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风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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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紧贴山麓前进。”爱莱莉对贾拉索说道,策马并行到颠簸的马车旁边,“据多份报告证实,此地有不少怪物出没,而马利亚布朗也已确认它们就在附近。我们应远离开阔地带,隐藏在阴影之中。”

“难道我们的敌人就不会也躲在阴影里静待我们落网吗?”贾拉索问道。

“有马利亚布朗与我们同行,”爱莱莉指出,“我们不会陷入被动的。”她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调转马头离开了。

带着一脸怀疑,贾拉索转向恩崔立。

“没错。”恩崔立说道,“几乎每个死于我剑下的人最后一句话都是这么说的。”

“那我只能再次庆幸你站在我的一方。”

“这句话也是他们生前常说的。”

贾拉索大笑起来。

但恩崔立毫无笑意。

在方铅山脉投下的阴影里,路面变得越来越崎岖,队伍的行进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但爱莱莉坚持要这么走,而她毕竟是他们的领队。当夕阳开始在西方的天空缓缓滑落时,这位领队命令车队在一片乱石间的草地上停了下来,并安排好了安营扎寨和防御守夜的各项任务。马利亚布朗不出意料地离开营地进行侦查,两名士兵则设置了岗哨——令恩崔立惊奇的是,他们是在那个拿着一对儿流星锤的矮人的指示下设置岗哨的。更令人惊奇的是,纤瘦的学者只是坐在主营的一侧,陷入深思。他的双腿盘坐在身前,双手放在双膝之上。但恩崔立知道他不仅仅是在简单地休息而已。这个男人正在准备守夜所需的法术。

同样地,另一名矮人——之前他自我介绍名为派特克斯·怒须——也为摩拉丁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开始向他的神祗祈求祝福。爱莱莉把奥术施法者和神术施法者都带上了。

还带上了很可能两者都略通皮毛的贾拉索。恩崔立在心底笑了起来。

不久之后,杀手离开主营爬上一个矮丘,在一块宽阔的大石上停下脚步。从这里可以将向西方延伸的瓦萨低地尽收眼底。

他静静地坐下,眺望着落日。夕阳的余晖在广阔的泥泞沼地上画出道道光芒,湿润的水光在这些亮线中熠熠闪烁。在晕眩般的扭曲感里,这些光芒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个炫目耀眼的浅潭,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将他拉进脑海深处。恩崔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抽出一把外形平凡无奇的小笛子,那是来自龙姐妹伊娜扎拉和塔蜜珂拉的礼物。

他飞快地环视四周,确信自己是孤身一人之后,才将笛子贴上唇边,吹出了个单调的音符。余韵在空中缭绕着,他再次吹响笛子,吹出了略长一些的节拍。他精巧却有力的手指在笛孔上轻盈跳跃,奏出一支简单的乐曲——他说不清这究竟是他教给自己的曲子,还是笛子教给他的曲子。他吹了一会儿,令那声音萦绕于周身,将他的思绪带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这笛子以前也对他做过同样的事。可能是因为上面附有魔法,也可能是它发出的绝美声音令人心醉,在那些音符结成的咒语中,阿提密斯·恩崔立曾不止一次将所有琐碎的杂念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片刻之后,夕阳在天空中又沉下去了一些。杀手放下笛子,凝视着它。不知为什么,这个乐器的声音不像之前吹响它的时候那么动听了,他也没有像曾经那样被笛子的旋律占据心神。

“大概是因为风和你吹出的臭气抵消了吧?”贾拉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卓尔并不能看见恩崔立脸上闪过的不悦——他难道一刻也摆脱不了这个纠缠不休的卓尔么?

恩崔立将笛子横在膝头,凝视着渐渐迫近天际的落日。夕阳底端刚刚触上了遥远的地平线,一道火线沿着犬牙交错的峰脊燃烧起来。落日之上,重重云霭被染上了炽烈的橙光。

“这绝对称得上是个如画的日暮。”贾拉索评论道。他轻巧地翻上层层巨石,紧挨着杀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恩崔立瞥了他一眼,仿佛全然不为这美景所动。

“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世吧。”卓尔继续说道,“我已经活了几百年,吾友,在这几百年中却没有多少目睹日月轮回的机会。也许正是因为不能经常见到这副景象,才让我现在对它如此欣赏。”

恩崔立看上去依然没有作答的意思。

“可能在地表呆上几十年之后,我就会像你一样厌倦它了吧。”

“我说过我厌倦它么?”

