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年轻的卓尔战士从露台边缘瞥向下方,努力不被发现。他不想让下面空房间里的男人知道他在偷看。他感觉就像在偷窥女卓尔更衣,女祭司祈祷。如果对方发现他在偷看,他就失去了这种刺激感,也无法获得应有的启发。
一圈露台环绕在家族训练场上方。狄宁·杜垩登,杜垩登家族的次子,费尽心思才占据了露台上的这片区域,只为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一赌下方的剑舞。
现在,他的努力终于迎来了回报。
扎克纳梵就站在他下方,他响亮的名号传遍了魔索布莱的每一条蜿蜒隧道。他上身赤裸,发达的肌肉汗珠闪烁。这个男人已经完成了日常训练中相对激烈的运动。
他平静地站在原地,后背正对狄宁,放松的手臂垂在身侧——一个在安全环境中常用的休息姿势。他的右前方有一只大老鼠,正坐在那里啃着它刚刚得到的食物残渣。
狄宁一头雾水。杜垩登家族不该有老鼠;这只老鼠是怎么钻进他的房间的?
老鼠尖叫一声,开始移动。看见扎克纳梵突然动了起来,狄宁这才明白老鼠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他的双手抬到身前,手中握着出鞘的长剑。左剑翻转抬升,抬过肩头,压低剑尖刺向身后。剑身一扫而过,来到扎克纳梵右肩后侧。
左剑挥过的同时,武技长反手向后刺出右剑。他的身体也在转,左剑随之返回身体前方。
战士的直觉告诉狄宁,扎克纳梵会带着左剑一起旋转,一边挥剑一边转上整整一圈,然后迅速撤退,摆脱想象中那个试图刺向他后背的杀手。
但他没有!
扎克纳梵停住长剑,调转剑锋,左剑像右剑一样刺向身后。他跟在长剑后方转过身来,右剑撤回身前,斜向下挥出一道角度刁钻的弧线。
狄宁观察过扎克纳梵几百次,也有过和他对战的经历。
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偷窥过他。
扎克纳梵收剑入鞘,将一块面包屑扔向对面的老鼠。
圆滚滚的老鼠重新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扎克纳梵继续休息,姿势和之前一模一样。现在狄宁能更多看见他的正面了。
老鼠尖叫一声,又开始移动。武技长的双剑仿佛凭空出现在了手里,左剑以流畅得令人惊讶的优美动作抬过肩头。狄宁紧盯扎克纳梵的左手,武技长的手指精巧移动,准确而完美地将长剑翻转过来。
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
狄宁试图跟上他的招式:横扫;突刺;又一次出乎意料的突刺;然后是毁灭性的最后一击。每一剑都深入下一剑。每一次腾挪闪转,每一次平衡变换——角度改变,动作调整,下一个招式随之展开。
又一块面包屑飞向老鼠。扎克纳梵使用活物,因为活物难以预测。老鼠——而非扎克纳梵——决定了他的爆发时机。
这主意在狄宁看来堪称绝妙。强大的武技长并不决定招式何时开始,就像防御者显然也无法决定自己何时面对一场真正的伏击。他让一个活物,一个完全混乱的东西,完成这一任务。更值得注意的是,狄宁看到的招式设计只适用于一种特定的场景,用来对付从某个特定角度发起的突袭。
为了将这几个简单动作臻至完美,扎克纳梵是不是经历了几百小时的艰苦训练?他还构思了多少个类似招式,把它们练得滚瓜烂熟以便应对其它威胁?
站在训练场上方的平台上,狄宁·杜垩登看清了扎克纳梵的真相。狄宁自诩颇有才能,也见过不少魔索布莱最佳战士舞剑的模样,甚至还两次目睹了武技大师间的真正对决。他能理解武艺之道,也能欣赏剑舞之美。
但这?这没那么简单。这是狄宁从未想象过的完美和险恶。
扎克纳梵再次展开剑舞,然后是第四次。
狄宁知道他在此之前已经练习了十多次,也许是二十多次。也许甚至有一百次!
