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当红胡子的矮人将绷带缠上她受伤的手臂用力拉紧时，帕瑞瑟丝——这个来自因布图的女子——疼得面容扭曲。
“你最好是来这儿告诉我你已经决定把剩下的赏金交给我们的。”她对坐在小屋另一端的一名士兵说道；矮人牧师刚刚把这地方布置成了他的小神殿。她的相貌——宽阔的双肩和细碎散乱的金色短发——给这句话添上了几分威胁。而那些曾有幸目睹帕瑞瑟丝挥舞阔剑的人们，会证实她的威胁绝非虚言。
这个男人有浓密的黑发和胡子，常年的日照令他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他的长相中自带着某种狂放不羁的英俊。他看上去被逗乐了。
“笑什么笑，戴维斯·英格。”帕瑞瑟丝的同行女伴斥道。她是个半精灵，身材比帕瑞瑟丝要娇小得多。
她眯起双眸，然后突然杏目圆睁——的确，这双眼曾在无数的敌人心中烙下深深的畏惧。带着近乎深灰色的浅蓝，卡莉哀的双眼是她的许多敌人在他们一生中最后见到的景象。这是怎样的一双眼！如此炽烈的目光，让人几乎忘记了她右颊上的狰狞伤痕。海盗的手钩差点扯掉了她的整张脸，最终在她的颊侧留下了一道参差狰狞的伤疤，沿着她刻薄的双唇削过，划至下颌中央。如瀑的黑发和得自精灵血统的轮廓分明的面孔令她的双眸愈显犀利；若非这道伤痕，那张脸无疑只能用绝美来加以形容。
戴维斯·英格轻笑出声。“你怎么看，派特克斯？”他询问着矮人牧师，“是不是只有巨人才能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那么丑的小伤痕啊？”
“那绝对是巨人的耳朵！”帕瑞瑟丝冲他怒吼起来。
“对巨人而言也未免太小了。”戴维斯·英格答道。他在腰包里翻了一阵，摸出那只被砍下的耳朵，拿在眼前细细打量。“我看就算是对食人魔而言也小了点儿。不过你们可以试着说服我支付一个食人魔的价钱。”
“或者我也可以直接从你那儿把钱抢过来。”
“连抓带咬地抢，我猜？”士兵答道，矮人大笑起来。
帕瑞瑟丝朝他脑袋上甩了一巴掌，他笑得更开心了。
“每隔十天这相同的闹剧都要重新上演一次。”派特克斯发话。这次连卡莉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话倒是不假。每隔十天，当支付赏金的日子到来时，戴维斯·英格、她，和帕瑞瑟丝就会重复这场闹剧，就这对赏金猎人呈交到瓦萨之门的耳朵数目争论不休——那其中包括地精、兽人、熊地精、大地精，甚至是巨人的耳朵。
“还不是因为某个人总想侵吞爱莱莉付的赏钱。”卡莉哀说道。
“指挥官爱莱莉。”戴维斯纠正道，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要不然就是因为某个人不识数。”帕瑞瑟丝说；矮人绑紧绷带，她再次呻吟出声。“或者看不出食人魔和巨人的区别。是了，我猜肯定就是这个原因了，毕竟他都有好久年不曾见识过达马拉之外的世界了。”
“我也参加过战斗。”男人争辩道。
“巫王之战？”帕瑞瑟丝尖锐地回嘴，“那时你不过还是个毛小子罢了。”
“现在的瓦萨可远不如巫王刚陨殁之时那么荒蛮危险。”戴维斯·英格说道，“我刚刚参加血石军的时候，山峦间充斥满了形形色色的怪物。不用怀疑，若是那时候盖洛斯陛下就愿意为赏金猎人们付钱的话，他的国库早就被洗劫一空啦。”
“你杀过巨人么？”卡莉哀问道，引来男人愤怒的目光，“你确定你杀的不是食人魔？也许甚至是地精？”
这话令派特克斯再次大笑起来。
“哈哈，某个人根本看不出东西的大小。”帕瑞瑟丝添道，“在铁头酒馆和泥靴与血刃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觉得这家伙还总是出尔反尔，前后标准不统一；否则的话，要是他用他年轻时的标准来判断我们现在猎来的耳朵大小，他一定会觉得我们给他的是泰坦的耳朵！”
派特克斯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狠扯了一下绷带，帕瑞瑟丝的话立即变成了一声尖叫。
