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恩崔立将椅子竖起两腿,向后倚靠在墙上。他轻呷着杯中的酒,观察贾拉索和指挥官爱莱莉之间的交流互动。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恩崔立能看出这个女人是特意前来寻找卓尔的,尽管她明显在试图掩饰这一点。她既没穿上铠甲,也没穿任何血石军制服,而是身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裙。长裙上精心装饰的银色纫线随着她的脚步流动着光泽,令此时的她看来颇为淑女。一件浅灰色的衬垫背心为这身装束添上最后一笔,修身的剪裁更是凸显了她的女性气质。她身上并未佩戴兵刃——至少表面如此——恩崔立刚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看见她时,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她来。即使是在她全副武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城外荒野的时候,恩崔立已经觉得她颇具魅力了;而现在,他几乎难以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感受,他感到困惑不已。他又何曾被这种事情吸引过注意力呢?
他观察着她与贾拉索交谈时的一举一动,她前倾的姿势,她睁大的双眼——其中闪烁着兴趣盎然的光芒。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掠上杀手的面庞,他轻举酒杯,向他的黑暗精灵同伴暗中致意。
“这两张椅子没人坐吧?”一个粗鲁的声音问道。恩崔立转头望去,看见两个脏兮兮的矮人正在紧盯着他。
“能坐不?”另一个矮人指着三张空椅子中的一张问道。
“整张桌子都是你们的了。”恩崔立说。
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沿后墙离开,绕路而行以免打搅到贾拉索的交谈。
“幸会之至,指挥官——爱莱莉女士。”贾拉索向她扬起酒杯。
“我猜接下来你会说你刚才甚至没有认出我来。”
“你低估了自己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我的好女士。”卓尔说道,“即使戴着只露出鼻眼的钢盔,我依然无法错过那其中所蕴含的独特的美。”
爱莱莉想要作答,一时之间却手足无措起来。
贾拉索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笑意。
“我有问题要问你。”爱莱莉发话;看着面前的卓尔竟然转过身去,她的声音不禁急促起来。
他立即转过身来,手中端着另一杯酒,明显是早已预备在吧台之上。他把酒杯递到女人手里。她眯起双眼,狐疑地扫视着吧台——为什么会有第二杯酒等在那里?
不错,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会前来找我。爱莱莉接过酒杯时,贾拉索的笑容明显这样告诉了她。
“什么问题?”片刻之后,卓尔对那个吃惊不小的女子问道。
爱莱莉试图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还是让酒从嘴角流了出来。她边抹边觉得自己活像个呆子。
“我曾远远瞥见你的两个同类,也曾听说一个半卓尔在达马拉扬名的故事。但在此之前,我从未亲自会过一名黑暗精灵。”
“我们自有隐形匿迹的方法——为了你们好——或是恰恰相反。”
“但我还是听说过很多传闻。”爱莱莉脱口而出。
“哈,这么说,我黑暗族人的名声吸引了你?”
她仔细打量着他,目光从头至脚来回逡巡在他身上。“你看起来并不令人畏惧。”
“或许那正是我最大的优势。”
“你是个战士,不然就是个法师?”
“的确如此。”卓尔说着又呷了口酒。
女人的面容在一瞬间皱了起来。“据说卓尔们都是精于武技的大师。”回过神来之后,她继续说道,“据说只有最杰出的精灵战士才能单独面对一名卓尔。”
“我猜,试图证实这点的精灵都无法活着回来表示赞同或反对了吧。”
看到爱莱莉脸上转瞬即逝的微笑,贾拉索知道她已经开始习惯了他的幽默方式——对于大多数地表生物来说,卓尔直接的态度未免略显无情。
“你是在肯定我的说法还是在自吹自擂?”
“只是点出事实罢了。”
女人的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那我不妨重申,你看起来并不令人畏惧。”
“这是一个坦诚的观察结果还是一个挑战?”
“只是点出事实罢了。”
贾拉索端起酒杯,爱莱莉举杯与之相碰。“也许终有一日,你会在瓦萨的荒野中与我偶遇,然而发现你的答案。”贾拉索说道,“我的朋友和我在那里取得了不小的狩猎成绩。”
“我注意到了你们的战利品。”她说,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卓尔。
贾拉索大笑出声,却因为对方的激烈注视而很快安静了下来。她浅色的双眼锁住他的视线。
“有什么问题吗?”
“有很多,”她说,“但不是在这儿问。你觉得你的朋友离开了你也没有问题吗?”