狄宁摇了摇头,悄悄退开,从他制造的小秘门离开了训练场。他独自一人走在家族的长廊里,不住摇头,思绪迷失在他亲眼见证的纯粹之美和对武技长突如其来的强烈反感之中。在某个时刻,他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闭上双眼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长剑翻转、突刺、转身再刺、挥砍。
他要做出多少牺牲才能逼近扎克纳梵的精准和速度?就算将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投入其中,他又真的能达到扎克纳梵的水平吗?
狄宁欣赏扎克纳梵。
狄宁敬畏扎克纳梵。
狄宁憎恨扎克纳梵。
看见扎克纳梵走进流脓蕈人,黛布内差点儿惊呼出声。此时离她安排扎克纳梵和阿拉瑟斯·胡恩在小巷中作战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天。她无法否认看见他时的欣喜,也难以无视心中的强烈恐惧。
她的心让她靠近武技长。
她的大脑让她赶紧逃命。
黛布内——或是任何黑暗精灵——很少会随心而行,但这次,她抛开理智的警告,来到已经落座的武技长身边。
扎克纳梵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温暖而热情的微笑,那微笑似乎发自内心。他招呼她坐在他身边,因此她坐了下来。
“我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你。”他承认。
“你来这儿不是因为贾拉索的要求?”
黛布内向哈邦达尔竖起两根手指。
“自从……他在小巷里打断了我的胜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贾拉索,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胜利?”
“哦对。”扎克纳梵向她保证,“阿拉瑟斯·胡恩对此心知肚明。据说他已经离开了魔索布莱。”
也许只是暂时离开。黛布内暗忖,却并未说出口来。
哈邦达尔端来两杯酒,放在两名酒客面前。他刚一转身走向吧台,扎克纳梵就推开了自己的那杯。
黛布内奇怪地看着他。“你总不会以为……”
扎克纳梵伸手拿走了她的那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推到她面前。他坐回到椅子上,双臂抱胸——一个属于实力强大的扎克纳梵的经典姿势——一只手微微抬起,示意她先喝。
黛布内望向酒杯中不住旋转的琥珀色液体,又望向哈邦达尔。后者根本没看他们。
她耸了耸肩,在酒杯上方动了动手指,施展了一个次级神术,然后拿起杯子,向扎克纳梵举杯致意,抬到唇边。
她刚一放下酒杯,扎克纳梵就把另一杯也推到了她面前,示意她再用一个解毒法术。
“那杯本来是给我的。”她抗议,“你觉得哈邦达尔会对我下毒?”
扎克纳梵挑起眉毛,露出狡猾的微笑,却依然双臂抱胸,并未拿回酒杯。
黛布内想要大笑,却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扎克纳梵为什么充满怀疑。哈邦达尔的确不会给黛布内下毒,但他会不会早已猜到了她会和扎克纳梵交换酒杯呢?他甚至有可能得到黛布内的帮助。
女人大笑一声,再次施法。她分毫不差地比出手势,一字一句地念出咒语,感到扎克纳梵正密切注视着她。完成法术后,她将酒杯推回到他面前,但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站了起来。
“让我们离开这儿。”他说。
黛布内本想示意他先把酒喝完,但看见扎克纳梵望向吧台的仇恨目光,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起身跟上,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已经太久没享受过扎克纳梵的怀抱了。
后来,他们躺在彼此身边,身上的汗水在柔和的烛光中闪闪发亮。
“我想你。”黛布内说。
“我相信你的等待是值得的。”
“你值得我等。”她纠正道,手指玩闹般拂过扎克纳梵的鼻尖。
“我在那一战之后曾三次离开杜垩登家族。可惜我没能找到你。”
“我不知道小巷里发生了什么——现在还是不知道!”她回答,“你没立即回来,我被吓坏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最好先去解决别的事。”
“有件事我很好奇。”扎克纳梵说,“告诉我,你那晚是怎么把阿拉瑟斯·胡恩骗到小巷里的?”
