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Rainagel
青足龙蛇之年(谷地历 1342 年)
科温跟在黑发女郎身后,一路欣赏她摇摆的臀部,沿狭窄的梯级走下地窖。她的身姿步法如同舞者,同上层酒窖传来的旅店音乐相得益彰。虽然老头骨客栈因为每每聚集于此的匪类鼠辈恶名远扬,但这位被杰欧招揽的女招待一人就足以掩盖所有的不光彩。她笑起来让人浑身酥软,而且她的屁股可真……
但有什么不对劲。女郎在阶梯末端停下,僵硬地站住,盯着地上的某样东西。她前方远处,一抹黑影在黑暗中攒动。
科温酒醒了大半,抽出短剑,踱到女郎面前,伸出胳膊把她护在身后。地窖一角传来“嗖”的一声,科温只觉腿上吃痛,却没停步检视伤口。
“到上面去!”他喊完猛推了黑发女郎一把,同时瞥见了漆黑皮肤上的一袭银发——卓尔。
他朝前冲去,以短剑刺向黑暗精灵的胸口。卓尔如鬼魅般让过剑锋,旋身一脚踢在科温膝弯。
科温扑倒,却仍然躲开了朝自己胳膊挥来的匕首。匕首并未瞄准要害这一事实说明,那是一把淬毒匕首。翻身站起后,科温大腿中的毒箭开始发热,但他还是擒住了卓尔的手腕。对方的手腕黏黏的,科温正好藉此越抓越牢,并将黑暗精灵撞得抵在墙上。他也听到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卓尔咬牙朝科温骂了一声,然后挣脱了科温的手,侧身肘击他的太阳穴。科温眼冒金星, 踉跄后退,松松抓起短剑。他不成章法地使出几招,被黑暗精灵趁机溜之大吉。一阵木头在石面摩擦的声音响起,之后只剩他自己沉重的喘息以及由上方传来的踏踏足音。
他的脚下打滑,是血。
就在这时,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名男童的尸体。
银月西沉之年(谷地历 1344 年)
索莱尔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林而行,狂风暴雪刺痛了他的脸庞。随着纯白雪帘的招摇舞动, 周围的树木时隐时现。在饱受摧残、嚓嚓作响的高枝上头,科曼索的精灵——他的同胞—— 舒舒服服地待在树屋中,庆祝仲冬之夜。他嗅到香辛葡萄酒和蒜烤鹿肉淡淡的香味,听到不为风声所平抑的曼妙轻歌。
他用斗篷裹紧身子,冷得打颤。对他而言,吟咏之乐宛如隔世之欢。他内心的苦痛早像冰锥一般洞穿了他的歌喉。
他缩着脖子,迈步向前,腰带上系着的棒子配合他的步伐来回摇摆。暮色当头,他最终来到一颗高耸的橡树之下。这棵树如同铁塔一般,要一打精灵手拉手才能环住。随着索莱尔的靠近,他已经看出这棵树的树皮是纯黑的,简直和歌谣中传唱的一模一样。这树干,枝条, 叶片——五千年来从未凋敝——都像卓尔的内心一般漆黑。
在两段硕大树根旁的地面上有一个洞口,被冰层覆盖的阶梯呈螺旋状延伸到黑暗之中。索莱尔在梯级顶端驻足,他走了这么远,总算到了——而且赶上了仲冬之夜。事到如今已逾两年,他胸中的悲痛是否还需要仇人之血来平息?
他将手探入斗篷,单指滑入衬衫紧靠心脏的口袋,摸了摸一束被磨损的缎带系住的红发。他抚上黑色树皮,明亮的白光在掌边亮起,足以映出肌肤下骨骼的阴影。
“我将自己奉献给您,谢瓦拉什,”他以悲凉决绝的语调说,“我是您的武器,任凭差遣。”
树下洞窟中的空气泛着一股岩石泥土混杂的潮味儿,十足幽暗地域的味道。洞穴很大, 但黑色的树根依然自上而下蜿蜒盘曲,将其牢牢笼络。洞穴中早已聚集数十精灵:有的是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月精灵,有的是镀金古铜肤色的日精灵,还有的是同索莱尔一般精壮的木精灵,甚至连身被黑色刺青的野精灵也在队列之中零星可见。所有在场的复仇行者都穿着代表信仰谢瓦拉什的短上衣。精灵链甲在他们手中蜡烛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血红的斗篷披挂在他们肩头。他们的面孔都被半全罩头盔遮盖,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和紧抿的嘴唇。
其中一名卓族追猎者(dhaeraowathila,卓尔狩猎人)将索莱尔引至洞窟正中的祭坛前。祭坛周边摆满武器:断柄的斧子,卷刃的细剑,破裂的圆盾,断弦的十字弓,还有成百上千钝头折尾的弩矢——全都是卓尔兵器。索莱尔看到一把蜘蛛柄匕首,气息凝滞。匕首刃上的血槽中还有毒液残留的痕迹,眼下已经成了深棕色。这一眼让他感觉胸腔仿佛整个被倒空一般。
他从毁坏的武器摞成的小丘中走过,登上祭坛。在他转身面对卓族追猎者时,洞窟中的精灵男女哀声歌唱。谢瓦拉什的信徒中有女性本不该令他如此吃惊,毕竟在悲剧发生的那个夜晚,妲尔玛菈比他还要坚强。
将索莱尔引上祭坛的卓族追猎者——两条伤疤这位日精灵的手上纵横相交——递给他 一根缀有骨白色羽毛的弩矢。索莱尔双手接过,将羽毛攥在右拳中。羽根切破了他的手掌, 疼痛感尖锐,短暂,并且令人神往。
哀歌势起,转入悲调,卓族追猎者则微微颔首。索莱尔举起弩矢,接着在膝上将其折成两段。
合唱骤止。
“索莱尔·伊利塞恩,” 卓族追猎者说道,“你所要追寻的是什么?”他嗓音沙哑低沉, 倒像是矮人。
武器堆最上方的淬毒匕首牢牢攫住了索莱尔的视线。喉头哽住,他咽下一口唾沫。
“复仇。”他幽然道。
卓族追猎者猛地伸手扯住索莱尔的衬衫。祭司将他的脸拉到自己跟前,在面罩下怒目圆睁,“你的内心难道没有燃起怒火?”
索莱尔勉强点头。这是谎言,他的内心没有火焰,只有寒冰。“那就吼出声来!”
祭司松开手,索莱尔则退后一步。他深吸一口气,让双拳加倍握紧断成两截的弩矢。他描绘着当夜在地窖中亲历的噩梦。他的两名至亲都命丧当场。
“复仇!”
他举起两截弩矢,仰面向天,朝洞顶高声呐喊,“复仇!”
他全身僵直,期盼某种情感能够爆发,能够让积蓄已久的泪水恣意迸发。爆发并未到来。
慢慢地,他放下双手。
另一名精灵上前来,将一顶盛血的头盔交给卓族追猎者;祭司平举头盔,将其递出。索莱尔低头看了一眼,正琢磨是什么血,随即又认定,是什么都无所谓。
他将弩矢蘸了血举到颊边,在左右眼睑下各划一道,之后屏息静待。血水滴在他手上, 在手腕处汇集,滴落。
“在此发誓侍奉谢瓦拉什,你能否做到?”祭司问道。
“能,我发誓。”索莱尔答。
“在此发誓成为对卓尔复仇的利刃,你能否做到?”
“能,我发誓。”
“从今往后,对仇敌毫无怜悯,对同胞无所奢求,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义无反顾,至死方休,你能否做到?”
索莱尔苦涩一笑:他巴不得战死沙场,死是解脱。“能,我发誓。”
“直到卓尔诛灭殆尽,永不展露笑颜,永不泄露欢声,你能否做到?”
