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李镭
马烈丝主母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尖叫来表示反对。当扎克纳梵跳入酸湖中的时候,成千上万次爆炸在轰击她的大脑,成千上万种认知都在告诉她,大难已在眼前,她再也无处逃避。她从石雕王座中跳起来,修长的双手在空中扭动,攥紧,仿佛想要找到某种实际的支撑,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她的呼吸吃力而沙哑,一阵阵分辨不出任何言辞的嚎叫从她的口中夹杂着“嗬嗬”的喉音喷涌出来。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马烈丝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自己恢复平静。随后,她听到了一种比自己的胡言乱语更加清晰的声音。那是她身后的一点微弱的“咝咝”声,是高阶女祭司蛇首鞭的阴毒蛇头。
马烈丝转过身,看到了布里莎。女儿面色阴冷,神情决绝,手中已经高举起蟠舞着六条活蛇的毒鞭。
“我本来认为自己还要再过许多年才会晋升。”杜垩登长女平静地说道,“但你太软弱了,马烈丝。你的失败必将使得杜垩登家族承受重重磨难,而你根本没有力量带领我们历劫重生。”
马烈丝想要冲着愚蠢女儿的脸大笑——蛇首鞭是蜘蛛神后赐给高阶女祭司个人的赠礼,不能被用于伤害主母。但不知为什么,马烈丝找不到勇气和信心驳斥女儿。她只是如同被催眠一般看着布里莎的手臂缓慢地向后摆动,又狠狠地向前抽了过来。
六条毒蛇向马烈丝疾射而至。这不可能!这违背了罗丝教义的全部信条!毒蛇亮出獠牙,充满渴望地咬住马烈丝的身体,向这副身躯注入蜘蛛神后的全部怒火。烧灼的痛苦向马烈丝的全身蔓延,使得她全身抽搐,苦痛难言,但没过多久,她就陷入了冰冷的麻木。
马烈丝在知觉的边缘摇摆着,竭力想要抓住她的女儿,要让布里莎知道,继续攻击她是无用而且愚蠢的。
蛇鞭再次抽落,无法再发出声音的马烈丝扑向地面。她听到布里莎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可能是诅咒,也可能是对蜘蛛神后的祈祷。
然后是第三鞭。马烈丝主母已经不省人事。她在第五鞭抽下来的时候就死了。但布里莎又挥鞭狠抽了许多分钟,将自己的怒火全部发泄出来,也让蜘蛛神后相信杜垩登家族真的抛弃了失败的主母。
等到狄宁出乎意料地擅自闯进神堂前厅的时候,布里莎已经舒适地坐到了石雕王座里。杜垩登长子向母亲残破的尸体瞥了一眼,然后才抬头望向布里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但几乎是紧接着,一抹了然于胸的微笑就展现在他的脸上。
“你做了什么,姐……布里莎主母?”狄宁在布里莎反应过来之前就及时改了口。
“缚灵秘法失败了,”布里莎瞪着狄宁,向弟弟发出咆哮,“罗丝不再承认马烈丝了!”
狄宁的笑声中却仿佛充满了讽刺。这笑声一直刺进布里莎的骨髓。她眯起眼睛,让狄宁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正在移向腰间的鞭子。
“你真是挑选了一个绝好的晋升时机。”杜垩登长子却显得异常平静。很明显,他完全不担心布里莎的惩罚,“我们正在遭到攻击。”
“菲布兰契吗?”布里莎怒喝一声,兴奋地从王座上跳下来。她登上主母的王座刚刚五分钟,却已经要面对自己的第一场试炼了。她将向蜘蛛神后证明自己,从马烈丝的失败造成的损害中拯救杜垩登家族。
“不,姐姐,”狄宁立刻明白地回答道,“不是菲布兰契。”
弟弟的冷静态度让布里莎坐回到王座里。她的面孔开始扭曲,兴奋的笑容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
“是班瑞家族。”狄宁同样也笑不出来了。
维尔娜和玛雅从杜垩登家族的露台上向外望去——精金大门外已经集中起了大量部队。此时这对姐妹还像狄宁一样,不知道她们的敌人是谁,但从敌人可观的军队规模上能判断出,一定是有某个大家族加入了这场战争。不管怎样,杜垩登家族还有两百五十名士兵,其中有许多都是由扎克纳梵亲手训练出来的。另外,还有班瑞主母借来的两百个训练和武装都更加精良的士兵。维尔娜和玛雅都认为现在的局势还不算太糟。她们迅速制定了防御策略。玛雅一条腿踏在露台栏杆上,打算跳入庭院里,将防御方案交代给卫队的队长们。
当然,当她和维尔娜突然意识到她们的堡垒大门内已经有了两百名敌人——班瑞主母指派给他们的两百名敌人的时候,她们的计划就毫无意义了。
当第一名班瑞士兵冲上露台时,玛雅还跨立在栏杆上。维尔娜抽出蛇首鞭,同时高声提醒玛雅准备战斗。但玛雅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尔娜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数支毒镖插在了妹妹的尸体上。
这时,维尔娜的蛇首鞭忽然向她反噬过来。毒蛇的獠牙刺穿了她精致面庞。维尔娜立刻就明白,杜垩登家族的毁灭是罗丝亲自下达的判决。“缚灵秘法。”维尔娜喃喃地说道。她知道这正是灾难的源头。鲜血模糊了她的视野。她感到一阵晕眩,黑暗彻底吞没了她。
“这不可能!”布里莎喊道,“班瑞家族攻击我们?罗丝还没有给过我……”
“我们曾经得到过机会!”狄宁向她高喊,“扎克纳梵就是我们的机会……”他又看了一眼母亲残破的尸体,“我相信,缚灵尸一定是失败了。”
布里莎怒吼一声,甩出她的鞭子。狄宁预料到了姐姐的这次攻击——他太了解布里莎了,所以早就退出了蛇首鞭的攻击范围。布里莎又向狄宁逼近了一步。
“你需要敌人来发泄怒火吗?”狄宁一边问,一边已经拔出长剑,“到露台上去吧,亲爱的姐姐,你会在那里找到上千个敌人!”