就在她问话的同时,两个人一同转向后面角落的桌子,贾拉索将恩崔立独自一人留在那里。但现在,他们发现后者早已消失不见了。
他们再次对视,贾拉索耸了耸肩膀。“答案。”
将泥靴与血刃的喧嚣抛在身后,贾拉索跟着爱莱莉轻车熟路的脚步穿过重重城墙间迷宫般的走道和回廊。二人沿着一条小径穿过收取怪物耳朵、发放赏金的房间。走向房间后门的时候,卓尔从某个角度上窥到了桌子后方,发现那里有个小箱子。
他将此牢记于心。
门通向另一条长廊。在一个十字路口右转之后,他们又来到了另一扇门的面前。
爱莱莉漫不经心地从腰间的小带里摸出一枚钥匙。贾拉索好奇地注视着她,他的感官迅速适应着此处的环境。难道说,这名女战士从头就为他们之间的遭遇做好计划了吗?
“走了这么远只为了寻找几个答案。”他评论道,但爱莱莉仅仅是微笑着回头向他投来一瞥。
她从附近取下一支火把走进旁边的房间,沿墙点亮了另外几支火把。
认出这间房屋的用途之后,随着好奇心的增长,贾拉索的笑意加深了。房间四周有一圈假人,箭靶排在最远一侧的墙边。几个架子摆放在房中各处,上面搁置着操练用的木制仿真兵刃。
爱莱莉走到一个架子面前,拿起一把木制长剑。她仔细打量了它一阵,将它抛向贾拉索;后者用一只手抓住了长剑,轻松地挥舞着。
爱莱莉又抽出另一把长剑,并举起一面木制盾牌。
“不也给我一面那样的盾牌吗?”卓尔问道。
爱莱莉笑着将第二把长剑抛向他。“我听说你的种族更喜欢使用两把武器战斗。”
贾拉索用第一把木剑的剑刃勾住飞来的兵器,打断它的下坠之势,把它平衡在剑刃上,有节奏地旋转起来。
“有些人的确如此。”他回答,“有些人很善于使用等长的长兵刃。”
他手腕一抖,第二把剑旋转着飞上空中。卓尔无视了腾空的兵刃,转而望向爱莱莉,手中余下的长剑剑尖点地,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后方,漫不经心地倚在那把长剑上。
“而我呢,则更喜欢尝试各种不同的事物。”他补充道,语气中别有所指。
说完,他用空出的手抓住了下坠的第二把剑。
爱莱莉小心地注视着他,用目光引导他向武器架望去。“有你更喜欢的武器吗?”
“更喜欢?为了什么?”
女子眯起了双眼。她将盾牌绑在左臂上,然后伸手从架子上拿起一把木制战斧。
“我亲爱的爱莱莉女士。”贾拉索说道,“你是在向我发出挑战吗?”
“我听过太多传奇故事,讲述的莫不是关于你的种族强大的战斗能力。”她回答,“我会得知真相的。”
贾拉索大笑起来:“哦对了,你要答案。”
“答案。”爱莱莉重复着他的话。
“你做了太多假设。”卓尔说着退后几步,在身前举起双剑,测试着它们的重量和平衡感。他飞快地舞出一个套路剑式,将一把剑旋于另一把之上,以后者快速突刺。转瞬间,他收回双刃置于身侧。“与你作战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
爱莱莉舒展手臂随意地挥舞着战斧。“难道你不感到好奇吗?”她问道。
“好奇什么呢?我早已见过太多人类战士,无论男女。”他再次令木剑旋转起来,却又停了手,故作姿态地向爱莱莉投去一瞥,“我从未动容。”
“也许你会改变这想法的。”
“我很怀疑。”
“你怕知道真相吗?”
“这和恐惧无关。你带我前来此地,只为了满足你的好奇,而不是为了我的兴趣。你要求我向你展现我自己,同样是出于你的利益。是你的好奇心让你暴露了你的战斗技巧。但对我而言,我能得到的又是……?”
爱莱莉直起身来,不悦地瞪着他。
“一个胜利的机会。”片刻之后,她说道。
“胜利的意义微不足道。”卓尔说道,“骄傲是一种弱点,难道你不知道吗?”
“贾拉索不喜欢胜利?”
“贾拉索喜欢的是生存。”卓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那是什么?”爱莱莉问道,语气中开始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什么?”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问道。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
她狠狠盯住他。
“像你一样魅力四射的女士本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卓尔说。
爱莱莉丝毫没有退缩。“除非你能胜利。”
贾拉索将头偏向一侧,目光在女人的身上来回游走。“如果我胜利了,你就会带我踏进你的闺房?”