索莱尔紧咬牙关,感到自己眼中几乎燃起火焰,“能,我发誓。”
他猝然发力,用断矢向下划去,在脸颊上留下两道红色的伤痕。血泪肆流。
卓族追猎者低垂捧住头盔的双臂,说道:“欢迎你,兄弟。欢迎参战。”
索莱尔在高等议会厅外的游廊下独自等待。雪花越过回廊的格架篱,在他的靴子边回旋落地。支撑议会厅的枝条在风中颤动,他感到脚下微微摇晃。索莱尔缩肩含胸,却并不是畏惧清早的严寒。他因为自己将要出口的请求而紧张,全身绷得像张满的弓。他双拳紧握,这次情愿必得应允,必须。
不一时,门开了,一名额头高高、发色灰白的木精灵走了出来,还随手关了门。他的服饰以绿色为主调,由鹅绒织成,辅以金线绣边缝制。他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嵌绿宝石的金戒指——参议玺戒。
索莱尔右手扪心,深鞠一躬,“赖尔索恩议事。”
两只手掌搭在索莱尔肩上,将他扶起。年长的精灵盯着索莱尔脸颊干涸的血迹,稍稍抬起手,像是要去拂拭,接着又放回到索莱尔肩上。精灵议事手上加力,索莱尔一时之间以为对方想拥抱自己。
“索莱尔,欢迎你,侄子。”年长的精灵退后一步,以距离彰显对话的庄重,“什么事这么急,让你不惜打断高等议会的商谈?”
索莱尔咬紧牙关,“我听说早上的袭击了,阿尔科恩叔叔。在议会召回卓族追猎者之后,神殿那边人人都在议论,说你们会派出一支追猎小队,”他握住木棒,“我想和他们一起去。”
阿尔科恩摇了摇头,“你资历还太浅,作战部队不会让你加入,在接受这种重大任务时更加不会。两名入侵者从连结此地与攸木林的传送阵侵入。虽然细节不清楚,但他们的确掌握了传送阵的开启方法。他们只是一支部队的斥候,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把具体手段报告给任何卓尔城市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我们失败了,科曼索就会面临集团进攻,并在时局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接战。”
索莱尔颔首。在六百年的争辩后,高等议会终于意见一致:效仿步艾尔拉恩(Eaerlann),遗弃科曼索,让不断扩张的人类自行处置这片土地。精灵们须得撤退至人类无可染指的永聚岛。即使在那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但是一旦卓尔攻来,这些准备就成了竹篮打水。
索莱尔昂首挺胸,“关于那个被杀的卓尔,我听说……”他压低嗓门,“我听别人说他的手用沥青染过,真的吗?”
阿尔科恩缓了一会,正视索莱尔的双眼,“真的。”
这两个字像重拳般砸在索莱尔心头,令他头晕目眩。他深吸一口气,“叔叔,您难道看不见谢瓦拉什的干预?仲冬之夜我刚刚加入教团,第二天袭来的卓尔就是……”他略略停顿,捺下如寒冰般攫住喉咙的情绪,“求您了,”他完全把准备好的说辞忘在脑后,恳切地说道, “这可能是我报仇的唯一机会,妲尔玛菈的仇,还有,还有……” 阿尔科恩神色变得柔和许多。他看了看通往高等议会厅的房门,回头对索莱尔说,“我会想想办法。”
索莱尔回到复仇行者给他安排的房间。这屋子疏于装潢,一个储物箱和一张供住户沉冥的木板床家具便是仅有的家具。墙壁是石砌的,精灵固有的精美雕刻在这里看不到一星半点。他坐在床沿,一边用手指绕着木棒握把上垂下的皮革条,一边寻思他的叔父是否会履行诺言。
答案片刻即至:潘达然——引导索莱尔成为谢瓦拉什信徒的祭司——敲开了房门。这位卓族追猎者身披浅棕色斗篷,穿着同色长裤;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身昨晚也曾穿戴的甲胄。他双手的伤疤和将左耳取而代之的瘤痕是身经百战的最佳证据。索莱尔听说过,在加入谢瓦拉什教团前,这名日精灵曾担任驻防永聚岛的骑士。
潘达然双手递上一个有些陈旧的褡裢。他将它扔在索莱尔身边,然后端臂而立。他的双手都呈现出黯淡的铅灰色,仿佛在皮肤上涂抹过颜料一般。
索莱尔盯着褡裢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他几乎露出微笑,幸好及时止住,“我能去了?”
潘达然小麦色的眼眉拧成了结,“这是议会的意思。”
索莱尔起身,心跳略微提速。他复仇的机会终于到了,“我不会让你失望。”
“话别说绝,”潘达然朝索莱尔的棒子努努下巴,“看得出你的武器附着魔法,你会用吗?”
索莱尔举起了木棒。这件由黑色棘木制成的武器仅被简单的迅捷咒文加强过,但潘达然说的没错,索莱尔知道怎么使用。他花了几个月,向所能找到的最老练的战士请教,又把树瘤假想为卓尔,费了几个月工夫进行训练。经过刻苦锻炼,这件兵器在他手里终于应用自如, 挥舞它就好像操琴一般自然。他现在可以直臂平举这根沉重的木棒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胳膊连一丝酸痛都感觉不到。他已经和战士一样强壮,同旧日的自己相比可以算是脱胎换骨。“我会用。”他给潘达然一个肯定的答复。
日精灵点头,“你要加入的小队是沉静复仇者——我带领的队伍。你的角色是持棍者。”
“谢瓦拉什的第五件,也是最后一件武器。”索莱尔背出这段话,“吾乃随侍之棍梅拉特,偕其矛沙玛,其索乌卡瓦,待其身被艾力卡拉谢之伪貌显现,当是时,攸木万众皆高诵赞歌。”他朝潘达然腰间的箭筒努了努下巴,“其兵者尚余二般,黑弓与阔剑诛逆。”
潘达然稍稍挑起眉毛,“作为新入教的信徒,你知道的不少。”
“几年前我就在歌谣里听过,那时——”
“那时黑拳刺客还没出动,”潘达然替他说完,“你叔叔把你来这里的原因对我挑明了。”他直视索莱尔双眼,“这就是我捎上你的缘故。与高等议会的决议无关,只是因为这是你的战斗,”他停顿片刻,“你得听命令行事,无论什么命令都得立刻服从,明白吗?”
索莱尔坚毅地点点头,“明白。”
潘达然眼中精光大盛,“我们必将复仇。卓尔毫无怜悯之心,也不需要我们的怜悯。他们杀人不分青红皂白,男人,女人,还有——”
索莱尔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们杀了你的孩子?”
“和孩子一样亲,”潘达然的话语中流露出痛楚,“她叫艾尔法拉丝,是匹月白马。她对我忠诚不二,作战时奋勇当先,却被卓尔的弩箭射穿了心脏。”
索莱尔只是默默注视他。区区一匹马怎比得上——
“我把她一手带大,”潘达然嗫嚅道,“她离开马群,自愿来到我身边。我和她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总有一天我还会和她一共驰骋……在阿梵多。”
他转身拾起褡裢,“你在幽暗地域所要用到的,这里面一应俱全。”他解开系绳,掏出一根布满勾环的腰带——上面挂着几个蜡封的金属小瓶,“治疗伤势和中和毒素的药水。” 他将腰带摆在椅子上,又拿出一束搭载石英棱条的扣带,“闪光石,延迟爆裂。说完口令丢到洞窟或者竖井里,闭上眼数到三就行。畏光生物在被撂倒前只能当睁眼瞎。”
接下来是一双柔软的皮靴,褡裢有多旧靴子就有多新。靴子是暗红的,金线修边。潘达然举起靴子松开手,任其下落,结果靴子落地居然没发出任何声响。
“无声靴?”
“不止,”潘达然说出口令,“Levarithin.”
靴子从地上飘了起来。潘达然伸手,在靴子升至屋顶前把它们截住——“Descenthallan.”
靴子随之轻轻落地。
他对索莱尔扬眉问道:“记住了?”
索莱尔点了点头,“Levarithin……descenthallan。记住了。”靴子先随着指令上浮, 后又下沉。
“很好。”潘达然从行李中抽出一根银链,上面串着一枚如玻璃般剔透的戒指。解开链子后,他将戒指取下,递给索莱尔,“戴上试试。”
“戴哪根指头上?”