卡莉哀也在笑，片刻之后，连戴维斯·英格也笑了起来。唇枪舌战到最后，他总是输给这两个女人。
“那我就当它是个巨人吧，”他举手投降，“一个巨人婴儿。”
“我可没在赏金表单上看见关于年龄的说明。”戴维斯·英格点数金币的时候，卡莉哀提醒他。
“杀了就是杀了。”戴维斯·英格赞同道。
“近来你总是特别留意我们的收获。”卡莉哀说道，“有什么原因吗？”
派特克斯笑了起来，两个女人心领神会。帕瑞瑟丝从他手里抽回手臂，瞪视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派特克斯望向戴维斯·英格，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已经超过埃索格特了。”矮人牧师解释道，回头向卡莉哀投去一瞥，“再过上个几十天他就该回来了，如果知道卡莉哀趁他离开期间在赏金榜上超过了他，他想必会很不高兴吧。”
帕瑞瑟丝和卡莉哀对视一眼，目光中更多是担忧而非自豪。考虑到埃索格特的脾气，再考虑到他与刺客要塞之间众所周知的关系，那种荣誉真的是她们想要的么？
“还有你，帕瑞瑟丝，你已经直逼那个矮人了。”戴维斯·英格又补上一句。
戴维斯·英格将一小袋银币抛向卡莉哀，说道：“他回来之后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上蹿下跳吧。他会给你们两个赋上几行愚蠢的歪诗，再冲出去把瓦萨原野上徘徊的怪物杀掉一半，好让你们两个跌回原来的排位。他大概得雇辆马车与他随行，否则扛不回那些耳朵。”
两个女子谁都笑不出声来。
“哈，就算那样，她们俩也能和埃索格特并驾齐驱。”派特克斯说道。
戴维斯·英格和卡莉哀都笑了起来，帕瑞瑟丝紧跟着也发出一阵大笑。真的有人可以和埃索格特并驾齐驱么？
“他胸膛中燃烧着一团烈火，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卡莉哀坦言承认，“而且，就算是有一百名敌人挡在面前，他的速度也绝不会放慢半点儿。”
“但我们紧跟在他身后。而我，一定要超越他。”帕瑞瑟丝说道，她的傲气终于流露出来，“当其他赏金猎人望向铁头酒馆外的榜单时，他们将看见帕瑞瑟丝和卡莉哀的名字稳居众人之上！”
“卡莉哀和帕瑞瑟丝。”半精灵纠正道。
戴维斯·英格和派特克斯爆出一阵大笑。
“还不是因为这次我们比较慷慨。”戴维斯·英格说道。
“那就是一只巨人！”两名女子异口同声。
“撇开那个不谈，”士兵答道，“要不是指挥官爱莱莉及时冲了出去，你们两个早在抵达城墙之前就已经一命呜呼啦。单是这事就足以抵消你们的赏金了。”
“尽管在那儿胡说八道吧，你这满嘴瞎话的家伙！”卡莉哀轻蔑地怒吼，“我们清理干净了所有地精。需要爱莱莉拯救的根本是你那个一心想要战斗的同伴。”
“指挥官爱莱莉。”门口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四人不约而同转头，目视这位尊贵的女士走进房间。
派特克斯想要表现得严肃恭敬一些，但他拉紧帕瑞瑟丝手臂上的绷带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指挥官爱莱莉，”卡莉哀顺从地改口，同时浅鞠一躬以表歉意，“一个名副其实的头衔，尽管我很少把别人的头衔说出口来。我恳请您的原谅，指挥官爱莱莉，龙魇女士。”
“以现在的场合看来，你的轻率冒言无伤大雅。”爱莱莉说道，努力不因对方致敬式地使用自己的姓氏而脸红。龙魇是血石全境最为尊贵的姓氏。实际上，爱莱莉的家姓应该是佩多派亚，龙魇是缀在家姓之前的名号。半精灵却使用了其中更为显赫的姓氏，这无疑已经是爱莱莉所能得到的最高敬意了。她身材高颀苗条，但看上去绝不柔弱。她曾经历过无数战争，自幼就开始挥舞那把沉重的战斧。明亮的蓝色双眼间距离很宽，饱经日晒的皮肤依然娇嫩。鼻梁上点缀的雀斑非但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充满威严和力量的面容添上了一丝少女的娇柔。“我想在赏金上加上这个。”她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袋，将之抛给卡莉哀，“这是血石军为你们的英雄壮举支付的额外报偿。”