“你说出过任何心声么?”贾拉索回答,“还是说,看着你周围的人从你永无休止的愁眉苦脸上揣测你的心思,让你觉得很有趣呢?”

恩崔立轻笑起来,回头望向西方。斜阳依然低垂,大半已经没入了天际之下。在依然可见的那半个赤红如火的圆弧上方,云霭燃烧得愈发炽烈,如同一道火焰被揉进了天空深邃的蓝色之中。

“你是否做梦呢,吾友?”贾拉索问道。

“每个人都会做梦。”恩崔立回答,“或说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觉得我也会做梦,但我并不会费心去记住它们。”

“我所说的并非夜间的梦境。”卓尔解释道,“诚然,每个人都会做梦——在晚上做梦。即便是精灵,在我们的冥想里也能看见梦境般的情景。然而,吾友,做梦的人可以归为两类:那些在晚上做梦的人,和那些在白天做梦的人。”

他吸引了恩崔立的注意。

“我对在夜晚做梦的人并不关心。”贾拉索继续说道,“夜间的梦是为了发泄——像是一次对担忧的排解,或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虚幻之旅。那些只在夜里做梦的人终将锢于尘俗,不是吗?”

“尘俗?”

“平凡无为。庸庸碌碌。我并不关心那些在夜晚做梦的人,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出人头地。但那些在白天做梦的人们……那些人,吾友,他们才是真正麻烦的家伙。”

“难道贾拉索不正自诩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吗?”

“要是我连自己麻烦的天性都不承认,我还有任何可信之处吗?”

“我看没有。”

“你说的对极了。”卓尔说道。

他闭上嘴,望向西方,和恩崔立一起凝视着夕阳缓缓滑落。

“我还知道那些白日做梦的人们的另一个秘密。”贾拉索终于开口。

“愿闻其详。”杀手的毫无热情地回答。

“只有那些在白天做梦的人才是真正活着的人。”贾拉索解释道;他转头看着恩崔立,而对方也凝视着他,“因为只有那些在白天做梦的人才对自己的生命有所希翼,才会不仅仅满足于生存。他们会设法寻求超越于生存之上的东西。”

恩崔立似乎全然不为所动。

“你在白天做梦。”贾拉索得出了结论,“但只在特定的情况下,当你的执着……这是对什么的执着?我经常好奇着……那份执着纵容你从完美的自律中逃脱出来,这时候,你才在白天做梦。”

“大概对完美的自律的执着才是我的白日梦。”

“不,”卓尔毫不犹豫地答道,“绝非如此。自控永远不是幻想的催化剂,吾友,它是幻想的天敌。”

“那就是说你将梦等同于幻想了?”

“正是如此!梦由心而发,溜过理智的缝隙。若没有心灵……”

“就有了自控?”

“而且仅余自控。我会说,这很可怜。”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贾拉索。”

“当然,在白天做梦的人总是渴望能掌控他们看到的一切。”

“像我一样。”

“不。你掌控你自己,别无其他,因为你不敢做梦。在生命的旅程中,你不敢聆听那些来自你心灵的细语。”

恩崔立蹙起双眉。

“这只是客观观察,绝非对你的批评。”贾拉索说道。他起身拍打着自己的裤子。“也可能是一个建议。尽管你如此严于自律,或许还是会发现那些比令人畏惧的名声更伟大的东西。”

“你假设我的确有更多渴望的东西。”

“我只知你需要更多,正如所有人都需要更多。”说着,卓尔转身走下巨石的背坡,“生活,而非仅仅存在——只要你不傻到对它视而不见,阿提密斯·恩崔立,你会发现那个秘密就在你的心里。”

