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恍惚之中，他听见矮人号角的奏鸣声，随即大地震颤、脚步难以立稳，精灵族的出神冥想也为之中断。崔斯特·杜垩登的紫色双眼猝然睁开，转瞬间起了身，双手下意识搭上弯刀刀柄。
他们休息的地方只有背后一块大石头挡风，没有其余遮蔽，茵诺雯蒂尔从石块旁边快步走来。两人脚下地面摇晃着，连飞马日落也忍不住踢着石子发出惊呼。
“是矮人吗？”女精灵问。
“希望是。”崔斯特这么答道，他不希望这是奥伯德的大军，对战锤氏族发动了什么特殊战略。
他们全速冲下山坡，不论是月精灵或黑暗精灵，步伐之轻盈是其他种族难以匹敌的。两人一起跑着，翻越过岩石与深沟，互助合作克服各种地形；崔斯特将女精灵举高，茵诺雯蒂尔跳上山壁后伸手将他拉起，默契无懈可击。
两个精灵飞快前进，到了一片陡滑峭壁前面却仍旧没有停下脚步，纵身一跃，面朝下跳去。在这个哨壁的下半段有一棵小树，崔斯特身体打横、双臂伸直，抓住树枝来个大翻转，弹跳至山壁后疾踏而降。
茵诺雯蒂尔以同样的动作翩然落下，两个人站上岩台，打算赶至先前瞭望兽人大军攻进秘银厅的制高点。岩台向西突出，可以观察到山谷中大部分地方的情况，只有大门最前面一块区域被山壁遮住。哀号从底下传来，崔斯特听得出大叫的是兽人，于是精神一振。
他们到了岩台边缘时，兽人正从大铁门内一股脑窜出，急忙退到守护者峡谷中。其中一些士兵身上着了火，橘红色光芒在夕日余晖照射下形成一片浓烈橘色，其他一些则是脚步蹒跚、显然受了重伤。
“矮人反击了。”茵诺雯蒂尔说。
崔斯特握着双刀踏出一步，却立刻被茵诺雯蒂尔按住肩膀。
“塔拉舍被杀死的时候，你不也跟我说过，”见到崔斯特回身时绷紧了脸，女精灵解释，“下去了，你也不能做什么。”
黑暗精灵又回头，明白同伴说得对。大门前面是一片兽人海，他们吵闹着、骚动着，有人想往内冲、有人却想赶快退出来，而且还有一些巨人穿插其间，看上去好像一条军舰上的桅杆。秘银厅门扉内传出的声音证明战斗还持续进行，有尖叫有嘶吼、有金属也有石头交击的巨响。
一名巨人仓皇走出，将面前的兽人都赶开。
躲在山崖上的崔斯特握紧拳头大感胜利，没有多久战况明朗，显然矮人方打了胜仗，奥伯德的走狗遭到驱逐。
“兽人后退了。”茵诺雯蒂尔不知何时已经退开一段距离，往下爬了点，靠在山壁取得更好的视野。”大门重回矮人手中！”
崔斯特又对空气挥出一记拳击，在心中祝贺布鲁诺的子民。其实他以前在冰风谷的恶劣环境中，就见识过战锤氏族的坚强韧性，甚至后来这些矮人也与魔索布莱城相抗衡，并且取得胜利。这么一想，崔斯特对于战况陡然逆转不再讶异，只是不解矮人的战术怎会如此有效率。
片刻后底下战事趋缓，茵诺雯蒂尔回到他身旁，拉起崔斯特的手臂轻轻倚靠。
“看来，兽人低估了布鲁诺王的子民。”她说。
“我也挺惊讶的，他们居然一下子就把兽人逼出秘银厅。”崔斯特老实说，“其实地底的隧道比较容易防守，而非进攻。”
“他们没办法忍受兽人踏进自己家。”
崔斯特露出微笑。两个人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干脆就地休息过夜，随时注意兽人有什么动静。
几小时后太阳升起，光芒洒在两个精灵身上，也落在山谷底部。他们相当意外地看见兽人军的最前线已经不放在大门上，隔了一段距离，而且看起来近期内并不打算再冲进去作战。从崔斯特与茵诺雯蒂尔所见来判断，兽人、巨人好像打算在此驻防。两个精灵十分好奇，仔细观察后发现，兽人一队队地从山上运了石块下去，在谷底进行防御工事。
偶而会有巨人拾起岩石，边吼边朝秘银厅大门方向摔过去，这是唯一的反击行为。
“你可曾见过兽人还没全军撤退，就愿意把得到的土地拱手让人？”崔斯特这话问着茵诺雯蒂尔也问着自己。
女精灵微微眯起蓝色眼睛，更用心分析情势，试图分析兽人这么不寻常的战略之中，到底隐藏什么危机。然而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兽人没打算再次猛攻，但同时也不打算如以往一样空手而返，看来变成持久战了。