“随便。”
索莱尔将戒指套上左手食指。魔法戒指自动适应了他手指的粗细,接着从他眼前消失。索莱尔能感觉到戒指的存在,却看不见。
“说‘vanessaril’就能隐去身形,”潘达然说,“说‘maniferril’解除效果。”
索莱尔将指令重复了一次,觉得隐形的体验还真怪异。他必须努力克制四处张望并搜索自己消失掉的身体的冲动。隐形之后,他有些找不到中心,晕乎乎的。
“Maniferril。”说完,他看到了自己的脚,顿感安心。
“早晚能习惯,”潘达然说,“不过别太依赖这戒指。幽暗地域里充斥着各种陷阱和结界,不论你是否隐形,它们都会致人死命。”
索莱尔垂下手臂,“什么时候出发?”
“等你拾掇好这个。”潘达然从褡裢中拽出一个金属圆筒,交给索莱尔。和药剂瓶一样, 这东西也是木塞密封,但封口蜡有些残破,而且圆筒已经失去了金属光泽,闻起来有一股混杂的泥土和药草的味道。
“魔法防护颜料,”潘达然说明,“把衣服脱了,涂满全身——特别是那些你想保全的部位。”
索莱尔迎上潘达然的视线。这位卓族追猎者正在试探他,测试他是否忘记了永远不笑的誓言。潘达然所暗示的自然是那话儿,然而,索莱尔却想起了妲尔玛菈,还有孩子……
他心口的坚冰再度凝结。
“哪里不对吗?”潘达然问道。
索莱尔生硬地摇头,“没事,长官,”他不经意地给对方加上了头衔,并且这头衔相当合适。索莱尔和潘达然对视片刻,便将手按到木棍柄上,“我正盼着去砸扁卓尔的脑袋。”
“很好。准备好之后,去谢瓦拉什的橡木之下跟我们会合,我有话要对你们讲。”
索莱尔和潘达然小队的其他成员一起在传送阵附近等候两名精灵将上面的积雪扫掉。很明显这里不久前还发生过战斗,降雪尚未把冻结的血水完全覆盖。
潘达然对整队成员说道:“通过传送阵的卓尔有两个,一个被解决了,另一个沿着一道裂缝逃了回去。半精灵们惟有动用魔法窥探情况。他们发现岩缝后的隧道一直向下深入幽暗地域。从脚印来看,他们估计卓尔共有五人。”
潘达然伸出疤痕嶙峋的手,梳了梳小麦色的头发,“一支侦察队。”他说出结论,“死了一个,还剩四个,四人里还有一个受了伤,拖了其他三个的后腿。伤的估计是领头的,不然早被干掉了。”
索莱尔一边听着,一边不住打量同组的其他三人。
库奥菈是一名褐色皮肤、头发打卷、满身刺青野精灵。他保持着高度警觉,具有林地野生动物的草木皆兵特质。一枚深蓝宝石——显然附有魔法——在她头顶盘旋,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她腰带上别着一根投石索,与之相邻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制腰包,或许装的就是弹子。虽然积雪不浅,她却双脚赤裸。
另两人——奈仁与阿戴尔——明显是亲戚:他们的方下巴、细眉毛和高鼻梁如出一辙。容貌的高度相似或许说明他们是兄弟,不过身背一柄长及腰际阔剑的奈仁是纯正的月精灵, 而倚在短矛上的阿戴尔却有人类血统。二人既高且壮,皮肤白皙,头发漆黑又泛着淡淡蓝光。奈仁的长发编成一股,垂在背后;阿戴尔的长发则被齐齐地修剪成了与肩同高。
两人都还年轻,估计加在一起才刚刚能和一百二十六岁的索莱尔年纪相当。
潘达然的年龄一看就超过了索莱尔一倍有余,已经进入了二百岁的后半段。他身披甲胄,手持一把红弦黑弓,髋部束着约莫有十几支红羽箭的箭筒,箭筒边是一柄插在鞘中的匕首。
咏叹者们在哀声中前行。传送阵由森林中的砾石拼接而成,暗绿石子排成的片片绿叶指向石阵中心。只有按照特定步骤踏过这些叶子图案,传送阵才会启动。索莱尔从未使用过这道门,所以必须用心观察其他人的步伐,不然就会被落下。
他指望潘达然立刻下达指示,可卓族追猎者还忙着拆解自己绸布袋口的绑绳,而其他人都在等着索莱尔。在他入列后,队友们的眼神如芒在背。
潘达然把小口袋里的东西倒在结疤的手中——五枚外观如号角般的棕色金属指环。他伸出手,库奥菈、奈仁和阿戴尔各取一枚;索莱尔踌躇片刻,也取走一枚,将其套在左手中指上,挨着之前的隐形戒指。他的知觉立刻扩展成之前的五倍,将周围一切纳入心中,就好像同时从数个不同的方位聆听观察。他的脑海中充满了不同的声音。
……可恶的蜘蛛走狗。一名男性的声音响起——不是奈仁就是阿戴尔。
赌五个银币,看谁杀的多。这声音和刚才的很像,不过更加低沉,更接近人类。
预祝狩猎成功。女性的嗓音,能听出明显的野精灵腔,是库奥菈。
闲话少说。潘达然喝令。顿时鸦雀无声。
潘达然面向索莱尔,“想象你在对你的目标说话就能使用戒指的功能。”他开口说道。
索莱尔集中精神,像这样?他看见阿戴尔歪嘴苦笑。声音不够洪亮啊。奈仁插了一句。新手嘛。阿戴尔哼哼着摇了摇头。索莱尔瞪了半精灵一眼,阿戴尔明显是故意让他听见的。出发。潘达然下令。
索莱尔以为潘达然会走在队首,结果带队的却是野精灵库奥菈。潘达然在后紧随。接下来是你,奈仁说着努了努下巴,新人走中间,省得拖后腿,这你记住喽。
索莱尔尽力不把对方的评价当回事。沉静复仇者协同合作已将近六年——昨夜他听别人说的——显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而索莱尔还需要证明自己。他点点头,踏上第一片叶子图案,观察潘达然落足的规律。奈仁和阿戴尔随后跟上。
库奥菈走入圆阵中心,消失无踪;潘达然随之完成传送。这名昔日的灰发骑士刚才还在索莱尔前面,眨眼之间就不知所踪,只剩下标识魔法生效的黯淡微光。索莱尔瞬间犹豫了一下,之后迈向中心叶片。
索莱尔感觉就像迈入了龙卷风里,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周围的树木只余下难以分辨的模糊残影。他脚底下软得和喝醉了一般,不由得四肢着地。环顾四周,索莱尔发现潘达然正轻皱眉头俯视着自己,便不顾手上的擦伤——和自尊心的挫伤——连忙起身。
奈仁和阿戴尔先后从传送阵中心走出。
他们所处的法阵与出发点别无二致,只不过叶片是红色的。潘达然打量了一下周围,挥手召集众人前进。
按照指示,索莱尔在队伍中间亦步亦趋。攸木林并未降雪,道路畅通,不过就是树杈间挂满雾凇而已。天气倒是很冷,索莱尔呼出的水汽立刻就会凝结成白雾。换在以往,为了保护嗓子,他都会在脖子上围一条毛巾,把口鼻一起盖住。
他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浸透胸肺。
不多久,树木掩映的前方出现一块花岗岩。潘达然止住小队,指向岩石表面一条不到一掌宽的罅隙,到了。
潘达然环顾四周,轻轻打了个唿哨。不久,一块棕色物体从树木表面剥离——那是一名半精灵。她的衣裤与森林的色调完全一致,她的脸庞与双手则涂上了棕色迷彩。要不是一双蓝色的眸子格外显眼,索莱尔从近处也几乎难以把她分辨出来。她的靴子一定附上了魔法, 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她将箭矢搭在长弓上,正对潘达然报告,说是今早开始没有任何显形或隐形的活动目标从裂口通过。
潘达然瞄了奈仁一眼。
野精灵库奥菈瞑目而立,双臂向着裂口平伸。潘达然微微颔首。阿戴尔横持短矛对准裂缝,低声絮语。
潘达然又点了点头。
奈仁和他目光相接,摇了摇头。
索莱尔发现沉静复仇者们正在交谈,在利用魔法检查洞口的同时交换意见。他感觉自己被排挤在外,只能旁观一场不得亲身参与的演出。
来,潘达然说,我们要进去了。他开口重复了一遍后半句话,以便通知站在树上望风的半精灵。女性对他敬了个礼,便又借枝叶藏起身形。
其他三名沉静复仇者各自伸出一只手搭在队长肩上。当潘达然不耐烦地盯着索莱尔时, 后者也依样画瓢。索莱尔留意到,另外几人都微微屈身,弯下膝盖。潘达然的嘴唇翕动,默默祈祷,最后迈出一步。索莱尔觉得意识被撕裂开一道口子,仿佛他的身体被抻长。之后, 他发觉自己站在洞窟中。墙壁是凹凸不平、冰石参半的花岗岩层,脚下则堆满碎石子。索莱尔刚要挺直腰板——
小心脑袋,傻瓜!