“和我把你引过去的方法一样。”黛布内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这不全是真话。扎克纳梵前往小巷时已经知道自己会和阿拉瑟斯打起来,阿拉瑟斯却以为自己即将会见黛布内和另一名武技长,一个被大部分卓尔视为魔索布莱最强战士的人。
扎克纳梵紧盯着她,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怀疑。只有一瞬间,一闪而过,刚一出现就已经消失,或是刚一暴露就被重新隐藏了起来。
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黛布内独自坐在她的某处住所里,阅读贾拉索给她的魔索布莱史。她既孤独又无聊。
她希望扎克纳梵很快就能再次出来。她希望贾拉索能策划个阴谋——或是策划点儿别的东西,任何东西——为她的生活带来些许刺激。
她最希望的是,看在她努力让扎克纳梵和阿拉瑟斯·胡恩自相残杀的份上,索勒兹主母已经对她产生了足够信任,决定遵守承诺将她正式纳入她蒸蒸日上的家族。对,那就太棒了,她暗忖。巴瑞斯·德安苟家族男性众多,有这么多男性服侍她,满足她的每个需要,肯定比现在这样孤身一人要来得好。现在的她总是不得不提防着来自背后的危险。
敲门声吓了她一条,那声音响个不停,尖锐刺耳。她知道敲门的不是扎克纳梵。
黛布内将书静静放在身边,起身环视房间,看了看她的逃生通道。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侧耳聆听。
“别让我等你,女祭司。”走廊中传来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黛布内认识那个声音。
她倒吸一口冷气,慌乱不已。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在她脑海中搅成一团。索勒兹主母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她门外?她是怎么知道黛布内的藏身之所的?
她的所有感官都让她立即逃跑,跑向房间的秘密出口,通过位于墙壁中的狭窄隧道逃到建筑之外。她差点儿就这么做了,甚至已经向壁炉迈出了一步——旁边就是个假书架。
但她停下动作,为自己的愚蠢而摇了摇头。索勒兹是一名主母,而且相当强大。她不会在这座小酒馆里面和周围没挤满手下的情况下跑到这儿来敲她的门。逃跑绝不可行。
就算她设法逃了出去,她也找不到任何能躲过索勒兹主母的地方。她的秘密房间被敲响的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
仿佛听见了她的想法一般,尖锐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她差点儿从软拖鞋里跳出来。这次她没有犹豫,一把将门拉开。
“抱歉,主母。”她说,抚平长袍上的褶皱。
索勒兹主母推开她走进房间。黛布内向两侧走廊各扫了一眼,令她欣慰的是,这名强大的女性至少看上去是独自一人。
“你有什么发现?”索勒兹主母不耐烦地问道。她迅速环视四周,在最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贾拉索介入了战斗。”黛布内一边回答一边关上房门。
“对,显而易见。但你还有什么发现?你见过扎克纳梵·杜垩登了,对吗?”
黛布内点了点头。“对,我重新获得了他的信任。”
索勒兹瞪了她一眼,恼怒多过好奇。“如果扎克纳梵信任的人能想办法除掉他,”她说,“那对我可是莫大的帮助。”
黛布内努力理解这句话。
“阿拉瑟斯·胡恩明天就会返回魔索布莱。”索勒兹说。
“您想让我再为他们安排一场……会面?”
“你觉得你也重新获得了阿拉瑟斯·胡恩的信任吗?”
“我……我……”黛布内不知该做何感想。
“你只不过给了扎克纳梵他想要的东西而已,傻女孩儿。”索勒兹斥道,“以你给他们安排会面的方式,阿拉瑟斯·胡恩根本不可能在那条小巷里击败扎克纳梵。扎克纳梵知道自己会面临战斗,他的对手却一无所知。”
“但扎克纳梵并未利用那项优势。”
“因为他不需要。”索勒兹回答,“阿拉瑟斯·胡恩擅长的是偷袭。他无法在你安排的战斗里击败扎克纳梵。他知道这点,扎克纳梵知道这点,你也同样知道这点。”
此时此刻,黛布内再次回想起扎克纳梵在得知她劝说阿拉瑟斯·胡恩前往小巷的方式后所露出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惊愕从武技长脸上一闪而过。
“如果真是这样,至少贾拉索会失去他资格最老的副官,他从特拉拉契-辛弗雷之战前就一直信任的人。”黛布内回答。
“对,伤害贾拉索的确令我开心。但我并不在乎阿拉瑟斯·胡恩。我只想挫败马烈丝·杜垩登主母的野心。她让我的晋升之路变得麻烦重重。”
“您是什么意思,主母?”