黛丽·柯蒂悄悄地溜到开启的房门边，拎着鞋子以免踩在石头隧道会发出声音。她蹲下来稍微探头一看，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叫人失望。沃夫加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凯蒂布莉儿。
“我们把兽人赶跑了。”他开口说。
“希望顺便杀得他们落花流水……”凯蒂布莉儿的声音还是很孱弱，吞了好几次口水才讲完这整句话，但看得出来状况稳定、很快会好起来。矮人刚将凯蒂布莉儿搬回来时，牧师担心她会伤重不治，只能尽力治疗，并不准她再上战场。
“我有帮你多杀几个。”沃夫加安慰她道。
黛丽看不见丈夫的脸，但可以想象他一定与此刻的凯蒂布莉儿一样，挂着灿烂的笑容。
“我想是吧。”凯蒂布莉儿说。
黛丽·柯蒂真希望自己可以冲进去赏那女人一拳。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她那张漂亮脸蛋、阳光般的微笑，还有深蓝色眼珠里的光彩。
明明受了伤，却还是叫黛丽难以忍受。
“又学矮人说话了？”黛丽不敢发出声音，只低喃着。她注意到凯蒂布莉儿在身心脆弱时，腔调变得与秘银厅矮人比较接近，不像前阵子都讲标准的通用语。
说老实话，她讲话逐渐变得更像自己了。
黛丽摇摇头，觉得自己太没度量了，赶快打消这念头。
沃夫加又说了什么，她没有听见，可是他大笑起来，凯蒂布莉儿也大笑出声。黛丽与沃夫加上一次一起笑得这样开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真的曾经共度这么欢乐的时光吗？
“我们会加倍奉还，”沃夫加说着，凯蒂布莉儿又是点头微笑。”有人提议从东大门冲出去，杀到瑟布林河岸。西边敌军守得太密集了，不过他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从东面突围？”凯蒂布莉儿问。
黛丽看见丈夫耸耸肩膀。
“就算往东边进攻，多数人也不觉得真的能冲到河岸，甚至不一定能离开秘银厅。”沃夫加解释，“可是工程师队团队认为办得到，而且不会耗费太多时间。我猜他们又想用南弗多做的药水来炸掉半座山。”
两人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次黛丽没那么介意了，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沃夫加适才所说，一个离开秘银厅的机会上。
“费尔巴会支持我们跨越瑟布林河的行动，”野蛮人继续说，“他们已经出兵赶往冬沿镇，在河对岸的北边。所以，如果我们可以冲出东门，再建立一条到对岸的兵力补给线，奥伯德就没办法一直往内打。”
而且各地来的难民总算能一偿宿愿，可以离开秘银厅了。黛丽这么想着。
她看见凯蒂布莉儿想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但每个动作都疼得眯起眼，脸上却还是堆满微笑，像是一道在黛丽心上烧灼的炽热光芒。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绝对也嘴角上扬着。
她知道丈夫与那女人之间的羁绊，身为妻子的她永远无法触及。
“矮人想要出来，就得付出惨痛的代价。”奥伯德对周围所有人说道，包括各部落萨满、军团长以及格蒂·奥廖尔丝多特和她的菁英护卫。“战锤氏族被封锁在自己的老巢里头，一辈子都别想出来。我们要尽力强化山谷里面的防御。既然侵入他们的要塞这么困难，我们就让他们出来的时候落得更悲惨的下场。”
“所以你不打算打进去了吗？”格蒂开口。
女巨人对面正好是钦卡·史林瑞尔等一干萨满，听她这么问，各个绷紧脸一派愠怒模样，可是立刻被兽人王狠狠一瞪，不敢作声。
“让他们待在自己的窝里，”奥伯德响应格蒂，“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他臂膀一挥，范围囊阔北方的群山遍野。
“普罗菲特怎么办？”钦卡大胆问道，“巨魔还在南边的地道里跟矮人作战，等着我们的捷报。”“希望它能打胜仗，”奥伯德说，“我们不会进去。”
“抛弃盟友？”