说话的像是奈仁,不过已经晚了。光线不足,索莱尔没看清环境,一头撞上洞穴的凸石。他痛得倒退一步,屈身蹲下。
库奥菈在石窟尽头附近找到一处洞口,便以蹲姿凑上前,将双手平举,手心朝下;阿戴尔和奈仁端起武器各自守住库奥菈一侧;潘达然眉头紧皱,接着如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于是库奥菈轻声低语,施展另一道法术。索莱尔举措不定,便觑眼透过入口的罅隙对攸木林做最后道别。
转换到谢瓦拉什赐予我们的视觉,各位,再把戒指上的魔法激活。
索莱尔周围响起呢喃。他发现其他沉静复仇者一一消失,正要念出戒指的启动密语,却被洞口的异变吸引。一开始,索莱尔以为那是只大甲虫,接着却发现那头生物的身躯有棱有角。有意思,他上前一步。
这头不停挪动的生物看着像一个木盒,长着八条如黑线拉伸成的腿,整体就和幼童的玩具一般大。看到它爬进洞窟,索莱尔猛地后退。
深渊在下,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潘达然问道。
索莱尔没发觉刚才的自言自语已经传给了小队成员,于是他警醒自己:别再犯错。
就在我脚边,有个小盒子,可能有魔法,他说出推测,看着有点像蜘蛛。
他听到库奥菈在低声吟诵法术,然后魔法能量从她蹲下的位置激射而出,刺入地上的小盒子。后者的腿很快都不动了。
索莱尔觉得有人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别碰。潘达然的声音在脑海回荡。
他退开几步,听到一阵窸窣,便猜想应该是潘达然蹲在盒子旁检查。在匕首出鞘的“嚓啷”声之后,他又听到“啵嗵”一下拔掉软木塞的动静。小盒子在匕首的轻戳下略略抽动, 缓缓开启。盒子里的一团红色烟尘“扑”地升腾而起,但马上有一股水流凭空出现,浇在小盒子上。这些液体裹住了尘云,填满盒子,徒留下其中的烟尘“咝咝”地滚着水泡。
毒孢子。潘达然对众人传讯。
索莱尔听到潘达然起身时发出的窸窣声。
还会有别的跟过来,领队续道,这些东西会沿着标记跟踪我们从竖井潜下,然后一股脑把毒雾喷在我们身上。蒙谢瓦拉什之恩,我们先把它们揪了出来。
索莱尔清楚这番话有个正面作用:提振士气。或许,他也有训诫的意思——总之身边的两兄弟忿忿地应了一声。
把剩下的找出来,库奥菈,潘达然又说,驱散它们。
索莱尔听到女性的低吟,随即魔法闪光射向洞口方向,将远处的小盒子团团包裹。他感觉有人在靠近——潘达然。
闭上眼。领队吩咐。
索莱尔按令行事,察觉到依次触碰自己眼皮的手指,继而是一套祈祷。等到重新睁眼, 他发现自己又能看到众人了;毋宁说,他能够看到他们周身涌动的热影像。双手与脸旁是明亮的红色;随着呼吸鼻梁下会喷出一团白晕,然后马上由白变黄,再由黄转橙。身后的石墙则显现出近乎纯黑的暗紫色,说明它们的温度比这里的空气还要低。热量的残影跟随众人的步伐散入空中,再消于无形。众人的靴子则会在地上留下蓝色的印痕。
这一景象美不胜收,以至于索莱尔不自觉地开始即兴哼出一段歌谣,并且琢磨要怎么用词语将其表达出来。
然后潘达然以沙哑的嗓音传令,让小队进入竖直的通道。准备好武器,他说,下面的岩窟不算小,如果我们有什么疏忽就免不得动手;下到底之后立即散开。
索莱尔定了定神,拿起木棒。他看着库奥菈踏上洞口,慢慢下沉。潘达然紧随其后,接着轮到索莱尔。
“Descenthallan。”他提气吐出密字,然后走向空洞。
由于被竖井的石壁仅仅环绕,他只好将木棒紧贴胸口。索莱尔思忖远古歌谣中的勇士是否也如他刚才那般心惊胆颤。
不过,他早已不再歌唱。
一行人在幽暗地域跋涉许久,等到潘达然终于传令暂歇,安排他们轮流放哨,想必已是地表世界的午夜时分。一路走来,索莱尔根本没料到会这么累。在他脑海中,幽暗地域的崎岖路径应当与林中小径差不多,虽然难走,但挺直腰杆也扛得过去——现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他们溜下嶙峋陡峭的石坡,挤过需要屏息收腹才能通行的裂隙,利用靴子的浮空能力上下周折,还要匍匐穿过低矮的坑道——后一个人的鼻尖几乎都要贴在前面的人的靴子上。他们全力以赴,只休息过一次。说是休息,其实也只是等阿戴尔祈祷食物,并给他们的皮水袋蓄满水。他们默不作声,迅速吃完餐点。然而,现在他们和目标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卓尔们一开始就占得先机。
在潘达然放话说没必要疲于奔命时,索莱尔早已汗流浃背,站立不稳。潘达然让他和库奥菈先行沉冥,而索莱尔也确实累得不想拒绝。
沉冥的时间太过短暂,索莱尔觉得他刚刚进入冥想状态,就被潘达然推搡肩膀给叫醒了。
你来把风,领队说着,指向洞穴深处,去接奈仁的班。他大概在五十步开外的大洞窟入口。
索莱尔颔首,伸开盘起的双腿,站起身来。尽管还没解乏,他仍然对把风的安排感到满足。一路弯腰避让头顶的石块,索莱尔沿着他们的来路折返。即使踏过砾石,魔法靴子没发出一丝声响。
等他到达指定位置,却没看到本该把守那里的月精灵。奈仁?他问。
他望入大洞窟。那里的宽度和森林中树木的高度相近,脚下到洞顶的距离却有他们身高的三倍。洞窟地面的岩丛见散布着一簇簇暗红幽光——球形巨蕈。和处身的岩层所发出的紫黑色光彩不同,它们的热影像十分醒目。“深红孢子怪”是潘达然对这些东西的称呼。如果受到侵扰,这些菌类就会释放致命的孢子云——和之前小盒子的内容物大体属于一类。
卓尔是从这里走的,不过不是从地上经过。洞窟的天花板有热影像为蓝色的扇形地衣蔓生,卓尔一定是攀着这些植物取道向前。库奥菈率先质疑:若是如此,卓尔们留下的痕迹未免也太多了。索莱尔经她一说才反应过来。他觑眼观察天花板,想着奈仁是不是找到了藏身其中的办法。
奈仁,他再次传讯,你在哪里?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索莱尔猛然转身,发现手是从岩壁中伸出来的。接着奈仁从墙壁中踱步而出,他的皮肤脱离岩层后,其热影像便从蓝色转为红色。
既然要藏,当然要用常规的方法,他说,不然你来施法让我隐身?
后半句听来像询问,实际更接近挑衅。索莱尔自己也懂魔法——他的歌声就是魔法。只要唱起歌,他就能俘获最桀骜不驯的听众;他的歌声能够安抚撒疯的酒鬼,在他们互殴前化干戈于无形;他的歌声能够让听众笑得泪盈眼眶,难以自制;他的歌声还能让最不安分的婴孩安然入睡。无数夜晚,他就这样让尚且年幼的小雷米……
仿佛一把冰锥又插进喉头,他眨眨突然酸痛的双眼,摇了摇头。我只不过会些诗人法术, 他答道,没什么用。
奈仁哼了一声。眼睛放亮点,他警告道,别以为能安全来到这里,就没有危险要警戒。
库奥菈的声音传来:他到了?