“我们在讨论埃索格特回来后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呢。”戴维斯·英格说道，爱莱莉不禁一笑。
“照我看，他可不会像马利亚布朗当初面对他的跃升时那样欣然接受自己退居第二的事实吧。”
“我这么说毫无对埃索格特不敬的意思，”帕瑞瑟丝说道，“但恐怕漂泊者马利亚布朗在瓦萨杀死的怪物恐怕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多。”
“这点毋庸置疑，虽然游侠既不收取赏金也不接受大家的赞颂。”戴维斯·英格说道，直接道出面前的两个女人和达玛拉的传奇英雄漂泊者马利亚布朗之间的差异。
“在征异刚刚陨殁后的几年里，马利亚布朗已经赢取了足够的名声和财富。”爱莱莉添道，“盖洛斯陛下注意到他并把他封爵之后，马利亚布朗就没必要再争夺瓦萨的赏金了。也许我们这两位朋友——还有埃索格特——很快也会得到相同的荣誉吧。”
“埃索格特被盖洛斯陛下封爵？”戴维斯·英格问道；想象着那样的一幅场景，派特克斯忍笑忍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差点就仰面翻倒过去。
“好吧，也许轮不到那家伙。”令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的是，爱莱莉最终也认同了他们的看法。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闻起来不对劲儿。
二十多年的艰辛和征战在他的脸上刻下风霜，但他依然算得上英俊。一头棕色长发披落肩头，胡须散乱而不修边幅。他明亮的浅褐色双眼中闪烁着小他一半年纪的年轻人眼中才有的光彩，唇边的微笑带着一丝俏皮，却又不失威严。他的笑容能让女人对他一见倾心，而这位流浪的战士一向善用自己的微笑。巫王之战期间，他在血石军里节节攀升；而战后他解除公职时，又得到了更多封赏，但他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些有形的荣誉。
漂泊者马利亚布朗——人们这样称呼他——是一个达马拉的男女妇孺尽人皆知的名字，是一个令瓦萨的怪物们憎恨和畏惧的名字。从血石军退役后，他转而投效国王盖洛斯麾下，为血石之地的两国居民效力。血石之径横穿巍然伫立的方铅山脉，将瓦萨和达马拉连接在一起。马利亚布朗活跃在这条通路的北段，不知倦怠地守护着瓦萨之门的修筑者们。漂泊者马利亚布朗比任何人都付出了更多代价——甚至也超过了国王盖洛斯的朋友们——只为驯服瓦萨这块荒蛮的土地。
但进展蔚为缓慢，如此缓慢，缓慢到连马利亚布朗都怀疑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瓦萨文明开化的一天。但他不会因此放慢他的脚步。就算不能结束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苦难，他至少可以帮助他的同伴们踏上通向那个目标的道路。
然而现在，有什么东西闻起来不对劲了。空气中满是奇怪的气息，游侠的第六感告诉他，巨大的磨难就要已经迫在眉睫。
一定是威汉姆在召唤他，但那个老半兽人似乎从未召唤过任何人。一切和威汉姆有关的事——怪异的威汉姆，人们如此称呼他，而他也如此骄傲地称呼自己——就算没能激起邪恶种族的疑心，也总会激起平民的好奇。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马利亚布朗暗忖。是什么东西乘风而来，让阴霾遮蔽了瓦萨的天空？他在不经意间发现的又是什么灾难的前兆？
“你老了，变懦弱了。”他斥责着自己。