奥伯德目光一寒，在场众人顿时意会到，若钦卡再发出半点声音，一定会当场毙命。
“普罗菲特拿到的好处，已经远远超过它这辈子原本能有的了，”兽人王说，“都是我奥伯德给它的——接下来它抢到些隧道也罢，被赶回沼泽也没关系，它的势力今非昔比。”奥伯德泛黄但漫着血丝的双眼微闭时溢出杀气，干裂的双唇间隐约冒出怒吼。他补上一句，“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钦卡赶紧退下。
“所以就停在这？”格蒂问。
奥伯德转头望着她说：“暂时而已。保住已经到手的，才能好好想想怎么把敌人打垮。目前比较危险的反而是瑟布林河附近。”
“或者南方，”格蒂附和，“如果爱佛伦德或银月城发动攻击，南边没有大河可以缓冲。”
“从南边来的话，有普罗菲特帮我们争取时间，”奥伯德解释，“比较棘手的是阿达巴和费尔巴，矮人彼此间互通声息，若他们突破瑟布林河，我们的阵线就一分为二。”
“别忘记地底通路，”格蒂一个随员发言，“矮人可以穿越幽暗地域的上层，有可能忽然从中间
冒出来！”
大家望向奥伯德，但他仍旧自信满满，而且显得接纳、甚至欣赏巨人的提醒。
“在每一座山丘上都要盖好哨塔，每一条山路都得砌墙。这个国家必须好好防卫、充分准备，因为我们三面受敌。但是我奥伯德的领土——黑箭王国——将会一天一天成长茁壮。”他抬头挺胸绕了几步，“我们不可以懈怠，不可以分散注意力，也不可以彼此兵刃相向阵容，躲在世界之脊以及其他地方的同胞们，都会来见证格乌什的力量和我奥伯德的荣耀！”
格蒂挑在这时站了起来，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想挫一挫兽人王的锐气。
“丘陵地带到巨魔沼泽是我的，世界之脊全交给你，”奥伯德应承似地告诉巨人族长，“战利品也会往北方输送，那是战友应得的报酬。”
他丑恶的脸上露出黄牙狞笑，用力击掌之后，一群兽人从旁边跑过来，推出了受制于绳索、被五花大绑的飞马。
“这畜生根本不适合当坐骑，”奥伯德对格蒂说，“既不可靠又愚蠢。或许我该找头狮鹫、或者一条龙更好。像这种软弱无力、细皮嫩肉的东西实在不行。”他看看大家。”我本来还打算吃掉，”他打趣道，在场的兽人都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我看你对这野兽挺有兴趣的，格蒂·奥廖尔丝多特。兽人跟巨人的审美观相差颇远，你应该会觉得它漂亮吧。”
格蒂狐疑望着兽人王，好像以为他会一转身将飞马劈成两截。
“不管你喜不喜欢，都送给你吧。”奥伯德此话一出，吓坏了场上的兽人。“你想养它、还是吃了它，都是你的自由。这阵子也辛苦你了，就请你接受我的一点心意。”
就连女巨人的贴身侍卫都不曾见过格蒂这样茫然失措的神情——除了之前她被奥伯德扳倒那次之外——看来兽人王就是有能耐一再将她逼入死胡同。
“你觉得难看，所以就塞给我？”格蒂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然而任谁都听得出她完全没有推辞的意思。
奥伯德连回应也懒，站在原地一脸冷笑。
“高山上风已经冷了，”格蒂笨拙地转移话题，“我们不能在这里磨蹭太久，不然入春之前都进不了闪白石窟。”
兽人王点点头，“那就请你留下一些巨人同胞，协助我们之后防守瑟布林河流域几个月。这个冬天我们会继续加强东西两端的防御，相信夏天来临前，河岸那边就能大势底定，你的同胞也可以安心回去了。”
格蒂看看奥伯德、又看看飞马，视线来回好几次后还是答应了。
秘银厅西侧大门重回矮人手中，相较于大门北端以及山谷北面整体而言，南边的山壁阶层多、坡度缓了一些，因此崔斯特和茵诺雯蒂尔从这里往下降。他们利用夜色掩护，佐以精灵族的安静脚步，小心翼翼在险峻的山坡间移动。途中两人确定了矮人已经镇住场面，秘银厅内偶而会有大型弩箭或者燃着火焰的炮弹朝兽人营地射出。
眼见秘银厅就在眼前，崔斯特知道自己也找不出借口了，必须回到矮人王国面对痛失挚友这个心魔。他始终认为不必怀抱希望、一定只会得知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噩耗：朋友们都死了。还剩下几百码的路，残酷的现实距离不远，他继续前进，茵诺雯蒂尔陪在身旁。