他停下脚步,回眸望向恩崔立。杀手依然坐在原地,紧紧地盯着他。他将一个笛子扔向杀手,看上去就像和恩崔立膝盖上的笛子一模一样。

“用这个真的吧。”贾拉索说,“伊娜扎拉送给你的这支。伊达利亚在几百年前所打造的这支。”

伊达利亚在笛子里藏了一把能打开所有心扉的钥匙。贾拉索思索着,却并未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他转身离开了。

恩崔立看了看手里的笛子,又望向腰间的那支。贾拉索把这个珍贵的东西从他身上偷走,并造出了一件完全相同的仿制品,对此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不,并非完全相同,他今天吹出的音符空洞无物。这两支笛子在外形上毫无差别,当他将它们并排比较的时候,不禁为卓尔出神入化的仿制惊叹不已。但真正的伊达利亚之笛绝非仅止于外形。

它其实是制作者的一片心?

恩崔立让笛子在手中翻转,手指沿着光滑的木头抚过,感受着笛子精巧的表象之下隐藏的力量。他一手拿着仿制品,一手拿着真正的木笛,将它们举到眼前。他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不同。

只有当他吹响它们的时候他才会知道,因为真正的笛子奏响的乐曲能席卷他的全身,带着他前往另一个国度。

“说得好。”当贾拉索离开他的朋友之后,一个声音从小路一侧传来。

贾拉索摸了摸帽檐,向马利亚布朗致意,并未十分惊诧。“你偷听了我们私下的对话?”

马利亚布朗耸耸肩膀。“这恐怕的确是我的错。我走过这条小路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本想径自路过,但你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看,在我依然年轻,学习该如何面对广阔世界的时候,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赐给你这些建议的人难道没告诉过你偷听他人对话的危险吗?”

马利亚布朗想要大笑——但他停下了,转而清了清嗓子。“你真是个不解之谜,黑暗精灵。即便只看外表,你也和我认识所有其他人都明显不同。我总有一天会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世界的多样性不可低估,还是因为只有你如此特立独行。”

“你的意思是,对劣等种族——例如人类——而言的特立独行吧。”

这次,马利亚布朗放任自己大笑出声。

“我知道碎膝者们的遭遇。”他说。

“我确信我对你所说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我确信恰恰相反。”游侠坚持,“召唤野狼是一个聪明的魔法;在扣下足够多的耳朵为你们赢得名声的同时,也还给霍巴特足够多的耳朵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这则是一个聪明的战术。”

“你想多了。”

“留下的痕迹太容易辨认了,贾拉索。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我的推理。”

“你显然一直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马利亚布朗深鞠一躬:“我,还有其他人。”

卓尔完美地保持着他优雅的外表,掩饰住一丝转瞬即逝的警惕。

“我们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但无需紧张,因为我们并不对那件事做什么评判。考虑到来自你血统的恶名,你还有许多需要克服的障碍,而你那个小把戏的确显著提高了你的地位。我无法否认任何人——或是任何卓尔——攀升的努力。”

“攀升所能触及的结果才是你所担忧的?”贾拉索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一个完全无法解读的表情,仿佛从罪恶阴险到清白无害之间所有的特质都被蕴含在其中,“那个结果又是什么呢?”

游侠耸了耸肩膀,似乎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至少现在无关紧要。“我只根据一个人的行动来评价他。我见过会切开人类幼童咽喉的半身人,也见过会为了保护这些孩子而牺牲自己的半兽人。你对碎膝者们的诡计并没造成什么危害,因为碎膝者本身的名誉已经不可动摇了,何况他们追求的总是冒险而非名誉本身。霍巴特更是早就原谅了你,在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他甚至还向你的聪慧举杯致意呢。”

一时之间,卓尔的目光不住游走——一个失控的标志。贾拉索不经常应付在他掌控之外的形势变化,他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时之间,他几乎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年老的班瑞主母,她是黑暗精灵中最为不可预知的一位,似乎总是能比贾拉索掌握先机,甚至与他并肩而行。

他抬起一只手来抚摸着下颌,同时紧紧盯住马利亚布朗,告诫自己再不能低估面前的人类。对于黑暗精灵而言,认真看待人类或是其他地表种族并非易事。毕竟,贾拉索有生以来一直被教导着这些种族的低劣之处。