“你赢不了我。”
“但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这就是你的条件。”
贾拉索轻笑起来。“骄傲是一种弱点,我的女士,但好奇……”
她提起战斧用力敲打这盾牌,打断了他的话。
“你的话太多了。”说着,她迈步上前。
她将战斧向后举过肩头。看到贾拉索摆出防御的架势,她猛冲上前。
她扬起手臂作势挥砍,另一侧的脚却猛跨一步,将盾牌向前推来,把卓尔的兵刃从左侧推向右方。借此冲力,她沿最开始的方向继续前冲,但又突然转向,弯腰后旋。再次前进时,她拿着武器的手向外舒展,战斧平平地从低空挥过。
如果能预测到她的行动,贾拉索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到盾牌后方刺她一剑了。
可惜他并没有预测到,而且他十分清楚,当爱莱莉再次上前迫使他跳着躲开战斧所划出的弧线时,她早已精准地算出了他的反应。他低估了他,而她对此了然于心。
爱莱莉迅速逼近,加紧攻势,以更为直接的方式挥动战斧,逼得贾拉索节节后退。他尝试反击,先以右手的长剑挺刺,左手的长剑紧随其后。但女人用盾牌轻松接下第一击,并借着战斧下挥之势灵活地把第二把长剑远远挡到一边。
贾拉索猛然收回右手,狠狠打上战斧一侧;左手也转而猛敲同一个地方。他像擂鼓一般在战斧上反复敲打,每一击都使战斧愈发偏向一边,几乎把它从爱莱莉的手中打掉。
爱莱莉做出了恰当的反应。她收紧持盾那侧的肩膀,用力向前推进以抓紧武器,防止贾拉索卸除她的战斧。
“如果获胜的人是我,你就归我了。”卓尔说道。
爱莱莉咆哮着猛力挥出盾牌,迫使他躲向一侧。
“如果获胜的人是爱莱莉,她又想要什么呢?”贾拉索问道。
这句话令正欲再次前冲的女人停下了步伐。她站稳脚跟,从盾牌的顶端望向卓尔。
“如果获胜的人是我,”她说,故作姿态地停顿了一下,才续道,“你就归我了。”
贾拉索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不过要是真掉下来,一定会被爱莱莉的盾牌打飞——这个女人借着贾拉索分神的时刻再次发动了凌厉的攻势,快速上前用盾牌狠撞,同时猛力挥出战斧。贾拉索靠着速度和敏捷躲过战斧,却还是靠着承受了爱莱莉的一记盾击才设法滚到了一边。卓尔利用这个冲力远离对方,向后翻滚,然后轻盈地站起来快速侧移,并在中途扭转身体,避开了女子的猛力一击。
“啊,你这是作弊!”他边退边叫,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我的好女士,你剥夺了我所有的动力。难道我不该扔下武器就此投降吗?”
“那如果我赢了,我就拒绝你!”她大喊着直冲向前。
贾拉索耸耸肩膀,轻声说道:“你赢不了的。”
卓尔往左闪避,又疾速向右回身。爱莱莉试图做出相应调整以保持她先攻的优势,令人眼花缭乱的突刺、挥砍、疾速短刺却如疾风骤雨一般突然向她袭来。在某次攻击中,贾拉索甚至设法矮身伸脚扫过她的双腿。她没有直接摔倒在地,却依然踉跄了几步,扭动着身体改变方向。
但这些动作于事无补,她最后还是倒下了。
她的灵敏发挥了作用。她滚向一侧,单膝跪地直起上身,以便及时应对意料中卓尔的冲锋。她不仅挡住了第一波的攻势,甚至还设法重新站了起来。
贾拉索趁胜追击,双刃从一串令人目眩的角度向她袭来。她的疯狂挥舞双臂,架起盾牌,旋转战斧,边躲边退,扭动身体避开那些突破了她防御的刁钻攻势。有那么一两次,女人窥见了对方的漏洞,她本能趁机扭转攻势。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采取了纯粹的防守,并向卓尔暴露了几个明显的破绽,却又在贾拉索试图突破之前迅速将之弥补周全。她的某次防守是如此及时,以至于卓尔失去了平衡,大帽子因此滑落,挡住了他的双眼。不过这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他抬起一只手将帽子从头上摘掉,扔到一边。他的光头上露出点点汗珠。
他大笑着,再次猛烈进攻,迫使爱莱莉完全从他面前撤离。
“你还这么年轻,战斗起来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卓尔。”又一次套路攻击失败之后,贾拉索向她发出祝贺。