布里莎气恼地大吼了一声,但没有再对狄宁出手,而是转身跑出了前厅,希望还能从当前的灾难中挽救一些东西。
狄宁没有跟上自己的姐姐。他向马烈丝主母弯下腰,最后一次注视这个曾经统治他全部人生的暴君的双眼。马烈丝曾经是一个强大的铁腕人物,充满自信,邪恶奸诈,但她的统治又是如此脆弱,只因为一个逆子的任性逃亡就这样轻易地毁于一旦。
走廊中传来一阵喧哗,前厅大门被猛然撞开。杜垩登长子不必抬头去看就知道,敌人杀进来了。他只是继续看着自己死去的母亲,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落得和这位主母同样的命运。
但预料中的刀刃并没有落下,一段痛苦难熬的时间之后,狄宁才大着胆子转过了头。
贾拉索正惬意地坐在石雕王座里。
“不惊讶吗?”佣兵头子注意到狄宁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便开口问道。
“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混在班瑞的军队里,也许整个班瑞军团都是你的手下。”狄宁不紧不慢地说。他偷偷向周围瞥了一眼。此时,这座前厅中还有十几名跟随贾拉索的士兵。如果他能够在被他们杀死之前先杀掉这个佣兵头子……狄宁心中暗想。他是大难临头了,但如果能让这个背信弃义的贾拉索陪他一起死,也应该是一件稍稍让自己满意的事情。
“观察很敏锐,”贾拉索对他说,“我有些怀疑你早就知道你的家族注定要毁灭了。”
“在缚灵秘法失败的时候。”狄宁说。
“你知道缚灵秘法会失败?”佣兵头子用相当夸张的语气问。
狄宁点点头。“十年以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贾拉索说这些话,“我亲眼看着扎克纳梵被献祭给蜘蛛神后。全魔索布莱城都没有如此浪费资源的家族。”
“杜垩登家族的武技长威名素著。”佣兵头子插口道。
“毫无疑问,他不是浪得虚名。”狄宁说,“崔斯特,我的弟弟……”
“又是一位强大的战士。”
狄宁再一次点点头。“就在我们被兵临城下的时候,崔斯特背弃了我们。做出误判的马烈丝主母难辞其咎。那时我就知道,杜垩登家族完蛋了。”
“你的家族战胜了寒特家族,这可不是一桩能够小觑的功业。”贾拉索指出。
“那只是因为达耶特独立佣兵团站在我们这一边,”狄宁纠正了他,“在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所见到的都是马烈丝主母稳稳地引领杜垩登家族在这座城市中一步步上升。每一年,我们的权势和影响力都在增长。但在最后这十年里,我只看见我们在沿着螺旋形的轨迹衰落。我看到了杜垩登家族的根基分崩离析,这个家族自然也要随之灭亡。”
“看来你的聪明不亚于你的剑术。”佣兵头子称赞道,“我以前就这样评价过狄宁·杜垩登,看样子,我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
“如果我让你感到高兴,那么我有一个请求,”狄宁站起身说,“还希望你成全。”
“让你死得快一点,干脆一点?”贾拉索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狄宁第三次点头。
“不。”贾拉索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茫然不解的狄宁闪电般拔出长剑,做好了战斗准备。
“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你。”贾拉索说道。狄宁依然举着佩剑,仔细审视佣兵头子的脸,想要看出来他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我是世家贵族,”狄宁说,“刚刚见证了家族遭到的攻击。哪怕只有一个贵族活下来,一个家族都不算完全灭绝。”
“见证?”贾拉索笑了两声,“你要指控班瑞家族吗?你能得到什么?”