但他可不会局限于此。正是因为超越了偏见对其自身造成的局限,他才能存活下去并获得成功。他再次确认了这点,边走边暗暗记下这个深刻的教训。

“这地方是安全的?”他对游侠问道。

“我们足够安全。”

卓尔回身走向营地。

“你对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话说得很好。”马利亚布朗在他身后说道,令他停下了脚步,“那个男人的举手投足之间既有战士的优雅,又不失帝王的自信。但只在战斗中如此。在所有其他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在我看来,这真是令人同情啊。”

“我不认为阿提密斯·恩崔立会欣赏你的同情。”

“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而是说给他身边的人听的。”

贾拉索体味着其中的微妙差别。片刻之后,他微笑着摸了摸帽檐。

没错,他暗忖,恩崔立会把游侠的评价看作一个极大的恭维。

这才更加令人同情。

崎岖不平的道路时而松软,时而坚硬,布满坚石、泥浆、枯萎的树根和泥泞的深潭。驾车人和乘车人一同颠簸着缓慢前行,低垂的头颅不住摇摆。因为连续不断的震动,恩崔立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察觉到马车下的震颤,在滚动的车轮之间慢慢聚集。他看向贾拉索,后者似乎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在车队一侧,爱莱莉的马刨踢着地面。车队另一侧的前方,一名守卫的马则嘶鸣着人立起来,前蹄扬到空中。

马利亚布朗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坐骑,策马上前,从爱莱莉和恩崔立驾驶的马车旁边经过,走到第一辆马车的前方。

“快速冲过去!”游侠大叫,“前进!全速前进!”

他松开马颈一侧的缰绳,接着同样松开另一侧,继续策马前行。

和驾驶另一辆马车的女人一样,恩崔立伸手取过马鞭。贾拉索做好准备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时候,爱莱莉也重新控制住了她的坐骑,向马利亚布朗追去。

“发生了什么?”恩崔立对他的同伴问道。

“我觉得有点颠还有点摆,”坐在前面马车上的埃索格特向后大喊,“我觉得有些怪要我来宰!”

恩崔立看着矮人以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流畅动作取下了那对流星锤,锤头的两只金属球立即在他身前旋转了起来。

但很快,埃索格特就顾不上舞锤或是押韵了。两辆马车中间的地面突然爆裂,数只蛇一样的生物涌出地表,射向半空。它们一边上升,一边张开小小的翅膀在半空盘旋,长满细小尖牙的嘴边露出饥渴的微笑。

马匹再次扬起前蹄,可怜的骑手几乎摔下马来。一条蛇怪跳到他惊恐圆睁的双眼前方,向他的眼中喷出一道酸液,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挡在面前。

他从马背上滚落在地,尚未出鞘的武器扔在挂在受惊跳跃的马匹身侧。在他四周,更多有翼蛇怪从洞里冒出来飞到空中。

一道道唾液向男人袭来,他的斗篷上冒出十数股闷燃的灰烟。越来越多的酸液击中了他,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尖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的马边跳边跑,飞奔而去,一群饥饿的蛇怪在后面紧追不舍。

在灰发男子身边,戴维斯·英格控制住了他的坐骑,并试图靠过去以保护摔倒的同伴,但更多蛇怪从地底涌出,飞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戴维斯·英格挥出阔剑,用迅猛的一击拦腰砍中一条盘旋的蛇怪,把它远远打到一边。

但条一条蛇怪安然无恙,并向士兵脸上吐出一道酸液,灼瞎了他的双眼。他疯狂地抽回兵刃,胡乱挥舞,希望能抵挡住这只恶心的小怪物的攻势。

更多毒液击中了戴维斯·英格和他的坐骑。两只蛇怪从背后俯冲下来,狠狠咬上战马;马发出痛苦的嘶鸣,站立起来。士兵设法在马背上坐住,但援助同伴的念头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在密集的酸液攻势下,倒下的男人蠕动着身体抓向地面,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借力爬开。