索莱尔挤进石罅里。
奈仁回复:到了。我这就回去。
月精灵悄然撤走。索莱尔看着奈仁走远,被他一路留在地面、渐渐消失的脚印吸引。然后他想起自己的职责,扭过头开始监视空旷的大洞窟。
库奥菈向队伍报告换岗情况时,众人一阵你来我往七嘴八舌。半精灵将奈仁领到潘达然所在的休憩处接受指示后,沉默再一次降临——不值岗的三人进入了沉冥。
时间流逝。
索莱尔不由自主地思索地表是否已经破晓。之前赶路的时候,他终归可以轻易地持续分散注意力在其他要务上,比如检视附近的地形,寻找落脚点;他可以轻易地专注于他们的目标:追赶并杀戮穿透科曼索防线的卓尔。
现在他只是呆呆站着,脑袋里盘旋着自己潜入地层多深、头上的岩石多重等等念头。他凝视暗紫色的岩壁,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看到日出。
看你挺孤单的?
是库奥菈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她就在身边。索莱尔吃了一惊,不知戒指是不是泄露了他的想法。戒指只能在佩戴者本人自愿的情况下进行传讯交流,而且只能对指定目标传讯。
第一次猎杀卓尔时,我和你感觉一样,野精灵续道,我是个外来者,最初皈依谢瓦拉什时一无所有。沉静复仇者成为了我的亲人——总有一天你也会这么觉得。凭发现爬行的盒子怪,你就在我们当中赢得了一席之地。本来,那些怪物是我负责的。奈仁和阿戴尔对你的态度到头来也终究会改观。要是潘达然不信任你,也就不会让你站岗啊,她话中含笑,虽说你值的这班岗毫无危险性可言。要是我们走了岔路,保不齐就得多长个心眼。
索莱尔在交流同时依然警戒着大洞窟的方向,不肯疏忽哪怕一分一秒。库奥菈的语调让他想起了什么人——一头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半人马。
你老家是哪里的?他发问道。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后,半羊人森林。
索莱尔十分了解那个地方。半羊人森林被人类称为琼达森林,位于阿拉巴以南。远在二十多年前,他和妲尔玛菈曾经在阿拉巴表演过。执着于搜集更多民歌的妲尔玛菈非要到半羊人森林里的野精灵营地走一遭,而当时充当向导的就是那头半人马。索莱尔在记忆中搜寻, 寻找营地竖琴师的名字。
你认识一个出身红叶族、名字叫做布琅雯的女精灵吗?
回应时,库奥菈的心声显得微弱、紧张:红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之后,她稍作停顿, 事情发生时我在林地深处打猎,现在卓尔就是我的猎物。
索莱尔吃惊得直眨眼睛,难发一言——他能说什么?他记起了自己经历丧亲之痛后,周围人的温存宽慰与形式上的体恤。在库奥菈的沉默中,他只觉得听到了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遣散的哀恸,高亢更胜洪钟。他用力握紧手中的木棒,往下一瞄才发现手指已经发紫。
你……他又眨了几次眼才接着把话说完,当时还是个闺女?
感谢安伽菈德慈悲为怀,我还没嫁人,不过我的姐姐已经有孩子了,三个女孩,全都死了。
索莱尔感觉一道泪水冲散了面颊上的尘土。蓝色的泪珠滴在脚边的石面,褪成紫色。他已经听不下去了。
谢天谢地,库奥菈也没有再开口。
索莱尔抬手擦脸,却因为身后隧道传出的声响停下。一阵疑似走动的踏踏声传来,他正要朝着营地方向转身,以便确认来者是几名同伴中的哪个,然后才记起他们都穿着吸收噪音的魔法靴。
他猛转身,刚好看到在洞窟顶部,一抹疾速爬行的幽黑怪影由地衣丛穿行而至。这生物就像是卓尔与蜘蛛的混合体,腰部以上是卓尔,以下则是蜘蛛一般的纺锤形躯干与八条蛛足。
索莱尔从罅隙中抽身而出,举起木棒摆好架势,一时心跳如擂鼓。他需要转圜的空间, 而且只能指望魔法隐形效果。把怪物打落到深红孢子怪堆里是他当前的最佳选择。
索莱尔,出什么事了?是潘达然的声音,警觉,急迫。
有怪物,索莱尔在脑海中呐喊,一半是蜘蛛,一半是卓尔!
怪物的双眼盯住了他。索莱尔顿时感到一阵恶寒。它一定会魔法!它看得到我——
一道青光从怪物的手臂绽出,正中索莱尔的胸膛,令他眼前发黑。他的双腿战栗不止, 几乎弯折。他的木棒突然沉重非常,在手里难以挥举。怪物猛然挺进下身,将一团暗褐色的蛛网从腹部尖端射出。这些黏黏的蛛丝缠住了索莱尔的头发和衣物,盖住了他的脸和眼睛, 险些把他闷死。他试图从中脱身,不过蛛网在墙壁上粘得太牢,他越是撕扯,手就被缠得越紧。同时,怪物进入通道,将索莱尔从墙上摘下,接着开始不停翻转他的身体,并从下腹部分泌出更多的蛛丝,将他的双腿缚在一起。
别让它逃掉,潘达然沉不住气了,在我们赶到之前拖住它。
索莱尔出声呻吟。
好像听到了潘达然的传讯一样,怪物得意地大笑。它的嗓音和精灵一般无二,听起来让人揪心;它的面容则与精灵迥异——从它两颊下探出的长牙如一对剪刀,其尖端还有毒液渗出。
索莱尔的双手都被蛛网粘住,根本没法取出腰带上的抗毒素药水。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闭上眼祈祷。起初他本能地对柯瑞隆·拉瑞西安献上祷词,后来才转而对猎人谢瓦拉什祷告。
还太早!他暗暗吼道,我仍然有机会——
神祇的回复如雷贯耳——一个低沉、忧郁的男声。白昼已尽。
索莱尔蓦地睁开眼睛。他立即领会了谢瓦拉什的旨意,明白了他的行为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他舒展颤抖的歌喉,唱起为儿子谱写的摇篮曲:“鸟儿归巢。小乖乖,快点睡着……”
一抹形似火焰的白光陡然蹿升,笼罩了怪物的头部。“闭上眼睛,白昼已尽……”
火焰更加明亮。怪物不停摇头,龇出了尖牙。“睡吧,睡吧,睡到黎明来到……”
怪物为了规避强光紧闭双眼,一个劲地摇动脑袋。
歌唱的同时,泪水从索莱尔的眼中溢出。这首摇篮曲唤醒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雷米柔嫩的面颊、泛着奶味的气息、抱住自己脖颈的小胳膊还有躺在身边小小枕头上的小脑袋。
但是雷米死了。
索莱尔在昏暗的地窖中发过誓,绝不会再次演唱这首曲子,绝不。但是和神祇的命令相比,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睡吧,静静睡吧……”
到这里,索莱尔唱破了音,不过已经大功告成。怪物瘫在隧道的地面,唯有八条蛛腿还反射性地挠抓岩石。索莱尔的感觉有人——奈仁和阿戴尔——在撕扯他身上的束缚物,便配合他们劈砍蛛网,艰难地从网线中挣脱。他听到潘达然“干得好”的传讯鼓励,随后又有一只手用力地摁了摁他的肩膀。
潘达然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转身退开,举起双掌对准怪物。眨眼工夫,怪物受到魔法的刺激,挺身站立。
索莱尔心中的悲戚让位于惊讶,一把抄起棒子,可还未及动手,阿戴尔就横下短矛,挡住了去路。
等下,他传讯喝止,潘达然正在魅惑它。
潘达然对怪物叽咕了几句,后者便逐步后撤,它的躯体也随着行走而颠簸。接着,它回身攀上了洞窟顶部,挥动上半身的手臂示意小队跟从。潘达然双唇一弯,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的法术捕获了其中一个卓尔。他告知众人。
他让库奥菈原位待命,让阿戴尔、奈仁和索莱尔跟自己穿越洞窟。它们警戒着头顶的怪物,横穿到对面。
那是什么怪物?他对小队成员传讯。
在小心翼翼地于深红孢子怪丛中择路而行的同时,奈仁解答了这个问题:蛛化卓尔,遭到它们的女神罗丝遗弃的妖怪。尽管前身也是卓尔,但蛛化卓尔和我们一样憎恨卓尔。
索莱尔浑身发抖。他听说罗丝是残忍冷酷的女神,毫无怜悯;她还会扭曲触怒自己的卓尔的形态。他根本想不出崇拜这样的神祇是什么样子。
既然它也算卓尔,为什么不下杀手? 奈仁眨了眨眼,耐心等着。
在洞窟另一端,蛛化卓尔钻进了一人深的裂隙,抽出了半根嵌上了拳头大小绿宝石的断杖。卓尔朝潘达然叽咕一阵,爬过前方通道的拐角,以宝石触碰石壁。绿宝石绽出光芒,一个洞口也随之显现。蛛化卓尔带着断杖钻了过去。阵阵腐臭自洞中传来。
奈仁,潘达然道,你能侦测到什么! 索莱尔听到一段短而弱的祷词。
里面是死胡同,没有埋伏。尽管如此,他还是持剑做好了应战准备。阿戴尔,去五十步外放哨。
半精灵朝领队一点头,悄然离去。
潘达然、索莱尔和奈仁跟着蛛化卓尔进入另一座洞窟,这里依然被地衣的荧光照耀。一汪池水坐落在洞窟尽头。洞顶悬挂的高粘网兜缓缓旋转,其中困着一名卓尔。受害者的脸只露出小半边,黑色的皮肤与米白色的蛛网相得益彰。尽管卓尔被捉不会超过十天,但闻上去就仿佛尸身已经开始自然降解。走味的液体正从尸体向石质地面滴落。
是其中一个,奈仁道,我们这就来盘问她。
但她死了,索莱尔发表异议,你怎么——
数到三。潘达然强行打断索莱尔,望向奈仁的眼睛。月精灵的手指紧按剑柄。
一,二……
意识到他们的目的,索莱尔不禁竖直了自己的棒子。不,交给我—— 蛛化卓尔猝然旋身,对他们睚眦相向。三!