狄宁的剑低垂了下去。
“那么我将有什么样的命运?”狄宁问道,“班瑞主母会收留我吗?”提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狄宁的声音中没有半点兴奋。
“男性对于班瑞主母来说毫无用处。”贾拉索回答,“如果你的姐妹们能活下来——我想,那个叫维尔娜的也许可以吧,她也许能在班瑞主母的神堂中找到一个位置。但恐怕班瑞家族干枯的老主母绝对无法看到像狄宁这样的男性的价值。”
“所以呢?”狄宁问。
“我知道你的价值。”贾拉索悠然说道。他用目光引领狄宁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到他面带笑容的手下们。
“达耶特独立佣兵团?”狄宁感到一阵迟疑,“我,一个贵族,成为流亡者?”
贾拉索甩出一把匕首,正插在狄宁脚边的尸体上,速度快得狄宁的双眼完全没能捕捉到。他只看见马烈丝的背上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
“流亡者,或者尸体。”贾拉索继续悠然自得地说道。
这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几天之后,贾拉索和狄宁回头看着杜垩登家族残破的精金大门。它曾经是那样威风煊赫,牢不可破。大门上雕刻着极尽繁复精细的蜘蛛纹章,两座山一般的石笋柱矗立在大门两旁,那曾经是杜垩登家族的警卫塔楼。
“一切的变化都太快了,”狄宁感叹道,“我似乎看到了我过去所有的人生,但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忘掉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吧,你需要记得的只有在未来对你有用的东西。”贾拉索说道,狡黠地向狄宁眨眨眼。狄宁立刻明白,佣兵头子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特别的想法。
狄宁迅速对自己和眼前的废墟重新进行了一番审视。“我的战斗能力?”他想知道贾拉索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我的训练方式?”
“你的弟弟。”
“崔斯特?”这个被诅咒的名字再一次给狄宁带来痛苦。
“看样子,崔斯特·杜垩登的事情还没有完,”贾拉索继续说道,“在蜘蛛神后的眼中,他已经成了一项价值非凡的锦标。”
“崔斯特?”狄宁又问了一遍。他几乎无法相信贾拉索的话。
“为什么你会这么惊讶?”贾拉索问,“你的弟弟还活着,否则马烈丝主母怎么会灭亡?”
“哪个家族还会对他有兴趣?”狄宁直接问道,“这是班瑞主母指派的任务吗?”
贾拉索的笑声刺痛了他。“达耶特独立佣兵团不需要任何家族的指派,也不一定非得要某个家族的资助。”
“你打算追杀我的弟弟?”
“这也许是狄宁向我的小家族展示自己实力的绝佳机会。”贾拉索冲着身边的空气说道,“还有谁更适合去捉拿摧毁了杜垩登家族的逆子呢?在缚灵秘法失败之后,你的弟弟的价值已经暴增了许多倍。”
“我亲眼见到过崔斯特变成了什么样的战士。”狄宁说,“要追杀他,一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的资源是无限的。”贾拉索得意扬扬地说,“只要盈利更高,那么任何代价就都不算高。”这个行事古怪的佣兵头子沉默了片刻,让狄宁的目光继续徘徊在曾经让他骄傲的家族废墟上。
“不。”狄宁突然说道。
贾拉索用警惕的目光盯住狄宁。
“我不会去追杀崔斯特。”狄宁说。
“你现在效忠的是达耶特独立佣兵团长贾拉索。”佣兵头子平静地提醒他。
“我曾经效忠于马烈丝,杜垩登家族主母。”狄宁同样平静地回答,“当我的母亲命令我再一次去追杀崔斯特的时候,我也曾拒绝过……”他直视贾拉索,他不害怕说出这番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也不会再为你做这件事。”
贾拉索久久地审视他的同伴。这名佣兵头子通常都不会容忍部下如此桀骜不驯。但狄宁是真心这样说的,而且毫无疑问,他对自己的立场异常坚定。贾拉索接纳狄宁加入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是因为他珍视这名家族长子的经验和技巧。现在他不能如此轻易就否定狄宁的判断。
“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贾拉索说道。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他想要看看狄宁的反应。他并不打算毁掉像狄宁这样有价值的成员。
“我在崔斯特那里得到的只会有死亡和耻辱,我相信你给不了比这些更可怕的东西。”狄宁平静地回答。
贾拉索仔细思考狄宁这些话的暗示,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达耶特独立佣兵团应该重新考虑猎杀那个逆子的计划了,也许这个任务的代价真的很高。
“来吧,我的战士,”贾拉索终于说道,“我们回家去,回到那些小巷子里。也许我们能在那里找到我们未来的冒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