扇了一耳光。
崔斯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追问下去。“我从无冬城追到你们的营地，在树丛里看见你和恩崔立正在交谈。”
“你竟然监视我们？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把他掀翻在地，然后强奸了他？”
“不是！”卓尔火冒三丈。他思绪飞旋，试图找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表达他混乱的心情。
“我根本就没想让他加入！”黛莉雅大声斥道，语气严厉。营火的另一侧，恩崔立的呼吸变得不再规律，仿佛被她的话扰乱了睡眠。她略作停顿，等待他的呼吸节奏再次变得平稳，但她始终满脸怒意。“是你邀请他的，是你在他去而复返之后又接纳了他！——而且我们都知道他在离开我们之后出卖了我们。”
崔斯特摇头。
“你怎能确定？”黛莉雅怀疑地问，“他一走我们就被发现了。”
“然后他回来了，给我们带来急需的帮助。”崔斯特提醒道。
“可能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为了让我们把他当成个英雄。”
他意识道她在转移话题。他用力摇头，在面前挥舞双手，终于令她安静了下来。“我们在桥上被阿莱格尼打得节节败退。”他实事求是地说，“使他回到我们身边的不是诡计，而是他对阿莱格尼的憎恨。”
说到那个提夫林，说到那个提夫林的死，黛莉雅似乎镇静了一些。
她狡猾地看着崔斯特，仿佛她的初衷就是让他陷入这个奇怪的逻辑。“现在你又开始替他辩护了？”她问道。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崔斯特最开始对黛莉雅说的话——对她做出的指控——听上去十分滑稽。
他用两手捂住脸，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感到不知所措。恩崔立的呼吸声让他分心。他突然想到，只要穿过营地砍死睡梦中的杀手，他的所有疑虑就全都迎刃而解了。没错，迈出几步，挥出一剑，他和黛莉雅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继续上路，不用回到刚特格瑞姆，不用回到崔斯特的挚友丧命的地方——一个他不愿再次前往的地方。
简单一剑——甚至是用恩崔立自己的长剑！
他摇头打消了那个念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黛莉雅身上，发现她已经扣上了衬衫。她的脸上五味杂陈，明显和激情已经毫无关联。
“你和一个非常危险的男人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对话。”无论如何，崔斯特还是追问了下去，“我想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你要小心，别去刺探那些和你无关的事。”说完，黛莉雅走开了。
黑暗之中，崔斯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看着黛莉雅走到低燃的火堆旁边，靠着一截断木半坐半倚地安顿了下来。她压低双眼上方的黑色宽檐帽，双手环抱在胸前。
他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当他和黛莉雅四肢交缠时，他们究竟是在做爱，还是仅仅是在消遣？
如果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他又为什么要关心她和阿提密斯·恩崔立之间看似亲密的交谈？
因为那是恩崔立？
也许就连崔斯特对往昔的思念也已经不能再让他容下这个杀手了。也许他们漫长的战斗、瑞吉斯很久以前断在恩崔立刀下的手指，和崔斯特确信曾死在恩崔立手下的无数无辜生命……也许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所有黑暗过去正在不断侵蚀着那段快乐的回忆。它提醒着崔斯特，一百年前，他所在的群体或许的确美好，但整个世界并非安宁。
又一次地，崔斯特突然想到，如果他穿过营地杀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对这个世界来说可能是极大的善举。
又一次地，他对这种暴行的渴望令他震惊，令他作呕。
但这挥之不去的念头久久盘踞在他的心头。
[1] 详见《千兽人》和《卓尔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