虽说索莱尔的武器被施加了迅捷魔法,但还是奈仁动作更快。只用一击,他就斩断了蛛化卓尔的脖子。鲜血如喷泉般喷射到地上,还溅到了索莱尔的肩膀和手臂。
多谢佯攻。奈仁道。
索莱尔忿忿地顶了一句“应该交给我解决”,一时把潘达然要保持绝对安静的训诫抛诸脑后。
你迟早有机会,潘达然说,只要等待谢瓦拉什的旨意就行了。随后他对奈仁道:把尸体砍下来。
奈仁浮上半空,用剑割断了蛛网。他轻手轻脚将蜘蛛茧放在地面。潘达然跪在尸体旁, 剥除卓尔脸上的蛛丝。
索莱尔低头盯着死去的卓尔——对方的脸满含怨愤。索莱尔攥紧双拳,奈仁则捉住了他的手臂,似乎感到了索莱尔想把尸体砸烂的仇恨。调整好情绪后,索莱尔朝尸体啐了一口。
我得插个嘴,啐他都是浪费口水。奈仁道。
潘达然这次剥下了卓尔肩头的蛛丝,让一块沾满黑血块绷带显露出来。其中一条胳膊肿得有正常的两倍大,而且上面散布着孔洞。
是他们的头头,他说,剩下三个肯定都吓跑了。这下没了累赘,他们会逃得更快。奈仁分析道。
索莱尔摇头。他听说卓尔家族是女族长制,不过总有哪里不对。杀死自己儿子的卓尔居然可能是个女的。他回忆起妲尔玛菈柔软的躯体,纳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对三岁的孩子下狠手?
潘达然在尸体旁念诵祷词,而索莱尔无法预测其结果——直到听得嘎吱作响,尸体张开了嘴,从肺中嘶嘶呼出空气。
“问。”尸体沉吟时,嘴唇还闪耀着谢瓦拉什的圣光。“你们的侦察队从哪里来?”
“布兰达希。”回答问话时,尸体的胆汁哽在喉头,沿着下巴流下。
索莱尔觉得反胃,连忙背过身。他走到池水旁,将手臂伸了进去,想把袖子上血迹洗掉。好主意,奈仁蹲在索莱尔身边说道,记得把防护颜料重新涂上,都冲水里了。
奈仁把剑浅浅浸在水中洗净。在地衣的微光之下,索莱尔看见了他武器上的暗金镌字: “深渊克星。”他擦干剑锋,收剑回鞘,然后去洗手。他将水扑在脸上,挽好袖子,让手臂露出了本来面貌:上面凌乱分布着惨白的瘢痕——从高温烫伤中部分复原的伤疤。
出于礼节,他本来应该装作没看到,但索莱尔没能压制自己的好奇。怎么弄的?
好些年之前,奈仁说,我们住在至高森林。我们的家不在 Nordahaeril,而是在外围—— 都是为了阿戴尔。卓尔来袭的那晚,村民都收起了绳梯,吓得不敢来救我们,就连树木着火时他们也没出来。他绿眼睛中的情感像惊涛骇浪,却只是盯着墙壁。就连我们的母亲哀嚎时, 还是没人现身。
索莱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儿子——
奈仁竖起手掌,别玩什么“比比谁更惨”的游戏,他话中带刺,我都听腻了。
他突兀地站起,走向入口。索莱尔也慢悠悠地起身,走回到潘达然讯问尸体的位置。潘达然扫了他一眼,你去过 Amrutlar?
索莱尔因这个突兀的问题皱起眉头,对,有些年头了。
以地表距离算,离攸木林有多远?
索莱尔耸耸肩,一旬或者一旬半,要看天气怎么样。问这干嘛?
潘达然伸手指了指尸体,她说的这座布兰达希城大约就在 Amrutlar 的地下。从幽暗地域过去要走两倍路程,不过一路上的支路伸得太偏,几乎没人这么走。
索莱尔明白了日精灵想说什么,有传送门?
潘达然颔首,转向尸体,“侦察队用来返回布兰达希的传送门在哪?”
“在 maglustarnsarg zhaunil.”
索莱尔凑上前,她说了什么?
说了废话,潘达然道,“战场之中,隐秘之地”——卓尔用来代指城外战士学院的术语,根本没法找。我们需要更多精确的描述,好让库奥菈通过魔法定位。
看着日精灵的眼睛,索莱尔意识到潘达然是要让自己找出答案。关于黑拳小队,索莱尔唯一能表达出来的就是想将他们杀光。
索莱尔润了润嘴唇,学院没有名字吗?
什么?
在民间歌谣里,学院都有名字,或者与地名有关,要不就用神殿的名字…… 潘达然目露精光,我们试试。然后他对尸体开口:“你们的学院叫什么?”
“MaglustarnJainna’hil Krish.”