“我算不上有多年轻。”
“你还没经历过三十个冬天。”卓尔表示反对。
爱莱莉宽宽的脸盘上露出微笑,使她看来更加年轻了。“我的童年是在巫王的阴影下度过的。”她解释道,“血石村时常面对着来自瓦萨族群的战火。所有孩子对兵刃都不陌生。”
“你受到过很好的训练。”贾拉索说。
他直起身体举剑致敬。
不愿错过如此明显的破绽,爱莱莉猛挥着战斧跃步上前。
但战斧挥至半途,她却意识到自己中了诱敌之术。看到目标轻而易举地转到一旁,她只能无助地大笑起来。贾拉索木剑的剑身重重拍上她的臀部,她的笑声转而变成了一声痛呼。
她想转身面对他,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又一剑——接着是第三剑——狠狠抽打在她身上,然后卓尔终于退出了战斗。
“无论怎么看都是我赢了。”贾拉索说道,“如果用的是真刀实剑,我已经三次挑断了你的肌腱。”
“那你攻击的位置也太高了吧。”
“因为我不想弄伤你的双腿啊。”他答道,别有所指地挑起眉毛。
“你打算对我的双腿做什么别的事情?”
“那是自然。”
“既然这么急切,你还不如让我取胜算了。我保证你会更加享受的。”
“可你说过你会拒绝我。”
“我改变主意了。”
听了这话,贾拉索直起身体,双剑垂于两侧。他微笑着望向她,耸了耸肩膀,将兵刃扔在地上。
爱莱莉大吼一声跳上前来。
但卓尔早已做好了精准的打算:他从低空掷下长剑,确保它们完美地横上脚面。飞快地单脚一跳,他把长剑重新送回手中。卓尔旋转落地,挥过的双刃猛力撞上爱莱莉的战斧。贾拉索翻滚到步履不稳的女人伸展开的双臂后方,进而绕到她本人身后,一只手从背后环抱住她,长剑紧紧抵上她的咽喉。
“我更喜欢主动。”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卓尔能感觉到她在他灼热的呼吸下轻轻颤抖,她那对因为激烈的战斗而不住起伏的胸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贾拉索深深地吸气,感受着她的气息。
她转过身来用力抓住他,吻住他的双唇。看来她只会容许他主动到这种地步了。
贾拉索对此并无不满。
恩崔立并不确定他是否能在瓦萨之门的长廊间畅行无阻,但并没有守卫拦住他的去路。他不知自己意欲前往何处,只希望一次漫步能排解他烦躁不安的心情。他疲惫不堪,却又不愿上床安憩,因为他知道,近来已经不再有什么床铺能给他提供真正的休息了。
他就这样走着,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看到回廊一侧有个带梯子的凉亭,他便任由好奇心引领着自己爬了上去。更多的长廊、空房间和楼梯井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继续漫步,经过这座宏伟堡垒中的一个个幽暗大厅。跟随另一把梯子,他来到了一个小平台。一扇面向东方的大门松松垮垮地嵌在门框里面,明亮的光芒从它的边缘四周流泻出来。恩崔立好奇地推开了门。
黎明的第一丝曙光从瓦萨平原的远方探出了手,在方铅山脉的谷地和山巅之间慢慢舒展,在皑皑白雪的映射下释放出夺目的光辉。他注视着面前的景象,感到风了吹上他的面颊。
恩崔立走出门,走到瓦萨之门的低矮护墙边。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时不时地停下步伐,眺望远方,并未在意时间的飞逝。护墙的墙端最窄处也有二十尺,有些地方则比那两倍还宽——由此,恩崔立真正理解了这座宏伟建筑的庞大规模。杀手东侧绵延的护墙上点缀着几座塔楼,他也发现了几名哨兵,倚靠在墙边或坐在那里。他们并未警告他不应出现在此处,所以恩崔立迈出平台,踏上长长的护墙。在四十或五十英尺下方,荒废的土地向北方延伸。他始终注视着那个方向,只偶尔几次回头望向南方宏伟的方铅山脉间蜿蜒低伏的绵长山谷。他能看到神游之野上的顶顶帐篷,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那顶,于是不禁好奇贾拉索是否已经回到了那里。但转念一想,更可能爱莱莉为他提供了一个舒适得多的落脚之处。