一条蛇怪冲到他的项间,用身体缠绕住他的脖子,将滴着毒液的利齿刺进他的咽喉。他狂乱地用手去抓,但其他蛇怪也蜂拥而上,喷吐着、撕咬着。

恩崔立惊叫出声;几只马打着响鼻跳了起来,跑上右侧一个崎岖不平的山丘。

“拉住它们!”贾拉索大喊,伸手抓住缰绳。

马车剧烈地震动着,被石块卡住的后轮陷到了一条深深的车辙里面。马匹挣脱了车厢,扯下固定在车厢上的挽具——把贾拉索和恩崔立也一起扯了出去。但二人都保持住了足够的镇静,并没有傻到去试图对抗马匹的力量,而是在颠簸前行中松开了手。他们并肩落上地面,恩崔立向前方滚翻,卓尔则双脚轻盈踏地,继续跑动以缓解冲力。

恩崔立飞快地站起身,抽出长剑和匕首开始战斗。他在周身释放出一道不透明的烟幕,挡住向他扑来的有翼蛇怪的视线。

几道酸液穿过黑色的烟幕射了进来,但杀手早有准备。他转身躲过这一击,猛然冲出烟墙,正图攻击他的几条蛇怪都吃了一惊。查戎之爪在一挥之间解决了其中两条,突刺的匕首切开了第三条的腹部。那条蛇怪探头咬向杀手的手腕,但恩崔立的动作比它更快。他手腕一沉,转动匕首将蛇怪甩飞了出去。

还没等蛇身飞离匕首,杀手就已经开始防御下一波的攻势,挥舞着长剑挡开三只俯冲而至的蛇怪和三道酸液。

更多的蛇怪从另一侧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它们尽数杀光,于是放弃防守,向后跳下山丘,跑向两名矮人和瘦削的人类。那三人在颠簸的马车后面组成了一个三角防御阵势。

埃索格特的两只流星锤舞成一团,生满尖刺的锤头在链端飞速旋转。他精确地控制着两把武器,巧妙变换着进攻的角度,绞飞任何胆敢靠近的蛇怪,双锤舞动的速度从未放慢。埃索格特边打边骂出一串串押韵的诅咒——还是有一些酸液击中了他,他的胡须和上衣都冒出了缕缕青烟。

站在他身后的派特克斯则专心祈祷,不时唤出摩拉丁赐予的神力轻触面前狂野的保护者,用治疗法术愈合他的伤口。

那个瘦削的男人在牧师的身边摆动手指,释放出一束束能量,击退最为靠近的敌人。

恩崔立意识到他必须抓住他们的马车。

“闪开!”他大叫着冲向一侧,跳上一块岩石,冲向马车的后方。

埃索格特迅速转身,为他让出了安全落脚的位置。在矮人喊出“守住侧翼”之前,恩崔立已经冲过他身边,从另外一名矮人和瘦削的男人中间越过,翻过驾车位的横栏,坐到两个正在痛苦尖叫着躲避袭击的驾车者中间。

恩崔立掀起兜帽遮住头部,从卡莉哀手中夺过缰绳。这个半精灵女人明显已经看不见了,而且几乎丧失了神智。

“别让它们靠近我!”他对后面的三个人叫道。

他在驾驶位上俯下身来,策马狂奔。

坐在恩崔立右边的帕瑞瑟丝含糊地说了些什么,重重倒在他的身上。他身体一扭,不可避免地牵动了缰绳,马车的速度也随之放缓。恩崔立咆哮一声,把她推开,却没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倒向后方,往马车的另一侧滚去。恩崔立抓住了她,却无法既拉着她又保持马车前进。

他选择了马车。

女人滚下马车,闷哼一声落在前轮下方,接着,后轮也从她身上碾过,她再次发出一声呻吟。

卡莉哀哭喊着抓向恩崔立的手臂,大叫着让他停下马车。

他转头怒视她,让她明白无误地知道,如果她不立即放开他,他就会把她从马车的另一侧推下去。

她在惊恐和哀恸中退后,一道酸性毒液击中了她的面颊,灼伤的痛楚令她再次尖叫起来。

坚持,坚持住!