黑拳修道院,潘达然复述道,成了。库奥菈,记下来! 潘达然站了起来,跟紧我,准备动身。
众人听令回到前一个洞窟。库奥菈进来时,表情比以往还要凝重。私下交流片刻后,潘达然便转而面向小队:这座学院建在地脉辐射网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想说什么?索莱尔脱口问道。
地脉辐射会干扰魔法,潘达然解释,如果我们传送过去,就可能陷在石头里。
那我们留一半人沿路追?这还能确保有人活着去执行任务。
潘达然摇头:没用。卓尔巡逻队精于此道,不靠传送根本追不上,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没有奇迹,不妨等待奇迹降临”。
但愿谢瓦拉什赐予我们奇迹。库奥菈轻声说道。
要是我们追上了,你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潘达然续道。
众人沉默片刻。“我准备好了,”库奥菈说,“那么——”
“‘我们’准备好了。”奈仁和阿戴尔异口同声。
索莱尔做了个深呼吸,直视领队的眼睛:“也算上我。”
潘达然颔首,仿佛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很好,出发。
索莱尔握住木棒,“复仇”,他低声念道。
他记得……
他和妲尔玛菈正在横穿阴影谷、前往提凡顿城的路上,这一晚正好就在老头骨客栈打尖。据说客栈名字源自附近的一座白花岗岩小丘。旅店的举架不高,却让人备感舒适。烟熏色的天花板、硬木梁尽收眼底,温暖炉膛中劈啪作响的柴禾烧得正旺,将深夜的寒气挡在屋外。他们靠演奏挣得了晚餐:他弹了几曲鲁特琴,而她则奏了几回扬琴。夫妻俩轮流登台,另一人就负责照看雷米。
他们盼着雷米睡着,可这小家伙和以前一样,只顾盯着客栈的陌生脸孔。索莱尔之前给他的儿子做过一把小号的鲁特琴,雷米一整晚都在兴高采烈地“演奏”它,其实他连怎么拨琴弦都不知道。后来雷米也藉顾客的兴致,临场编了首小调。
“爹地开心,爹地弹琴,”他哑哑唱道,“妈咪唱歌,妈咪弹琴。”雷米唱完,喜不自胜地鞠了一躬,惹得酒客们欢声雷动。“拍手!”雷米对众人说道,“拍拍!”
当夜笑声不断、杯盏推换。索莱尔以为妲尔玛菈把雷米送回房间睡觉了,妲尔玛菈以为索莱尔去了;结果,他们俩谁都不知道雷米在哪。索莱尔至今记得妻子当时露出的恐怖表情, 也记得和妻子发现儿子独自游逛时,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掏空。
“他走不多远。”索莱尔安慰妲尔玛菈,心中不断祷念事实就是如此。
“肯定找得到。”她说着,眼中充满焦虑。
索莱尔把鲁特琴放下,起身说道:“有人看见我儿子了吗?” 众人纷纷耸肩摇头。
就在这时,尖叫从客栈地窖传来,紧接着就是金铁交击声下的怒吼。
索莱尔费力拨开挡路人群挤到地窖口。如今回忆起来,他却只能模糊记得在楼梯上与他擦身而过的侍女那张惨白的脸,还有手持武器、站在原地凝视刺入大腿的弩矢的仗义游侠。索莱尔记不得游侠的容貌,高矮胖瘦种族口音一概不知,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地板上的匕首和雷米的尸体摄住。
他记得自己把儿子的尸体抱在怀里,看着他的小脑袋歪向一旁,不断哀号:“不,不……”在雷米尚且年幼,连脖子都挺不直时,索莱尔总是极尽轻柔地抱着他。之后,妲尔玛菈到他身边猛摇雷米的小胳膊,朝他大叫“别让他的身子变冷!”竭尽全力要唤醒雷米。索莱尔记得那道血淋淋的骇人伤口:他儿子的手被刺穿。这只小手本应拿着的小鲁特琴就横搁在地上,屡遭踩踏。想必自己的儿子受惊后,面对匕首曾作出抵抗。他记得游侠说过“没用,匕首上有毒”,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砌在索莱尔心房。他记得楼上有人叫牧师帮忙,但没人响应。
妲尔玛菈的眼睛哭得红肿,她的脸也血色全无。就在这时她说出了让人不堪忍受的事实, “雷米还未受誓,没有任何神祇会接纳他。他会孤身前往灰色荒原。”她的视线落在淬毒匕首上,她的表情如钢铁般坚毅,“我不会……让恶魔……带走我儿子。”
她抓起匕首。
索莱尔捉住她的手腕,“别!我不许你自杀!”
妲尔玛菈目光决绝,将匕首柄递给他,“那你成全我。”
索莱尔瞪大双眼。他松开手,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是他惟一所能做的。
妲尔玛菈扑过来抱住了他,并且小心地让开了雷米,就好像他们的儿子还活着,害怕压着他。“在阿梵多再会。”她低语道。
然后,她便用匕首刺破手掌。
这一切发生在两年前,此后索莱尔才知道老头骨客栈有幽暗地域的入口,而杀死自己儿子的卓尔们很可能就是谋划行刺(或许行刺未果撤退至此)一位法师的刺客,当晚这个知名法师正巧到访阴影谷。索莱尔将以往种种拼凑在一起:雷米偶然来到地窖,惊扰了从密道钻出的卓尔,当即被“灭口”。不过雷米还不满三岁,连说话都只会叽叽咕咕,除了他的双亲根本没人听得懂,而他的父母对于谷地的这些隐秘动向根本一无所知。雷米的死毫无意义,因为没过多久,到地窖幽会的侍女与游侠就再次惊扰了这些卓尔。虽说游侠腿上中了一支弩矢,但他还是出声示警,逼得卓尔撤回地下。另外,他还把淬毒匕首从卓尔手中打落。
游侠注意到,那只手涂着一层沥青。
虽然细节上的信息极其有限,但索莱尔在惨案数月后把黑拳组织了解了个大概。谢瓦拉什终于对他的坚持报以嘉奖:不久之后,索莱尔的命运要么是复仇成功,要么就是葬身敌手。
索莱尔攥紧木棒,腾出另一只手放在领队的肩上。潘达然正在吟咏的咒语或许会将他们传送到卓尔据点,也可能让他们被岩层吞没,就此直接前往灰色荒原。索莱尔不禁琢磨哪名神祇会来引领他前往阿梵多。他会被柯瑞隆·拉瑞西安留在身边日夜弹唱,还是会被猎人谢瓦拉什召唤到永恒的狩猎中?也说不定两者都觉得自己不够格,结局就是在灰色荒原永远徘徊。
奈仁吻毕手中的剑,便直视他的混血兄弟。阿戴尔深深呼气,颔首示意。库奥菈将右手举过头顶,让投索自然垂下,以此向谢瓦拉什致敬。她和索莱尔视线相交,顿时喜难自禁。他马上告诉自己,在谢瓦拉什的指引下,他大概能手刃杀死自己至亲的卓尔。
潘达然念完了咒语。
阿戴尔以心传声:出——
索莱尔觉得身体拉长得像要被撕裂一般,遂闭眼强忍。
——发!
世界被谢瓦拉什的圣火映成纯白。索莱尔的身体随着空间的曲翘遭到拉伸……妲尔玛菈, 他在恐惧中默念,我这就来找你。
他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他倒吸凉气,举目四顾,看到了呈紫色的岩石。自己还活着!
闭眼!潘达然叫着,手臂一抖,丢出一颗闪光石。
索莱尔只有眨眼工夫辨明室内情况:这是一间圆厅,总共衍伸出八条通道;屋子正中是一尊黑曜石打造的蜘蛛塑像,八条看似脆弱的蛛腿支撑了全部重量;大厅远端有两男一女三名卓尔,男的双双跪在高大的女性面前。宝石炸裂在蜘蛛像下方的同时,跪地的男卓尔跳了起来,从腰间刀鞘拔出匕首,而女性则一跃而起,浮在半空。
闪光石……
赶在无声炸裂的白光充满大厅之前,索莱尔紧紧合上了眼皮。光芒消散后,索莱尔挥动木棒,冲向敌人。
男性卓尔们眼睛眨个不停,瞳孔也缩成了两个圆点。奈仁和阿戴尔截击的卓尔凭声音偏头躲闪,并举起匕首还手。最后,奈仁的阔剑砍掉了他半截胳膊,而阿戴尔的短矛则在他身上搠了个窟窿。
另一个男性卓尔转身冲向一条走廊。一颗投索的弹子从索莱尔耳边掠过,砸在逃跑的卓尔后脑,打得他脚下踉跄。索莱尔横挥木棒,结结实实地打中卓尔后脑,像砸松果一样给他开了瓢。在索莱尔的红外视觉中,鲜红的脑汁从对方的头壳流出,同时尸体仆地。
索莱尔大口喘气。这是他杀的第一个卓尔!索莱尔本该喜不自胜,却反常地觉得恶心。
他听到头顶有人啜泣,抬头望去便发现了那名女性卓尔。后者依然浮在空中,正因为悲伤难抑而不住颤抖。泪水从她的双眼溢出。一时之间,他以为她是因两名男性同伴丧生落泪, 因为他们看起来像是女性卓尔儿子。接着索莱尔反应过来,是潘达然在朝她施法。日精灵手指卓尔,嘴唇默默吟诵祷言。
卓尔猛地摇了下头,摆脱了法术效果。潘达然骂了一声。
库奥菈向前甩手,丢出另一枚弹子。不料一击落空,石弹在女卓尔身后的墙壁上撞得粉碎。卓尔先前一定是及时预见到闪光石的作用,因而视力没有受到影响。她在空中转身瞪视弹子来向,用卓尔语喊出了几个字。一只大型犬体型的蜘蛛从半空出现,落在库奥菈肩上。
真恶心!库奥菈惊叫一声,尽全力挣扎求生。索莱尔朝库奥菈迈出一步。
那个女祭司,潘达然说着开弓上箭,对付她!