“你的任务是帮我除掉扎克纳梵,随你用上什么方法。再和阿拉瑟斯·胡恩打一场?可以,但这次不准公平对决。我并不指望阿拉瑟斯·胡恩凭实力击败强大的扎克纳梵。”
黛布内用力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
“扎克纳梵最近又恢复了自由,阿拉瑟斯·胡恩很快也会回来。孩子,我虽然很有耐心,却已经等了好几个月。只要你做好准备,我就为你提供你完成任务所需的资源。”
“遵命,主母。”黛布内回答。的确,她还能怎么回答呢?
“所以我们又重聚一堂了。”贾拉索对扎克纳梵和阿拉瑟斯·胡恩说道,三人正位于欧布罗扎家族下方,坐在他位于爪裂谷之中的房间里,“我相信时间的流逝已经冲淡了你们对彼此的憎恨。”
“你低估了我的决心。”扎克纳梵回答,瞥了一眼他的敌人。
“你高估了时间的流逝。”阿拉瑟斯·胡恩添道,对上扎克纳梵的双眼。
“你们都无视了内斗的代价。”贾拉索说道。他向门口挥了挥手,第四个卓尔走进门来。这是一名矮小的男性,身穿贵族家族的精美服饰。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一头短发剪得整整齐齐。
“因为你们的……固执,我意识到我必须为我们找个新朋友。”贾拉索解释道,“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在佣兵团中取得高位,爬到你们两个头上。”
“祝他好运。反正我已经按照贾拉索的要求加入了杜垩登家族。”扎克纳梵回答,仿佛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无视内斗的代价,并为之提供了正当理由。
“那很可能只是暂时的,也许你终有一日还会需要我,扎克纳梵。”
武技长耸了耸肩。
“你想彻底脱离达耶特佣兵团?”
扎克纳梵瞪了贾拉索一眼,没有回答。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要是你继续追杀阿拉瑟斯·胡恩,那就是代表杜垩登家族追杀他。”贾拉索解释道,“你眼下可能无法理解这一事实的严重性,所以我给你足够时间让你想个明白。”
“你想让我干什么,贾拉索?”扎克纳梵质问道。
“又想让我干什么?”阿拉瑟斯·胡恩附和。
“你们不喜欢彼此。”贾拉索说,“我懂。但别杀了对方!仅此而已。别打架。”
“那就别让我们见面。”阿拉瑟斯·胡恩强硬地说,“你的阴谋之网想必张得足够大,大到让我不用再碰到扎克纳梵这样的人。”
“也让我不用再碰到他。”扎克纳梵赞同。
“真受不了你们。”贾拉索说道,望向金穆瑞,后者显得厌烦不已。
佣兵头子长叹一声,挥手赶走了所有人。
她知道无论自己用什么手段,那手段都必须足够精妙。眼下的局面令她如履薄冰,光是索勒兹主母一人她就难以应付,更别提还有扎克纳梵和阿拉瑟斯·胡恩。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她躺在扎克纳梵身边,无法忽视自己的困境。她望向床底,那里挂着武技长的剑带,精美的剑鞘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她俯身靠近,聆听着扎克纳梵的呼吸。平缓而均匀。他显然已经睡着了。黛布内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任务。毕竟索勒兹主母想要的是扎克纳梵的死。
此时此刻,黛布内可以轻易满足索勒兹主母的愿望,除掉扎克纳梵。她将作为一名真正的女祭司加入巴瑞森·德安苟家族,以后甚至有可能当上高阶女祭司。不仅如此,她还会再次成为贵族,不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考虑到扎克纳梵对蜘蛛神后恨之入骨,她的所作所为显然也会得到罗丝女士的祝福!
她只需趁扎克纳梵熟睡时用那两把剑刺穿他的心脏。
她紧盯着那双武器。
她痛恨它们,痛恨它们所能造成的伤害。
就算她真的拿起剑,她也想将它刺进自己的胸腔,就像刺穿扎克纳梵的心脏一样。
但她还有什么选择?她自己走进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困局,一步踏错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黛布内把脸埋进扎克纳梵的长发。
长剑召唤着她。
她没有回头。她无法回头。