面对持续不断的攻击,可怜的戴维斯·英格一团混乱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营救落难同伴的希望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因为他自己就站在毁灭的边缘,晕头转向地迷失在一群由盘旋、撕咬、喷吐着的毒蛇组成的汪洋大海里。一道道鲜血沿着他的双臂淌落,流上跨下马匹的身侧。半张脸上起满了触目惊心的水泡。

“征异的走狗!”他听见他敬爱的指挥官在遥远的地方怒吼——远到无法帮助自己,他知道。

他必须找到方向,趋马突围。但除了暂时保住性命之外,他现在又哪儿有能力干任何其他事呢?

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人立起来转动方向。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侧面狠狠击中了它,阻碍了它的转向。士兵失去了平衡,无法再保持在马背上了。

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将他拉起身来,滑过他的身侧扯住缰绳,带着他和他的坐骑冲出重围,直奔向前。

马利亚布朗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坐骑,他的马不仅忍下了蛇怪的进攻,承受了和戴维斯·英格的坐骑的撞击,还按照游侠的命令找到了一条脱离战场的出路。

在他身后,倒地的士兵仍在不停翻滚扭动,明显已经人能帮到他了。抛弃他令马利亚布朗心痛似绞,但数十只蛇怪在他身边蜿蜒滑行,不停地咬着他,将毒液注入他的血管。马里亚布朗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战马比这群怪物跑得更快,而这是另一名士兵——还有他自己唯一的希望。

女战士大叫出声,低伏在马背上挥舞战斧。她的坐骑向眼看就要被重重包围的卓尔飞奔而去。他的双臂飞快地舞动着——却又不失高雅,爱莱莉不得不承认——旋转的飞刀如流水般飞向最近处的蛇怪们。他不停转动身躯,斗篷随之而高高扬起,面对骤雨般袭来的酸液,飞扬的斗篷为他提供了一些聊胜于无的保护。但他还是被不止一道酸液击中,疼得面容扭曲。爱莱莉认为他看似无穷无尽的飞刀总有耗尽的时候。

她将身体压得更低,一道腐蚀性的液体掠过她的大头盔底端,击中了她的下颌。她不由畏缩,差点因此跌落下马。但她保持住了清晰的神志,战斧向前挥出,砍下了另一只蛇怪的翅膀。第二只蛇怪从刃锋上方欺身而入,猛然扑向她的手部和腕部,弯曲的利齿咬穿了爱莱莉的护手手套。

骑士哀号着扔下战斧,疯狂甩手,把手套连同上面的蛇怪一起甩了出去。她一边大声呼唤着卓尔,一边继续策马奔向他,向他伸出自己空着的手。

贾拉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迅速放低,挥舞着一把匕首。爱莱莉震惊地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拉住卓尔一起前进,反而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意识到卓尔身上施放了某种魔法——他的力量明显增大了好几倍,她的战马飞驰而过时,他甚至连一步也没有动摇过。

转眼之间,爱莱莉就落到了地面上,目瞪口呆、步伐踉跄。贾拉索将她扶住站好。

“什么……?”她正欲开口询问。

卓尔一把将她拉到面前,爱莱莉发现他们周围闪烁着微弱的火花,形成了某种结界。

“别动!”他警告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灵巧纤细的手指间拿着一根头上镶有红宝石的黑色法杖。

女人的目光越过贾拉索的肩头,看见一群蛇怪向他们飞来。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但贾拉索没有丝毫畏惧。他将法杖指向地面,念出一句咒语,法杖顶端掉出了一枚小小的火球。

爱莱莉下意识地后退,但卓尔用被魔法增强的手牢牢抓住了她。

火球在她周围爆裂开来,愤怒的火焰烧灼着空气,她不由畏缩。炽烈的热度扑面而来,她觉得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笼罩住她和卓尔的球形结界释放出强烈的火花和光芒。

但它承受住了冲击,致命的火焰没能穿透这个结界。在结界之外,火焰吞噬了二十尺之内的一切。

燃烧着的蛇怪从空中落下,掉上地面之前就被烧得焦脆。恩崔立和贾拉索随意抛弃在一旁的马车着起火来,马车里的补给谷物在熊熊烈火中噼啪爆裂。而在另一侧,倒地的士兵连同在他身上蠕动着的十多条蛇怪都被烧成了焦炭。

卓尔和女战士上方腾起一股黑烟在。马车持续燃烧着,水汽腾腾上升,木材发出抗议般的爆裂声。

但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周围只余一片空灵般的死寂,仿佛贾拉索的火球已经净化了空气本身。

一波热浪掠过恩崔立身侧——那是贾拉索的火球造成的热风。他听见后面马车里的瘦削男子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是埃索格特的赞赏:“这个爆炸真好,蛇怪通通清扫!”