但他很快就不再思考那对奇特的情侣了,正如他不去注意南方。他转而凝视着北地,在那里,瓦萨恍若一具摊开的尸体般横陈在他的面前,渐渐腐烂。他向那边缓步踱去,靠近齐腰高的城墙边缘,以求更清楚地看见瓦萨在晨光中苏醒的景象。
如他所见,那之中有一种原始而残酷的美:锋芒毕露的坚石,早已死去的树木的尖锐枯枝,还有能吞没一切的湿软沼泽。这片土地——瓦萨的灵魂——被战争褫夺,被军队践踏,被奥火和龙息灼烧,却依然存活了下来。它承受了所有的侵袭和洗礼,承受了全部的蹂躏,一如既往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千千万万曾经居住于此的人早已丧命于此,但瓦萨依然存活。
恩崔立从一个哨兵身边走过。那个男人正背靠北侧的城墙坐在地上,昏昏欲睡。他略带好奇地看了恩崔立一眼,在杀手经过时向他点了点头。
又走了一段距离,恩崔立停下脚步,转身仔细凝视着北方。他用手扶住城门上齐腰高的墙围,带着一种交织着迷恋和自我厌恶的情绪望向瓦萨——如同望进了一面镜子。
“人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轻喃,“因为他们并未看见那些匿藏在荒沼和顽石之下的蓬勃生机,那些充斥于每一个岩穴、每一道隙罅和每一段空木中的活力。他们自以为了解你,其实却不然。”
“在对大地说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恩崔立顿时觉得自己遐思的时刻因贾拉索的到来而结束了。“你觉得它听见你的话了么?”
恩崔立打量着他的朋友:他步履轻盈,晨雾沾湿了他宽宽的帽檐,总是生动的表情下流露出一种宁静平和的神态。此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一样了,恩崔立意识到,而那时他甚至尚未发现贾拉索的眼罩比起在酒馆时换了位置。
恩崔立可以轻易猜到贾拉索享受了怎样的良宵一夜才最终来到城墙顶端,直至此时此刻,杀手才发现,现在距离他和他的朋友在泥靴与血刃中分别已有好几个小时了。
“我以为会有些识趣的人少窃听我的话。”他说着,将视线转而投回瓦萨。
贾拉索笑着走到他身边,背对着北地倚靠在栏杆上。
“请别让我的到来打搅到你们的交谈。”卓尔说道。
恩崔立没有回答,甚至没去看他。
“不好意思了么?”
这句话倒是引来了轻蔑的一瞥。
“你没睡过。”贾拉索发话。
“我的睡眠与你无关。”
“睡眠?”传来一句挖苦般的回应,“你是如此称呼你那夜夜辗转反侧的时间的?”
“我的睡眠与你无关。”恩崔立重复道。
“但你缺乏睡眠却与我不无干系。”卓尔纠正道,“若是你的反应变慢……”
“需要我证明给你看么?”
贾拉索打了个哈欠,引来另一道全然不友善的目光;卓尔对此回以微笑,但恩崔立已经转头凝视着泥泞的瓦萨平原,并未看见他的笑容。贾拉索也转身望向北地,欣赏着面前不可思议的景观。清晨的薄雾在某些地方绕出淡灰色的涡流,在其他地方则如初醒的巨人般腾空而起。
诚然,瓦萨就犹如文明种族进驻于这个世界之前的一处久远的遗迹;抑或,甚至是还没有任何生物行走于其上的远古之地的残骸。仿佛整个世界在前进的时候,却将瓦萨遗落在了她们身后。
“被遗忘的土地。”贾拉索评论道,望向恩崔立。
杀手迎上他的目光,甚至微微颔首。恩崔立竟准确无误地理解了他的影射,这令卓尔吃惊不小。
“由此眺望时,你又看见了什么呢?”贾拉索问道,“被浪费的潜能?本应富饶丰沃的贫瘠土壤?理当生机勃勃的死亡之地?”
“现实。”阿提密斯·恩崔立冷酷决绝地回答。
他转过身来,向卓尔投去严肃的一瞥,从他身边走过。
贾拉索能听出来恩崔立声音中的犹豫,能感觉出他心神不宁。而他再清楚不过这份困惑来此何处:他颇费周折才确保伊达利亚之笛终于落入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手里。
他在栏杆处又停留了一会儿,欣赏着眼前的景象,回忆着刚刚逝去的夜晚,思索着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朋友。
而其中更多的时间,黑暗精灵都在暗忖着,他要做什么才能支配前者,重现次者,改变后者。
一如既往地,心存目念、左思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