飞马日落留在山上，没有捆着，若它打算逃开精灵可以随时起飞。但茵诺雯蒂尔相信只要自己发出召唤，飞马绝对会前来支援。
到了离地面大约一百五十呎高的地方，他们发现状况不对，领头的崔斯特注意到没有任何路线能安全下去，四周几乎没有遮蔽物。
“哨兵很多，而且都没偷懒。”茵诺雯蒂尔蹲在他身边悄悄说，“人数还有戒备程度，都比我想象得更棘手。”
“指挥官的脑袋不差，”崔斯特回答，“恐怕不会有什么漏洞。”
“这么一来没办法下去。”茵诺雯蒂尔低语。
事实上他们知道自己走错路了。先前有个山沟分叉，有一条路会直接到达大门上方，但他们选的是朝南边绕去的路。现在回头一望，两人发现如果他们选另一条路线就有可能靠近大门，最后一小段距离有机会冲刺通过。
但从这种距离看去，两人也意识到守护者峡谷的真实情况——一旦他们进去了，就不太可能再轻易地出来。
“折回去走另一条路时间不够，快日出了。”崔斯特说，“明天晚上再行动？”
一回头却发现茵诺雯蒂尔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
“我进去的话，就是抛下同胞了。”女精灵的声音比先前还要细微。
“什么意思？”
“看起来秘银厅没有密道可以越过山谷，这样子怎么出来？”
“我可以带你出来，大不了可以走熔炉那里往上的排气孔，布鲁诺以前就爬过。”崔斯特说得肯定，茵诺雯蒂尔却不停摇头。
“你是该进去，与战锤氏族会合。”
“你是叫我自己进去的意思？”崔斯特说，“那我不进去了。”
“这是你必须做的事。”茵诺雯蒂尔回答，“短时间内不可能救得出日出，而且想要保住它，最佳的机会其实是让秘银厅与奥伯德谈判。”她伸手搭着黑暗精灵肩膀，又缓缓向上抚了他的脸，再滑落到颈子处。”我会继续远远地看着，不会莽撞。我知道你会回来，说不定再碰面的时候我们就有办法可以将塔拉舍的飞马救回来了。我不可能容许奥伯德一直奴役那样美丽的生物。”她纤细的指尖又轻轻擦过崔斯特的脸颊。
“可是你得回去秘银厅，”她继续说，“这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还有为了塔拉舍。”
崔斯特点点头。他知道女精灵说得没错。
两人往上爬，想先找一个隐密的地方歇息，翌日黄昏时再朝另外一条路出发。
夜里还是听得见锤打与搬动石头的声音，不断在秘银厅内和山谷中回荡，幸好并没有什么意外状况，两个精灵便躺在星空下吹着秋天凉风休息。
崔斯特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即将面对的现实而恐慌。
至少针对好友死去这件事情他已经放下了，但崔斯特仍不免担心茵诺雯蒂尔，一个晚上偷看了她好几次，暗自许下誓言，会尽快找机会回来帮她救出飞马。
没想到两个人的计划都无法付诸实行。日出之后，他们又开始观察守护者峡谷里的情势，谁料竟看见巨人组织车队，绝大多数的巨人都准备动身，往西边离开山谷的路移动过去。还有一些兽人也拉着车，搬运补给品。
车队之中有个生物特别显眼。即便是从这样的距离望去，茵诺雯蒂尔锐利的目光轻易注意到飞马日出的一身雪白。
“他们要拔营？”女精灵问，“全军撤退？”
崔斯特看了看谷底的状况，大半兽人并没有跟着巨人动起来，似乎打定主意要继续堵着守护者峡谷。更有甚者，兽人砌起防御墙，高高低低地展开。
“奥伯德没有打算放弃这座山谷，”他说，“不过看起来巨人不想打了，或者急着赶去其他地方支持。”
“无论如何，巨人都带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茵诺雯蒂尔回答。
“我们要去取回来。”崔斯特一咬牙道。
他回头望向那条可以进入秘银厅的小路。他才刚决定要与过去诀别、踏上朝未来前进的路，可是看着从西边离开的巨人队伍，崔斯特知道今夜还不是上路的时候。
他不需要了。
崔斯特看着旅伴，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他已经没事了，而且准备好把日出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