就算杀手有任何想要放慢脚步回头观望的念头,也被击中他兜帽的一道酸液和在他耳边响起的蛇翼扇动声打消了。

他还没来得及告知同伴他所面对的状况,就听见嗡嗡风声,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重击,一只被拍扁的蛇怪旋转着飞了出去。嗡嗡的风声持续回响,恩崔立认出那是埃索格特的流星锤发出的声音。矮人正在以致命的精准挥舞着它们。

“你的头我保护,你的背我保护。”矮人的叫喊随之响起,“哪只蛇要咬你,就只有一条死路!”

“闭上嘴杀了它们。”恩崔立轻声说——或说他是这么认为的。埃索格特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未免略大了。

又一只蛇怪飞了出去。恩崔立听见一串飞快的撞击声,每一声都伴随着矮人的嚎叫。恩崔立设法向身边的女人投去一瞥,发现她正迅速失去意识,开始向马车一侧滚落。恩崔立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抓住她拉到自己身后。

他回头望去,看见狂怒的埃索格特正在横冲直闯,一对儿飞舞轰鸣的流星锤击中了条条蛇怪,将它们打飞出去,它们不是被高高地抛到了空中,就是被狠狠地砸上了地面。

在两名矮人身后,那个瘦削的男人站在车尾,面对他们过来的方向舞动手指。一团绿色的云雾从他双手间涌出,笼罩在快速移动的马车后方。

紧追不舍的蛇怪一接触到云雾,动作便停了下来,身体开始抽搐。片刻之后,它们纷纷落地而死。

“干得好!”另一名矮人喊道。

“聪明法师,你施放了毒气?”埃索格特说,“呛死这群,吐口水的蜥——”

“别说了!”恩崔立向他大叫。

“什么?”矮人问道。

“闭嘴。”杀手说。

埃索格特耸耸肩膀,流星锤终于不再旋转,锤头挂在它们各自的锁链顶端。

“不剩什么可打的东西了。”他发话。

恩崔立瞪着他,似乎在威胁他不要再找出句押韵的台词来。

“放慢车队。”瘦削的男人说道,“已经没有追兵了。”

恩崔立轻轻拉动缰绳令马匹缓速。他将马车赶到路边,看见马利亚布朗和受伤的士兵向他靠近,游侠同时控制着两个人的坐骑。恩崔立将马车转到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以便看清他们的逃跑路线。法师释放的致命绿云已经消散,远处燃烧的马车显得愈发清晰,一道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在他身旁,卡莉哀咳嗽着轻声呻吟。

马利亚布朗将士兵的战马交给埃索格特照看,趋马奔回倒地的女人身边。恩崔立的目光越过游侠,看见另一名士兵烧焦的尸身,知道他早已丧命。

看到地上的女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恩崔立知道他们在这场遭遇站里损失了两名同伴。

至少两人,他意识到。令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的是,一阵惊恐突然笼罩住了他;他环视四周,当看到贾拉索从另一侧的山丘上从容地向他们走来时,他几乎立即回复了平静。他也看到了卓尔身后不远处的爱莱莉,她受惊的战马独自走在她的前方。

听见地上的女子发出呻吟,恩崔立转身望去,看见马利亚布朗正抱着她的头。游侠从泥污之中轻柔地抬起她破碎的身躯,将她放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缓缓走回马车。

“帕瑞瑟丝?”卡莉哀问道。她坐起身来,双眼圆睁。然后她更大声地又一次呼唤着她的朋友。“帕瑞瑟丝!”