马利亚布朗经常自言自语，因为他经常孤身一人。他的冒险和人生都不需要同伴，除非是罗裙红帐下、温香暖玉间的一夕流连。肩头的重任让他抛却了自身的欲望。国家的需要决定了他的需要和向往，一己私欲并不在其中。
游侠轻叹一声，抬手遮住朝阳的光芒望向东方，将晨光中泥泞不堪的瓦萨平原尽收眼底。夏天已经降临到这片荒土之上，但吹拂皮肤的微风依然冰凉刺骨。许多残暴的怪物——例如巨人和食人魔——早已迁徙到北方狩猎鹿群去了；随着可怕敌人的远去，体型较小的类人种族——大多是兽人和地精——也被赶进了深谷或山间，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马利亚布朗一边思索，一边将目光投往左侧，望向南方和被称为瓦萨之门的巨型城墙式堡垒。
她巨大的铁栅吊闸已经升起，冒险者们开始了早上的狩猎，游侠可以远远看见他们黑点般的身影。
怪物的数量正在减少，赏金猎人们难以赚取足够的金银，有人提出应在大门北侧再建设一座更坚固的防御工事。
一切都按照国王盖洛斯的计划和希望步上正轨。瓦萨的土地将会被一寸寸驯服，两个独立的国家将会合二为一，成为血石之地的一个崭新的政权实体。
但现在，有什么东西让马利亚布朗感到紧张不安了起来。在他脑海深处，一种奇特的感觉正在警告着他，告诉他黑暗尚未从瓦萨的蛮荒土地上根除。
“威汉姆的召唤就是全部。”他下定决心，回到栖身的谷地开始收拾行囊。
不久之后，指挥官爱莱莉徘徊在瓦萨之门宏伟的城墙顶端。那两名女子，卡莉哀和帕瑞瑟丝，如此迅速地在赏金猎人的榜单上攀至高位，但她并不了解她们。实际上，爱莱莉不怎么喜欢其中身材较为娇小的那个——卡莉哀。爱莱莉知道，这个半精灵的心灵和她原本美貌的面容一样伤痕累累。尽管如此，卡莉哀依旧能与最好的战士们在瓦萨之门并肩作战，在酒馆中开怀畅饮。爱莱莉不得不承认——至少是对自己承认——看到女性能在赏金榜上攀至如此高位，她不由得暗自欣喜。
他们一直在取笑着埃索格特可能的反应，但爱莱莉知道那决不仅仅是玩笑而已。他们之间的互利关系鲜为人知，但实际上，爱莱莉十分了解那个矮人。她知道，无论埃索格特究竟为什么一直粗鲁地大笑着，他都不会轻易接受被别人超越的事实。
然而，盖洛斯·龙魇的侄女还是为卡莉哀取得的成绩——以及帕瑞瑟丝将要取得的成绩——由衷高兴。不管她对小个子的女子有什么看法——实际上就爱莱莉看来，那个大个子女人也略嫌粗鲁——无论是她、埃索格特，还是瓦萨之门的其他人，都不得不承认她们的能力。卡莉哀和帕瑞瑟丝是出色的战士，更是优秀的猎手。瓦萨之门的怪物数量已经没剩多少了，但她们两个似乎总是能找到更多的地精和兽人，带回满满一袋子耳朵。
的确，在瓦萨之门位数不多的女性当中，能看到两个女人取得如此成就，爱莱莉不由为之欣喜。自身的经历让她再清楚不过，一个女性，甚至是一位女性矮人，想要在男权控制下的战士阶级中攀至如此高位有多么不易——无论是像赏金猎人这样的业余战士，还是血石军这样的正规士兵。靠着一场场战争，一次次争辩，爱莱莉终于赢来了指挥官的头衔。每一次晋升和每一项艰巨的任务，都由她力争而来。她从一只食人魔手中夺下她现在使用的强大战斧，她用一次次实绩——也全凭实绩——换来了头盔上的羽毛。
但总有一些人依然在她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诋毁她的努力，认为是她的血统——再加上特兰斯和龙魇这两个高贵的姓氏——才促成了她的晋升。
爱莱莉走向宏伟城墙的北缘，手扶石栏眺望着瓦萨的荒原。在血石军里，她曾在不少男人手下服役，而他们见过的战争甚至及不上她所经历并取胜的战争的一半；她曾在不少男人手下服役，而他们甚至不懂得如何带领军士巡逻，不懂得如何在夜晚扎营时设立合适的岗哨和环形防线；她曾在不少男人手下服役，而他们却因为缺乏计划令军队时常陷入粮草短缺的境地。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一刻不停地质疑着她。那声音在她脑内低喃，在她的胸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