卓尔落在索莱尔身边。他转身抡起棒子,被卓尔轻巧避开,好像她背后长了眼睛。阿戴尔向她掷出短矛,却再次被闪身躲过。她向阿戴尔跳去,抬腿踢出。阿戴尔低头闪开,女性卓尔以支撑脚顺势旋身,正对上运剑横劈的奈仁。阔剑扫过,但卓尔快速抽身避让,让奈仁徒劳地劈过空气,还晃得他失去平衡。卓尔趁机主动撞进奈仁怀里,张口咬上他的脖子。
正是奈仁在蛛化卓尔巢穴里清洗过的部位。(译注:保护这个部位的魔法颜料被冲掉了,却没重新涂上)
月精灵身体硬直,阿戴尔则赶忙从腰带上掏出一瓶治疗药水,“奈仁!”他惊呼道。
潘达然张弓射出一支黑羽箭,正中卓尔后心。她像蜘蛛一样挥舞手臂,倒在地上。
奈仁也应声倒下,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暗紫色。阿戴尔冲到奈仁身边,用牙齿咬开药水瓶塞,努力想把奈仁的嘴掰开。弥留之际,奈仁的下巴却半点都不松动。
索莱尔听到身后有响动,转过身发现库奥菈搂住了那只蜘蛛。随着手臂渐渐缩进,她的躯体也焕发出谢瓦拉什的圣火。最后她发力一勒,将蜘蛛扼毙于怀中。不过,库奥菈自己也摇摇欲坠。尽管有她手臂上的魔法涂料提供了防护,但库奥菈的胳膊还是被咬出了数对血窟窿。在潘达然满面忧虑地转身打量她时,她好歹扶墙站稳了脚跟。
我没事,她说,被吸了几口血而已。几条走廊都清光了?
库奥菈伸出手掌,一边念诵咒语,一边在身体周围画了个圈。什么都没发生。
潘达然颔首,转向两兄弟。阿戴尔总算是翻开了奈仁的下唇,把药水对准他兄弟的牙缝开始灌。大部分液体都顺着下巴淌了出去,和蛛化卓尔巢穴中的尸体如出一辙。
潘达然放下弓。他不行了,阿戴尔,他平静地说,已经去谢瓦拉什身边了。
半精灵转向他,眼中怒火闷烧,胡说。
潘达然斩钉截铁,是事实。他指向阿戴尔的短矛,给我起来,战士,拿上武器,别让他的牺牲白费。
阿戴尔还在犹豫。
快去!
阿戴尔唰地站了起来,穿过大厅,取回短矛。
潘达然在他背后闭上眼,长叹一声。他的传讯听上去却依然冷酷专断:我们得快点动身, 索莱尔你去把风,库奥菈你去藏尸,阿戴尔就……把你兄弟带上,我去找传送门。他蹲在卓尔女尸旁,念出咒语。她的嘴唇开始闪耀谢瓦拉什的圣光。
索莱尔抓着木棒前瞻后顾,试图一次盯住全部八条走廊。他的双眼始终不曾遗漏被他杀死的男性卓尔。战斗既然告一段落,他也更从容地评估起这个卓尔的年龄。从五官判断,他大概也就十几岁。
潘达然在讯问死去的女祭司,想套出传送门的所在地。库奥菈步履虚浮地踱到索莱尔手刃的卓尔边,念出一段密语。尸体被她的法术隐藏,连残留的暗色暖光也消散无踪。她穿过圆厅,又依样处理了另一具尸体。同时,阿戴尔则把他兄弟的身体摆正,捡起阔剑摆在奈仁胸前。随后,他从腰包里抽出一张如丝般光滑柔顺的布料。他展开布料,将奈仁从头到脚装了进去。本来这块布只够套到奈仁的小腿,但它不断伸长,一直把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收紧袋口系绳后,袋子立刻变瘪,好像又成了一块布。阿戴尔将它叠好,重新塞进腰包,接着捡起了他的短矛。
他瞥了索莱尔一眼,碰了碰腰包。索莱尔颔首——这是必要的牺牲。
索莱尔听见了窸窣声,用眼角余光扫到一条走廊有动静,然后猛地转过身……
他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一个卓尔幼童——还没有雷米个子高。这个孩子嘴被吓得把张成了圆形,瞪得溜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死去的女祭司,后者回答潘达然问题时那沙哑空泛的嗓音还在整座圆厅回荡。
“妈?”男童轻声说着,眼泪开始溢出。不论什么语言,这个词的意思都一样。
索莱尔扑过去抓住男孩,捂住了他的嘴。男孩吓得僵在原地,之后开始挣扎哭泣。让他闭嘴!阿戴尔的吼声在脑中响起。
索莱尔抬起头,瞥见半精灵举起了短矛。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快解决,便把男童揽在胸前, 开始唱歌——“鸟儿……”
潘达然匆忙起身,有了,传送门就在附近!
男童像泥鳅似的扭个不停,几乎挣脱。动手,库奥菈怒道,这个蜘蛛养的崽子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快好了!索莱尔继续唱:“鸟儿归巢。小乖乖,快点睡着。”
潘达然搭上一支箭,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让开。
我在哄他睡着。
他是卓尔!阿戴尔咬牙切齿。
索莱尔继续往下唱。再过一会他就睡着了,他只是个孩子。
库奥菈灵巧地给投索装上弹子。他是个蜘蛛崽子,她恨得直咬牙,禽兽不如。
索莱尔停止哼唱,逐一扫视队友。他看到的是相同的神情——憎恨,他们的脸上毫无怜悯。如果他们的皮肤是黑的,那就和卓尔再无二致。
索莱尔心头的冰锥终于碎裂,“不行!”他大叫一声,扭头面对众人,仍然将挣扎不止男童抱在怀里,“他不会让我们暴露,他这个岁数还不会说——”
库奥菈投出的弹子砸在他后脑,打得他满眼金星,几乎就像看到了谢瓦拉什苍白的火焰。几乎。
索莱尔摇摇头,站起来,带着男童蹒跚而行。一步,两步……但他的头疼得实在厉害, 只能弯膝跪倒。卓尔男童头发的味道和雷米的一样,这不禁让索莱尔思绪纷涌。他回头侧目望着其他沉静复仇者,双眼被泪水蜇得生疼。
“求你们了,”他苦苦哀求,“别……”
潘达然的弓弦作响。索莱尔感到剧烈的痛楚从箭尖蹿向全身,不禁发出哀鸣。他感到手掌下的男童在惊恐中吐出了一口气,箭矢同时也穿过了男童的心脏。
两个人影并肩伫立,他们脚下是一片荒芜的灰色原野,头顶是铁青色的云幕。其中的褐肤棕发精灵空着本来抓举木棒的手;一名肤色如夜、发白如骨的男童则睁大眼睛,困惑不已。精灵仰头扫视,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天空依然单调平静。精灵点了点头,似乎一切均如他所料。他单膝蹲在男童身边,伸开双臂,低声劝说。过了一会,男童顺从地被精灵抱在怀中。精灵紧紧拥住男童,一线泪滴沿他的脸庞留下。然后,他露出一丝笑容。
精灵站了起来,用健壮的手臂抱起男童,柔声哼着曲子,缓缓踏上前往地平线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