马利亚布朗脸上的神色并不乐观。帕莉瑟斯死气沉沉、随着马匹的步伐无力晃动的四肢,也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

“帕瑞瑟丝?”恩崔立身边的女子再次大叫,神志恢复过来之后,她的声音变得愈发急切。她正要从杀手身边冲过去,却猛然停下身来。“你害了她!”她喊道,扭曲的面容逼近到恩崔立眼前。

但最后一个单词脱口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了咯咯的窒息声。恩崔立强有力的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完全可以立即捏碎她的气管。她抬起双手想要挣开他的桎梏,却又立即将手放低——恩崔立知道,她是想要去拿一把武器。

但他并未十分警惕——当杀手镶满宝石的匕首狠狠抵上她的下颌时,她立即停下了动作。

“你还想再给我添上一条罪状吗?”恩崔立问道。

“放轻松,小伙子。”埃索格特说道。

他身边的另一名矮人开始轻声吟唱。

“如果那个法术是对准我的,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恩崔立说。

矮人牧师的确停下了——但仅仅是因为一只属于卓尔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不要相互仇视。”贾拉索对所有人说道,“我们遇到了难缠的对手,却设法击败了它们。”

“那是因为你决定烧死它们,连同你的同伴一起烧死。”颤抖不已、摇摇欲坠的半精灵战士控诉道。

“你的朋友在我放出火球之前就早已丧命。”卓尔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和指挥官爱莱莉也将遭遇相同的命运。”

“这些你根本无法确定!”

贾拉索耸耸肩膀,仿佛她的话毫不相干。“我救了我自己和指挥官爱莱莉。无论如何我也救不了你的朋友,而你也不能。”

“征异的走狗,”马利亚布朗边说边向其他人靠近,“可能还有更多聚集在附件。我们没时间争论这些愚蠢的问题。”

恩崔立望向游侠,又望向贾拉索;后者点头示意他放开那个半精灵。他照办了,最后威胁地瞪了她一眼。

卡莉哀干呕了一阵,从他身边退开,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她爬下马车驾驶席冲到她倒下的同伴身边。马利亚布朗为她让出了路,但同时又向其他人摇了摇头。

“我还有些法术可用。”矮人牧师说道。

马利亚布朗从马身边走开,留下卡莉哀和她倒下的朋友独处。“那就用上它们。”他对矮人说道,“但我怀疑不会有什么用了。她身体里全是毒液,而且摔断了脊柱。”

矮人阴沉地点了点头,缓步从他身边走过,抓住身材较为娇小的卡莉哀。她不可抑制地痛哭着,看上去随时会瘫倒在马腿边上。

“帕瑞瑟丝……”她一遍遍轻声呼唤着。

“她可真是祸不单行。”埃索格特咕哝道。

“可不是嘛。”贾拉索说。

马蹄声令他们全都转过头来,望向爱莱莉。

“马利亚布朗,跟我来。”指挥官下令,“我们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找回的东西。我必须取回战斧。而且我们还有一匹马脱缰跑掉了,我们不能留下它不管。”她瞥了一眼倒下的女人,派特克斯和卡莉哀正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马背上放下来,“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恭敬而平静地说道。

“那就把她放到马车里,然后驾车过来。”爱莱莉指示道。

她冷硬的语调令恩崔立不禁微笑。他能听出在她镇静的表象下所掩盖的焦虑之情。

“我是肯森,”他听见那个瘦削的男人对贾拉索说,“我看见了你的火球。令人印象深刻。没想到你在这方面也有所涉猎。”

“我的涉猎范围很广。”

肯森深鞠一躬,看来颇为动容。

“而且奇物很多。”恩崔立忍不住插话。

贾拉索微笑着摸了摸帽檐。

恩崔立并未回应他的笑容;杀手注意到了卡莉哀的瞪视。在她蓝灰色的双眼中,他看见了明确无误的威胁。她将朋友的死亡看作他的错。

“过来啊,一群蠢货,装好这辆马车!”马利亚布朗和爱莱莉起身离去时,埃索格特发出一阵大吼,“征异带龙来袭前,速度点给我撤!哇哈哈!

“这趟旅程会很有趣的。”贾拉索爬到杀手身边的座位上,对他说道。

“‘有趣’是个不错的形容。”恩崔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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